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9章| 將六軍龐涓得志 拒怨婦蘇秦鐵心
婦孺皆知,可與楊子之學分庭,黃老之學并舉,孔孟之學猶不及也,事業方興未艾。隨巢不才,承蒙先巨子孟勝抬愛,承蒙諸位墨者擁戴,尸巨子之位近三十年,其間雖無建樹,卻也兢兢業業,不敢有一日懈怠。近年老朽智竭力枯,不堪奔波,不宜再尸此位。本欲早選賢良,承擎墨道旌旗,無奈天不遂愿,拖延至今。今日風和日麗,氣氛祥和,各路墨者云集,老朽不敢再誤天機,就此舉薦新巨子,由新巨子引領諸賢,繼續墨道大業。經與諸老商議,老朽舉薦的新巨子是??”目光劍一般射向告子,“告不害!” 沒有墨者驚訝。 告子名不害,齊國即墨人,三歲那年父母雙亡,被墨子收留,照理說當與隨巢子、胡非子等墨家諸老是一輩,但因他年少許多,自虛一輩,執弟子禮事隨巢子、胡非子等尊者。墨家第一代大弟子多已過世,仍然健在的諸老中,相里子、相夫子、鄧陵子均與隨巢子一樣步入耄耋,因道遠路遙未能趕來。胡非子雖然在座,卻也年老體弱,病魔纏身,不堪重任。唯有告子身健資深,更得墨道根本。由他來做新一代巨子,既是意料中事,亦為眾望所歸。 告子誠惶誠恐,跪地泣道:“巨子,弟子??” 隨巢子抬手指向自己木榻前面的主席位:“不害,來,請坐此處?!?/br> 告子跪前幾步,坐在榻前的主席位上。 眾人見他坐定,包括胡非子在內,盡皆改坐為跪,齊叩:“參見巨子!” 墨門不似儒門,沒有更多的繁文縟節,一齊跪拜,就算是承認新巨子了。 告子還過禮,起身走到胡非子跟前,將他拉起,拱手:“胡師叔,弟子??弟子豈敢受師叔大禮?” 胡非子一臉嚴肅,拱手:“墨者胡非參見巨子,謹聽巨子差遣!” 告子飽含熱淚,將胡非子扶坐,朝他又作一揖,回至隨巢子榻前的主席位上,面向隨巢子跪下。 隨巢子伸手握住他,老手略略顫動:“不害,從今日始,老朽將天下這個爛攤子卸給你了?!?/br> “巨子,”告子緊握隨巢子,聲音哽咽,淚水盈眶,“弟子德淺力薄,深恐有負巨子重托!” 隨巢子吃力地擺手:“甭說這個了?!睋P手向眾人,“諸位墨者,隨巢再說第三樁,天下公事?!笨人詢陕?,轉望告子,“你是新巨子了,這一樁,由你主持?!?/br> “敬受命!”告子不再推辭,抹去淚水,退后兩步,朝隨巢子連拜三拜,改跪為坐,細細稟道,“稟報巨子,就眼前來說,天下大事當在函谷。六國縱軍近四十萬云集關外,勢在伐秦。秦不甘示弱,以傾國之力應戰。這場大戰一觸即發,在所難免了!” 山外局勢就如山雨欲來,這是誰都清楚的。雖然如此,在告子緩緩道出時,廳中氣氛仍顯壓抑,就似有塊千鈞之石壓在眾墨者心頭。 告子仍嫌不夠,略頓一下,不無憂心地追加一句:“縱軍如果開戰,七國總兵力或逾七十萬,天下或將生靈涂炭,血流漂杵?!闭f著仰頭望向隨巢子,“我們該當如何應對,弟子祈請巨子點撥?!?/br> 隨巢子吃力地給他個笑,緩緩閉目,喃聲叫道:“宋趼,來??” 宋趼趨過來,輕叫:“巨子!” “扶??扶我??躺下?!?/br> 宋趼扶隨巢子躺下,在他頭下墊塊木枕,在榻邊跪伏。 看到隨巢子的雙眼完全閉合,告子明白,整副擔子已經責無旁貸地落在自己肩上,不由得心中一顫,轉頭望向胡非子。 胡非子凝眉如鉤,一動未動,猶如一尊雕塑。 告子閉目穩會兒心神,再度睜開,轉對眾墨者,深深一揖,誓道:“諸位墨者,承蒙巨子錯愛,承蒙諸位抬愛,不害暫尸巨子之位。從即時起,不害誓與諸位賢達一道,竭誠盡力,為墨道大行、天下大同、百姓安居而赴湯蹈火,死不旋踵!” 眾墨者盡皆起立盟誓:“我等誓愿追隨巨子,為墨道大行、天下大同、百姓安居而赴湯蹈火,死不旋踵!” 告子再打一揖:“諸位賢達,天下烽煙再起,大戰一觸即發,不害才疏,望諸位教我應對妙方?!?/br> 眾墨者七嘴八舌,暢所欲言。討論約有一炷香時間,告子見眾人并未議出切實可用的方略,又恐妨礙隨巢子休息,便提請明日再議。 眾墨者紛紛散去,廳中只剩下胡非子、屈將子、宋趼和告子。屈將子是胡非子的首徒,宋趼多年來一直跟從隨巢子,二人皆是眾墨者中次一輩的核心人物。 經過前番折騰,隨巢子似是耗盡精力,面色蠟黃,額上現出豆大的汗珠,一手按在肝部,一手握住宋趼,顯然是在忍受什么。 胡非子趨前,伸手搭在隨巢子脈上,叫道:“隨巢兄!” 隨巢子微微睜眼,握住胡非子的老手,苦笑:“胡非兄??” 告子、屈將子和宋趼三人盡皆跪下,泣道:“巨子??” 隨巢子微微一嘆,不再言語。 靜坐有頃,待神色有所恢復,隨巢子看向滿臉絡腮胡子的屈將子:“屈將,鄒生可有音訊?” 屈將子拱手:“稟報巨子,鄒生一直跟隨蘇子,不曾有過片刻遠離?!?/br> “他的功夫可有長進?” “大有長進,尤其是一手飛刀,已經出神入化了!” “好呀?!彪S巢子臉上浮出一笑,“此人忠勇,心實無雜,是塊好料。他的武功在墨者中也為上乘,這又精進許多,實是可喜。你轉告他,蘇子安危,老朽交付他了!”又轉問告子,“孫臏可有音訊?” “回稟巨子,”告子應道,“孫子已經獲救。蘇子安排淳于子將他營救至齊,隱身于上將軍田忌府中?!?/br> 隨巢子噓出一口氣:“在齊國就好。他一日不離開大梁,隨巢一日放心不下呀?!?/br> 宋趼插言道:“弟子有惑?!?/br> “說吧?!彪S巢子閉目應道。 “鬼谷先生既然有心拯救天下,收下蘇秦、孫臏也就夠了,緣何又去容留龐涓和張儀?有此二人在,尤其是那龐涓,天下不亂才怪!” “鬼谷先生之棋下得深遠,豈是爾等目力所能看見?” “弟子敢問遠在何處?”宋趼不依不饒。 想到鬼谷子昔年在鬼谷言及快刀剔毒之語,隨巢子長嘆一聲:“唉,遠得為師也看不真切??!”轉對告子,“老朽碌碌忙忙一生,天下戰亂非但未得絲毫消歇,反倒是愈演愈烈。近年來,老朽體衰,在此幽谷茍延殘喘,得以反思。墨道未能大行于天下,非墨道之過。道家老子曾云:‘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煜乱呀浭У?,愈演愈亂,愈亂亦愈需我墨道。至于我等苦求未果,非墨道不通,乃方不對癥。鬼谷一行,老朽略有所悟。鬼谷先生不辭勞苦,僅用區區數年即育出蘇秦、孫臏等天下大才,威服列國,實令老朽汗顏。對于方今亂象,蘇秦應之以列國合縱,堪稱妙方!”說到這兒,逐一掃瞄四人,“爾等務必全力以赴,協助蘇秦,促使天下縱親?!?/br> “我等記下了!”四人齊道。 “眼前戰事,非蘇子不可化解。我觀列國,雖然合縱,卻各懷異志,與蘇子并不同道。合縱旨在摒秦、制秦,秦人也必不甘,或會加害于蘇子。蘇子任重道遠,不能沒個防備?!彪S巢子看向屈將子,“屈將,諸墨者中,論俠義武功,無人及你。你可全力以赴,保護蘇子,輔佐蘇子,助他成就天下大功!” 屈將子拱手:“弟子遵命!” “諸位賢達,”隨巢子環視幾人,目光落在告子身上,“無論蘇子成功與否,墨道都要光大,墨道也必須光大。而要光大墨道,必須經由天下達才。齊國稷下會聚天下飽學之士,這樣的達才或可覓得。告子,你可使人前往稷下,挑選達才,揚我墨道?!?/br> “弟子遵命!” 在墨家掌門人新老交接后,隨巢子又撐三日,于第四日正午在逾百墨者的靜靜守護下溘然長辭。 在先巨子辭世的次日,位于洛陽軒里伊水東岸的琴廟也告落成。 與公子卬大興土木營建的蘇家府院、墓園、家廟相比,琴廟土墻草頂,沒有圍墻,遠看像是山間隱廬,低矮、孤獨而簡陋。不是公子卬舍不得花錢,是蘇秦堅持這樣,說琴師并不需要高屋廣廈,能有個遮風擋雨的草舍也就夠了。 落成儀式上,周顯王躬身祭奠,在正堂親手掛起王后遺像,讓她正對琴師的泥塑。 掛好遺像,顯王看向宮正。 宮正令兩個宮人抬進一只琴臺并一只琴盒,將琴臺擺在泥塑前,將琴盒放到顯王跟前。顯王親手從盒中取出一把金絲閃亮的七弦琴,擺在琴臺上。 琴臺與琴皆由金絲楠木精雕而成,工藝精湛。琴頭刻著“知音汕汕”八字,取意自《詩》中“南有嘉魚,烝然汕汕”之句,琴臺上刻著俞伯牙、鐘子期的知音浮雕。琴師兩手撫琴,似彈非彈,全身心地沉浸在音樂中,王后雙目迷離,如癡如醉,二人構成一幅知音和合的場景。 宮正擺好,叩首,泣訴道:“淇子,這只琴臺,還有這把楠琴,是老奴奉陛下旨令,取娘娘棺槨上的金絲楠木余料,請宮中樂師特別為您定制的,‘知音汕汕’是陛下親手用御劍一劍一劍刻上去的,您老好好彈吧,娘娘在用心傾聽呢!只要聽到您的琴聲,娘娘就不傷心了,娘娘就把一切不快忘光了?!?/br> 聽著宮正的訴說,周顯王孩子似的哭了。 蘇秦跟著哭了。 在場的所有人也都哭了。 然而,哭得最投入、聲音最響亮的卻不是蘇秦,而是公子卬。許是感動于琴師的凄慘人生,許是聯想到蘇秦、龐涓諸人年紀輕輕就已建下蓋世奇功,而自己行將不惑依舊碌碌無成,許是憶起因自己的無能而白白丟失的河西和因此而喪生的八萬將士,公子卬越哭越傷感,到后來竟是涕淚滂沱。 這浩大的哭聲于顯王卻是刺耳。 俟其哭聲略降低些,顯王緩緩起身,凝神聚意,在一塊羊皮上揮毫寫出“天下第一琴”五字,然后起駕回宮。 公子卬吩咐工匠,照此制作一塊金絲楠木匾額,金底黑字,懸于琴廟門楣。 門框兩側是蘇秦貢獻的一副楹聯,上聯是“天地五音共奏明月清風”,下聯是“文武二弦協唱高山流水”,與顯王的橫批“天下第一琴”珠聯一體。 待工匠把刻寫楹聯的木板全部釘好,公子卬退后幾步,瞇起眼看一會兒,贊道:“文武二弦,乃周初文、武二王所加,契合人間文治武功。天地五音,乃宮、商、角、徵、羽,為古琴初始五弦,契合天地金、木、水、火、土五行。高山流水為塵世雅曲,明月清風為高天清韻。此七弦合鳴,天上人間無所不包,共成‘天下第一琴’,真是絕聯呢!” 蘇秦凝視楹聯,嘴角現出一絲苦笑:“真沒想到,論起音律,公子倒是雅致呢?!?/br> “蘇子高抬了?!惫訁n知是揶揄,仍舊呵呵笑出幾聲,顧自接道,“傳說上古伏羲氏制琴,以摹天地之音。在下以為,天地之音過于縹緲,過于曠遠,沒有人間之律實在、柔溫。呵呵呵,《詩》曰:‘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毙笨刺K秦一眼,“咦,說到這里,在下倒是想起一事,正要求問蘇子呢?!?/br> “公子請講?!?/br> “《詩》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K子離家多年,好不容易歸門,當與嫂夫人琴瑟相和才是,在下卻觀蘇子日日守在帳中,讓嫂夫人獨守空房?!?/br> 蘇秦低頭不語。 “呵呵呵,”公子卬恍然大悟道,“在下明白了。嗯,嫂夫人的確太土,配不上蘇子!”又笑數聲,“不過,話說回來,女人還是始配的好。就說在下吧,此生也算風流,閱歷女人無數,可真正知疼知愛知冷暖的,仍舊是始配夫人。嫂夫人雖說土氣,但依在下觀之,賢淑恭柔皆具。蘇子這般冷落她,也是不該呀!” 蘇秦不好再說什么,輕嘆一聲,走進廟中,在琴師泥塑前面跪下,緩緩閉目。 黃昏,軒里村依舊喧囂。數不清的匠人與兵士仍在頂著夜色趕活兒,為新貴蘇府起房造屋。新府選在村北,占地半井,東至蘇家桑林,西至伊水岸邊,前后一共六進院落,余為園林。這在周室,除去王宮和東西二位周公的宮室,規模當是最大的了。 小喜兒顯然不適應不期而至的巨大富貴,依舊圍著圍裙在廚房忙活。 從早上忙到天黑,小喜兒實在累了,喂好阿黑,關好院門,正要進房睡覺,卻聽到叩門聲。 見是蘇厲妻,小喜兒勉強擠出一笑:“大嫂!” “妹子呀,”蘇厲妻反手掩上門,將她扯進屋里,急切說道,“你咋能不聽勸呢?嫂子主意出了一籮筐,你只是按兵不動,真是急死人!” 小喜兒咬緊嘴唇,低下頭去。 “好妹子呀,”蘇厲妻壓低聲音,“剛才聽娃子他大說,二弟,哦,不,是相爺,相爺他依舊單身,身邊并無女人,連仆女也沒一個,全是男爺們兒。一個大男人家,身邊沒女人只有一個解釋,就是他沒有花花腸子。相爺這人是怪,可不拘他咋怪,身邊沒個女人不成。這個坑本來就是妹子的,妹子不去填,早晚得讓別人占去!” 小喜兒的嘴唇咬得更緊了。 “妹子呀,不拘咋說,你得再試一次。要是相爺執意不肯,咱就認了??梢郎┳油扑?,相爺這次回來,跟以往不一樣?!?/br> 小喜兒微微抬頭,盯住她。 “以往他回來,因為不得志,沒臉見人,心里窩火,對妹子自是不待見。此番不一樣,他是六國相爺,光宗耀祖,威風八面,可謂是春風得意,脊梁骨挺得筆直,在村里見誰都要打招呼。在家里更不一樣,莫說是待娘和你哥、蘇代他們,即使對待嫂子我,他也是禮數齊全。以前嫂子有眼無珠,那么屈待他,他一點兒也不記仇,何況是對妹子你呢?依嫂子看來,你沒有啥對不住他的,是他對不住你。他扎下架子不來尋你,定是大男人家臉皮薄,拉不下面子。妹子,你得聽嫂子的話,他死要面子,咱就得主動點,尋個機緣拱他懷里,看他硬著心腸把妹子推開!” “這??”小喜兒嘴巴大張,喃聲,“能成嗎?” “成與不成,不試一下咋能知道?再說,相爺官兒做大了,面子看得重。妹子咋說也是他的正宮娘娘,實在不中你就鬧騰起來,看他咋個收場?” 小喜兒的嘴唇再次咬起,有頃,抬頭望向蘇厲妻:“他身邊人多,怕??見不上!” “唉,妹子呀,連阿黑也沒有你實誠。你要由頭,咋也能尋它個一籮筐去。來,妹子,嫂子授你一計!”蘇厲妻湊過頭,附耳低語。 小喜兒遲疑許久,喃出一字:“嗯?!?/br> 人定時分,匠人次第安歇,村中漸趨沉靜。 蘇秦三步并作兩步,沿村中土路朝家中疾走。飛刀鄒緊隨其后。 離家門尚有數十步遠,阿黑嗅到蘇秦的味道,“嗖”一聲從院門里面躥出,嚶嚶嚀嚀地撲他身上。 蘇秦顧不上睬它,大步沖進院子,直奔中堂,邊跑邊叫:“娘,娘—” 中堂亮著燈,堂上擺著蘇虎的靈位。 蘇姚氏正襟危坐于草席上,神色沉定。 蘇秦幾步跨進堂門,在蘇姚氏跟前跪下,伸手摸在她的額頭上,見并未發燒,亦不見其他家人守候,略略一怔,輕問:“娘,聽說您病了,咋哩?” “嗯。心口悶!”蘇姚氏指指心窩。 “啥時候開始悶的?”蘇秦急了。 “有些年頭了?!碧K姚氏緩緩應道。 “咋沒聽你說起過哩?”蘇秦嗔怪一句,朝外叫道,“鄒兄!” 飛刀鄒快步進來,立在堂門外面:“主公有何吩咐?” “速請醫師!” 飛刀鄒應一聲,轉身欲走,蘇姚氏攔道:“等等!” 飛刀鄒頓住步子,望向蘇秦。 “娘,心口悶是大病,不看不行??!”蘇秦勸道。 蘇姚氏送給飛刀鄒一個笑臉,輕輕搖頭:“小伙子,大娘這病不打緊的,不勞煩醫生了,大娘這想跟秦兒嘮嘮嗑兒!” 觀蘇姚氏面色淡定,語氣沉穩,真還不是有病的樣子,飛刀鄒有些不解,轉看蘇秦,見他也是一臉茫然,便識趣地扭身走出,在院門外面守護。 “秦兒,來,”蘇姚氏指著自己身邊的席位,“坐娘這兒?!?/br> 蘇秦在蘇姚氏跟前坐下,凝視她。 蘇姚氏老了,額頭的皺紋加深了,加多了。這些年來,尤其是蘇秦出走、蘇虎病倒之后,蘇姚氏心力交瘁,原先只白大半的頭發現在全白了。 蘇秦淚水流出,將頭伏在蘇姚氏膝頭:“娘,您這心里??究底是??咋個悶的?” “娘這心里悶,不是因為病?!?/br> “是為啥?” “唉,”蘇姚氏長嘆一聲,“秦兒,娘打聽過了,你身邊并無女人。你已經三十多了,老大不小了,身邊沒個女人,咋能成哩?再說小喜兒,自嫁進咱這個窮家里,一晃就是十來年,天天守著空房,大半夜里娘睡不著,總是聽到她哭。她是蒙著被子哭的,可娘聽得見。娘心疼啊。男人家終日在外,事情多,有個忙的。女人家一天到晚悶在家里,要是再沒個念想,每寸光陰都是個熬啊。你這番回來,想必也是住不長久。眼見日子一天天過去,娘有些急了,娘想問問你,秦兒呀,究竟你是咋個想的?” “娘??”蘇秦改成跪狀,垂下頭去。 “秦兒,”蘇姚氏輕輕撫摸蘇秦的頭,“你說句實話,是小喜兒配不上你呢,還是你的心里另有女人?” 蘇秦垂首不語,淚水模糊。 “秦兒,你不說,娘心里明白??赡阋驳梅催^來想想。小喜兒哪兒都好,是個好媳婦兒,甭說在咱家里,即使在村里,眾鄉鄰沒人說她不好。她唯一的缺憾是跛腳,可這不是她的錯。不拘咋說,她是咱的人,是咱明媒正娶過門來的。過去你沒個進取,咋耍性子,眾人不會說啥。今兒你當上大官了,要是再與從前一樣,叫別人咋個看待這事兒呢?” 蘇秦將頭垂得更低,一個字也不吐口。 “唉,”蘇姚氏復嘆一聲,“秦兒,你不想說也就算了。你阿大沒了,這事兒得聽娘的,于情于理,你都要跟喜兒和好。喜兒!” 東間蘇姚氏的房中窸窸窣窣一陣響,接著布簾子掀開,小喜兒兩手捂面,半是哽咽地跛出角門,在蘇秦身邊跪下:“娘—” 小喜兒陡然露面,著實讓蘇秦吃一大驚。 愣有一會兒,蘇秦才朝一邊挪挪,責怪她道:“你??為啥也在這兒?” 小喜兒將頭埋在臂彎里,泣道:“奴??奴家??” 堂間死一般地靜。 蘇秦漸復常態,坐直身子,對小喜兒正色說道:“朱小喜兒,誠如娘方才所說,你賢惠,勤勞,有孝心,是蘇家的好媳婦兒,我認你!” “相??相公??”小喜兒喜極而泣,顫聲。 “家中一切,屬于我的那一份,歸你所有。我常年不在家,娘年歲大了,你須替我盡孝。再就是阿黑,”蘇秦伸手拍拍臥在一邊舔他腳面的阿黑,“一如既往歸你照管。它就是我,我就是它?!?/br> 小喜兒怔在那兒,目光落在阿黑身上,淚水滾出。 “還有,”蘇秦語氣冰冷,“你可以做我夫人,但我不會與你圓房,你也休作此想。既然你甘心情愿嫁入蘇門,那就做個蘇家的好兒媳吧。不是我對不起你,是你自己的選擇!”又轉對蘇姚氏,“娘,入更了,早點歇吧。若是沒有別的事兒,秦兒走了!”話音未落,人已起身,大步走到院中。 聽著腳步聲一下接一下地響出院門,漸去漸遠,四周復歸寧靜,小喜兒就如從一場噩夢中醒來,一頭撲進蘇姚氏的懷中,凄厲長號:“娘—” 從家里出來后,蘇秦臉黑著,大步流星地走向營帳。 將到帳門時,飛刀鄒遠遠望到兩個人影一左一右蹲在帳門外面,喝道:“什么人?” 二人站起。 是蘇厲與蘇代。 蘇秦掃二人一眼,黑著臉進帳。兄弟二人站起,默不作聲地跟進去。 蘇秦在幾案前坐下,指左右席位,招呼他們入席。蘇厲不敢坐席,尋個地兒蹲下。蘇代本想入席,見大哥不坐,也自蹲下來。蘇秦輕嘆一聲,剛要說話,外面傳來腳步聲,是公子卬帶著一個軍醫匆匆走來。 公子卬讓軍醫候在帳外,邊進帳邊叫:“蘇子,老夫人玉體如何?” 蘇秦看過去,見他面上焦急,二目卻在放光,知他唯恐此處不亂,不由得苦笑一聲,指對面席位:“是公子呀,請坐!” 公子卬盯他一會兒,在席上緩緩坐下:“觀你面色,令堂她??沒事了?” “娘??娘咋哩?”蘇厲、蘇代臉色皆變,急切問道。 蘇秦擺手,苦笑道:“沒啥子,不過是想跟我說說話?!?/br> 蘇厲、蘇代各舒一口長氣。 “哦?”公子卬怔了一下,笑道,“呵呵呵,沒事兒就好。在下本已歇息,一聽說老夫人有恙,二話沒說,叫上疾醫就趕過來了!”又朝帳外,“沒事了,你回去吧!” 疾醫答應一聲,轉身離開。 蘇秦沖公子卬抱拳:“家母之事,勞公子費心了!” “瞧你說的!”公子卬應過禮,朝蘇厲、蘇代各拱一拱,“二位兄弟,你們說說,老夫人一生cao勞,總算盼來好光景,正要多享幾日清福呢,如何再能有個長短?” “不說這個了?!碧K秦截住話頭,“公子來得正好,在下正有大事與你相商!” “蘇子請講!” “合縱初成,百事待舉,在下卻因家事纏身,誤下大事,心實不安。今家父已葬,此處并無大事了,在下這想??” 公子卬擺手截住話頭:“眼下墓冢未就,新府未立,蘇子怎能離開呢?再說,七七是令尊大祭,在下已經曉諭列國,要為老先生大辦一場。那時,列國皆來吊唁,唯獨蘇子不在,如何能成?” 蘇秦長嘆一聲:“唉??” “呵呵呵,”公子卬換作笑臉,“我說蘇子呀,你一天到晚愁眉苦臉,累也不累?在下這就講給你一樁喜事,開開心。今兒后晌,西周公差人來,說是獻紫檀九根。知他為何獻紫檀嗎?我們這兒起房蓋屋,鬧出如許動靜,周室上下無不驚動,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只西周公一毛不拔。在下氣不過,探出他的院中藏有九根紫檀,皆合抱粗細,兩丈長短,心里樂了,使參將上門,向他索買。老家伙不識相,死活不賣,說那幾根紫檀是他特從楚國買來,預備來年翻修宮室呢。在下震怒,捎話給他,說縱親逾萬人馬月余來一直駐在東周境內,有失公允,不日將去他的西周略駐一些時日,讓他酌情安排。老家伙慌了,使人來報,說是愿意奉送幾根木頭,一文不收,算作賀禮。呵呵呵,起宮造殿,紫檀是上好木料,每根少說也值十兩足金,僅此一項,我們就可省去百金哪?!?/br> 蘇秦震驚:“這如何能成?”忙扭身吩咐蘇代,“三弟,明日晨起,你去一趟河南邑,到西周宮謁見西周君,就說咱家謝他美意了。咱家起建的是民宅,用不上紫檀,請他不必送來。記住,要好言相謝,不可再生枝節!” 蘇代點頭應過,囁嚅道:“二哥??” 蘇秦這也想起他們這來,想是有事,問道:“啥事兒?” “我??我??”蘇代吭哧一會兒,低下頭去。 想到公子卬在場,不便談家事,蘇秦揚手道:“三弟,要是沒啥要緊事,就明日再說吧?!?/br> “二??二哥,我??我不想種??種地了!” “不種地,你想干啥?” “聽說二哥是在云夢山中跟著鬼谷子學到這身本事的,我??我也想去,求二哥在鬼谷子跟前討個人情?!?/br> 蘇秦撲哧笑道:“這個不成。先生早就不收徒了?!?/br> “那??”蘇代急了,“我就跟著二哥學!” 蘇秦沒接他的腔,目光移向蘇厲:“大哥,您也有啥事兒吧?” 蘇厲憨憨一笑:“你嫂子前幾日瞞著我在東周地界置田二十井,置完方知不對?!?/br> “咋不對了?” “那些地全是上等水田,溝渠多,適合種稻。稻貴麥賤,你嫂子相中的也是這個??赡闵┳記]想到的是,地勢西高東低,東周之水大多是從洛水上游截壩引來的。這幾年二位周公不和,西周君使人把守水壩,旱天一滴水不放,雨天泄洪,那些好稻田也就擱置了。要不是這層原因,恁好的水田人家憑啥賤賣?你嫂子不懂,一見便宜,二話沒說就買下了,置完地才聽我說起這個,后悔得直抹眼淚,要我來求求你,說你面子大,能否在西周君跟前討個人情,讓他按時放水,我們情愿多付他水錢。要不然,好好的水田只能改成旱田,太可惜了?!?/br> 蘇秦想了一會兒,轉對蘇代:“三弟,你方才說是有心跟著我學,這辰光就想學嗎?” 蘇代急切應道:“想想想,我做夢都想!” “我從先生修的是口舌之學,指靠嘴皮子吃飯,你要是想學,只能學這個?!?/br> “二哥讓我學啥,我就學啥?!?/br> “好吧。不過,你想學,我也得看看你是不是這塊料。明兒覲見西周君,你要是能把大哥這樁事兒順道辦了,我就收你?!?/br> “這??”蘇代打個驚怔,“西周君恨不得捏死東周君,咋能肯聽我的話?” “這要看你是啥說辭?!?/br> “二哥,”蘇代撓會兒頭皮,“我該咋說才是?” “見面后,你先恭維西周公,說他是德厚之人?!碧K秦閉起眼睛,像是在給蒙學童上課,“他必問你此言何來,你就說,聽人說東西二周不和,東周君薄情寡義,但君上卻以德報怨,屢次施恩于東周,是以德厚。西周君必然納悶,說他從沒想過給東周施恩,你就說,你不給東周下水,就是施恩。西周君必會奇你所言,你就說,不給東周下水,是富東周之民。數百年來東周之民只會種稻,不會種植其他谷物。君上不下水,東周之民無法種稻,只好改種麥粟桑麻,學會多種營生,就無須再求西周了。西周君必會向你問計,說他與東周公勢不兩立,如何才能不利于東周,你就說,一到種稻時節就給東周下水,東周之民一見有水,必復種稻,君上那時揚言收水,東周之民誰敢不仰仗君上?” 一通言辭講完,眾皆稱妙。大家說笑一陣,蘇厲、蘇代各懷歡喜而去。公子卬見夜色已深,也起身告辭。 蘇秦送出帳外,正欲回身,遙見數人打燈籠朝這兒走來。 為首之人竟是樓緩。 這些日來,公子卬左右不離身,用盡瑣事將他死死纏住不說,更把他的下人全部換了,只留飛刀鄒隨身護佑。蘇秦失去耳目,對外界幾乎一無所知。見樓緩來,蘇秦喜不待言,執其手入帳,迫不及待道:“快說,局勢如何了?” “唉,”樓緩輕嘆一聲,“縱親軍不日即攻函谷,縱親列國只有趙軍未至。龐涓以縱軍主將名義數度催征,君上頗是為難。發兵,有違心愿,不發兵,又恐影響縱親大局。君上不知如何是好,特使在下求問蘇子,何去何從由蘇子定奪!” 蘇秦的眉頭鎖在一起。 “事急矣。龐涓已經移帳陜城,正在調兵遣將,齊、楚、韓諸軍皆已拔營,龐涓令其旬日之內趕赴虎牢,沿河水西進,與先行一步的魏、燕縱軍在澠池會師,進擊函谷?!?/br> “合縱司還有何人?” “沒有人了?!?/br> “田文、公子章、公子如他們幾個呢?” “齊軍主將是田嬰,田文助他父親去了。公子章被韓侯召回,公子如隨楚王回郢,公子噲也于幾天前匆匆回燕,像是有啥要緊事兒。唉,前一陣子熱熱鬧鬧,您這前腳一走,后腳人就全散了?!?/br> 蘇秦啜口茶水,輕嘆一聲,搖頭苦笑。 “蘇子,”樓緩目光猶疑,“在下求問一事,秦人真的不可伐嗎?” “樓兄之見如何?” “在下以為,自秦孝公用鞅以來,秦人圖強,三晉皆受其苦,楚人亦受其害。列國無不怨秦,秦已失道于天下。蘇子倡導合縱,旨在制秦,故而天下響應。今天下既合,列國諸君皆曰伐秦,縱親諸軍氣勢也盛,伐秦或為良機。蘇子不進卻退,不喜反憂,在下也是不解。敢問蘇子憂在何處?” “伐秦失敗?!?/br> “蘇子是說,此番伐秦不能取勝?” “戰場上變數極多,即使是孫武子也不敢未戰而定勝負?!?/br> “既無定數,蘇子當應喜憂參半才是??捎^蘇子憂容,顯然是兇多吉少?!?/br> “無論是吉是兇,在下皆難高興,是以憂慮?!?/br> “在下越發不解了。若是伐秦取勝,蘇子憂在何處?” “如果取勝,六國或會滅掉秦國。不同于越國的是,秦國物產豐富,地勢險要,國民富強,六國必因分秦不公而生爭執。那時,非但縱親瓦解,天下亦必再入混戰,從而喪失合縱初衷。如果失敗,結局在下就不必說了。你知道,天下初合,縱親國既勝不起,也敗不起呀!” 樓緩這也覺出事態嚴重,背上沁出冷汗:“依蘇子之計,該當如何是好?” “唉,”蘇秦長嘆一聲,“魏王急于復仇,龐涓急于建功,硬把縱親大業朝火坑里拖。在下力孤,這又讓公子卬死活纏住,哪兒也去不得。你來得正好,替我支應一下?!?/br> “蘇子欲去何處?” “求見龐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