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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戰國縱橫:鬼谷子的局(1-14冊)在線閱讀 - 第103 章| 了塵緣孫臏歸隱 說仁政孟軻游齊

第103 章| 了塵緣孫臏歸隱 說仁政孟軻游齊

    先鋒匡章出征之后,田忌對與楚之戰心里無底,直驅甄邑,軟磨硬纏,將孫臏生生抱進他的專用輜車。

    大軍剛過大野澤,匡章快馬急報,楚師全線撤軍,包括越地水師,緣由未知。

    田忌蒙了,急問孫臏,孫臏只說兩個字:“班師?!?/br>
    田忌擔心楚人行詐,傳令退軍至大野澤,依澤屯扎,又令匡章堅守薛城,密切觀望楚軍動向。

    次日近午,蘇秦的輜車由宋境馳來,直入大營。原來,與陳軫別后,蘇秦仍舊放心不下,吩咐飛刀鄒擇道拐向宋境,守在楚國中軍必由之道,眼睜睜地看著昭陽大軍向東征伐,又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原道回返,這才往回趕,中途截到田忌。

    待蘇秦述完昭陽撤軍因由,田忌大是唏噓。一番口舌竟就省去一場刀兵,于一向恃力說話的田忌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

    盡管退師的功勞不是自己的,田忌仍很高興。說實在的,田忌不想與楚開戰。前番奔楚,楚人待他頗好,尤其是昭陽。雖說田忌沒有投他,景氏對他也頗多微詞,但昭陽并未計較,仍舊舉薦他為庸地守丞,脫他于寄人籬下之苦。單是這份情義,田忌就不忍心與他兵鋒相見。

    戰事沒了,下面該是大軍何去何從的事。

    “田將軍,”蘇秦看向田忌,“三軍將士奔波數月,也該回家看看了。在下建議奏報王上,就地解散五都之軍,我們三人趕回臨淄,一則復命,二則為先王守靈?!?/br>
    田忌咬緊牙齒,看向帳外,半晌沒有吱聲。

    “孫兄意下如何?”蘇秦轉向孫臏。

    “三軍出征,唯主將之命是從!”孫臏笑笑,將皮球輕松踢回。

    “田將軍?”蘇秦也笑了。

    “國事沒了,該是在下的家事了!”田忌收回目光,盯住蘇秦與孫臏。

    顯然,成侯鄒忌是一道越不過去的坎兒。

    蘇秦笑道:“田將軍,如果鄒相國認錯了呢?”

    “認錯?”田忌從鼻孔里哼出一聲,“如此陰毒之人,揑造罪名,陷害忠良,網絡黨徒,營私舞弊,堪稱國之囊腫,田忌與他不共戴天!”

    “敢問將軍,相國殺你父親了嗎?”

    “你……”

    “儒者說,只有殺父之仇才不共戴天呀!”

    “我不聽他花言巧語,我只認一事,有他無我!”

    “唉,你呀!”蘇秦長嘆一聲,“我且問你,如果有人事事與你作對,殺了你的兒子你該如何?”

    “我……”田忌頓了一下,恨道,“不一樣,他的兒子該殺!”

    “是該殺,但你不能殺?!?/br>
    “我是主將,憑什么不能殺?”

    “就憑你是主將?!碧K秦咬上了,慢條斯理,指著孫臏,“如果你與孫兄演出一戲,孫兄依法令殺,你幫他公子說情,孫兄依法再殺,你假意震怒,與孫兄爭吵,孫兄講出一番必殺之理,你無言以對,揮淚斬之……”

    孫臏撲哧笑了。

    “我……”田忌眨巴眼睛,氣顯然消下去了。

    “田將軍,”蘇秦斂笑,“就在下所知,鄒相國不完全是小人。

    將軍是公族王親,鄒相國是客卿,憑才華入相。齊有今日之榮,鄒相國功不可沒。至于鄒相國存私,這是人性之弱。敢問將軍不存私嗎?將軍與鄒相國,一為將,一為相。將相若和,則利家國;將相不和,則弱家國。將軍家小皆在齊地,產業、抱負亦在齊地,國若不強,家

    若失和,于將軍何利?”

    “好吧,”田忌長嘆一聲,“我可讓他一步。不過,他若不肯講和呢?”

    “這個包在蘇秦身上?!碧K秦抱拳,“在下歇過一夜,明日即赴臨淄,與鄒相國促膝深談。以相國之明,斷不會用強的!”

    “在下謝過了!”田忌拱手還過禮,轉向孫臏,“孫兄,如果蘇兄未能成功,如果姓鄒的執意不肯,在下又該如何?”

    “將軍可有上中下三策,”孫臏發話了,“上策是,暫不解散三軍,向三軍公開前事真相,講清將軍與成侯的恩怨是非,打出清君側、除成侯的旗號,困住臨淄,留出大道,逼走成侯?!?/br>
    “中策呢?”

    “散五都之兵,只身入宮,向王上訴說冤情。王上做殿下時,對前事知情,想他聽得進去。王上新立,正欲樹正抑邪,定有公允處置!”

    “那……下策呢?”

    “率三軍勇士,沖雍門,擒成侯!”

    田忌沉思有頃,轉對蘇秦:“有勞蘇兄!”轉對親信軍尉,“來人,擺酒!”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就在田忌的心房打開,與蘇秦、孫臏開懷暢飲之時,田嬰到了。

    田忌眼尖,起身迎住他,將他扯到席前,不由分說就要灌酒。

    田嬰苦澀一笑,盯住田忌:“田將軍,在下不是來喝酒的?!?/br>
    “咦?”田忌回視他,吸一口氣,“我說田嬰,我們忙里忙外,好不容易把你的薛地解圍,你不好好敬我們幾杯,反倒如此陰陽怪氣,是何道理?”

    田嬰長嘆一聲,從袖中摸出諭旨,遞給田忌:“將軍自己看吧?!?/br>
    田忌看過,一下子爆了,啪地將諭旨摔在案上,拳擂幾案,將幾只酒爵全部震倒。

    蘇秦撿過諭旨,看過,閉目,遞給孫臏。

    孫臏看完,長嘆一聲,亦閉目。

    “忌兄,”田嬰拱手,“好好睡一覺,明晨與在下同去臨淄,向陛下陳述明白!”

    “我是要去,”田忌暴跳,“但不是這般去!來人!”

    參將進來。

    “傳令三軍,明日晨時,拔營!”

    參將應聲而去。

    蘇秦三人面面相覷。

    “田兄,”蘇秦抬頭,對田嬰拱手,“這樣吧,在下與你走一趟臨淄,現在就走!”轉對田忌拱手,“田將軍,萬不可急切,在下這就面見王上,探明情由!”對孫臏拱拱手,朝田忌努嘴,抱拳,“孫兄,告辭了!”

    一把扯上田嬰,急步出去。

    蘇秦趕到臨淄,與田嬰覲見宣王。

    宣王也不多話,召來司刑,旨令他帶蘇秦前往刑獄。

    蘇秦親自提審卜者及那日排隊候卜的一行人眾。蘇秦是一個一個提審的,從他們的供詞上看不出有串供嫌疑。蘇秦找到畫家,讓他根據他們的描繪畫出求卜之人的相貌與特征。

    蘇秦審畢,驅車趕到田嬰府中,扼要講過提審情況,將求卜之人的畫像遞給田嬰。

    “這人我見過,”田嬰指著畫像,“是田將軍府上的人?!?/br>
    “你確定嗎?”蘇秦不死心,“此像是我讓畫師根據他們的描述畫出來的?!?/br>
    “相貌大體如此,我不能完全確定,但兩根斷指是確定的?!碧飲霊?,“此人原是田將軍的護衛,作戰勇猛,立過功,深得田將軍信賴,姓名我記不清了,指頭是在戰場上斷的。前些年過齡退役,不想種地,就到田將軍府上做事了?!?/br>
    “從常理上講,此事說不過去?!碧K秦盯住田嬰,“一是田將軍是個直脾氣的人,要打就打,要殺就殺,不會拐彎。二是即使田將軍要做大事,占天意,也不可能讓下人去做。還有三,前番田將軍受查,結果證實是誣陷?!?/br>
    “你是說,依舊是相國設局?”

    “是否相國設局在下不敢說,但就田將軍的性格,他不會干這種事兒!”

    “這也難說,”田嬰應道,“國中無人不知他與鄒相國的結,忌哥眼里容不下沙子,何況受了那么多委屈。此番功成,回來復仇是自然的事。鄒相在朝中有勢力,忌哥是個粗人,一旦進入臨淄,在朝堂上未必有勝算。前些日,忌哥確實與我談過回師臨淄的事,他要武力拿住鄒相。如果回師臨淄,武力拿人,這的確是大事,忌哥找人占卜也是成立。再說,是在阿邑占的卜,阿邑是忌哥的地盤。他或沒想到有人會告到王上那兒?!?/br>
    “若此,怎么辦呢?”

    “沒有辦法。忌哥一跳三丈高,若回臨淄,反倒是解釋不清了。再說,王上新立,最近在起用新人,對老人手……”田嬰頓住。

    “曉得了?!碧K秦點頭,“沒有龐涓,魏國興不起大浪,未來幾年,齊國當無重大軍事,用不上田將軍,田將軍離開齊地也是上策。只是,田將軍年事已高,心更傷了,此番避難,想必不肯再回來了。田將軍的家小,煩請上大夫妥善安置,愿意跟從田將軍的,安排他們上路;

    不愿跟從的,可讓他們暫避府宅,觀望一下王上態度?!?/br>
    “敬受命?!碧飲氪掖胰チ?。

    蘇秦回到稷下自己的館舍,修書一封,使人捎給田忌,又將斷指卜者的畫像遞給飛刀鄒:“鄒兄,追查此人,看他匿身何處!”

    齊國大軍在田忌催促下浩浩蕩蕩地開向阿邑。

    幾日之后,大軍抵達甄邑,孫臏回歸祖宅。

    過去甄邑就是阿邑。田忌覺得時機到了,召集三軍諸將,將成侯鄒忌兩番設局害他的事細述一遍。眾將無不義憤填膺。然而,當田忌要求大家各引所部隨他圍困臨淄、活捉成侯時,眾將無不閉口,面面相覷。

    “諸位將軍,”田忌情緒激動,語氣悲壯,“你們跟從本將多年,曉得本將的脾氣。鄒賊與本將雖為私仇,但也不完全是私人恩怨。鄒賊憑借一把破琴說事,得先君之心,用事迄今。常言道,文治國,武安邦,本將與鄒賊本應互不搭界,各司其職才是,可他偏就不安本分,動輒干涉軍務,處處與本將作對。憑借權力,他在朝中網羅同黨,漸成勢力,本將奈何他不得。他處心積慮地勾結牟辛,將其子送入軍中,壞我大事,本將依律斬其子,不想他竟記恨于心。本將不怕仇怨,有本事干在明處就是,可他偏不,前番害我一次,今又設局害我,是可忍孰不可忍,本將與他拼了。此番圍攻臨淄,王上未曾授權,本將也不強求諸位,凡是愿從本將者,本將感激不盡,視為終生兄弟;凡是不愿從者,本將亦不為難,大家各行各道。若是諸位皆不跟從,本將毫無怨言,明日晨起,一人一車殺回臨淄,與那鄒賊同歸于盡!”

    話音落處,幾名親隨振臂相從。

    田忌挨個看過去,眾將紛紛舉手。

    “在下誠謝諸位!”田忌朝眾將抱拳一周,“既然諸位大義相從,明日晨起,我們就起帳拔營,開往臨淄,清除jian賊!”

    “開往臨淄,清除jian賊!”眾將齊吼。

    眾將散走,田忌驅車來到孫臏祖宅,將自己召集諸將、吁請殺回臨淄之事略述一遍。孫臏聽畢,輕嘆一聲,閉目不語。

    翌日晨起,趕到田忌中軍大帳的只有二人,分別是副將匡章和中軍參將。

    田忌坐在主將大案后面,半晌沒有說話。

    “主將,”匡章拱手,“大家……一宿未睡,這辰光仍在末將帳中,是末將……沒讓他們來……”

    田忌看向他,良久,點頭:“你做得對!”

    “末將愿與主將同往臨淄,向王上申訴,祈請王上伸張正義,否則,三軍之心必寒!王上新立,欲為大事,必安三軍,想他……”匡章再度拱手。

    “匡將軍大義,”田忌苦笑一聲,回禮,“田忌謝過了!”

    長長的沉默。

    “唉,”田忌終于出聲,發出一聲長嘆,“想我田忌,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主將,”匡章與參將跪地叩首,半是哽咽,“不是將士們不從主將,是……是他們不忍圍攻臨淄??!”

    田忌正欲感嘆,帳外一陣腳步聲。

    “報!”守值軍尉進帳稟道,“六國共相蘇大人信使求見!”

    “有請!”田忌揚手。

    守值軍尉引一名褐衣人進來,呈給田忌一封密函。

    田忌拆信,閱畢,仰天長笑,笑聲中滿是悲愴。

    匡章震驚,盯住田忌:“主將?”

    田忌將信扔給匡章,看向軍尉:“備車!”

    軍尉得令,匆匆走出。

    田忌起身,回到帳內臥處,拿出一只錦盒,擺在幾案上。田忌再回臥處,折騰一陣,拎出一只包囊,在一聲長笑中大踏步走出軍帳。

    田忌將包囊扔在車上,喝叫御手下來,自己坐上,揚鞭催馬,驅

    車徑出轅門。

    匡章持書追出,目送他的戰車馳出轅門,漸去漸遠。

    匡章輕嘆一聲,返回帳中。

    參將雙手捧著錦盒,呈給他。

    匡章打開,是田忌的主將印璽與虎符。

    在阿邑偏街一家不很顯眼的客棧里,公孫闬與殘指人對坐于席。

    公孫闬摸出五枚金塊,挨個擺在幾案上,朝殘指人拱手。

    殘指人拱手回禮,收起五塊金子。

    “曉得下面該做什么了嗎?”公孫闬問道。

    “曉得?!睔堉溉藨?,“小人明日即離開阿邑,回老家即墨,置地購屋,安度晚年?!?/br>
    “不是?!惫珜O闬搖頭,“你今晚就得離開。不是回即墨,而是隱姓埋名,永遠離開齊國,到楚國之外的任何一個國家,最好是三晉。

    這五枚金塊,加上前面預支的五枚,足夠你置辦一處小小的家業了?!?/br>
    “可……”斷指人目光急切,“小人不能回故鄉了?!?/br>
    公孫闬從袖中另外摸出十塊金子,一字兒碼在案上:“這十枚可讓你忘掉故鄉,娶妻納妾,頤養天年!”

    斷指人收起金子,拱手:“謝公孫兄厚賞!”大步出門,揚長而去。

    望著殘指人走遠,公孫闬長吁一口氣,朝外叫道:“店家?”

    店家走進來。

    “我的車馬備好沒?”公孫闬問道。

    “備好了?!钡昙覒?。

    “這是店錢,不必找零了?!惫珜O闬摸出一塊金子,碼在案上,大步出門,跳上輜車,揚鞭馳去。

    兩日之后,天色將昏,公孫闬大步走進相國府,入見鄒忌。

    鄒忌表情緊繃,兩眼盯住公孫闬。

    “稟主公,”公孫闬拱手,“闬受命未負,田將軍已于三日前封印出走,投楚去了?!?/br>
    “你……”鄒忌起身,拱手,吁出一口長氣,“說吧,叫本公如何酬謝?”

    “謝主公厚意!”公孫闬沒有起身,只在位上略略回一拱,從袖中摸出鄒忌給他的錢袋子,擱在幾案上,“闬收主公五十金,給卜者十金,今在王上那兒。給田忌的仆人酬勞并賞錢計二十金,給幾個證人各一金,計七金,給告密人三金,其他花費五金,余金皆在袋中,請主公驗收!”

    “這……”鄒忌看向錢袋,略頓,將錢袋推回,從案底又拿出一只早已備好的袋子,也推過去,“公孫先生,此袋中有足金五十兩,是本公另外賞你的!”

    “謝主公厚賞!”公孫闬拱手,沒看袋子,只將目光射向鄒忌,“闬既入主公之門,當為主公盡力,此袋還請主公收回!”

    “公孫先生,”鄒忌驚愕,“你……還要待在本公這兒?”

    “呵呵,”公孫闬淡淡一笑,“主公多慮了?!?/br>
    “這……”鄒忌不解,盯住公孫闬,“先生欲去何處?”

    “天大地大,自有闬的容身之處?!?/br>
    “先生還是拿上這個吧!”鄒忌從案上拿起錢袋,雙手遞上。

    公孫闬接過,放到案上。

    “先生?”鄒忌盯住錢袋,心里揪著。

    “相國大人放心,”公孫闬改了稱呼,淡淡一笑,“從此時起,闬不再是大人的門人,也不會再進此門,凡在此門之內由闬經辦的事,闬也都一并抹去,決不向人提起!”

    “謝先生高義!”鄒忌拱手,“先生大德,忌不能不報。說吧,先生但有所愿,忌必回應!”

    “謝相國大人!”公孫闬回禮,從袖中摸出一只錦囊,“相國大人定要表達,闬倒有一請,就在囊中,請大人三日之后啟之!”

    話音落處,公孫闬將錦囊輕輕擺在錢袋旁邊,朝鄒忌略略拱手,起身出門,沒有回頭。

    鄒忌緩緩起身,送出院門,望著公孫闬一步一步走遠,消失在夜

    色中,方才踱步回返,至廳,拿起公孫闬的錦囊,端詳良久,納入袖中。

    鄒忌候過三日,啟囊,掏出一張帛書,讀之。

    鄒忌的眼在睜大,手在顫抖,汗在沁出。

    帛書落地。

    鄒忌面孔蒼白,扭曲。

    帛書上洋洋灑灑數百個字,字字錐心:

    相國大人,下述文字若有不適之處,敬請大人恕闬不敬之罪。

    大人為鴻儒大家,學識淵博,以琴喻入仕,以法術干政,使齊地家國大治,播賢名于天下。闬本鄉野鄙夫,慕大人賢良,遂不惜己身,往投高門,迄今已歷六個春秋。闬性閑淡,不求聞達,不貪財色,但求心平氣和,饑飽無虞。區區抱負,以大人之明,當可感知。

    游子觀險峻,遠視如畫,近之則惡。闬觀大人亦如是。

    儒者崇尚君子?!渡袝酚性?,“無偏無黨,王道蕩蕩?!本完\所知,不黨不偏,方為君子正道。然則大人廣結朋黨,羅織門徒,利益往來,壟斷朝野,稷下多少寒士,仕途被大人堵斷,往來游士,若不同黨,則難容于鄒門。儒者以仁義為本,然則大人盜仁賊義,營私舞弊,十年而致財寶盈庫,美人充室,大人亦沉醉于聲色犬馬,狎妓孌童,荒廢國事。儒者以誠實為要,然則大人布局設陷,打擊異己,無所不用其極。田將軍圈馬為國,大人圈馬為家。田將軍用孫臏,厲兵護國;大人拒龐涓,結牟辛,誤軍害國。田將軍依軍法處斬令公子,治軍以明;大人以陰術驅走田將軍,治國以暗。凡此種種,皆君子所不齒,皆小人所樂為,亦皆闬耳聞目見,實非誣陷。

    誠然,構陷田將軍的所有陰術皆出于闬。然而,闬雖無知,卻不乏自知之明。自入高門以來,不知何故,大人惡闬。闬有百千陽策,大人不聞不問。大人無陰損不召闬,召闬即為陰損。

    闬出陰損之策,一則食大人之粟,二則闬亦獵奇,甚想探測大人下限。這個下限,闬得知矣。

    大國之相,坦坦蕩蕩。闬觀大人私德,不配此位。德不配位,必有禍殃。今大人不僅構怨于田將軍,亦構怨于三軍將士。今君上新立,大人已是舊臣。舊臣之于新君,商君覆轍猶在。大人居危而不自知,仍在喋喋不休地向新君舉薦私臣,闬竊以為不智。

    闬非饒舌之人,臨別犯言,只為感念大人的餐宿之恩。既已犯言,闬就再加一句:如果大人貪生惜命,寄望于壽終正寢,闬請大人即刻辭相,回封地頤養天年。

    野夫公孫闬敬呈。

    夜靜更深,鄒忌獨坐書房,內中五味雜陳。不知坐有多久,鄒忌終于站起來,拿起公孫闬的帛書放在燭火上,看著它燃出藍紅色的火苗。

    火苗壯大,帛書一直燒到手上,鄒忌都沒扔掉,死死地盯住它在他的幾根手指間化為灰燼。

    鄒忌既沒有感受到灼熱,也沒有感受到疼痛。

    鄒忌吹去灰燼,苦笑一聲,將水倒入硯臺,拿起墨柱,一下接一下地磨著。

    磨出墨水,鄒忌攤好帛,拿起鵝毛筆。

    鄒忌拿筆的手微微顫抖。

    鄒忌在硯臺里蘸足墨水,一筆一畫地寫到帛上。

    是辭相的奏呈。

    宣王看到奏呈,親赴鄒府,假意挽留幾句,準允所請,賜金五十五鎰,絲帛五十五匹,仆役五十五人。

    是年,鄒忌歷經春秋五十有五。

    之后三日,宣王任命田嬰為相,親筆為他題寫相府匾額。

    與此同時,阿邑的軍營里,副將匡章亦接到王命詔書,就地解散五都之兵,與中軍諸將回臨淄復命。孫臏亦上表奏,回甄邑與家人團聚去了。

    一場持續十年的將相之爭在兩相落寞中抱憾謝場。

    笑迎終場的只有一人,新任相國田嬰。

    在鄒府車隊絡繹離開臨淄、趕赴鄒忌封地的次日,田氏府中張燈結彩,田嬰父子笑容可掬地站在懸掛新匾的相府門外,迎候達官貴胄的道賀。

    入夜,客人散場,田嬰、田文換了布衣,步入后花園,推開一扇僻靜小院的柴扉,徑入正堂。

    堂中燈火明滅,晦明之中端坐一人,自斟自飲。

    是公孫闬。

    田嬰徑入主席,正襟坐定。田文又燃幾支火燭,拿來酒壺,斟滿三爵,于陪席坐下。

    “先生!”田嬰朝公孫闬舉爵。

    “主公!”公孫闬朝田嬰、田文舉爵。

    三人飲下。

    “敢問先生,未來可有打算?”田嬰起身,斟酒。

    “闬悉聽主公!”公孫闬應道。

    “去薛地如何?”田嬰盯住他,舉爵,“那兒天地廣闊,可隨先生之性!”

    “悉聽主公!”公孫闬舉爵。

    田嬰轉向田文:“明日晨起,你陪先生前往薛地,薛地一應事務,悉聽先生!”

    “兒臣遵命!”

    這日近昏,童子背著一只裝滿貨物的竹簍,步態沉重地越過埡子,拐入鬼谷。

    童子長成大人了,個頭不矮于鬼谷子,且有超越的勢頭。自四子出谷之后,到宿胥口購物諸事,就由他一人獨攬。

    玉蟬兒望到,遠遠迎上,從他背上取過竹簍,背在身上。

    “蟬兒姐,”童子從懷里摸出一只油烙餅,遞給她,“你嘗嘗這餅?!?/br>
    玉蟬兒咬一口,笑道:“不會就買這一只吧?”

    “共買三只,一只是我的,在我肚子里,這只是你的,另一只是先生的,懷里藏著呢!”

    “味道美哩,你該多買幾只!”玉蟬兒又咬一口,贊道。

    “嘿嘿,”童子笑了,“我偷到藝了,趕明兒做給你吃,不是這味,不要錢!”

    “你叫賣呀!”玉蟬兒笑了。

    “嘿嘿,”童子笑了下,盯住她,“有個消息,蟬兒姐或想聽呢!”

    “是好事嗎?”玉蟬兒歪頭望著他。

    “不好,也不不好?!?/br>
    “咦?”玉蟬兒不再咬嚼了。

    “不好是,龐師弟沒聽先生的話,終歸是死在馬字上。不不好是,龐師弟是敗給孫師弟的,十年前我就料定了。天下沒有龐師弟,或會安定些呢!”

    玉蟬兒沒有應他,只把腳步放快,沿山道如飛走去。

    回到草舍,玉蟬兒悶坐一會兒,拿出琴,對著夜空撥弦。

    琴音嘈雜、零亂。

    那個除父親之外第一個近距離看過她身體的男人,就這么死了。

    琴聲中,玉蟬兒心海深處浮出一系列畫面:

    ——溪水里,玉蟬兒邊洗邊哼著小曲,溪邊樹葉突然發出一陣沙沙響聲,玉蟬兒不無驚懼地護住胸部,縮回水中。

    ——玉蟬兒落落大方地走上岸,穿上衣裳,走到樹叢里,撿起張儀的扇子。

    ——月光下、篝火邊,張儀、龐涓滾作一團。玉蟬兒款款走出,紗巾滑落,現出赤子之體。

    ——龐涓的聲音:……此前的龐涓雖有冒犯師姐之處,卻無冒犯師姐之心。今后的龐涓縱有冒犯師姐之心,卻再無冒犯師姐之處了。

    ——龐涓的聲音:……今對明月起誓,龐涓此生若愛一個女人,就是師姐!

    ——龐涓的聲音:……龐涓本是齷齪之人,不配師姐高潔之軀,但天地日月可鑒,龐涓摯愛師姐之心,真真切切。自今而后,龐涓無論身居何處,師姐但有驅使,龐涓唯命是從。若有背逆,天地不容!

    ——……

    玉蟬兒的淚水流出來。

    月入中天,透射進草舍的窗欞。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從洞中傳出,鬼谷子緩步走出,坐在他的席位上。

    童子點燃松枝,草舍亮堂起來。

    “先生,”玉蟬兒停住手,抹去淚水,看向鬼谷子,“龐涓沒了,孫臏他……會回來嗎?”

    鬼谷子微微閉目。

    “還有蘇秦、張儀,他倆……還要斗下去嗎?他倆會不會如龐兄、張兄……”玉蟬兒頓住話頭,一臉關切地看著鬼谷子。

    鬼谷子輕嘆一聲,看向童子,做個比畫。

    童子會意,走進他的洞中,抱出那只大棋盤,輕輕擺在鬼谷子面前。

    鬼谷子盯住圓盤上的棋局,兩道長壽眉一邊一撮,恰到好處地斜橫過去,搭在耳側。一撮白須垂在頜下,搭在棋局上,從遠處望去,如高山冰瀑。

    氣氛凝重。

    玉蟬兒看向棋局。

    棋局上縱橫是道,白黑膠著,處處殺機。

    “蟬兒……”玉蟬兒眼中出淚,半是呢喃,半是哽咽,“蟬兒好想讓他們四個……四個全都回到這谷里,什么也不做……”

    童子走到玉蟬兒身邊,坐下來,握緊她的手。

    鬼谷子閉上眼睛,吸了一口長氣,良久,緩緩吐出。

    舍外,浮云掠月,涼風過谷。

    孫臏病了。

    孫臏的下半身疼起來,一直疼到上半身,疼到心里頭。

    從馬陵戰后,孫臏的膝關節就開始疼。每疼一次,他的眼前就浮出一次龐涓,他的耳邊就響起回蕩在夜空中的龐涓的聲音:孫兄……師弟先行一步了……你的臏刑是在下誣陷的,你我結義,在下欺你僅此一次!孫兄裝瘋一次,詐死一次,兩番欺我,算是扯平了……今日之敗,非戰之力,是天意亡我……

    再后是一連串的畫面:

    ——平陽城里,龐涓一路追殺他,從城里追殺到城外。龐涓追上他,就在他完全絕望、殊死相搏時,龐涓卻殺了自己的御手,放走他們父子。

    ——宿胥口客棧里,龐涓的腳解氣地踩住那只撿金塊的店家的手?!嬩笇讐K金幣交給他。

    ——龐涓與他在獄中同拜天地結義。

    ——從宿胥口購物回來,只要是二人抬物,龐涓總是讓他走在前面,在歇下時,孫臏總會發現重量在不知不覺中移向了龐涓一側。

    ——龐涓出山,河水邊,龐涓站立船頭,向他頻頻揮手。

    ——龐涓率疲弱之軍,在黃池一舉擊敗常勝將軍田忌。

    ——龐涓一手建立大魏虎賁。

    ——龐涓躊躇滿志地在他的大帳里講述他要率領魏軍力服天下的宏圖大業。

    ——破廟里,在他裝瘋賣傻地捉虱子吃時,龐涓向他跪下,淚水流出。

    ——……

    早晚想到這兒,孫臏就淚眼模糊,就會在三更半夜從榻上坐起,驚醒瑞梅。

    這日夜間,孫臏再次疼起來,一直折騰到近明,方在昏昏沉沉中睡去。

    朦朧中,孫臏大步流星地走在通往山道的路上。

    到處是霧,孫臏看不清方位,也尋不到回谷的路,正自著急,霧里現出三個人影。

    是鬼谷子、玉蟬兒與童子。

    “先生,”孫臏激動,跪叩,半是哽咽,“弟子孫臏……回來了……”

    鬼谷子緩緩走來,站在他前面的霧里,聲音蒼蒼的:“回來就好!”

    “龐涓他……”孫臏涕淚交流。

    “他死了?!惫砉茸拥穆曇?。

    “先生……”孫臏號啕大哭。

    “孫臏,你這是要到哪兒?”鬼谷子問道。

    “弟子要回家……”孫臏哭道。

    “你的家在哪兒?”

    “鬼谷呀!先生,弟子要回鬼谷,弟子要找先生!”

    “你仔細看看,這兒是鬼谷嗎?”

    孫臏睜眼望去,四周茫茫一片,到處是霧,不見山,也不見路。

    孫臏再看眼前,沒有鬼谷子,也沒有玉蟬兒與童子。什么也沒有,只有nongnong的霧。

    “先生——”孫臏大叫。

    沒有任何回應。

    “先生,”孫臏站起來,聲嘶力竭,“您在哪兒?您在哪兒呀,先生?我要找您,我要回家!”

    依舊沒有回應。

    孫臏在霧里狂奔。

    “先生——”孫臏邊跑邊叫。

    “為師在這兒!”蒼蒼的聲音響起來。

    “先生——”孫臏激動萬分,邊叫邊跑,“您在哪兒?弟子看不到您……”

    “為師在云深不知處,汝心所及處!”蒼蒼的聲音從遙遠的天邊傳來。

    “弟子來矣,”孫臏飛起來,邊飛邊揚手,“弟子來矣,弟子來矣——”

    “先生?先生?”一個聲音在孫臏的耳邊大聲叫道。

    孫臏乍然醒來,坐起。

    “先生,你做噩夢了!”瑞梅擦拭他額上沁出的汗滴。

    “不是噩夢,”孫臏淡淡應道,“是我回到鬼谷,見到先生了?!?/br>
    “太好了?!比鹈芳鼻袉柕?,“先生他說什么了?”

    “先生問我到哪兒,我說我要回家,我要回鬼谷。先生說,你看看,這兒是鬼谷嗎?我一看,果然不是鬼谷,是白茫茫的一片霧,再看先生,不見了。我急了,我尋先生,我追先生,可先生不見了。我喊先生,先生說,他在我的心所能到達的地方。我循著聲音追,我朝著天上的白云追,我飛起來追,我邊追邊叫,然后……”孫臏頓住,目光悵惘。

    “云深不知處?汝心所及處?”瑞梅閉上眼睛,喃聲自語。

    夜色蒼茫,萬籟俱靜。

    時光在一息一息中流逝。

    “有了!”瑞梅冷不丁道。

    孫臏睜開眼,看向她。

    “先生,一定是那兒,云深不知處,汝心所及處!”

    “哪兒?”

    “東海仙山。就是那個霧鎖云匿、若隱若現、游移不定、尋常人去不到的地方?!?/br>
    “你指的是淳于前輩所講之處?”

    “正是?!比鹈伏c頭,一本正經,“你是公子虛呀,就該住在那種地方!”

    “霧鎖云匿,若隱若現,游移不定,嗯,還真就是我所夢之處呢!只是,”孫臏略頓,看向瑞梅,“淳于先生是講給你一個故事,子虛烏有的事?!?/br>
    “我信!”瑞梅語氣堅定,“淳于子沒有瞎講,我專門打探過,這個地方叫蓬萊,在臨淄東北方的大海上,有不少人看到呢,可美了!里面住的都是神仙,鬼谷先生——”猛地想起什么,“對了,先生不就住在鬼谷嗎?我們進云夢山尋他就是!”

    孫臏搖頭。

    “為什么?”瑞梅急道。

    “先生不想讓我們回去?!?/br>
    “為什么呀?”瑞梅再問。

    “雄獅一旦出窩,就絕了再回家的路?!?/br>
    “若是這樣,就去蓬萊吧!那兒有仙草,叫歸心蘭,說不定能治好你的腿呢!”

    “歸心蘭是治心的?!睂O臏笑了。

    “那就一定還有別的蘭!”瑞梅堅信不疑。

    “就依夫人!”孫臏閉目有頃,應道,“夫人天明即可籌備行程,待我草就一書,交給蘇兄就走!”

    蘇秦很傷悲。

    連續幾日,蘇秦守在稷下的府宅里,謝絕一切拜訪,整理紛亂的思緒。

    自合縱以來,事件一樁接一樁,哪一樁都不讓他省心。早在合縱之初他就曉得這是一條難走的路,但絕對沒有想到它竟這么難走。

    所有事件中,最鬧心的是龐涓之死。

    說實在話,龐涓該死。自出山到馬陵,龐涓一直都在鬧騰,魏國因他衰敗,天下因他不寧。然而,這怨龐涓嗎?他學的是兵術,做的是將軍,將軍不管治國,不管天下,管的只是打仗,只是戰勝。說到底,龐涓輸的是格局,是脾性。但縱觀天下,又有誰沒有缺陷呢?除卻好戰,

    龐涓不失為一個可愛的人。從鬼谷到馬陵,龐涓與他的每一次交往都很真誠,動歪腦筋的多是張儀,使龐涓走向死路的也是張儀。

    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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