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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戰國縱橫:鬼谷子的局(1-14冊)在線閱讀 - 第107 章| 遇高師蘇秦悟局 解困子張儀使秦

第107 章| 遇高師蘇秦悟局 解困子張儀使秦

    見蘇秦出舍,幾個老羊倌全看過來。

    “買到夫子的羊沒?”孟孫陽問道。

    蘇秦搖頭。

    蘇秦知道,孟孫陽之問與買羊無關。由于舍門大開,舍中問對他們自是一清二楚,只有后院羊圈問對,他們或難聽到。

    “是夫子不肯賣嗎?”心都子問道。

    蘇秦再次搖頭。

    “咦?”一小撮胡子的羊倌發出一個富含抑揚頓挫的怪音。

    “夫子讓我拔羊毛!”蘇秦伸開手,掌中現出兩撮羊毛。

    看到羊毛,眾倌不約而同地“哦——”出一聲。

    從表情上看,他們個個恍然有悟。

    “蘇秦愚癡,懇請諸位前輩賜教!”蘇秦拱手一圈,態度誠懇。

    “呵呵呵,”心都子笑出幾聲,“蘇子或想聽聽六十年前的一樁舊事!”

    “六十年前?”蘇秦大吃一驚,拱手,“蘇秦愿聞其詳!”

    “這樁事情,還是讓他講吧!”心都子看向孟孫陽。

    “當其時,我們與夫子住在宋國,有個叫禽子的墨門弟子尋上門來,”孟孫陽也不客套,接過話頭,“考問夫子,‘聽聞夫子貴己惜身,有這事嗎?’夫子說,‘有哇!’禽子說,‘假使有人拔夫子身上一毛救濟天下,夫子肯嗎?’夫子說,‘一毛怎么能濟天下呢?’禽子說,

    ‘假使能濟,夫子肯嗎?’”

    “夫子怎么答?”蘇秦大睜兩眼。

    “夫子沒有答他,聳聳肩,”孟孫陽聳了聳肩,“就像這般,走人了?!?/br>
    “那……禽子呢?”蘇秦追問。

    “禽子哪能肯呢,傻愣愣地硬要追去,被老朽我扯住了?!泵蠈O陽賣個關子。

    “前輩為何扯他?”

    “我問禽子,‘假如有人割破你的皮膚,給你萬金,你肯嗎?’禽子應道,‘肯哪!’我再問他,‘假如有人斷你一肢而予你一國呢?’禽子不吱聲了。我又問他,‘假如有人砍掉你的頭而給你整個天下呢?’”

    毫無疑問,禽子是禽滑厘,墨門開創者墨子(墨翟)的首徒,方才那個讓他拔羊毛的夫子該當是以貴我之說而名揚天下的楊子(楊朱),而眼前的幾個羊倌,當是一直追隨楊子的幾個弟子了。

    猶如古人一般的楊子依然活著,且就存在于自己的眼皮底下,蘇秦內中一陣激動,但面上盡力保持鎮定。

    “禽子怎么應對?”蘇秦微微一笑,傾身問道。

    “禽子初時啞口無言,良久方道,‘這個我答不了你。不過,凡事要因人而異。就你所言,若是來問老聃、關尹,他們一定贊賞;如果是問大禹、墨翟,他們一定不會茍同!’”

    “嗯,”蘇秦點頭贊賞,“禽子妙對呀!前輩怎么說?”

    “呵呵呵,”孟孫陽輕笑幾聲,兩手一攤,“還能說什么呢?老朽與他,簡直就是雞與鴨談!”

    “是哩?!碧K秦應道,“墨門與老前輩就如兩只車輪,雖然同為一車,卻是沿著不同的轍子滾動!”

    “嘿,”孟孫陽豎起拇指,“蘇子所喻甚當!”

    顯然,幾個老羊倌皆對蘇秦的譬喻表示贊賞,或豎拇指,或示以點頭微笑。

    “拋開墨門所爭,”孟孫陽拱手問道,“敢問蘇子,可解夫子一毛不拔之意?”

    蘇秦抬頭,拱手:“晚輩無知,恭請前輩指點!”

    “于肌膚而言,一毛微不足道;于四肢而言,肌膚微不足道。然而,積一毛以成肌膚,積肌膚以成四肢。一毛雖小,卻也是軀體的一個部分,是父母所授,是天地所化,怎么能輕賤它呢?”孟孫陽油然慨嘆,“唉,墨門之徒哪能懂得這些??!”

    正說著話,舍門打開,老夫子走出來,跟在他身邊的是那只狼犬。

    狼犬的兇目再次盯住蘇秦。

    老夫子走到跟前,看向蘇秦,指向整個草舍:“蘇大人,此舍為老朽所有,大人既然不為買羊而來,老朽就不久留了!”指一下狼犬,“送客!”

    狼犬沖蘇秦發出嗚嗚的示威聲。

    蘇秦也不惶急,沖老夫子與眾羊倌一一揖別,轉身而走。狼犬緊跟于后,一直送到前院,送出柵門,用利齒咬住柵門,關上,守在門內,直到蘇秦、飛刀鄒走遠。

    聽到蘇秦二人的腳步漸遠,心都子看向老夫子:“蘇子好歹也是鬼谷子弟子,天下顯達,夫子這般趕他,是不是過了?”

    “唉!”老夫子喟然長嘆。

    “夫子為何而嘆?”孟孫陽問道。

    “為云夢山谷里的那個老鬼呀!”老夫子眼睛閉起,聲音淡淡的,“四十年前,列御寇扯老朽入谷見他,那老鬼東拉西扯,說是在尋什么道道,聽他聲音,勁頭大著呢!老朽勸他貴己惜身,做些實在的事,莫入那虛無縹緲的道道,他不肯聽,還笑我。這不,四十年過去了,老朽沒有看到他尋到什么道道,倒是看到他教出來這么幾個弟子,什么龐將軍、孫軍師、張橫、蘇縱,你戰我,我斗你,一個比一個能折騰,將一個好端端的天下折騰成這樣,唉……”

    “夫子,”心都子一臉疑惑,“您這是怎么了?”

    “你們還記得那個橫鼻子豎眼見誰就懟的鄒人嗎?”老夫子睜開眼,看向幾人。

    “嘻,可是你們老孟家的那個孟軻?”心都子看向孟孫陽,“孟孫兄,你們是什么輩?”

    “呵呵呵,”孟孫陽捋一把胡須,“若論輩分,他該叫我祖爺爺!”

    “老鬼的這幾個弟子,還有你們孟家的那個軻,”老夫子看向心都子,語重心長,“無不是你所亡的那只羊呀!嘆只嘆這個蘇秦,理是明白的,可他仍然要走在歧路上!”

    老夫子點出這個題,眾人盡皆不語了。

    “什么人在歧路上走哇?”一個聲音突然響起。

    眾人看去,是又一個老丈從前院走來。那只狼犬不無殷勤地在他身邊躥前躥后,又是扯袖,又是拱鞋,狀態歡實。

    是幾人的共同友人顏斶。

    “他們老孟家的!”心都子朝孟孫陽努嘴。

    “呵呵呵,”顏斶笑道,“是孟軻呀,在下有他新的傳聞了!”

    幾人皆看過來。

    “前些日,孟軻又被王輦接入宮中,說是射了王弓,說是相國田嬰見他射得好,提議他教習三軍射藝,夫子覺得是羞辱他,當場甩袖出宮,第二天一大早就憤然離齊了。離就離吧,可這孟夫子又割舍不得,在邊邑晝城的客棧里滯留三日,好不容易候到王使,太史尹士,卻不

    是來挽留他的。你們說說,這個夫子累也不累?”

    “唉,怎么能不累呢?”孟孫陽輕嘆一聲,“身心皆疲,不利于性!”

    “你們說說,”老夫子突然插話,看向幾個弟子,“這個夫子是為何所累?”

    “為名利所累!”小撮胡子應道。

    “為仁義所累!”孟孫陽應道。

    “為天下所累!”心都子應道。

    “呵呵呵,”顏斶捋須,望著幾人,“在我眼里,你們幾個才叫累呢!你們這叫狗咬耗子,多管閑事??!”盯住心都子,“咱們來個實際的,聽說心都兄的羊丟了,尋回來沒?”

    心都子搖頭。

    “想不想尋回來?”

    “想想想!”心都子迭聲叫道。

    “它在哪兒?”孟孫陽夸張道,“昨兒尋它一整天,走得我這條老腿一直疼到后半夜!”

    “被人逮住,拉進宮城里了!”顏斶再捋一把胡須,“若是尋得遲,怕就……”從口指向肚皮,“進到齊王的肚家村嘍!”

    “老天哪,”心都子叫道,“那是只壯齡母羊,懷著崽呢!”

    幾人面面相覷。

    “這只羊,狼可吃,鷹可吃,齊王不可吃!”老夫子面色剛毅,給出定論。

    然而,如何向齊王討回亡羊,卻是個不小的難題。賣羊者非偷非搶,是撿來的。齊宮非偷非搶,是從市場上買來的。幾人商量良久,竟沒商量出一個可用的點子。

    “呵呵呵呵,”顏斶捋須,斜一眼心都子,“你們幾個老羊倌呀,遇事就會咋呼?!笨聪蛐亩甲?,“把你的羊借我一用!”

    “咦,沒到剪毛季,你借羊何用?”心都子怔道。

    “幫你討羊??!”

    “借幾只?”

    “多少只皆可,頭羊必須在!”

    心都子明白過來,欣然同意,扯顏斶來到他家,趕起他的一大群羊走向王城。

    雖然被老夫子放狗趕走,蘇秦仍舊壓抑不住內心的興奮,一路哼著小曲兒。

    “主公想必是見到老前輩了吧?”飛刀鄒覺得納悶,試探著問。

    “見到了,見到了,”蘇秦樂呵呵地迭聲應道,“這不,他還放狗趕我呢!”

    “這……”飛刀鄒越發好奇了,“老前輩放狗趕您,您還能這么高興?”

    “是呀,”蘇秦笑道,“關鍵是被什么樣的人趕哪!”略頓,“對了,鄒兄,方才聽到一個有關墨門的舊案,精彩紛呈??!”

    “什么舊案?”飛刀鄒來勁了。

    蘇秦遂將院中見聞與禽子質辯楊朱一毛不拔的舊案細述一遍,飛刀鄒既感慨,又感動:“禽子是我們的先巨子啊,文攻武略、技工器械無所不通,在墨門里地位僅次于先祖師子墨子。只是,這樁事兒好像未被寫入《墨經》,我這還是第一次聽聞呢!”

    “鄒兄,你曉得為什么楊老夫子讓我拔兩次羊毛嗎?”蘇秦問道。

    飛刀鄒搖頭。

    “第一次拔,是為私;第二次拔,是為公。初時我在納悶,這辰光倒是豁然亮堂??!老夫子是想告訴我,羊就如百姓,無論是天下為公,還是天下為私,只要我想拔它的毛,它就讓拔,因為它別無選擇。拔完羊毛,老夫子又讓我拔狗毛,那狗你也看見了,在它面前,我哪敢伸手??!”蘇秦深有感慨。

    “這又代表什么意思?”飛刀鄒納悶道。

    “代表的是,無論人畜,都有私,也都有公。拔毛意味著損人。人拔羊的毛做冬衣,意味著損人利己。羊如百姓,是弱者。弱者有私,但弱者沒有選擇權。無論是誰來拔它的毛,它都無所逃避。狗則不同。狗的毛只能由主人去拔,換言之,狗的公心只對主人?;⒈芰`又有

    不同。它們只有私,沒有公,即使面對同類?!?/br>
    飛刀鄒若有所思。

    莊嚴、靜穆的齊宮正門前面突然涌來百多只羊,場面頓時鬧猛起來。人們奔走相告,遠近百姓紛紛趕來看熱鬧。不消半個時辰,整個宮門被圍堵,連入宮的官員車馬也得遠遠停下,徒步走進。

    由于羊群離宮門尚有一箭的安全距離,宮衛不能用強驅趕,對整個亂象奈何不得。

    宮尉上前查詢,顏斶自報姓名,求見宮主。

    宮尉稟報宣王。

    宣王正在殿中聽取相國田嬰、稷下學宮令田文、太史令尹士等臣子奏報廢除養馬場、“禮送”孟夫子等國事,聞報震驚。

    “顏斶?”宣王瞇起眼睛看向田文。

    田嬰掌管稷宮多年,門下收攏數以百計的才俊志士,統歸好士的田文照應。田嬰任相之后,田文接掌稷下,對齊國才俊幾乎是無所不知了。

    “回稟王上,”田文拱手稟道,“顏斶為魯人,據傳是孔丘得意門生顏回之七世孫,非嫡傳,三十年前隨其父遷至臨淄,效法其祖隱居不仕,以加工羊毛為業,近年與幾個老羊倌交友,可謂是安貧樂業之人,稷下學者無不敬仰其為人。臣曾去其宅兩番訪他,誠意邀他至稷下,聘他為先生,皆被他婉言謝絕。今日此人驅羊圍堵宮門,求見王上,這是破天荒的事。王上不妨召請,看他是為何事!”

    宣王興奮,轉對內宰:“傳旨,召請大賢顏斶入宮覲見!”

    內宰傳旨,引顏斶入宮。

    行至殿前,顏斶坐在臺階下面,不肯前進一步。

    宣王候了一會兒,仍舊不見顏斶上殿,再次傳旨:“請大賢顏斶入宮覲見!”

    內宰傳旨,顏斶應道:“顏斶請齊王出宮說話!”

    前有孟夫子的倨傲之事,宣王對儒者爭禮頗傷腦筋,皺眉,看向諸臣。田嬰朝太史尹士努嘴。

    尹士走出殿門,朗聲責道:“王上為人君,夫子為人臣。王上請夫子入宮覲見,夫子卻叫王上出宮說話,這可以嗎?合乎禮嗎?”

    “請你轉告齊王,”顏斶斜他一眼,淡淡說道,“顏斶入宮是慕勢,王上出宮是禮士。與其使斶慕勢,不如讓王禮士!”

    尹士轉奏,宣王忿然作色:“去,問問他,是王之身貴呢,還是士之身貴?”

    “當然是士之身貴了!”顏斶回應。

    “問問他,可有說辭?”宣王旨道。

    “有有有,”顏斶迭口應道,“昔年吳人與楚人戰,吳人攻入郢都,占楚王宮,辱楚王妻女,掘楚王墓,鞭其尸,而禮遇賢臣申包胥。包胥不仕吳,欲走秦,吳人放之。包胥至秦,哭于秦庭凡七日七夜,淚盡,代之以血,終于借得秦師,反敗吳師,復興楚國?!?/br>
    申包胥哭秦之事版本很多,顏斶這般捏起來,且捏得有鼻子有眼,還鞭打王尸,宣王氣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氣。

    田嬰朝御史努嘴。

    御史出去,拱手辯理:“顏夫子呀,是您老太過分了!大王居于九五之尊,擁地千里,有車萬乘,天下仁人志士,莫不來役;學子辯士,莫不來語;東南西北,莫敢不服,可謂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反觀士子,即使有些身價的,也不過被稱作夫子,居住于鄉村陋巷;而那些沒有什么身價的,或居于鄙野,或做貴人之家的門人,地位卑賤呀!”

    “年輕人,過分的是你!”顏斶正色道,“就斶所聞,大禹之時,圣王有諸侯萬國。為什么呢?因為王上德厚,天下高士莫不助力。舜出生于野鄙,守四時務農,照樣可以貴為天子。及湯之時,有諸侯三千。當今之世,南面稱寡者只有二十四人了。由此可知,圣王稱圣,為‘得士’之策;寡人稱孤,為‘失士’之策。天下混亂,成王敗寇,稍稍不慎,宗祠不保。待滅亡無族之時,尊貴的王即使想當一個守門人,怕也是個難哪!是故《易傳》有云:‘居上位,未得其實,以喜其為名者,必以驕奢為行。倨慢驕奢,則兇從之。是故無其實而喜其名者

    削,無其德而望其福者約,無其功而受其祿者辱,禍必握?!试唬骸婀Σ涣?,虛愿不至?!@就是說,凡驕矜之主,必徒有其名,失道寡助。是以堯有九佐,舜有七友,禹有五丞,湯有三輔,自古迄今,大凡圣王皆得天下高士輔佐,無一人是靠稱孤道寡而得天下的?!?/br>
    “嗟乎,”宣王聞言,對左右苦笑一聲,“君子豈可侮哉,寡人自取笑耳!”起身走出殿門,直至顏斶跟前,長揖至地,“聞先生之言,辟疆愧甚。辟疆不才,誠愿執弟子禮侍奉先生,自今日始,先生可與辟疆同游,食必太牢,出必王輦,妻與子皆衣錦繡!”

    “謝王厚愛!”顏斶沒有起身,僅拱拱手,指一下臺階,“王請坐下!”

    宣王稍作遲疑,與他同臺階坐定。

    “大王之意雖美,卻是于斶不合!”顏斶接道,“璞生于山,雕琢成器則破。雕琢之玉非不貴重,只是于璞則失完全。士生于野,入仕則享厚祿。高官厚祿非不尊崇,只是于士則形神離散。斶之愿,晚食以當rou,安步以當車,無罪以當貴,清靜貞正以自虞。管制言論的是王,盡忠直言的是斶。王能出宮聽斶,斶之愿足矣,請辭歸!”

    “那……”宣王不解地盯住顏斶,“先生此來,只為教給寡人這些話嗎?”

    “哦,不不不,”顏斶輕輕搖頭,“斶至寶殿,是受友人之托!”

    “敢問先生受何人所托?所托何事?”宣王來勁了。

    “友人是個羊倌,聽聞大王喜食羊rou,托斶將他的百余只羊全部進獻王上,以成王上口舌之欲!”顏斶切入正題。

    “這……”宣王納悶,“辟疆嫌羊rou味膻,并不喜食??!”

    “咦?”顏斶面現詫異,“既然大王并不喜食羊rou,我友人的一只羊何以就被王上的臣仆驅進宮中了呢?”

    “請先生詳言!”見是為的這檔子事兒,宣王樂了。

    顏擉遂將心都子之羊如何丟失,有人如何看見此羊在丟失后被人牽到市場,如何被宮人買去,如何被牽往宮中等等諸事悉數講出。

    “這個嘛,”許是覺得好玩,宣王故意攤開兩手,面現難色,“既然是宮中花錢所買,寡人就難辦了?!?/br>
    “大王真的這般想嗎?”顏斶盯住他問。

    “當然嘍,”宣王捋一把胡須,“此羊為宮役花錢所買,非盜非搶,叫寡人如何歸還呢?”

    “大王謬矣,”顏斶正色直言,“友人之羊于光天化日之下無故丟失,當為失竊;得羊之人不勞而獲,當為盜竊;竊賊將羊拉到市場賤賣,當為銷贓;大王宮役以明顯低于市價購得此羊,當為購贓,屬于不正當獲利。根據大王律法,購贓與銷贓、盜竊同罪!再說,我的友人以牧羊為業,所牧之羊不為rou食,只為取其毛做冬衣之用。所失之羊為懷身母羊,再過一月當可娩出數胎,或為一家老小衣食之本。大王宮役不問青紅皂白,以超低價購去,這不是奪人衣食嗎?大王平素就是這般放縱臣僚的嗎?”

    “哈哈哈哈,”宣王再捋一把胡子,“這般說來,倒是你有理嘍!來人!”

    已在殿門外侍立的田嬰等臣趨至跟前。

    “田愛卿,查一查是何人于光天化日之下盜了這位賢士友人的羊,以律治罪!”宣王旨令田嬰。

    “臣領旨!”田嬰揖禮。

    “傳旨御膳房,”宣王轉向內宰,“看所購之羊宰殺否?”

    內宰傳旨,不一時,負責購羊的宮役趕來稟報說,三日之內所購之羊均未宰殺,全都養在圈里,只是不知道哪一頭是所失之羊。顏斶應道,只要看到羊,他的友人就能辨出。宣王吩咐宮役將宮中之羊全部趕出,宣王親往驗視,隨顏斶一直走到宮門口。

    當心都子的頭羊發出“咩”的一聲時,宮中羊群隨有響應,一只母羊“咩咩咩”地叫著斜刺里沖出,直入心都子的羊群。

    宣王大樂,爆出幾聲長笑。

    見王歡樂,眾臣無不歡樂。

    圍觀百姓也都相跟著歡樂。

    在一片歡天喜地中,心都子驗過自己的羊,向宣王長揖致謝。顏斶亦拱手謝過,助心都子趕起羊群,沿大街揚長而去。

    天氣晴好。

    幾個老羊倌一大早就趕羊出門,打頭的是老夫子。

    幾個老羊倌中,老夫子的羊最少,不足六十只,幾乎是全部交給那條狼犬了。他們趕著幾群羊向南走,目的地是淄水灘頭。

    淄水灘頭很多,但這些羊倌知道哪兒灘好草壯。

    他們悠哉游哉,羊急狗忙人慢,沿淄水北岸走有十多里,來到一塊大灘頭,遂各自散開,羊只各自覓草,幾只犬負責警戒,幾個老羊倌則各尋斜坡,對著初升的日頭以各自舒張的姿勢躺下,感受來自九天之外的溫暖。

    許是打頭的緣故,老夫子的羊群走在最遠處。老夫子甩掉草鞋,在河岸一個斜面朝東的土坡上躺下,居高臨下,二目微閉,正自享受似睡非睡的愜意,狼犬突然狂吠,由灘頭吠叫著直沖上來。

    狼犬尚未沖到,一陣腳步聲已到跟前。

    是蘇秦。

    這一次,沒有飛刀鄒,只蘇秦一人。

    蘇秦走到老夫子前面,跪地,叩道:“晚輩蘇秦叩見夫子!”

    老夫子眼睛微睜,瞇他一眼,見狼犬已經沖到跟前,就要撲向蘇秦。

    蘇秦心沉氣定,一動不動。老夫子重重咳嗽一下,朝狼犬打個手勢,指向灘頭。

    狼犬嚶嚀一聲,止住吠,躥到他跟前,輕舔幾下他的腳趾頭,得意地搖著尾巴下灘守羊去了。

    “鬼谷弟子蘇秦叩見楊老夫子!”蘇秦再次叩首。

    “你這個鬼谷弟子,擋住老朽的日頭嘍!”老夫子夸張地晃了晃自己的光腳丫子,語氣顯然已非責怪。

    蘇秦細審,見自己的影子剛好罩在他的腳丫子上,笑道:“晚輩知錯!”挪到一側,靈機一動,“敢問老夫子,晚輩能否也躺在這坡上曬曬日頭?”

    “日頭是天公的,土坡是地母的,只要不擋住老夫子的日頭,你有權躺在任何地方!”老夫子懶洋洋地說道。

    蘇秦距他一步躺下,如他一般踢掉草鞋,瞇起眼睛。

    正值辰時,日頭兩竿子高,暖而不毒,正是愜意時。

    二人享受一時,老夫子倒是出聲了:“鬼谷弟子,你跟到此處,想必不是為曬日頭的。說吧,剛好老朽有閑,這就嘮個嗑兒!”

    “謝夫子慈悲!”蘇秦應道,“晚輩此來,是為夫子所示的那兩撮羊毛!”

    “毛者,利也。蘇子逐利若此,難道不覺得累嗎?”老夫子半是批評。

    “利者,眾人之所趨也,公私之所界也,晚輩確實為此所累。不瞞夫子,鬼谷先生所示四字,‘公私私公’,也都與此相關,晚輩為此糾結數年,寢不安眠哪!”

    “呵呵呵呵,”老夫子笑出幾聲,緩緩說道,“你糾結于此,是不知利呀!不知利,怎么能活明白呢?云夢山的老鬼難道就沒有教給你們這個嗎?”

    “這……”蘇秦結舌。

    “唉,”老夫子長嘆一聲,“老朽真不明白,你們連自己也沒有活明白,怎么能去解救眾生呢?”

    這幾乎是在苛責了。

    蘇秦坐起,斂神,拱手:“這個與先生無關,是晚輩愚癡,敬請夫子指點!”

    “呵呵呵呵,躺下來吧!”老夫子笑道,“躺下來,放松聽?!?/br>
    蘇秦躺下來,放松。

    “要想活明白,就得首先明白何以為人?!崩戏蜃颖犻_眼睛,仰望蒼穹,“人為自然所生,與天地萬物一般無二,自然所守之金木水火土五常之性,人一個不缺。論爪牙,人不足以守衛;論肌膚,人不足以捍御;論趨走,人不足以逃離傷害;論毛羽,人不足以抵抗寒暑。然而,自古迄今,人卻被奉為萬靈之長,憑什么呢?憑的是人恃智而不恃力,資物以為養,僅此而已。智之所貴,是存我;力之所賤,是侵物。身雖非我所有,既然生之,我就不得不保全它;物雖非我所有,既然擁有,我就不能輕易拋棄它。體為我的生命之主,物為我的身體之主。雖以全生(保全生命)為上,但我不可完全占有我身;雖不拋棄外物,但我不可完全占有外物。如果完全占有外物,完全占有身體,我就會蠻橫地占有天下之身,蠻橫地占有天下之物。能夠做到不去蠻橫地占有天下之身,不去蠻橫地占有天下之物,除了圣人,還會有誰呢?不去占有就是公。能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的人,難道不是至人嗎?”

    天哪,老夫子繞來繞去,正是在向他解釋“公”與“私”這兩個字!

    蘇秦壓抑住內中激動,屏息凝神,全力傾聽。

    “生民之不得休息,多是為四件事,”老夫子侃侃接道,“一為壽,二為名,三為位,四為貨,可稱四欲。為壽者畏鬼,為名者畏人,為位者畏威,為貨者畏刑,凡是有此四欲之人,均可稱作遁民?!?/br>
    “遁民?”蘇秦沒有跟上,輕聲問道,“遁什么?”

    “遁自然之道?!崩戏蜃咏忉屢痪?,接著往下說道,“對于遁民來說,可殺可活,可辱可刑,制命在外,非他們自身所能掌控?!?/br>
    “嗯,夫子所言甚是!”蘇秦連連點頭,“請問夫子,怎么才能做到制命在內呢?”

    “順天應人,契合自然之道?!崩戏蜃硬患辈痪?,如同背書,“不逆命,何羨壽?不矜貴,何羨名?不慕勢,何羨位?不貪富,何羨貨?”

    “如能做到這四個‘不’,是否就是順民呢?”

    “正是?!崩戏蜃语@然對蘇秦的反應非常滿意,咧嘴樂了,“對于這些順民來說,制命在內,天下沒有他們的對手。常言道:‘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v的就是這個?!?/br>
    是啊,蘇秦慨然長嘆,如果人人能夠做到不結婚,不做官,還有什么私念呢?如果人人能夠做到不穿衣,不吃飯,還需要什么君臣之道呢?眼前這個老夫子真正是活明白這個塵世了!然而,怎樣才能做得到呢?即便是神農之世,人可不婚不宦,但怎樣才能不衣不食呢?顯然,老夫子看透了他的心事,就剛才的話題繼續解說:“人之所欲,無非安身續命之本。屋舍、衣服,可以安身;食物、男女,可以續命?!?/br>
    蘇秦兩眼放光,緊盯夫子的一張滄桑老臉,看他如何解釋這個“欲”字?!坝睘椤八健敝畬?,正是縈繞他心頭的難解之題。

    “豐屋美服,厚味姣色,”楊朱聲色不動,只有蒼老的聲音從他的兩片老嘴皮子里迸出來,嗡嗡作響,“人生在世,凡能得此四者,何求于外?然而,世間之人,譬如你等縱橫之輩,四者無一不缺,仍不以為滿足,仍在四處奔走,仍在呼吁求取。因為什么呢?因為無厭

    之性,你可稱之為貪婪。無厭之性,是陰陽之氣所化生的蛀蟲。凡有此性之人,其忠不足以使君主安逸,反倒可能危及君主身體;其義不足以使他人得到外物之利,反倒可能害及他人性命。如果不用盡忠就能使君主得到安逸,這個世界就不會存在忠之名;如果不用施義就能

    使他人得到物利,這個世界就不存在義之名。君臣皆安,物我兼利,名實契合,這是上古之道。鬻子曾言:‘去名者無憂?!f子亦道:‘名者實之賓?!欢?,古往今來,趨名避實者絡繹不絕。難道虛名就不能去嗎?難道名就不是實的賓屬嗎?方今之人,有名則尊榮,無名則

    卑辱;尊榮則逸樂,卑辱則憂苦。憂苦,有違本性;逸樂,順應本性,而順應本性又是真正實際的,今之人以此道處世,名怎么能去呢?名怎么能成為實的賓屬呢?是以人人趨名而避實,守名而累實,這才是值得憂慮的事??!這樣的人早已置自己于危亡之中而不可救贖了,還談什么逸樂、憂苦呢?”

    老夫子戳到了人性的軟肋,也是他蘇秦的軟肋!想到小喜兒,想到玉蟬兒,想到姬雪,想到周天子,想到琴師,想到列國君主,想到天下百姓,想到張儀、龐涓、孫臏幾個同門師兄弟,再想到他與張儀的縱橫之爭……蘇秦油然慨嘆,思緒萬千。是啊,曾經過去的千千萬萬,哪一個不是因為忠呢?哪一個不是因為情呢?哪一個不是因為義呢?哪一個不是因為利呢?忠、情、義、利,構成的無非是個虛名。谷中四人,龐涓解脫了,孫臏解脫了,剩下他與張儀,仍舊在為這個虛名所累!

    好在上天使他遇上了這么一個看破古今的老夫子,蘇秦還有萬千之惑待問!

    “正如夫子所說,”蘇秦不失時機,“名利使人尊崇,人得尊崇則逸樂,而逸樂是順天應性的,是以方今之人追名趨利。然而,方今天下早已失公,百姓皆如夫子之羊,任憑強者拔其毛而獲不義之利。假使世人皆如夫子所言,不圖名,不謀利,不損一毫,不利天下,只求名實相契,以保護自身之利,那么,天下之亂豈不是無始無終,百姓之苦豈不是無窮無盡了嗎?”

    “唉,你仍舊未得老朽的真意呀!”老夫子悵然嘆道,“老朽之意是,利己之時,不可損人。上古之人,既不損己之一毫而利天下,亦不取天下之一毫利己一身。伯成子高不愿損其一毫以利天下,所以才舍國隱耕。大禹不惜己身而為天下,最終卻使天下之身侍奉其一家。你可

    設想,如果天下之人盡皆為己,各逞其欲,各護其私,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就不會出現人君,也就不會出現人臣,這個天下能不治嗎?”

    蘇秦恍然有悟,閉目良久,睜眼問道:“如果人人徇私,公從何來?如果天下無禹,洪水泛濫怎么辦?如果天下無公,天下大事如何成就?天下長治如何達到?天下大同如何實現?”

    “唉,”老夫子再嘆一聲,“你們這些人哪,心里想的凈是世間大事。老朽告訴你,世間只有一件大事,就是守好自己的毛,也不要去拔別人的毛。不惜己身之人,何以惜天下?不顧己利之人,何以顧天下之利?再說,老朽從未說過不做天下大事??!如果人人營私,私權就會高于一切,公權就沒有生存之地。公權不存,也就不可能有禹舜,不可能有君臣。你想想看,營私就要逐利,逐利就要協作。人如蟻,其天性為群體生靈,生于社會,長于社會,也只有社會協作才能逐成大利!”

    “對呀,”蘇秦不解道,“協作就是公,公怎么會不存呢?”

    “協作怎么能是公呢?老朽告訴你,協作從來就不為公,只為私?!?/br>
    老夫子給出斷言,“今之協作,是營君主一人之私,而非天下人之私。老朽所說之協作,是營天下人之私,而非君主一人之私?!?/br>
    “此二者有何不同?”

    “不同在于一個,”老夫子一言以蔽之,“利之歸屬!”

    老夫子真正切到了公與私的要害!

    蘇秦閉目,凝思良久,抬頭問道:“如何能營天下人之私,還請夫子詳言!”

    “天下人之私,天下人共營之?!崩戏蜃铀坪跏莻浜昧舜鸢?,“譬如說治水吧。治水是為避害趨利,即避所有人之害,趨所有人之利。其害為百,其利亦為百。治水之時,如果有人出其力百之一,則避其害百之一,得其利亦百之一。如果此人出其力為百之一,避其害為百之二,得其利為百之三,則此人就是損他人之利、拔他人之毛了。事實卻是,洪水之時,大禹出其力不足百之一,卻使天下之人事其一家,而歷世后人竟還爭相唱頌他為圣王,這不是咄咄怪事嗎?”

    “雖然,”蘇秦辯道,“就秦所知,大禹治水,當是損私利公,眾人謳歌,亦為頌善。至于天下終歸夏啟,非禹本意。照夫子說來,難道連頌善也不可以了嗎?”

    “當然不可以?!睏钪煺Z氣肯定,“行善則存善之名。存善之名,則有善之利。即使行善之人不為善名,善名仍會遠播。成就善名即使不為得其利,其利仍將得來。得利即使不為爭奪,爭奪仍將發生。是以君子當謹慎行善!大禹治水以利天下人,營就善之名,夏啟是以得天下,終又剝損天下人之利!”

    夫子之言如醍醐灌頂,直入蘇秦心扉,完全顛覆了他的認知。

    二人躺在坡上你來我往地聊有至少兩個時辰,直到日頭過午,老夫子許是累了,呼呼大睡。蘇秦候有一時,見他越睡越死,遂下坡為他牧羊,與那條狼犬化敵為友,一人一犬守著數十只羊,在淄水灘頭游了個盡興。

    天色黑定,蘇秦告別夫子,回到稷下府宅,吩咐飛刀鄒搬出一副沉重的棋盤,擺在齋房里。

    蘇秦吃完晚膳,沐浴薰香,面對空盤坐下,將鬼谷子所贈的四句偈語供在盤上,使出他從大師兄處修來的靜定功夫,將這些年來的所歷所閱,尤其是近些日來的所見所悟,一一過心,終于在天色將亮時豁然開悟,先生的偈語原來是指點他與張儀如何對弈的?!翱v橫成局,允厥執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講的當是天下之奕??v橫當是弈盤,捭闔當是對弈之法。沒有“縱橫”就不能合局,沒有捭闔就不能對弈。捭闔所守當是“允厥執中”,“大我天下”當是終盤呈現(大同世界), “公私私公”當是達到終盤呈現所不可或缺的過程與方式。這個過程是經由“公……私……私……公……”這條路徑,也即人類須從大同起步,緩緩進入小康的私欲之道。私欲是一個漫長、連續的過程,因而是二“私”相連,然后,人類會再次進入大同之世,完成一個循環。實現這一循環過程的支點是處理好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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