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 章| 添蛇足陳軫用智 懼報復鄒忌設陷
后,昭陽敢取襄陵,就是曉得魏人的血氣盡了,所爭只在齊人。 齊人果然來爭。 昭陽連出三招,幾乎是一氣呵成,一是傳令全楚進入戰時狀態,命令景翠部眾五萬越過陘山,屯扎在襄陵外圍,牽住魏軍,側援襄陵,再發越人水師五萬,戰船五百艘,結于瑯琊,由海路攻齊;二是給楚王發去火急戰報,夸張地奏報項城之難及他與齊開戰的具體部署;三是傳令征伐襄陵的三軍主力約七萬人,使昭魚為先鋒,浩浩蕩蕩地進軍薛地,造出經由薛地殺向臨淄的龐大聲勢。 當然,昭陽的目標不是臨淄,只是薛地。進攻臨淄是扎下大干一場的架勢,逼迫齊王讓步。薛地原為泗上的侯國,立國久遠,十幾年前被齊威王滅祠。薛地北接鄒、魯,西接藤,南接宋,東接楚越,堪稱齊國插入泗下的一顆硬釘子,恨得昭陽牙癢癢的。也正因為薛地重要, 齊威王將之特別封給田嬰,支持他興土木,筑高城,挖深池,使其成為抗楚的前沿。襄陵已經在手,如果昭陽再下薛城,一舉拔掉齊國的這顆釘子,幾乎泗下的所有小國就都處在楚人的掌握中了。 泗下諸國中,隨著衛國衰弱,能夠撐起臺面的只剩下宋國與魯國。 宋最多可出戰車五百乘,實力強勁。魯國雖說近年在齊人的擠對下實力大減,但仍然可出戰車二百乘,實力超過衛國。隨著宋國被陳軫拿下,楚人借道暢通無阻,倘若能再說服魯公,昭陽就更有底氣與齊對戰了。 使魯的不二人選是陳軫。 昭陽使人趕往宋國,途中攔住陳軫,請他直接使魯。 此時,魯國在位的是景公姬匽。 泗下諸國中,魯國近齊,自姬匽即位之后,雖說沒像薛國一樣被齊國滅祠,但也如鄒、宋、衛等近齊之國一樣,時不時受到齊國擠對。 魯景公怨氣滿腹,但面對強齊,也只能是忍氣吞聲。過分的是三年前,齊國以莫須有的罪名迫使魯國割讓邊邑七城,魯景公終于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這一步,連派使臣前往魏、楚問聘,希望兩國為他主持公道,不想皆遭冷遇。此番陳軫舊事重提,說只要魯國與楚結盟,楚國承諾幫助魯國奪回失去的七邑,且保證魯地不受任何侵犯。泗下小國面對的大國是齊、楚,齊人鬧心,宋國已經倒向楚國,魯景公于是決定賭一把,與楚結盟。 盟約簽訂之后,陳軫進一步提出借兵的事,理由是楚國只有戰勝齊國,才能為魯國收回七邑,而楚國雖然兵多將勇,并不懼怕齊國,但齊有打敗龐涓的孫臏、田忌兩員名將,昭陽也無十足把握取勝。兩國各有短長,實力相近,戰場上難分伯仲。如果魯國能夠出兵相助,則楚國穩勝。 事已至此,魯景公只得應下,旨令大司馬出兵一萬、戰車一百乘協助。 戰火燒到薛地,與薛毗鄰的騰文公坐不住了,派使臣馳往鄒地,請孟夫子救急。 滕國雖小,卻是泗上最老的公國之一,先祖是周武王的胞弟姬繡,曾經顯赫過,俟傳至文公,國土只剩下不到五十里了。滕文公為世子時,曾過鄒地,結交孟夫子,被其人格魅力打動。俟其繼統,文公邀孟夫子至滕,助他治國。然而,孟夫子在入滕兩年后就辭歸了,一則滕是小國,非龍騰虎躍之地;二則滕文公無鴻鵠之志,仁政可掛于口,實施則虛與應酬。 孟夫子走后,文公反倒覺得一身輕松,但舒服日子沒過多久,戰火這就燒到家門口了。滕乃彈丸之地,既無能臣,亦無良將,何以應對,文公真還摸不到轍兒,思來想去,只能再請孟夫子回來。 孟夫子名軻,是魯國公族孟孫氏后裔,家道中落后移居鄒地。孟夫子幼時,孟母數遷居所,最終落定于鄒城近郊的這塊地方,在孟夫子立事后幾番修繕、置業,這辰光看起來又像個大戶人家了。 宅院離中心城區不遠不近,亦不鬧不靜,是個做學問的好地方。 宅地五畝見方,在孟軻母親的打理下林木蔥郁,花枝招展。一道籬笆墻圍起一處大院子,有屋舍三進,外進較為簡陋,為遠來弟子的宿處;中進樸實無華,為孟夫子修學并會客處;內進相對雅致,是留給孟母并家眷的。 滕公使臣的車馬在前院停下,十幾個弟子聞聲迎出。見過大禮,使臣傳滕君口諭,召請孟夫子速去滕地,有緊急國事相商。眾弟子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看向大師兄萬章。 眼見事急,萬章沖使臣拱拱手道:“使臣一路勞頓,暫請稍事歇息,在下這就稟報先生!”朝師弟樂正使個眼色。 樂正呵呵一笑,一把扯住使臣,將他按坐在客席上,招呼上茶。 萬章朝公孫丑努嘴,二人走進中院。 孟夫子的房門仍在關閉。 萬章敲門,沒有應聲。 公孫丑推門,上閂了。 “先生,先生?”公孫丑看一下萬章,退后一步,拱手稟道,“滕公使臣傳諭,說有急事召請先生?!?/br> 仍舊沒有應聲。 公孫丑欲再叫,被萬章扯到一邊。 “我觀先生,是真生氣了?!比f章壓低聲。 “嗯?!惫珜O丑應道,“先生以往生氣,從未這般閉門上閂。萬兄可知是為何事?” 萬章搖頭。 “今日一切都好,沒見到有誰惹先生不快呀!” “估計是家事?!比f章聲音更低,“別是與師母——”頓住話頭。 “這……”公孫丑撓頭。 “我倆到內院去,求請祖師母!” 萬章打頭,與公孫丑來到后院,見孟母正從兒媳婦的臥房里出來,一臉凝重。 “祖師母!”萬章二人拱手見禮。 “聽到前院車馬聲,何方貴賓?”孟母問道。 “是滕公使臣,傳滕公諭旨,召請夫子赴滕,可夫子他……”萬章止住。 “你們去吧,好生招待貴賓!” 話音落處,孟母拄起拐杖,嘚嘚嘚地走向中院。 孟母走到孟夫子書房,敲門,聲音嚴肅:“孟軻,開門!” 一陣腳步響,閂被打開。 “母親!”孟軻扶孟母走到主席位,安頓她坐下。 “怎么閂門了?”孟母盯住他。 “母親……”孟軻跪叩。 “有什么話,你就說吧?!泵夏傅穆曇舻?。 “懇請母親準允兒子休妻!”孟軻再叩。 “哦,這個事大了,”孟母正襟,“說說,為什么?” “失禮?!?/br> “禮失何處?” “裾坐?!?/br> 裾是衣裳的前后襟,裾坐就是坐于裾上,兩腿前伸,而按照禮儀,婦人須正襟危坐,即兩腿并攏跪地,坐在自己的腳后跟上。 “你怎么曉得她裾坐了?”孟母問道。 “我親眼看到的!”孟軻得理不饒人。 “你在哪兒看到的?” “在她寢處?!?/br> “何時看到的?” “早餐之后?!?/br> “唉,孟軻呀,”孟母輕嘆一聲,“你自己失禮卻不反省,反倒來責怪婦人,叫為娘怎么說呢?” “我……怎么失禮了?”孟軻急了。 “娘且問你,”孟母盯住他,“你進門時,門是開的還是關的?” “關的?!?/br> “你敲門沒?” “我……” “禮是怎么說的?‘將入門,問孰存。將上堂,聲必揚。將入戶,視必下?!阌质窃趺醋龅??你施加禮儀的地方是在中院,內院是她的私房,她在自己的私房里是可以不拘禮的。她黎明即起,勞作一個早上,飯后回到私房閑適一時。而你呢,茶足飯飽,卻離開你本該施 禮修行的地方,在她閑適時進入她的私房,且不聲張,平視她的坐相,你且說說,是誰失禮?” “兒……”孟夫子理屈,垂下頭去,幾乎是喃聲,“慚愧……” “孟軻呀,”孟母語重心長,“娘知道你為什么這么做!你不是不曉禮,你只是嫌棄她。你早就想休掉她,是不?” 孟母一語入里,孟軻將頭埋得更低。 “你嫌棄她貌不美,你嫌棄她腰不細,你嫌棄她膚不白,是不?” “娘……”孟軻無從辯起,幾乎哭出來。 “主婦在內德,不在外貌。內德在賢,在淑,在慧,在勤,在儉,在持家,在相夫,在育子。你且說說,上面幾條,你的妻輸在哪一條上?” 孟母幾乎是在苛責了。 孟軻哭出來了,聲音盡量壓低。 “還休她不?”孟母任他哭一會兒,問道。 “不休了?!泵陷V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大聲點兒!”孟母不依不饒。 “妻賢,兒不休了,兒與她白首偕老!”孟軻提高聲音。 “這就是了?!泵夏钙鹕?,現出笑臉,“忙去吧。滕君召你,客人在前院候著呢!待忙過公務,向你妻道聲歉,下不為例。她受到驚嚇了?!?/br> “兒遵命!” 孟軻送走孟母,在舍中又悶一時,洗把臉,理好衣冠,掛上佩劍,換作笑臉,大步走向前院。見使臣后,聽他宣過諭旨,招呼萬章、公孫丑二人跟班,往投滕地。 鄒國與滕國緊鄰,滕南即是薛地。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楚人伐薛,順手滅滕是可能的。 曉得孟軻講究禮節,滕文公跣足出迎,鞠躬至地,攜其手至正殿,又一番禮畢,迫不及待地講了眼前險境,一臉急切道:“滕地狹小,國無強兵,大國在薛地開戰,寡人憂甚,有擾夫子了!” 孟軻耐心聽完,拱手,微微笑道:“楚、齊之事,軻已盡曉。楚、齊是在薛地開戰,敢問君上何憂?” “這……”滕文公有點兒發蒙,“他們萬一來滕地呢?” “迎接呀!”孟軻又是一笑。 “怎么迎?” “禮?!?/br> “對虎狼之師怎么講禮呢?” “虎狼之師亦有禮?!?/br> “寡人講禮,他們若是不肯講呢?” “刀矛?!?/br> “唉,”滕文公攤開兩手,“如果有刀有矛,寡人不就……”頓住,一臉懊喪。 “沒有刀矛,可修人和?!?/br> “人和?”滕文公傾身,顯然沒聽明白。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br> “寡人愚笨,請夫子詳解?!?/br> “假如君上引兵遠征,對方有城三里,有郭七里,君上四面圍攻,卻未能取勝。能夠四面圍攻,君上必得天時;君上未能取勝,是天時不如地利。假如君上守城,城足夠高,池足夠深,兵革足夠堅利,米粟足夠食用,君上卻未能守住,就是地利不如人和了?!?/br> “寡人明白了,”滕文公點頭,沉思有頃,“可怎么做到人和呢?” “推行仁政?!?/br> 見孟夫子繞來繞去,終又繞到他始終不離口的仁政上,滕文公給出一個苦笑,拱手:“仁政是要行,可寡人當下之憂不在仁政,在宗廟社稷,敬請夫子指教!” “唉,”孟軻長嘆一聲,朝四周掄一眼,“大地蒼茫,區區五十里不過一隅。君上不修仁政而抱此一隅,期望的卻是社稷永固、宗廟千秋,是不是施少求多了?” “夫子呀,”滕文公臉色尷尬,態度卻是執著,“無論是求多還是求少,寡人敬請夫子護佑滕地,為寡人分憂!” 孟軻坦然一笑:“楚人尚未抵達,君上的五十里這不是好端端地擱在那兒嗎?” 滕文公拱手:“敬請夫子留住滕地!” “軻敬從?!泵陷V還禮。 楚人兵鋒直逼薛城,宋國借道,魯國出兵助陣,薛地之主田嬰坐不住了,馳往臨淄稟報軍情,求助齊宮。 宣王顯然沒有料到昭陽的反應如此強烈,有點兒慌神,因孫臏、田忌仍在軍中部署伐楚,急與蘇秦、鄒忌、田嬰、張丐四臣謀議應對。 眾說紛紜之下,蘇秦給出兩個應招,一是派人使魯,二是調田忌大軍至薛。 兵來將擋,調大軍至薛當無爭議,關鍵是使魯。 使魯的合適人選是田嬰,但薛是田嬰的封地,魯國讓出的七邑也歸薛地轄制,魯公對田嬰早有不滿,田嬰不合適出使。蘇秦在名義上仍是六國共相,使魯也不合適。此番戰禍是田忌遠襲項城惹下的,鄒忌推說頭痛,自始至終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宣王看向老臣張丐。 “臣請往!”張丐撫一把飄到胸前的白胡子,拱手請命。 大事議畢,宣王退朝,蘇秦拉田嬰到威王靈堂拜祭。 “蘇子,”田嬰邊走邊問,“我心里不踏實哩!” “上大夫何處不踏實了?” “萬一楚人拼命了呢?單是越人水師就很麻煩?!?/br> “上大夫擔心的恐怕不是越人水師吧?” “是哩?!碧飲霊?,“我擔心的是軍師,自馬陵之后,他誰也不想見,什么也不過問。前番王上旨令伐楚,田將軍尋他謀議,他一 個字兒沒吐。好在田將軍有所籌備,使匡章遠襲項城,雖說打得漂亮,卻是把火燒到我的薛地了?!?/br> “唉,”蘇秦輕嘆一聲,“估計孫兄不會再打仗了?!?/br> “我擔心的正是這個,”田嬰急切道,“若無軍師,田將軍與昭陽難分伯仲。再說,大部分糧草讓魏人燒了,這又征戰數月,五都將士多無戰心,都在嚷嚷著回家呢!” “有一個人或可退敵?!碧K秦應道。 “誰?” “陳軫?!?/br> 張丐手持使節,踏入魯國正殿。 張丐走進殿門,沒有像正常使臣那般踏著小碎步趨見君主,施以問聘大禮,而是在門口止步不前。 就在魯景公莫名其妙之時,張丐脫下使臣冠冕,朝魯景公行個只在參加喪事時才行的祭拜躬禮,禮畢,長哭三聲。 魯景公蒙了,盯住他。 哭畢,張丐趨步走至魯公前面,行覲見之禮。 “你,”魯景公緩過神來,指著他,“齊國使臣,何以入門不行,長哭三聲?” “丐為吊唁而來,怎能不哭呢?”張丐坦然應道。 “吊唁何人?” “君上您呀!” “你……”魯景公氣極,再次指向他,聲音哆嗦,“因何來吊寡人?” “丐為齊王特使,不辭勞苦前來行吊,君上總該賞個席位吧?” 張丐捋一把白花花的胡子,環視左右。 “坐吧!”魯景公指一下客席。 張丐正襟坐定。 “說吧,”魯景公猶自氣喘,“因何來吊寡人?” “丐聞君上出兵一萬、戰車一百乘助楚,可有此事?” “有呀!大司馬已經點兵,三軍整裝,從楚國大軍出征?!?/br> “丐正為此吊!君上昏矣,君上過矣,君上不智矣?!?/br> “哼,”魯景公鼻孔出聲,“使臣既為齊王說話,別是齊王恐懼了吧?” “君上想多了?!睆堌?。 “寡人何處想多了?” “三軍出征,皆為戰勝。敢問君上,為什么您不選擇站在戰勝一方,而要選擇站在戰敗一方呢?” “此番交戰,你認為齊、楚哪一方會勝?” “尚未交戰,勝負只有上天知道?!?/br> “既然特使不知,為何又說寡人選擇站在戰敗一方了呢?” “因為君上沒有選擇站在戰勝一方呀!” “這……”魯景公讓他攪得有點兒頭暈。 “丐以為,”張丐侃侃應道,“齊、楚皆為大國,各有其長,亦各有其短,但總體來說勢均力敵。齊、楚大戰,糧草數以百萬擔,三軍數以十萬計,對于小小魯國的區區萬眾,增之不顯其多,減之不顯其少,無論對于哪一方來說,有魯與無魯,幾乎沒有差別。今戰事未開,勝負未決,卻急于選擇站隊,丐敢問君上,天下有哪一個君主會這么做呢?” “這……”魯景公語塞,良久,傾身,“請使臣教我!” “齊楚若戰,無外乎三個結果,一是楚人勝,二是齊人勝,三是兩方皆不勝。常言道,傷敵一萬,自損八千。楚人若勝,其銳必傷,其力必殆;齊人若勝,其銳必傷,其力必殆;楚、齊若是皆不勝,雙方之銳必皆傷,雙方之力必皆殆。此時才為選擇良機,明君必擇之?!?/br> “若此,寡人該如何擇?” “楚人勝,擇楚;齊人勝,擇齊;雙方均不勝,中立?!?/br> “寡人受教矣!”魯景公大是嘆服,起身走至張丐席前,深深一躬,執張丐的手走向后花園,轉對內臣,“為齊國特使擺國宴。另,傳旨大司馬,暫緩出兵!” 楚國先鋒昭魚大軍經由彭城,越過宋境,計劃于兩日之內抵達薛城,由平陸馳援的齊國一萬先鋒騎卒也在匡章引領下馬蹄嘚嘚地從曲阜西側越過平陸、桑丘,向南急馳,顯然是想趕在楚軍之前抵達薛城。一場涉及兩個大國、不下二十萬甲士、愈千輛戰車的大國之戰近在咫尺。 陳軫接到昭陽急信,說他已在途中,要陳軫暫先趕往薛地,在昭魚的帳里候他。就要動身時,陳軫看到齊使張丐來了,且也住在驛館。 陳軫忖出張丐來意,吩咐車夫卸套,復入館驛,靜觀魯宮動向。 等候期間,陳軫走到館舍后面的花園里,正自尋思如何應對張丐,侍從稟報有人到訪。 陳軫迎出,見是蘇秦,既驚且喜,連連拱手:“哎喲喲,真沒想到是六國共相駕到,失迎,失迎!” 蘇秦至郢合縱時,陳軫與他在昭陽府中見過一面,蘇秦也拜訪過他。 盡管當時陳軫為秦公效力,與蘇秦是敵對關系,但從私底下講,他挺佩服蘇秦,也欣賞他的縱親方略。說實在話,鬼谷四子中,孫臏他沒見過,就龐涓、張儀、蘇秦三人,只有蘇秦讓他舒心。前幾天他甚至還琢磨尋個機緣拜訪蘇秦,與其聯手趕走張儀呢,不想蘇秦竟就到了! “不速之客,有擾了!”蘇秦拱手還禮。 “呵呵呵,蘇子客氣!”陳軫讓他至客堂,分賓主坐下,“蘇子此來,想必是為薛城的事吧?” “正是?!碧K秦笑笑,“在下思來想去,天底下能化解此結的怕也只有陳兄了!” “關于此結,蘇子欲作何解?” “只有一解,昭陽退兵?!?/br> “這……”陳軫盯住他,半晌,笑道,“蘇子何來此解?” “為昭陽好,也為陳兄好!” “哦?” “敢問陳兄,若論用兵,昭陽比龐涓如何?” “昭陽不及龐涓?!?/br> “龐涓死于誰手,陳兄可知?” “不是田忌嗎?” “是孫臏?!?/br> “哦?”陳軫倒吸一口涼氣,“孫臏不是死了嗎?” “如當年詐瘋一樣,孫臏只是詐死。這辰光,孫臏就在齊營,誘殲龐涓正是孫臏的謀劃!” 陳軫目瞪口呆。 “齊師詐敗,”蘇秦強調齊師戰力,“全殲龐涓麾下的五千虎賁武卒,自己幾乎沒有傷亡?!?/br> “昭陽得襄陵八邑,也幾乎沒有傷亡?!标愝F不甘示弱。 “雖然如此,性質卻是不同?!碧K秦侃侃說道,“襄陵之戰,在楚方,昭陽是不宣而戰,是用間偷襲;在魏方,魏王剛剛抽走城防主力,鄭克尚未部署好新的防御,加之昭陽暗布間者,贏在陰處。假定昭陽公開宣戰,公開攻城,且沒有內應,以鄭克之力,結果必然不同。馬陵之戰則不然。齊、魏是公開宣戰,魏襲齊人糧草,齊人就勢詐敗,引誘龐涓精銳入馬陵而殲之?!?/br> “好吧,不說過去,單說眼前。齊、楚尚未開戰,蘇子何以認定楚人就一定戰敗呢?” “出師在義?!碧K秦直抒胸臆,“齊師征大梁,是解韓國之急,得義;齊師奔薛地,是保家衛國,亦得義。楚師則不然。偷襲襄陵,失義; 遠征薛地,亦失義。自古迄今,得義者勇,勇則勝?!?/br> “好吧,”陳軫笑了,“在下讓你說服了?!倍⒆√K秦,“讓楚師撤,是為楚好,為昭陽好,這個在下知了。方才蘇子扯到在下,又作何解?” “陳兄可以因此積德?!?/br> “德在何處?” “一在昭陽,二在楚人,三在齊人,四在天下。陳兄一舉而德積四處,路修八方,何樂而不為呢?” “哈哈哈哈,”陳軫長笑數聲,沖蘇秦豎起拇指,“蘇子堪稱天下第一舌也,張儀豎子遠遠不及!”斂住笑,盯住蘇秦,“在下應了。 不過,在下也有一求,望蘇子助力!” “陳兄年長,求字秦不敢當。陳兄但有驅用,秦竭股肱之力!” “你我合力,將張儀豎子趕出魏國!”陳軫傾身,一臉熱切。 蘇秦淡淡一笑:“這是在下此來拜托陳兄的第二樁事!” “成!”陳軫轉對侍從,“安排酒宴!” 是夜,陳軫與蘇子臨欄把酒,言天下,說縱橫,抒情志,論鬼神,直聊到東方發白,雞鳴三遍,興猶未盡。 日頭初升,二人洗把臉,各自備車,并駕駛出曲阜主街,于西城門外的衢道上依依別過。 陳軫神清氣爽,早將張丐什么的拋諸腦后,歪在輜車里悠哉游哉地哼著催眠小調,不一會兒就將自己哄睡了。 從曲阜到薛城約四百里,陳軫也不急趕,任馬由韁地游走三日,于第四日中午抵達薛地,與昭魚會合。 及至后晌,昭陽大軍也趕到了,逾七萬人馬沿著泗水西岸扎下營寨。 傍黑時分,陳軫沐浴更衣,至中軍帳請見昭陽。 昭陽急不可待:“魯公如何說?” “出步卒一萬,車一百乘!” “太好了!”昭陽一拳震幾,“泗上諸國,還是魯公最識時務,莫說是一萬,能出一千就成,關鍵是個態度。你答應他什么了?” 陳軫拿出加蓋魯景公印璽的協約,呈上。 “呵呵呵,七個邑,五十里地,可以,可以!”昭陽看過,將協約丟到案上,看著陳軫,“我就說嘛,陳兄出馬,沒有搞不定的事!” 剛好是晚餐時間,參將進來,端上幾盤菜,昭陽親手擺上酒杯,執壺斟酒:“與齊之戰,陳兄旗開得勝,當受第一功,來來來,本將為你慶功!” “是主將錯愛!”陳軫舉杯。 二人把盞,酒過數巡,陳軫擱下酒杯,斟好,看向昭陽。 陳軫的目光一直盯在昭陽臉上。 “陳兄,”昭陽笑一下,朝陳軫舉杯,“一張老臉,沒啥好看的,來,干!” 陳軫沒動,仍舊盯住他看。 昭陽笑臉凝住,放下杯:“陳兄,你有話說,是不?” “軫有一事求教!”陳軫拱手。 “呵呵呵,”昭陽自己舉杯,飲下,拿過壺,斟上,“什么求教不求教的,你我兄弟,有什么直說就是!” “依大楚律令,統帥三軍,伐國撫遠,覆軍殺將,最高能授何職何爵?”陳軫一本正經地問道。 “哈哈哈哈,”昭陽舉杯指向他,“陳兄沒有喝多呀,怎么連這個也不曉得了?伐國撫遠,覆軍殺將,職最高者上柱國,爵最高者上執珪!” “若是比這個再高、再貴一些呢?” “令尹哪!”昭陽不假思索。 “確實,”陳軫點頭,“楚國朝堂之上,令尹居于一人之下,百官之上,貴不過此矣!” “陳兄?”昭陽眉頭皺起。 “軫還有一問:楚國朝堂,能設幾個令尹?” “這……”昭陽撓頭,“你究底想說什么?” “求教呀!楚國朝堂能設幾個令尹?” “自古迄今,令尹只設一個!”昭陽硬起頭皮答道。 陳軫吊足胃口,切入主題:“軫在宋地街頭遇到一個說小說的,聽他講出一樁舊事,頗有意趣,不知將軍想聽否?” “你說?!?/br> “說是楚地有家貴門,”陳軫看向案上的酒杯,“主人得子,喜甚,置席大宴賓客,讓下人帶給五個門人一卮酒,讓他們同喜同樂。下人走后,五個舍人望著酒卮,彼此顧目。舍人甲說,‘諸位諸位,我們人有五個,酒只有一卮,若是人人皆飲,誰也喝不過癮。在下出個主意,諸位皆在地上畫蛇,誰的蛇先畫成,此酒歸誰飲,如何?’余下四人都說公平,各自備下畫具。隨著舍人甲的一聲‘起’,五人奮筆。舍人乙手快,蛇先畫成,左手持卮至唇,右手繼續畫,邊畫邊說,‘看我再添幾只蛇足?!欢?,他的蛇足尚未畫好,舍人丙已經畫好蛇,一把奪下他的卮說,‘蛇本無足,你加足為何?’眾人皆笑。舍人乙眼睜睜地看著舍人丙執卮揚脖,將他已到口邊的酒飲干了?!倍⒆≌殃?,給他意味深長的一笑,“敢問主將,那個為蛇添足的舍人豈不成趣嗎?” 昭陽捋須有頃:“你是在喻在下吧?” “軫不敢?!标愝F拱手,“軫只是在想,大人身為大楚令尹,親任主將,遠征強魏,破八城,得要地襄陵,居功至偉,已如蛇成。大人今又結宋聯魯,乘勝攻齊,欲成更大功名,猶如為蛇加足矣?!?/br> “依你之言,在下也是要失酒嘍?”昭陽聲音如擠,老臉陰沉。 “軫竊以為,”陳軫壓低聲音,“失酒倒在其次,將軍若是因此招來殺身之禍,可就得不償失了!” “哦?” “大人已經貴為令尹,位極人臣,”陳軫提高聲音,反問道,“假定勝齊,大人屠城殺將,立下不世之功,大王還能獎賞您什么呢?” “這……”昭陽語塞。 “如果大人戰而不勝,敢問大人,楚律是如何懲罰敗軍之將的呢?軫沒記錯的話,昔年屈瑕貴為莫敖,朝堂上亦如大人,位在一人之下、百官之上,然而恃驕伐羅,戰敗而自縊于荒谷?!?/br> “你是說,”聽陳軫將自己比作屈瑕,昭陽臉色更加難堪,聲音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本將戰不過田忌?” “將軍當然可以戰過田忌?!标愝F淡淡一笑。 “既然能夠戰過他,你又為何將本將比作屈瑕?” “因為將軍未必戰過另一個人!” “誰?”昭陽執杯于手,擱至唇邊。 “孫臏!” “他……”昭陽手一抖,酒杯落地,“他不是死了嗎?” 陳軫不再賣巧,將孫臏詐死以戰龐涓的故事復述一遍,聽得昭陽面無血色。 “大人還為蛇添足否?”陳軫講畢,笑問。 “來人!”昭陽大叫。 參將跨步進來。 “傳令,明日晨起,三軍起營,退兵項城!” 田忌大軍還沒抵達薛城,楚人就已畏懼退兵,著實讓鄒忌吃驚不小。 魯公中立他能理解,功勞可以算在張丐頭上。大楚中軍已發至薛城,越人水師已匯聚瑯琊,楚人的箭非但搭在弦上,非但拉開長弓,非但松手,且此箭已是呼嘯在飛了,昭陽卻又生生將之拽回來,這是為什么呢? 是他害怕田忌嗎?是他害怕孫臏嗎?如果是害怕二人,出兵之前他為什么不怕?如果不是,就是另外的原因。 另外的原因何在? 鄒忌苦思冥想,良久無解。 無論是何原因,退楚師之功在明面上都要記在他田忌頭上。 鄒忌越想頭越大??梢哉f,從田忌由楚返回,到孫臏復活,到大梁被圍,到糧草被焚,到馬陵之捷,再到牟辛被斬,這局棋的每一步落子都出乎鄒忌意料,也都讓他睡不好覺。尤其是糧草被焚的事,讓過日子一向精打細算的鄒忌捶胸頓足,心疼幾天,差一點兒將牟辛的祖宗咒上十八代,盡管在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依舊存在些許樂禍邪念。 說真的,鄒忌不喜歡田忌,但從未想過與他作對,竟就這樣懟上了。 尤其是今日,所有的棋路全部走死。 鄒忌苦笑一下,召來府宰。 “主公,”府宰從袖中摸出一個竹片,“小人依從主公吩咐,拉出一個薦舉名單,請主公審核?!?/br> 鄒忌接過竹簡,看向名單,微微皺眉。幾天前宣王上朝,要眾臣薦賢,鄒忌遂讓府宰從門人中選出幾個能做事的,不想他一下子拉出十幾人。 “稟主公,畫圈的可治政,畫線的可治地方,打鉤的可治軍,最后一人可治刑律?!备仔÷暦A道。 “怎么沒有公孫闬?”鄒忌放下竹片,看向府宰。 “他人緣不好,門人中沒有一人薦舉他?!备讘?,“還有,他自己也不想入仕?!?/br> “曉得了?!编u忌將竹片袖起,“召他過來!”略頓,“是請!” 府宰匆匆出去了。 鄒忌從袖中摸出竹片,瞄幾眼,再收起來。說真的,比起府宰與其他門人來說,鄒忌更不喜歡公孫闬,但這辰光他實在想不出更好的招了。 公孫闬來了。 “主公是想和解呢,還是用強?”公孫闬顯然對這個死結一清二楚。 “怎么和解?”鄒忌急問。 “待田忌回來,主公rou袒負荊,上門請罪。田將軍雖然兇悍,卻是個粗人。主公只要真心誠意,相信他不會過分。將相和,將有大利于國?!?/br> 鄒忌閉目良久,聲音出來:“用強呢?” “請主公借金耳一用!” 鄒忌伸過一只耳朵,公孫闬傾身就耳,細語有頃。 鄒忌長吸一口氣,以手揉目。 滴漏聲聲,光影漸移。 “你能確保成功嗎?”鄒忌突然睜眼,盯住公孫闬。 “闬不能?!惫珜O闬淡淡應道。 鄒忌再次閉目。 “闬不能保證成功,”公孫闬接道,“卻可保證無傷主公一絲一毫!” “既如此,你就去試試吧?!?/br> “闬請三十金!”公孫闬應道。 鄒忌起身,入內室,拿出一只錢袋擺在他前面:“袋中有五十金,三十金為你所用,另二十金為預支獎賞!”略頓,“事成之后,本公另賞五十金!你可持此尋個去處,快活余生!” “謝主公厚賞!”公孫闬接過錢袋,“闬告退?!?/br> “記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待他出門,鄒忌送出一句。 公孫闬略略一頓,大踏步走遠。 幾日之后,在西部軍事重鎮阿城的北街,一個頭戴弁冠、年紀輕輕的壯漢快步拐入一個偏僻巷子,在一個鋪面前停下。 鋪面不大,只有一間房子,開著一個單門,門頂懸一匾,上題“天地乾坤”,門面上畫著八卦,門前豎著一幡,上寫“誠信則靈”。 壯漢審察一會兒招牌,邁腳入鋪。 當堂而坐的是個年長卜者,一雙老眼炯炯有神。卜者前面擺著幾案,案上放著卜具。身后是個正堂,堂上懸著六十四卦圖,圖前供著三圣靈位,分別寫著“天圣伏羲”“地圣姬昌”“人圣孔丘”。 生意甚好,鋪中已經候著幾人,以序列席。 壯漢在前面一人的身后席地坐下。候有一時,又來幾人,分別排在漢子身后。 前面幾人卜完,該到壯漢了。 卜者如鷹般的眼睛直視過來。 壯漢目光閃躲。 “生辰八字!”卜者問道。 壯漢從袖中摸出一只竹簡,遞過去。卜者看到,遞簡的手上只有三根指頭。 卜者看會兒簡,審視壯漢:“這個八字不像是你的呀!” “正是?!眽褲h應道,“是我家主公的?!?/br> “你家主公尊姓大名?” “這……”壯漢遲疑一下,“我家主公姓名,不方便透露?!?/br> “沒有姓名,嗯,”卜者自說自話,有頃,看向壯漢,“說吧,你家主公欲卜何事?” 壯漢應道:“先生能借一只耳朵否?” 卜者伸耳。 壯漢湊過去,小聲,但又清晰可辨:“我乃主公心腹舍人,主公欲謀大事,聽聞先生卦靈,特使我求卜吉兇?!?/br> “是何大事?”卜者壓低聲音。 “主公沒講,只說讓我求卜吉兇?!眽褲h從袖中摸出十塊金子,“此為卦金,請先生費心!” 望著金光燦燦的十枚卦金,在場諸人無不伸長脖子。 卜者吸一口長氣,看向壯漢,半是征詢:“你家主公是——” “我家主公為當世英豪,三戰三勝,聲威天下,有大功于社稷,無奈世道昏昧,天縱jian賊,主公被逼,無家可歸,郁悶日久,欲謀大事,煩請先生卜之。主公說了,大事若成,另謝先生十金!”壯漢拱手。 望著十枚金塊,卜者又吸一口氣,擺弄卜具,不一時,卜出一個上上簽。壯漢喜之不盡,拿上卦簽,再三拜謝而去。 卜者小心收起十枚金塊,看向其他卦者:“下一位,誰還求卜?” 五日之后,黃昏時分,一隊宮衛開進阿邑,沖進小巷,撞開房門,將年長卜者拘押,次日又拘走那日所有前來占卜的人,只漏掉戴著弁冠、殘去兩根手指的求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