第107 章| 遇高師蘇秦悟局 解困子張儀使秦
兩個“私”的關系,因為第一個“公”已經成為過往,為三圣時代,往事不可追回,后面一個“公”是終極目標,尚未到來。人類當下面對的除了私,仍舊是私。如何處理好這兩個私字,才是解決當今天下紛爭的要訣。列國諸子嘗試從各個角度予以解決,儒門以仁義束私,法門以苛法禁私,名門以明實界私,墨門以大愛化私,農門以無父廢私,楊門以天性縱私……綜合觀之,各有各的妙,也各有各的不到,沒有任何一門能夠獨立達成。那么,他蘇秦又該怎么辦呢?能不能將所有這些學說融為一體,構建一個新的模呢? 想到構建一個新的模,蘇秦為之一振! 朱威死了。 死前一個月,朱威兩番捎信給韓相公孫衍,要他務必回梁一趟,他有話要說。公孫衍沒有回來,只托來人回給他一片竹簡,上面什么內容也沒有,只有落款二字,“犀首”。 朱威曉得,公孫衍是對魏國傷透心了。 朱威遠行的前一天,惠王在毗人陪同下第五次到榻前望他。 一進房子,惠王就甩開毗人的攙扶,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撲到朱威榻前,握住他的手。 “王上——”望著惠王疲憊、憂心的眼神,朱威掙扎幾下,欲坐起,終未成功,淚水出來,“臣……失禮了……” “朱愛卿——”惠王的眼眶也濕了,緊握他的手微微顫抖。 朱威哽咽:“臣要走了,臣……不能服侍王上了……” “朱愛卿呀,”惠王摸著他已經瘦得不成樣子的手,“你不能夠犯糊涂,你比寡人還小好幾年哩,要走也是寡人先走,寡人還巴望著你來為寡人封棺哩!” “王上……臣……”朱威說不下去了,只是哽咽。 “寡人糊涂??!”惠王抖著朱威的手,“寡人悔不該不聽白相國的話,不聽你的話,趕走惠相國,趕走白虎……寡人……是寡人把祖上的基業搞衰竭了……寡人好糊涂啊……” “王上……”朱威的老淚嘩嘩落出。 “好愛卿呀,”惠王擦去淚水,盯住朱威,“往事不可追,悔也無用。從今日起,寡人全聽你的,你快說說,眼下這副爛攤子,可有辦法收拾?” “謝王上信任!”朱威含淚,擠出個笑,“魏國還是魏國,王上還是王上,怎么會沒有辦法收拾呢?” “快說,是何辦法?”惠王急道。 “逐走張儀,與秦絕交,結好韓、趙,睦鄰齊、楚,守好河防,一力抗秦!” “這不依舊是……蘇秦的合縱嗎?” “是的,王上,”朱威應道,“蘇秦說的是,三晉本為一家,免不了吵吵鬧鬧,齊、楚雖與王上不睦,卻也是彼此知底,互相奈何不得。唯有秦國,是要置魏國于死地??!” “為什么呢?” “秦行商君之法,志在外戰。秦國已經征服西戎、巴蜀,若是外戰,就不會向西,也不會向北,只能向東。秦若向東,第一個擋住它的就是我們魏國??!” “你說得是!”惠王思忖良久,緩緩點頭,“可……若是逐走張儀,誰來為相呢?” “王上可使公孫衍為相,白虎為上卿。由公孫衍主政,白虎主財,王上可高枕矣!” “唉,”惠王閉目,“寡人……錯待他二人了,他們……” “王上,就臣所知,公孫衍、白虎二人無論走到哪兒,其心都在魏國。只要王上誠意召請,托以國事,公孫衍、白虎必舍韓回魏,為王上效力!” “惠相國在哪兒?”惠王反口問道。 “聽說是回他的宋國了?!?/br> “思來想去,這些年來最合寡人心意的仍然是惠相國,寡人如果再把他請回來,如何?” “好吧,只要能驅走張儀,行施縱策,王上任用誰都成!” “治軍之才呢?”惠王將話題轉向這個。 “龍將軍之孫,龍虎?!?/br> “他……是不是過于年輕了?” “王上,上陣征戰本就是年輕人的事,龍虎堪稱將門虎子,忠勇可嘉,這些年來跟從龐將軍也歷練出來了,能勝大任?!敝焱猿炙]舉。 “還有一事,寡人甚想聽聽愛卿之意?!被萃跬焱?,一臉期待。 “王上請講?!?/br> “太子?!被萃鯚o比艱難地吐出兩個字。 朱威閉目,良久,眼睛緩緩睜開:“王上家事,恕臣……” 老臣朱威的離世猶如壓在駱駝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安放在魏惠王那不再壯碩的身體里的那顆依然雄健的心于一夜之間蒼老了。 惠王旨令以公卿之禮厚葬朱威。朱威敦厚,主政多年,一心為國,深得魏人喜愛,朱家更與魏室內外蛛絲密結,安葬那日,大梁百姓幾乎是傾城而出,披麻戴孝、自發送行的隊伍絡繹十數里,其陣容遠遠超過幾個月前送葬龐涓和太子申。 朱威入土后的第三日,惠王傳旨,破格提拔龍虎為大梁都尉,實攝當年公子卬的上將軍之職,奉旨整合三軍,重建大魏武卒。與此同時,惠王讓毗人暗派宮使前往宋國,帶著惠王的親書密函,求請惠施返魏,又派密使前往韓國,求請白虎回來。至于公孫衍,魏惠王心里仍舊存 著一個結。 所有這些未能逃出秦國黑雕的密線。當公子華將種種跡象一一擺出時,張儀吃驚不小,眉頭擰成一個疙瘩。 其實,不用黑雕密報,他早已感覺出來。不知怎么的,自入魏國之后,張儀覺得并不走運。趕走惠施算是一個小成就,但伐趙未成功,伐韓又是功敗垂成。說實在話,張儀來魏連橫,不是來弱魏的,而是來強魏的。與秦國合作的絕不能是一個弱國,必須是強強連橫。沒想到事情的發展大大出乎張儀的預料,他與龐涓的兩番行動無不以失敗告終,且還搭上了龐涓的性命。 更讓張儀郁悶的是楚國。張儀放任楚伐襄陵,真意是讓楚、齊交惡。只要能使楚齊交戰,莫說是一個襄陵,十個襄陵也是值得的。然而,這個居然沒有發生。昭陽竟然把開到齊國邊境線的大軍收縮回來,實在出乎他的意料。 當然,不久之后他就從黑雕處得知,昭陽撤軍與陳軫有關,而在昭陽撤軍之前,蘇秦密至宋國,約見了陳軫。 想到自己與龐涓結盟對戰蘇秦與孫臏,兩戰兩敗,聽任昭陽爭齊,又被蘇秦悄無聲息地化解,張儀感到一股莫名的震撼與悲涼。震撼在于,結果已經出來,無論是明爭還是暗斗,龐涓抵不過孫臏,而他張儀,也未抵過蘇秦。悲涼在于,曾經的兄弟情義,曾經的生死之誓,曾經 的鬼谷歲月,全都成為回憶。 如今,龐兄死了,孫臏走了,出谷四人,剩下他張儀獨戰蘇秦。 張儀明白,天下之弈一旦開局,無論是他還是蘇秦,都已沒有退路。 張儀搬出他所復制的鬼谷子棋盤,對局凝思。 張儀的目光久久地盯在棋局的中盤上。天下之弈,得中盤者得天下,而方今天下,中盤就是韓趙魏,魏國居中! 近幾年來,張儀使出渾身解數,憑借其所取得的秦國厚勢殺入中盤腹地,好不容易在魏國攻取一塊寶地,做好一只眼,看著就要做活,不想卻…… 張儀知道,如果再不采取行動,做活另一只眼,他的這塊棋就將因失氣而死,被蘇秦的縱子全部吃掉,魏惠王就會于瞬間投入縱親,幾年來他為橫棋所做的所有努力也將成為徒勞。 好在眼前情勢于他張儀并不算差。雖然失去龐涓,但太子申這個最大的對手沒了,朱威也沒了,新立太子魏嗣是他的人,朝政基本掌控在他張儀手里,魏王身邊除毗人之外,幾乎是個孤家寡人。 然而,如果魏惠王真的把惠施與白虎請回來,再加上已經手握軍權的龍虎,情況就會不同,天平就將傾向于蘇秦。只要蘇秦殺回來,趙、魏就會結盟,韓國有公孫衍在,也必加入縱子。那時,他的橫棋就將在中盤全面潰敗,再難落子了。 “陛下,”張儀不敢再拖,當即攜太子嗣入宮,問過安好后直入主題, “如果楚王與齊王都坐在這兒,您最想揍他一頓的是哪一個?”張儀顯然抓住了魏惠王的脾性,也吃準了他的心事,出口就是解氣的一句。 魏惠王兩眼頓時睜圓,射出不可思議的光,直逼張儀,龐大的身軀也隨著他呼吸的加重而有節奏地顫抖。 張儀一臉嚴肅,目光中充滿熱切的期待,似乎他講的不是如果,而是行將到來的現實! 魏惠王盯他一會兒,呼吸恢復均勻,身體不再顫抖,眼睛也慢慢閉上了。 “陛下,殿下與臣在恭候您的旨意呢!”張儀不失時機地逼進一步。 “你們覺得他們之中誰該挨揍呢?”魏惠王將皮球踢回,嘴角現出不屑。 “兒臣以為,楚王最該挨揍,尤其是昭陽,趁火打劫!”魏嗣氣呼呼道。 “相國意下如何呢?”魏惠王眼睛沒睜,嘴角依然含著不屑。 “臣聽陛下!” “張儀,從今天開始,你就叫我王上吧,陛下二字是你們秦國的公孫鞅最開始叫的,寡人聽起來刺耳!”魏惠王直抒胸臆。 張儀心頭一凜?;萃踹@是將他與公孫鞅劃為一體了,且明顯地表達了對秦國的不悅。 “王上,”張儀略頓,改過稱呼,“臣是臣,公孫鞅是公孫鞅!” “說說,區別在哪兒?”惠王眼睛睜開了,盯住張儀。 “公孫鞅是秦國大良造,臣是魏國相國!”張儀一字一頓。 顯然,這是二人之間的根本不同。 惠王無話了,良久,長嘆一聲:“張儀,說吧,你究竟想做什么?” “臣之意,”張儀拱手,言辭慷慨,“伐齊,為先太子,為武安君,也為先后為國捐軀的三萬虎賁烈士討個公道!” 張儀的理由不可反駁。 惠王又嘆一聲,追問:“是你張儀去伐嗎?” “不是?!?/br> “那……誰人來伐?”惠王盯住他。 “秦人!”張儀一字一頓。 惠王震了。 惠王長吸一口氣,盯住張儀,似乎他在開玩笑。 “陛下,”張儀改回稱呼,“臣請使秦!” “準奏!”惠王盯住他,良久,緩緩閉上眼睛。 張儀奉惠王旨風光使秦,率領副使史舉在內的三百人使團,旌旗招展地穿過崤塞,馳入函谷關,馳往咸陽。 秦惠王先是派出由公子疾為首的迎賓團隊在咸陽東十里長亭舉行盛大歡迎儀式,繼而使公子華、甘茂乘王輦迎出東城門,將手持魏國使節的張儀請上王輦,招搖過市,將國與國的邦交儀式做到最隆重。 待這些儀式完成,公子疾將所有使臣安置在館驛,設國宴招待。 待這一切完畢,夜色已經深重,張儀在公子華陪同下,入宮密見惠王。 站在張儀身后的是公子華,站在惠王身后的是公子疾。 君臣久久相對,至少過有三十息,誰也沒出一聲,只是彼此凝視。 “你瘦了!”秦惠王終于說出第一句。 “王上壯了!”張儀應道。 秦惠王張臂擴胸,秀出肌rou:“是你的rou移到我這兒了!” “是王上洪福,不關儀事!”張儀拱手。 “叫駟哥!”秦惠王糾正。 “駟哥!”張儀遲疑一下,叫道。 “哎!”惠王美美地應過一聲,笑道,“呵呵呵,駟哥最大的福就是得到妹夫你,張儀!”轉向公子華,“華弟,你這就去,將你家范廚的好酒借來幾爵,讓這個酒鬼嘗嘗!” 公子華笑笑:“已經借來了?!?/br> 公子華擊掌,幾名侍從進來,擺好一席宴,范廚出場,端著一只酒壺。 一股沁人心扉的陳年酒香從壺嘴里溢出,彌漫宮室。 張儀深吸一口氣,良久方道:“好酒??!” 四人席坐品酒。 惠王持刀割下一塊烤rou,遞給張儀:“妹夫,嘗嘗!” 張儀嘗rou。 “嘗出味兒來了嗎?” “鹿脊rou!” “不是讓你嘗這個,是讓你嘗出是何人所烤!” “這個難了!”張儀搖頭。 惠王擊掌,一個紫衣女端著托盤走出來,跪地,為他們獻上另一塊烤rou。 “諸位大人,烤熊掌來了!”紫衣女舉案,齊其眉。 “紫云?”張儀驚愕。 “謝meimei佳肴!”公子華接過托盤,一把拉起紫云,“來來來,陪你家相公喝一爵!” 紫云不無羞澀地拋給張儀一眼,拱手唱喏:“幾位大人慢用,奴婢告退!”一個轉身,款款去了。 “哈哈哈哈,”惠王發出幾聲長笑,將熊掌推給張儀,“這只熊掌只能是妹夫你吃獨食嘍!” 君臣四人品酒配肴,嘻嘻哈哈地歡飲小半個時辰。 酒過數巡,秦惠王推過酒爵,朝三人拱手:“妹夫,二位賢弟,酒足飯飽,咱哥幾個該扯幾句正事了?!笨聪驈垉x,“妹夫,不瞞你說,局勢于我不太樂觀,尤其是蜀亂,駟哥我這心里是要多煩惱就有多煩惱哪!” “司馬錯何在?” “平蜀去了?!?/br> “除蜀亂之外,君兄還有什么煩惱?”張儀問道。 “還有三個,一是楚得襄陵,二是韓得公孫衍,三是……”惠王止住話頭。 “是陳軫真心事楚了!”張儀接道。 “唉?!被萃蹩嘈σ宦?,嘆道,“這人是個人精??!若是真心事楚,妹夫的麻煩怕就不會小呢!” “世上萬物,”張儀淡淡一笑,“有生就有克。只要君兄在,諒他鬧騰不到哪兒去!” “好吧,”惠王用意顯然不在這兒,盯住張儀,“說說魏國之事,下一步該往哪兒走?” “儀此番回來,正為此事!”張儀拱手,“下一步,臣請王兄出兵!” “出兵?”惠王怔了,“伐魏嗎?” “伐齊!” 嬴駟三人皆吃一驚,面面相覷。 “怎么伐?”良久,惠王問道。 “召回司馬錯,借道韓、魏,伐齊!” “為什么?”公子疾問道。 張儀閉目不語。 惠王也緩緩閉目。 顯然,張儀此請遠遠超出秦惠王所料。在秦惠王的棋局里,當下之弈壓根兒就不是伐齊!再說,讓秦人越過韓、魏伐齊,任誰聽起來都是匪夷所思的天方之談。然而,張儀既然提出,就必定有他的妙用。 這個妙用何在哪?他須得猜一猜。 足足過有一刻,惠王睜眼抬頭,朝張儀苦笑一聲:“駟哥認輸,實在想不出妹夫為何要于此時伐齊!” “王上,”張儀盯住惠王,一字一頓,“棋子既然殺入中盤,就不能放棄!” “妹夫是說,棄蜀?”惠王傾身。 “不是?!?/br> “那……如果調回司馬錯……” “臣之意,王上可用魏章征蜀,用司馬錯伐齊!” 惠王再次閉目,良久:“同時對兩國開戰,恐怕……”頓住。 “王上可先伐齊,后征蜀?!?/br> “陳莊豈不是坐大了?”惠王瞇起眼睛。 “陳莊坐不大,他不會久長!”張儀語氣堅定。 “為什么?” “德不配位!”張儀應道,“就臣所知,陳莊德才治一郡仍覺不足,要治巴、蜀兩個大國,他怎么能成呢?再說,他手下的幾萬秦卒能真心聽他的嗎?這些秦卒都是老秦人,他們的家人親戚多在關中,即使他們愿意跟著陳莊,能不顧忌秦法株連嗎?還有蜀人與巴人,他們能 服一個外來的反叛將軍嗎?王上可將巴、蜀交給漢中魏章,他會聯絡都尉墨,不出半年,巴蜀必亂,陳莊可擒!” 顯然是一個不錯的應對。 惠王松出一口氣,看向張儀,臉上出笑:“說說,魏國怎么了?為何要于此時伐齊?” “魏國的事,想必王上已經知道了?!睆垉x看一眼公子華,暗指黑雕當有稟報,“自龐涓歿后,尤其是楚占襄陵之后,魏王不再相信臣了,也不再相信秦人了。魏王厚葬朱威,用龍賈之孫龍虎掌管兵權,又密使人去宋、韓邀請惠施、白虎,下一步當是請回公孫衍與蘇秦!魏人本就對秦人存疑,魏王之所以力排眾議,是相信兩個人,前一個是陳軫,后一個是龐涓。陳軫走了,龐涓死了,臣恐……” 秦惠王眉頭擰緊。這些他已經知道,但尚未估計到它們的嚴重性。 “如果不出所料,”張儀看向三人,“不久之后,蘇秦就會回梁,魏國就會回歸縱親,那時,我王再想東出函谷關,將會是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事?!?/br> 惠王倒吸一口涼氣,盯住張儀。 公子疾、公子華這也意識到了什么,面部緊繃。 “妹夫的破解之招就是伐齊了吧?”惠王以問代答。 “不是?!睆垉x應道,“伐齊只是整部大局的第一步落子!” “哦?”秦惠王身子傾前。 “從長遠來看,秦之大敵,非齊,非魏,亦非楚?!?/br> “是什么?”公子華急了。 “是蘇秦!”秦惠王接上答道。 “王上英明!”張儀拱手,“蘇秦不是合縱六國,而是想合縱天下。蘇秦以一人之力聚天下之人與秦為敵,這才是我大秦國的勁敵!” “快說破策呀!”公子華催道。 “破解依舊是連橫?!睆垉x應道,“魏為天下之樞,不可失之。臣的布局是,逐一連橫縱親之國,攪亂天下,徹底破除蘇秦的縱策!” “怎么破除?” “就從魏國開始?!睆垉x侃侃接道,“惠王老矣,雄風不再。如果不出所料,魏王之后當是太子魏嗣執政。儀已掌握魏國權柄,魏嗣身邊基本是我們的人,短期內秦、魏之盟可確保無虞。魏為三晉之首,我執魏柄,可居中調和三晉,形成一個內環。之后,我王可使燕國爭齊,齊國爭楚,楚國爭秦,從而形成一個外環。無論是內環還是外環,魏國都是環心。我王只要發動環心,就能同時轉動內環與外環。只要雙環轉動,蘇秦所布的縱局就會不攻自破!” 顯然,這些是張儀長久思考的結果,同時也切中天下時局,堪稱上佳應對。秦惠王吸入一口長氣,閉目,悠悠呼出,待氣呼盡,又吸一口,看向張儀:“怎么伐齊,妹夫可有考慮?” “ 臣以為,” 張儀拋出伐齊方略,“ 王上可旨令司馬錯引軍五萬,借道韓境伐齊,臣可說服魏王出兵三萬,上大夫可讓燕王出兵兩萬,共計十萬大軍,兵分三路壓向齊境。孫臏、田忌之后,齊再無良將,田辟疆不比田因齊,齊國技擊從未與我大秦銳卒對戰過,若是實力相若,我當有勝算!” “遠途奔襲,乃用兵大忌?!被萃醪[起眼睛質疑道,“糧草怎么供給?齊國援兵你可考慮過?” “臣全都考慮過了,”張儀應道,“糧草可以就近解決。前番龐涓伐韓,王上援魏糧草數以萬擔計,雖有耗費,大多仍在庫房存著,我可向魏王暫時借用一些,再慢慢還他。反倒是齊人糧草大多被焚,糧食短缺。至于援兵,魏、燕是我同盟,可以除去,趙或出兵,但他們首先得突破魏人。韓國相國公孫衍或會要求出兵,但局勢未明,韓王不敢輕動。至于楚國,昭陽剛在襄陵占到便宜,不會再惹魏國。齊人為襄陵之事使騎卒長途奔襲楚國項城,燒其府庫,傷亡數千人,昭陽正窩著火呢!我若伐齊,楚人只會看熱鬧!” 張儀的分析無懈可擊。 秦惠王三人互望一眼,又不約而同地看向張儀。 “王若出兵,還有一個更大的益處!”張儀盯住惠王,目光含笑,兩根手指搓起,賣起關子來。 “什么益處?”惠王傾身,目光熱切,似乎是迫不及待了。 “敢問我王,”張儀不答反問,“我大秦自有史以來,向東最遠征過何處?” “穆公時伐過鄭國,可謂是千里襲遠哪!” “成功沒?” “全軍覆沒?!?/br> “沒于何處?為何人所???” “沒于崤塞,為晉人所敗?!?/br> “正是?!睆垉x激昂起來,“秦自立國以來,幾番東出,皆未成功。穆公伐鄭,半途而廢,退兵至崤塞,反遭晉人所困,全軍覆沒,孟明等三將被擒。今朝我王若能出兵伐齊,無論成功與否,都將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壯舉,可壯秦人之心。秦國東出之路,險在函谷、崤塞。函谷在我手中,崤塞在魏手中,而魏是我盟友。平原開戰,重在實力,以我大秦銳卒之實力,即使大魏武卒也難匹敵,何況是無將可用的齊國技擊呢?” 張儀一番鼓動,惠王顯然聽進去了,沉思良久,執爵笑道:“妹夫,你旅途勞頓,該當早些歇息。來,飲完這一爵,就請回府?!?/br> 公子疾、公子華皆笑。張儀臉色微紅,舉酒喝了。 “至于伐齊之事,乃長途襲遠,不可不慎,容駟哥斟酌一二,明日我們再議,如何?”惠王再次舉爵。 張儀再次飲畢,與三人舉爵辭別。 “妹夫,”公子華送張儀出門,拍拍他的肩詭詐一笑,“前面有個小驚喜喲!” 張儀走下臺階,見有一輛駟馬輜車守在殿前。 車中端坐一人,正是紫云。 回府已是深夜,小順兒與小翠兒一家仍在候著。 “主公——”小順兒夫妻跪叩于地,喜淚交流。他們身后,并排跪著三個娃子,小翠兒懷里還抱著一個。 不用多問,小順兒家又喜添新丁了。 張儀扶起他們,一一撫摸幾個孩子。 回到主房,紫云一臉喜氣,盯住張儀:“夫君,奴家有個小驚喜!” 想到公子華曾經提及“小驚喜”三字,張儀笑了:“還有什么小驚喜?” “夫君請跟我走!”紫云扯住張儀,帶他走向旁邊側室,掀開簾子,現出一個小小閨房,是臨時改造出來的。 靠墻處是一個帶有圍欄的木榻,榻上罩著帳幔。 “夫君請看!”紫云揭開帳幔,現出一個小生命。 是一張正在酣睡的甜美的臉。 “誰的孩子?”張儀問道。 “夫君的呀!”紫云一臉甜美,輕輕拍著她。 “我的?”張儀驚呆了,盯住她的臉,“我張儀的?” “是的?!弊显票鸷⒆?,“她一歲多了,會叫大大了!” 張儀這才記起,孩子該當是他上次回來時所下的種,轉眼已經兩年多了。 “抱抱!”紫云將孩子遞給張儀。 張儀抱起,依舊怔著。 顯然,他完全沒有料到會有這個孩子,更沒有準備好去抱一個屬于他自己的孩子。 “夫君,”見他毫無喜悅,紫云急了,輕聲啜泣,“臣妾無能,未能為夫君生出一個小公子,夫君別是……不高興了吧?” “高……高興……”張儀這才反應過來。 是的,這是他張儀的孩子! 張儀在她的小臉蛋上輕輕一吻,淚水流了出來。 “夫君,臣妾一定再為你生個公子!”看到他的淚水,紫云一臉幸福,用力捉住他的手。 “叫什么名字?”張儀問道。 “她還沒有名字呢!”紫云附他耳邊,聲音輕柔,“就等夫君回來!” “那就叫她嬴薔吧!”張儀略略一想,將孩子放回榻上,在她臉上又吻一下,“嬴薔,做個好夢喲,阿大明天再陪你玩!” “夫君,”紫云驚詫,“您不讓她姓張?” “還是姓嬴好!”張儀給她個笑。 “叫她張嬴薔,成不?”紫云眼皮連眨幾下,折中道。 “嬴薔!”張儀斂住笑,語氣斷然。 張儀陪女兒耍了一天,就讓小順兒駕車前往河西張邑祭祖。 待他回到咸陽,秦惠王旨令伐齊的詔命就下來了。詔命分別下達四人,一是任司馬錯為主將引軍五萬伐齊,二是任魏章為主將籌備伐蜀,三是任公子疾為特使出使燕國,四是命公子華調動所有黑雕配合三路部署。 不知何故,張儀不想再在咸陽多待一天,在得到秦王旨令的次日就引魏國使團回返。 出咸陽走有三十余里,張儀吩咐副使史舉率團先行一步,向魏王稟報秦王詔命伐齊的喜訊,自帶幾個貼身隨從悄無聲息地馳往終南山方向。 由于需要向山中軍營運糧,一條馳道早已修通,沿山谷繞來拐去,直抵寒泉谷外。張儀的車馬沿馳道馳至司馬錯早年訓練的軍營,在前行無轍時,吩咐隨從就地歇足,自向高山攀去。 越過山埡就是寒泉谷了,張儀的腿輕快起來。 又是春暖花開。 一間充滿山花的草舍里,香女與林仙姑相對而坐,抵掌行功。 功畢,二人收掌。 “師妹,”林仙姑沖香女淡淡一笑,“賀喜你,你的體內氣血充盈,濕寒之毒完全排除,一絲絲兒也沒了!” “謝師姐行功!”香女拱手。 “師妹謝錯了,是你自己的功呀!”林仙姑又是一笑。 “師姐天天幫我,怎么會是我自己的功呢?”香女不解了。 “這么說吧,”林仙姑指著舍中一盆正在盛開的蘭花,“師姐初見它時,它受了重傷,隨泥石流滾下來,根須在外,葉片裹進泥石里,在陽光照射下奄奄一息,已近干枯。師姐拿它回來,什么也沒有做,只是將它放進這個盆里,培土,澆水,然后,它就自己活轉過來,自己療好創傷,長成現在這副樣子,開出這般漂亮的花,滿屋子都是它的香氣?!?/br> “可……如果師姐不拿它回來,不把它放進盆里,不培土,不澆水,不呵護它呢?”香女盯住她。 “這是它的緣分!”林仙姑看向蘭花,“它生長在一個注定要滑坡的地方,這是它的命。它隨著泥石滾下來,又遇到我,被我栽種在這只盆里,這是它的運。它因我而活,我因它而開心,一切都是渾然天成的。我們誰也不欠誰,它不需要謝我,我也不需要謝它,是不? 譬如師妹,你遇到張儀,又離開張儀,來這谷里從師父修道,之后才是我們一起修煉,一起行功。你因為用心行功而逼出全身寒氣,我因為有師妹陪伴而天天開心。一切皆是你的運、你的遇,也皆是我的運、我的遇。我們誰也不欠誰的,你不需要謝我,我也不需要謝你,是不?” “香女明白了,師姐!”香女甜甜一笑。 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在門外停下,賈舍人的聲音傳進來:“香女,張儀來了,在客堂里等你,師父請你過去一下!” 香女的笑臉僵住了。 賈舍人的腳步聲遠去。 林仙姑起身,走到蘭花前,欣賞它的花瓣。 香女緩緩看向林仙姑,聲音幾乎顫抖:“師姐……” “它完全康復了,它開出花兒了,我得把它移栽到寒泉旁邊的石縫里,讓它得大自在!”林仙姑端起花盆,給香女一個笑,走向舍外。 香女起身,緩緩走向師父寒泉子的草舍。 香女推開舍門,見寒泉子正襟端坐,正在候她。 “師父——”香女跪下,淚水出來。 “過來!”寒泉子招手。 香女跪前幾步,頭靠在寒泉子的膝上。 “師父,弟子……不想見他……”香女泣道。 “孩子,”寒泉子輕輕撫摸她的頭發,“道法自然,自然就是你的心。你想見他,你就見他;你不想見他,你就不見他?!?/br> “謝師父指點!”香女止住泣,緩緩起身,腳步堅定地走出去。 香女沒有回她的草舍,而是徑直走向林中小徑,直向山林深處走去。 香女走入一塊人跡罕至的地方,入林,在一棵大樹下面的厚厚落葉上正襟坐下,深吸數次,調勻氣息,閉目入靜。 光陰寸移,日頭西照,林中幽暗下來。 遠處傳來“嚓嚓……沙沙……”的踐踏落葉聲。 聲音在林中打轉。 聲音越來越近。 聲音在十數步外消失。 香女的呼吸不再均勻,香女的身體微微顫抖。 香女拿出幾年來的所有修持之力控制自己,平復自己內中的狂亂。 香女安定下來,身體不再顫抖,呼吸再度均勻。 香女靜如一株風干的枯木。 聲音再度響起來,一個人在她對面坐下。 一切恢復安靜。 鳥兒歸林,日頭落山,林中一片幽暗。 香女、張儀猶如兩段枯木,誰也沒動。 將近一更,月上東天,縷縷柔光透過鄰近的樹梢射進林中,照出斑駁的亮點。 香女動了一下,站起來。 “坐下?!本驮谙闩煲酒饡r,張儀說話了,聲音雖然輕柔,語氣卻是命令。 香女稍稍哆嗦一下,復坐下來。 又是死一般的寂靜。 不知過有多久,香女憋不住了:“你……怎么尋到這兒的?” “我在鬼谷守五年,谷中的每一片樹葉都是我的朋友?!睆垉x說道。 “你……好嗎?” “不好?!?/br> “怎么了?” “於城君夫人生了個公主,會叫大大了?!?/br> 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后,香女柔聲道:“於城君喜得公主,小女子祝賀了!” “我給她起了個名字,叫嬴薔!” 又一陣沉默過后,香女接道:“好名字!” “於城君夫人還想再生個公子!” 香女接得快了,聲音平淡下來:“有兒有女才是好!” “於城君不會再讓她生了!”張儀的聲音陰冷,寒人。 “為什么?” 張儀沒有應聲,林子里死一般的寂靜。 月上頭頂,被龐大的樹冠實實擋住,四周朦朧。 遠處傳來一聲凄厲的叫聲,是某個小動物遭遇獵手了。 香女打個寒噤。 “香……女……”張儀改坐為跪,聲音顫抖。 “於城君,有什么你就說吧!”香女正了一下自己的衣襟,聲音愈發平淡。 “我……想你……”張儀的聲音緩緩出來,幾乎聽不見,但在這靜寂的夜里,在香女的耳邊,卻如平空炸響的驚雷。 香女顯然沒有料到會是這幾個字,身體劇烈顫動,卻沒有一絲聲音出來。 “一直……一直想你……” 香女顫抖得更厲害了。 “在大梁,在咸陽,在軍帳,在車上,在……在這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張儀似是忘記了香女,忘記了是在這林莽里,顧自呢喃他的感受。 香女抽泣起來,抖著身子,強忍著不發出聲音。 “多少個夜里,我醒過來,卻嗅不到香,我……我傻傻地坐著,坐在空空的榻上,想著你……想著這個世界上除娘之外唯一愛我、將一切都托付給我的女人……”張儀依舊在呢喃。 香女哭出音來。 “多少個夜里,我就這樣坐著,坐著,坐著,一直坐到天亮,望著該是你躺的地方,回味著該是你的體香,回聽著你曾說過的每一個夢話……”張儀的聲音越說越低,連香女也聽不見了。 香女里里外外,完全麻酥了。 “我的……夫君哪……”香女一頭撲進張儀懷里,泣不成聲。 張儀抱住她,抱緊她。 香女回應著他的熱烈,陽氣充盈的軀體自里而外散發出濃烈而久違的香。 月亮西行,鉆入山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