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 章| 孟夫子抱憾離齊 老羊倌因羊施教
取來他自己的勁弓,呈給孟夫子。 孟夫子審視一眼,道:“此為將軍之弓,非孟夫子所用!” 在場眾人皆震,所有目光投向齊宣王。 “既非力士之弓,亦非將軍之弓,”齊宣王斂神問道,“敢問夫子所用何弓?” “力士之弓可殺人射馬,將軍之弓可破軍立家,孟軻所用,乃取天下之弓!”孟軻字字鏗鏘。 這簡直是在狡辯了。 田嬰語氣譏諷:“夫子是大儒,不是力士,拉不起弓并不丟人,大可不必弄此玄虛呀!” 除匡章之外,場上諸人盡出揶揄之聲,七嘴八舌:“是啊,拉不動就是拉不動嘛,何必呢?”“嘿,有這么說話的?”“早就曉得是這結局,果然!”…… 孟夫子睜眼看向宣王,嘴角撇出一聲冷笑:“看來齊國是無取天下之弓了,孟軻告辭!”略略拱手,轉身就走。 “哈哈哈哈,”田嬰爆出幾聲長笑,“原來夫子是這么天下無敵的喲!” 眾人皆笑出聲,場面尷尬。 匡章急了,小聲:“夫子?” 孟夫子一個轉頭,看向齊宣王,語氣悲愴,聲音高亢:“國無王器,群小環伺,這就是想王天下的齊國嗎?這就是想王天下的齊君嗎?” 孟夫子的質問如當頭棒喝,所有哂笑盡皆僵住。 齊宣王尷尬。 “王上,臣有奏!”御史趨前,在宣王耳邊小聲嘀咕幾句。 宣王立時來了精神,冷笑一聲,轉對內臣:“請王弓!” 內臣顯然不曉得王弓,看向御史。 “臣受命!”御史轉身,帶著兩個軍卒碎步退去。 約半炷香過后,御史在前,兩個軍卒抬著一只長弓在后,走向現場。 “夫子可識此弓?”宣王盯住孟夫子,一臉得意。 “果是取天下之弓也!”孟夫子撫弓,審視良久,轉對宣王,“此弓乃昔年武王所用,賜給太公望?!庇置?,“此矢為王弓專用,由上等青銅所鑄,可百步穿甲!” “夫子果然識寶!”宣王不由贊道,“不瞞夫子,此弓乃齊室鎮宮之物,就寡人所知,近百年中,沒有人動過它,今日夫子來了,當可一試!” 孟軻卻將長弓雙手奉還宣王。 “咦,”宣王驚訝,“王天下的弓箭有了,夫子怎么不射呢?” “回稟王上,”孟夫子改回稱呼,“既為王弓,軻為一介士子,不敢開之?!?/br> “孟軻,”田嬰震怒,“你號稱天下第一射手,非王天下之弓不開,王天下之弓來了,你卻說不敢開之,這是成心調戲齊國嗎?” 宣王的臉色陰沉下去:“夫子不會是有意戲弄寡人吧?” “孟軻不敢!”孟夫子拱手,“王弓當由王者開之,軻為一介士子,不敢逾禮!” “姜尚不是王者,不是也開了嗎?”宣王道。 “姜尚開之,是拜武王所賜!若無王上所賜,軻不敢開!” “若此,寡人賜夫子今日開之!” “軻遵王命!”孟夫子跪地,拜過王弓,拿起它,略略一拉,慨嘆, “大哉此弓!” 在眾目睽睽之下,孟軻運氣,搭箭,目視箭靶,開弓如滿月。 嗖的一聲響,插在亭頂的箭靶應聲而倒。 軍卒拿過靶子,飛奔過來。 眾人視之,銅矢正中箭心。 全場歡聲雷動。 “夫子射藝,田嬰嘆服!”田嬰連連拱手,轉對宣王,“王上,臣有奏!” “請講!” “夫子射藝,果然名不虛傳,天下無雙!臣奏請王上任命夫子為三軍教習,教練三軍射藝!”田嬰奏道。 “哈哈哈哈!”孟夫子長笑數聲,朝宣王略一揖手,轉身就走。 “夫子留步!”宣王揚手。 孟夫子住步。 “擬旨,”宣王轉對內臣,“封鄒人孟軻為客卿,早晚陪侍寡人,享上卿之爵,食祿萬鐘!” “謝王上厚遇!”孟夫子拱手,“敢問王上,愿聽軻言、愿施仁政嗎?” “這……”宣王遲疑,看向田嬰。 “孟軻告辭!”孟軻再無問話,瀟灑轉身,揚長而去。 翌日晨起,孟夫子一行整好車輛,準備遠行。 蘇秦、匡章送行。 蘇秦知道,只要田嬰任相,就不會容下孟軻。這且不說,在此大爭滅國之世,孟夫子所倡仁政顯然不合時宜,莫說是在齊國,即使在其他任何國家,也將無所施展。 然而,蘇秦更知孟夫子。一如許行,孟夫子是一個不撞南墻不回頭的人。一切正如許行所問,他蘇秦又何嘗不是呢?想到隨巢子,想到告子,想到稷下的其他許多士子,大家不都是一樣的人嗎?不都是一個個懷抱理想,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嗎? 蘇秦、匡章一路送至稷門之外十數里方才住腳。 蘇秦拱手問道:“敢問夫子欲至何地?” 孟夫子望著遠遠的稷門,長嘆一聲,黯然神傷。 “回鄒地?!惫珜O丑朗聲接道。 孟夫子白他一眼,再次看向稷門。 顯然,孟夫子不想走,卻又不得不走。 蘇秦似已猜透,看往宋國方向:“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夫子此去,當是往投宋國!” 孟夫子不可置信地看向蘇秦:“蘇子何以知軻欲赴宋地?” “揣情,摩意!” “既然蘇子說破,”孟夫子承認,“軻就直說了。宋有地方五百里,宋王偃敢為天下先,只要推行仁政,也可王天下!” “若是宋偃不行仁政,”蘇秦接道,“夫子可以赴梁!” “哦?”孟夫子看向他。 “聽聞夫子倡導天時地利人和之說,秦甚認同。魏居中國,交通天下,夫子可得地利;魏卒勇冠列國,魏王雄心不已,夫子可得人和。魏國逞兵革之利、武卒之勇,但連遭敗績,河西敗于秦,馬陵敗于齊,魏王痛定思痛,或聽仁義之教,夫子可得天時?!碧K秦一連講出三大利好。 孟夫子眼中閃出亮光,思忖良久,拱手:“謝蘇子吉言!” 望著孟夫子一行車塵漸去漸遠,匡章轉對蘇秦,言語感傷:“蘇子有所不知,夫子是不想走??!” “是的?!碧K秦點頭。 “蘇子,魏惠王真的能如你所言,行夫子的仁政?”匡章的目光不無疑惑。 蘇秦搖頭。 “可……”匡章急了,“方才你那么肯定?如果不成,這不是……害了夫子?” “將軍有所不知,夫子一如蘇秦,路不走絕,是不會回頭的!” 蘇秦給他一個苦笑,“再說,多走一處,就會多一些見識。夫子在鄒地待得太久了,他需要了解天下!”看向匡章,“哦,對了,在下有一事欲問將軍?!?/br> “蘇子請講?!?/br> “將軍是想碌碌無為一生呢,還是想做一番人生大業?”蘇秦盯住他的眼睛。 “這個不用說呀,”匡章攤開手,“人生在世,沒有哪個男兒想無為一生!” “若是此說,將軍可隨我來!” 蘇秦帶匡章回到府邸,安排他沐浴,更衣,引他來到一道香案前面,指著供在案上的兩個錦盒:“將軍,請行大禮!” 匡章不知所以,恭恭敬敬地施以三拜九叩大禮。 “請將軍拆封!” 匡章拆開錦盒,現出一卷竹簡,沒有翻看,轉望蘇秦,目光征詢。 “將軍可以拆看了!” 匡章拆開。 天哪,為首一簡,赫然寫著《孫子兵法》。 匡章倒吸一口氣,看向蘇秦。 “將軍可知是何人所寫?” “軍師!” “正是?!碧K秦指點其中一卷,“這一冊,是軍師根據記憶抄錄的孫武子兵法,”指向另一冊,“這一冊是軍師自己的用兵體悟。從今日起,它們全部歸屬將軍,望將軍細細研讀,不負軍師所托!” “軍師所托?”匡章眼睛睜大。 蘇秦另外摸出一片竹簡:“這是軍師留給將軍的,也請將軍收下!” 匡章跪地,雙手接過孫臏的親筆竹簡,上寫一行小字:“匡章將軍,請收下兩卷兵書,體悟兵道,輔助蘇子成就合縱大業,安定天下!臏人拜托?!?/br> “軍師——”匡章連連叩首,泣下如雨。 “章子,”待匡章哭過一陣,蘇秦盯住他,“軍師走了,田忌將軍也不會再回來了,齊國三軍不能沒有統帥,將軍責無旁貸呀!” “蘇子,”匡章朝蘇秦叩首,“軍師既將兵書授章,章就是軍師弟子。蘇子乃軍師同門師兄,亦為章之師尊。師尊在上,請受弟子一拜!” 匡章欲行拜師大禮,被蘇秦扯住。 “章子不可!”蘇秦按他坐下,盯住他笑道,“還是叫我蘇子吧,你比我還年長呢!再說,我從未當過師父,一聽這稱謂,不自在呀!” “好吧,蘇子,”匡章也笑起來,繼而斂神,一臉嚴肅地凝視蘇秦,“蘇子,章在此承諾,自今日始,謹遵師囑,研讀兵書,助蘇子成就合縱大業。蘇子但有驅使,章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謝章子大義!”蘇秦拱手。 得知孟夫子走了,田文不敢怠慢,入宮稟報。 “唉,”宣王輕嘆一聲,“這個夫子讓人頭大,走了也好!” “好倒是好,”田文應道,“只有一點,就是夫子之事在稷下鬧得太大了,多少學子都在看著這事兒。夫子走人倒是爽快,但對王上今后取賢怕就——”頓住話頭。 “嗯,”宣王捋須,“你說得是!”沉思有頃,抬頭看向田文,“愛卿有何良策?” “臣之意,王上最好派個近臣追尋一程,誠意挽留。若是夫子回來,皆大歡喜;若是夫子仍然要走,就怨不得大王了?!?/br> “甚好!”宣王朝他豎起拇指,“依愛卿之見,使何人為好?” “太史尹士?!?/br> 尹士二十來歲,血氣方剛,且剛襲其世爵,任太史。宣王明白其意,遂傳旨尹士,使他追回孟夫子。 尹士將行,田文吩咐他如此這般。尹士會意,旗幟招搖,不急不慌,逢人就高調打問孟軻一行,講述孟夫子如何不辭而別、齊王如何著急如何旨令他追回賢才等等故事。尹士連行三日,于天色迎黑時分趕到齊國的邊城晝邑。 過去晝邑就是宋國地界,尹士也就完成使命了。 然而,孟夫子此時并未出晝,滯留在晝邑的一家客棧里,顯然是在刻意候他。 尹士來到客棧,求套客房住下,沐浴更衣,入見孟夫子,以王使口氣傳達宣王口諭,態度倨傲。 孟夫子在晝候有兩日了,這是第三日。 尹士以王使自居,態度倨傲,這是孟夫子所不能容忍的。孟夫子正襟危坐,待他宣完王諭,遂以肘撐地,托腮側躺于案后席上,對尹士不理不睬。 尹士陪坐一時,憋不住了,重重咳嗽一聲,起身,聲音很大,半是抱怨,半是斥責:“晚輩一路追蹤,沐浴齋戒,方才入見夫子,抒王之情,宣王之喻,夫子卻臥而不聽,叫晚輩情何以堪?晚輩之后怕是再也不敢來見夫子了?!?/br> “坐下吧!”孟夫子坐直身子,看向他,慢悠悠道,“既然你說出來了,夫子就給你講明。魯繆公時,如果繆公沒有使人前往照料子思,就會覺得子思之心不安;如果繆公身邊沒有子思這樣的大賢,泄柳、申詳等臣子就會覺得己身不安。你既然代表王上,又在孟軻跟前自稱 晚輩,無論是王上禮賢,還是晚輩禮敬長輩,你們都遠沒有做到繆公、泄柳等所曾做過的。你好好想一想,是你拒了長者呢,還是長者拒了你呢?” 尹士遭到孟夫子一頓訓斥,悻悻然回其客舍。 翌日晨起,孟夫子、尹士分別備車,各奔西東。 孟夫子使弟子高子禮送尹士,正欲回身,尹士叫道:“高子留步,在下有兩句話敬請轉稟夫子!” “大人請講!”高子住步,望著他。 “不識齊王不可以成為商湯王、周武王,是謂不明;識其不可,卻又赴齊,或為有所圖謀,或為不智。千里見王,一言不合就走,走就走吧,這又滯留于晝,連滯三宿,分明是舍不得!面對這樣的人,尹士真真有些郁悶哪!”尹士刻意吧咂幾聲嘴皮子,將憋了一宿的怨氣悉數發出。 高子將尹士之語逐字稟報。 “尹士不知我矣!”孟夫子長嘆一聲,“千里見王,是我所欲;這般離去,豈是我欲哉?是不得已!我在此邑滯留三日,但就我心而言,三日仍舊少了。我仍舊期待,萬一齊王回請我呢?我原是要再住兩日的,為何今日決然離開呢?因為我看到了一個既不知齊、也不知我、更不 知天下的無知王使!王若用我,是齊民之福,更是天下人之福!王不用我,是齊民失福,卻非天下人失福也!”看向高子,“去,將這些告訴他!” 高子返回時,尹士仍未上車,顯然在候孟夫子回話。 俟高子述過孟夫子之言,尹士怫然變色,鼻孔里哼出一聲:“算是尹士看低了!”縱身跳上輜車,絕塵而去。 送走孟夫子的次日,人定時分,墨門尊者屈將子入訪蘇子府邸,約略講了近期天下大事:魏國,張儀仍為相國,魏王似乎更加依賴他了,但對新立太子魏嗣頗有微詞;龐涓之妻蓮公主懷遺腹子,臨盆在即;朱威患重病,臥榻彌留,惠王三番探望,但路也走不穩了;韓國,公孫衍出任相國,整頓吏治,恢復因龐涓伐韓而中斷的兵器生產;白虎舉家遷往宜陽,經營煉爐;秦國,秦王任命的蜀相陳莊殺死蜀侯,派兵把守石牛道,叛秦自立,秦惠王全力籌劃平叛,無暇東顧;秦惠王正式立世子蕩為太子,蕩年少力大,嗜武好殺;楚國,昭陽班師回郢,陳軫駐留襄陵,襄陵郡守鄭克之女鄭袖被楚王寵臣靳尚帶入郢都,已成懷王嬪妃;趙國,胡地鬧災,胡人攻掠代郡,趙王親赴代郡御胡…… 屈將子言語簡明,講有小半個時辰后辭別。 夜靜更深,蘇秦卻了無睡意。 轟轟烈烈的六國合縱,浩浩蕩蕩的縱親隊伍,你來我往的唇槍舌劍,貌合神離的六國伐秦,你死我活的縱親內斗,兩敗俱傷的孫龐之爭……函谷、邯鄲、馬陵、桂陵……孫臏、龐涓、張儀、秦惠王、魏惠王、齊宣王、陳軫、公孫衍、鬼谷子、大師兄、師姐、姬雪、告子、屈將子、孟夫子、田嬰……一樁樁舊事,一個個地名,一副副面孔,隨著屈將子的到訪,絡繹滑過蘇秦的心室。 蘇秦匯聚心神,將所有這些一縷縷抖出,最終揪出最緊要的一縷——張儀。 是的,張儀,天底下他最看重的師弟,他的所有麻煩的締造者。 蘇秦的心緒回到了張儀身上,從洛陽追起,然后是張邑、鬼谷、邯鄲…… 想到張儀的種種好,蘇秦閉上眼睛,任淚潮濕潤眼眶。 想到龐涓之死,想到孫臏之傷,蘇秦不想與張儀爭了。但不爭行嗎?秦國,商君之法……如果縱親不成,秦國就將無可遏止,帝臨天下是鐵定的事。商君之法唯在壹民,秦國一統,天下之民就將被強行合為一體,合體過程亦必血腥。更加可怕的是合體之后。試想一個由萬兆 之民合為一體的未來秦人,萬眾一致,不敢亂想,不敢歌舞,不敢文爭,不敢武斗,沒有私財,沒有隱私,沒有主見,不會認字,只耕種,只作戰,所有行動唯聽孤一人……蘇秦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對于一個萬民合一、只以耕戰為務的秦國,天下唯有合為一個協約體,共同遏止,除此別無他法。而天下合縱,于秦國而言,唯有一解,就是連橫,這也是他張儀一力倡導的。 想到這兒,蘇秦有點兒后悔刺激張儀入秦了。 然而,假使秦國沒有張儀呢?秦王會不會連橫? 他一定會。蘇秦太曉得這個王了??梢哉f,就橫而言,張儀不過是只手,cao縱這只手的正是惠文公。張儀不去秦國,這個秦王就會尋出李儀、劉儀,無論如何,橫是一定要連的。先生偈語的第一句即是“縱橫成局”,他倡了縱,就自然會生出橫。張儀不僅謀橫,且又如釘子一樣牢牢鉗入縱親內部,使天下疲于奔命,秦人卻幾乎是毫毛無傷。 想到這個宿命,蘇秦輕嘆一聲,現出苦笑。 于蘇秦來說,最緊迫的解招也只有一個了,就是驅逐張儀出魏,使合縱列國重結縱親。從眼前局勢來看,逐走張儀不僅可能,且已幾乎成為定局。沒有龐涓,張儀在魏就是無源之水。兩戰皆挫,已入暮年的魏惠王也必對獨霸天下之業灰心喪氣,歸縱幾乎是他求全企穩的唯一退路。但蘇秦曉得,張儀是不會輕易服輸的。不到最后一步,他決不會退縮。近些日來,從說服陳軫勸昭陽退兵到促使公孫衍出仕韓國,再到勸孟夫子赴魏,蘇秦一直都在為這最后一步謀篇布局。只要秦王續行商君之法,天下就將一統于秦;只要一統于秦,天下就將災難重重,于民非福;而要制止秦國一統之勢,天下列國只有堅守他蘇秦提出的縱親長策,共同制秦;秦國若要破局,只有攪亂縱親協約,也即行施張儀的連橫長策;只要天下縱橫對峙,陷入僵持,縱就不敢凌橫,橫亦不敢欺縱,天下因對峙而息戰;只要天下息戰,他們師兄弟二人就有機會坐下來,共商天下的長遠和平……蘇秦的思路漸漸清晰起來。 問題是,天下的長遠和平究竟是什么?它在哪兒?又如何達到呢? 蘇秦心頭再次閃過鬼谷先生的偈語:“縱橫成局,允厥執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br> 這四句偈語分明是先生對方今天下及未來時勢的點撥。顯然,四句話中,第一句是肯定縱橫的,也即先生是肯定張儀的。若是沒有張儀的橫,他的縱也就立不起來,他與張儀當是黑與白、動與靜、反與正,一如龐涓與孫臏,本就是一局棋。第二句是先生給出的方法指導,既適合縱策,也適合橫策,他與張儀都該遵循。將來某一天,相信張儀與他會面對面地坐在一起,那時,他就把這四句偈說給他聽,讓他也“允厥執中”,不要走偏了。第三句是先生為他們設定的終極目標,這個不用解說,關鍵是這最后一句,如何解讀“公私私公”呢?在見到張儀之前,蘇秦必須搞清楚這個,提供一個合乎道理的解說,否則,他們就會各生猜測,形不成共識,縱橫之局也就只能在相抗中互傷,一如龐兄與孫兄那樣。 想到龐、孫,蘇秦心頭一凜。蘇秦真的不想走到那一步。蘇秦相信, 既然縱橫有爭,也就一定有生??v中有橫,橫中有縱。張儀是知他的,只要二人聯手,天下就可太平。張儀有秦,他蘇秦有六國,只要二人聯手,就可讓七國之王圍坐圓幾,共商天下的終極解決方案。關鍵是,這個終極的解決方案是什么? 蘇秦堅信,偈語的最后四字,一定指的是這個! 正如在谷中一樣,鬼谷先生是不給答案的,先生只會說出謎底,讓他們去悟。 迄今為止,這四個字,蘇秦未能悟出,孫臏、告子、孟夫子,還有許行,也全都無解。 誰能解出呢?惠施嗎?抑或是淳于子、慎子、鄒衍、田駢等稷下先生? 蘇秦搖頭。誠然,他們個個學識淵博,但所學所重多為因應時政的實戰法、術,解不開人類未來的終極方案。墨門?墨子的著述他在谷中看過,鬼谷先生所指,顯然與墨道不合,否則,墨家巨子隨巢前輩也就大可不必頻頻入山了。 思來想去仍無頭緒,蘇秦正自發呆,猛地打個激靈,眼前掠過一個人影,是那個貌似鬼谷先生的老羊倌! 蘇秦頓覺一陣輕松,美美實實地睡足一場大覺,于日上三竿時起榻,胡亂弄些吃的,與飛刀鄒動身趕往郊外的老羊倌家。 蘇秦扣門,開門的卻不是那日所見的老羊倌,而是另外一個年紀略輕的老丈,看裝束,也是羊倌。 “你們是……”羊倌老丈審視他與飛刀鄒的衣飾。 “晚生見過前輩!”蘇秦深深一揖,“晚生是來拜謁一位……很老很老的前輩!” “哦?”羊倌盯住他,“士子所說的老前輩,他叫什么?” 蘇秦遲疑一下:“晚生不曉得老前輩名號,他……”比畫胡子,“這么長,”再比畫兩道眉毛,“是這樣的!哦,對了,”指一下眉心,“這兒有個痣!” “哦哦哦,你說的是夫子呀!”老羊倌兩手一攤,做出個怪臉,“士子來得不巧,夫子一大早就閉門謝客了?!?/br> “為什么?” “這個……”羊倌露出個苦笑,“大概是為一只亡羊?!?/br> “亡羊?”蘇秦驚訝,“夫子的羊走失了?” “走失的不是夫子的羊?!?/br> “這……”蘇秦怔了。 “是這樣,”羊倌解釋,“心都兄昨天走失一只羊,要我們都去幫他尋找,我們追尋大半天,沒追回來,夫子就不高興了!” “這……”蘇秦更加暈乎,“前輩能說詳細點兒嗎?” “追羊之前,”羊倌說道,“夫子問心都,‘只丟一只羊,需要那么多人去找嗎?’心都說,‘歧路多?!旌跁r我們回來,夫子又問心都,‘尋到否?’心都說,‘沒有?!蜃訂?,‘為什么呢?’心都說,‘歧路之中又有歧路,我們分身乏術,只得回來?!缓?,夫子就關門閉戶,誰也不睬了?!?/br> “哦,”蘇秦輕出一聲,“沒有人勸勸夫子嗎?” “我勸過了。我說,‘夫子呀,丟的不是您老的羊,且也不值幾個錢,傷了貴體不合算哪!’夫子白我一眼?!?/br> 蘇秦拱手:“晚生若見夫子,或能勸慰夫子,煩請前輩稟報!” “你呀,”老羊倌斜他與飛刀鄒一眼,嘴角浮出一哂,略頓,拱手, “不瞞士子,夫子平素不喜見客,尤其是像士子這般拿著劍的年輕人!” 蘇秦正自尷尬,忽聽后院傳來幾聲咩咩羊叫,再拱手道:“晚生聽聞夫子的羊好,此來是想買幾只羊!” “這個倒是成!”老羊倌呵呵一樂,進去稟報,不一會兒又走出來,引蘇秦進去。 進入柴扉,破舊的院落里別有洞天,庭院巨大,房舍兩進,前面一進當是客堂,后面一進是臥房,后進之后,是一個巨大的院子,有一道柵欄門隔與臥舍隔離,羊叫聲正是從那兒傳過來的。 老羊倌引領蘇秦走進后院。 院中有一個木盤,盤上擺著一只棋盤與幾只茶碗,幾個年歲不一的長者坐在盤邊品茶,時不時地瞥一眼房門。這些長者穿著清一色的羊倌裝束,但就其氣度而言,顯然又遠不只是羊倌。 蘇秦向幾位長者揖禮。幾位長者已知他是來買羊的,上下打量他幾眼,或朝他笑笑,或朝他點個頭,繼續品他們的茶了。 引他進來的老羊倌走到房門跟前,輕敲幾下,語氣甚恭:“夫子,買羊的客人到了!” 一陣腳步聲響,房門吱呀開了,老夫子走出舍門。 幾位長者緊忙起身,迎上,深揖。 老夫子走出來,朝眾人擺擺手,目光射向蘇秦,顯然認出是那日一路跟從他到門口的士子,眉頭微皺,沒有睬他,顧自在大木盤邊席地坐下。 蘇秦尷尬,干著臉站在那兒。帶他進來的老羊倌扯一下他的衣襟,示意他坐下。 蘇秦挨他剛剛坐下,老夫子就說話了,指著一個大胡子羊倌:“心都,你們一直坐在這兒嘰嘰喳喳,是為那只羊的事嗎?” “非也?!毙亩脊笆謶?,“弟子有惑,求請夫子解之?!?/br> “何惑?” “昔有兄弟三人,”心都侃侃說道,“游于齊魯,學于儒門,各得仁義之道而歸。其父考問:‘你們這都講講,何為仁義之道?’伯說, ‘仁義使我看重身后之名?!僬f,‘仁義使我殺身成名?!逭f,‘仁義使我身與名并重?!茏又笫?,兄弟三人同門同師,同受仁義之道,所得卻完全不同,請問夫子,他們之中孰是孰非呢?” 顯然,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問題,蘇秦為之一振,看向老夫子。 老夫子略一思忖,道:“河水之濱有一人,熟識水性,擅長泅渡,靠cao舟鬻渡養活百口之家。遠近后生紛紛拜他為師,從他習泅,溺死者近半。他們是來習泅的,不是來學溺的,結果卻各有不同?!睊咭暠娙?,“你們評評,他們之中孰是孰非呢?” 老夫子以問代答,且答非所問,在場人無不怔了。 眾人面面相覷。 “呵呵,嘿嘿,”老夫子變著聲兒哂笑幾下,撐地起身,夸張地拍拍屁股上的灰,瞥一眼蘇秦,回舍中去了。 “哐啷”一聲,舍門被老夫子反手掩上。 幾個老丈面面相覷。 帶蘇秦進來的老羊倌看向心都子,半是責怪道:“心都兄呀,在下好不容易才把夫子請出來,還以為你要問問那只羊的事呢,不想你卻曲里拐彎,這都問的什么呀!” 旁邊一個長一小撮白胡子的羊倌撓撓頭道:“心都所問在下還能聽懂,夫子所解卻是……讓人頭暈哪!” “唉,”心都子回以一哂,看向帶蘇秦進來的老羊倌并其他幾人,“孟孫陽呀,還有你們幾個,身為弟子,卻是半點兒也不解夫子的用心哪!” “何處不解了?”孟孫陽與其他幾人看向他。 心都子又出一聲哂笑,看向蘇秦,似是第一次注意到他:“年輕人,你是何人?” “晚生乃洛陽人蘇秦,見過諸位前輩了!”蘇秦抱拳。 “是那個游走天下、叫囂合縱的人嗎?”心都子目光逼視,一把絡腮大胡被他緩緩地由上捋到下,一直捋到胸前,隨著他的手富有節奏的抖動而抖動。 “正是晚生?!碧K秦淡淡應道。 “哈哈哈哈,”心都子爆出一聲長笑,松開大胡子,盯住蘇秦,“合縱不合縱的,不關心都之事。心都只問你,夫子所示,你解得出嗎?” “前輩面前,晚生不敢造次!”蘇秦拱手,客氣一句,侃侃解道, “夫子抑或是在類比,大道以多歧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br> 心都子倒吸一口長氣,良久噓出,拱手致禮:“后生可畏矣!” 轉向眾羊倌,改為尊稱,“洛陽蘇子所解正是在下所悟。人生之路曲曲彎彎,歧中有歧,若是做不到歸本守一,我們或就是,欲覓羊卻入歧路,欲學泅卻自溺斃!” 眾倌這才明白夫子與心都子方才對話的意趣所在,紛紛向蘇秦致以拱手禮。 場面熱烈起來。 “蘇子,”孟孫陽看向蘇秦,“這兒的羊都是夫子的,蘇子若要買羊……”朝舍門努了努嘴。 蘇秦會意,回他個笑,起身走向舍門,輕敲。 眾人的目光追蹤著他。 “進來吧!”舍中傳出蒼老的聲音。 蘇秦推門走進,非但沒有掩門,反而將門開得很大,讓光線充滿房舍。 房舍是夯土墻,草頂,很厚實,有三間。中堂很大,后墻有個大窗,可以透過窗欞看到后院的羊圈。一股子羊臊味破窗而入,彌漫整個空間。 夫子近窗坐著,似乎頗為享受這股臊味。前面是個幾案,案上什么也沒有。案對面,擺著幾塊席片,顯然是給客人預留的。 蘇秦沒有坐席,也沒揖禮,而是直接跪下,五體投地:“晚輩蘇秦叩見前輩!” “坐吧!”夫子似是沒有看見他,指向對面一個席位。 蘇秦謝過,在席位上坐下,看向夫子:“晚輩……” “蘇秦,蘇大人,”夫子打斷他,顯然知道他是何人,也早洞穿了他的來意,“你不是來買羊的。此來何事,這就說吧!” 蘇秦沒有料到夫子會這般說話,略略一忖,揖道:“前輩慧眼,蘇秦見丑了!晚輩冒昧登門相擾,是有四字解不出,特此求教于夫子!” “是何四字?” “公私私公?!?/br> “是鬼谷的那個老鬼出給你的謎題吧?”夫子的一雙老眼直直地射過兩道光來。 “我……您怎么曉得?”蘇秦幾乎是目瞪口呆了。 “呵呵呵呵,”夫子笑道,“除了他,沒人會說出這四個字?!?/br> 蘇秦長吸一口氣,良久,緩緩呼出,雙手拱起:“此謎確為鬼谷先生所出。晚輩不才,苦悟數年,仍不得解,懇請前輩點撥!” “師者,授業解惑也。老鬼既然收你為徒,授你術業,這又出謎給你,自當為你解之。蘇大人只須備上車馬,回谷一趟,尋他解出就是了!” “唉,”蘇秦悵然一嘆,“晚輩既已出谷,就再難回去了!” “是了,是了,”夫子略略一頓,連出兩聲,“老鬼的弟子不是羊哦!”兩手一攤,“只可惜,老朽是個牧羊的,除羊事之外,老朽是一無所知??!” 蘇秦聽出話音,靈機一動,再度拱手:“晚輩對羊是一無所知呢,懇請前輩賜教羊事!” “請跟我來!”夫子起身,引蘇秦走入偏門,進入左舍,打開后墻柵門,步入院中。 看到夫子,一大群綿羊咩咩叫著跑過來,圍住二人。 “這就是羊了!”夫子指著羊群,“蘇大人想知道羊的什么呢?” 蘇秦盯住羊群,細審良久,看向夫子:“羊可有私?” “你拔它一根毛試試!”夫子攬過一只雄性頭羊。 蘇秦拔下一小撮羊毛,不解地看向夫子。 夫子不再說話。 蘇秦候不到應答,接問:“羊可有公?” “你再拔它一根毛試試!”夫子重復道。 蘇秦又拔一撮羊毛,愈加不解,一臉惑然。 夫子打一聲呼哨,不知從哪兒嗖地躥出一只如狼一般的大犬,惡狠狠地盯住蘇秦。 “你也拔它一根毛試試!”夫子指向狼犬。 看到狼犬兇狠、敵視的樣子,蘇秦不敢伸手了。 夫子攬過狼犬,拔下一根毛,放在手心里把玩一番,交給蘇秦。 蘇秦不解其意。 “這是只狼犬,犬之主是老朽,是以犬之毛,你不可拔,老朽可拔?!?/br> 夫子轉身,指向遠方,“假使它不是犬,而是一只林中猛虎呢?” 蘇秦一頭霧水,正自思忖其中奧妙,夫子指向柵門:“蘇大人,你已見識過羊,也已問過疑了,那兒是門,請便吧!”拍一下狼犬,道,“送客!” 狼犬得令,發出“嗚”的一聲低吼,沖到蘇秦跟前。 “夫……夫子……”蘇秦急了。 “送客!”夫子再出一聲。 狼犬又嗚兩聲,亮出獠牙,擺出戰斗姿勢。 蘇秦輕嘆一聲,惶惶然走進柵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