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5章| 姬魚結趙謀大位 同胞相殘起刀兵
國故都,又稱下都。在燕國,除薊城之外,數武陽城最大,土地肥沃,糧草豐盈,人口眾多,內通薊城,外接齊、趙、中山,是樞紐之地。若是謀逆,進可攻薊城,退可背依中山、趙、齊,割城自據!” “如此說來,子魚謀武陽是有遠圖的?!?/br> “是的,”文公點頭,“趙姬故去之后,寡人知其生有二心,訓誡過他,不想他非但不聽,反而心生怨懟,不來朝見不說,這又暗結趙人,圖謀大??大逆!” “君上許是多慮了,依臣妾看來,姬魚是個直人,想他不會走到這一步的?!?/br> “唉,”文公長嘆一聲,“他原本不會????可??可這幾年來,他受謀臣季青蠱惑,漸漸變了?!?/br> “季青?季青又是何人?” “季青是寡人前司徒季韋之子。兄弟內爭,朝臣一分為二,或支持姬蘇,或支持姬魚。寡人立姬蘇,支持姬魚的朝臣強力反對,尤以司徒季韋為甚,屢次進諫,見寡人不聽,憤而辭官,郁郁而終。季青葬過父親,變賣家產,遣散家人,只身投往武陽,誓助姬魚奪回太子之位,以酬先父夙愿。此人胸有大志,腹有韜略,手段毒辣,是個狠角兒,姬魚受他蒙蔽,對他言聽計從?!?/br> 姬雪似是明白了原委,又忖一時,勸慰道:“君上既立姬蘇為太子,想是上天的安排。姬魚真敢忤逆,上天自有懲罰。君上莫要過于自責,有傷龍體?!?/br> “唉,夫人有所不知,寡人真正的心病還不在這里?!?/br> 姬雪驚道:“除去此事,難道君上還有心???” 文公沉默許久,黯然神傷:“近些年來,寡人細細審來,季韋許是對的,寡人,唉,也許真的是所選非賢哪?!?/br> 姬雪更加震驚:“君上是說??殿下?” 文公反問她道:“夫人覺得蘇兒如何?” 自入燕宮,姬雪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太子蘇,因為太子蘇早晚見她,眼珠兒總是直的,總是朝她身上四處亂瞄,讓姬雪甚不自在。方才之舉,更讓她心有余悸。 然而,文公這般問起,姬雪卻也不好多說什么,便順口搪塞道:“看起來還好。臣妾與殿下素不往來,偶爾見面,他也是母后長母后短的。臣妾??臣妾小他許多,聽他叫得親熱,就耳根子發燙,能躲也就躲他一些?!?/br> “這些都是外在?!?/br> “外在?” “是的?!蔽墓L嘆一聲,“事到如今,寡人才知他根性卑劣,可??夫人,寡人實在??實在是??進退維谷了?!?/br> “天之道,順其自然?!奔а┌参康?,“君上已經盡心,未來之事,就秉承天意吧?!?/br> 文公點頭,凝視她:“夫人??唉,不說也罷?!?/br> “君上有話,還是說出來吧?!?/br> “寡人老了,力不從心了?!蔽墓粺o遺憾道,“要是再年輕幾年,寡人能與夫人育出一子,由夫人親自調教,何來今日這些煩惱?” 姬雪面色嬌羞,淚水流出,輕輕伏在文公身上:“君上??” 蘇秦早早起床,趕到外面轉悠。 盡管表面顯得若無其事,蘇秦的心里卻是焦急。無論如何節儉,一日至少也得吃上兩餐,幾日下來,囊中已無一文。小喜兒原本送他一百多枚銅幣,在邯鄲時雖未花去多少,但來薊城這一路上,卻是開支甚巨。一要趕路,二要養馬,三要住店,根本無法節儉,趕到薊城時,囊中已所剩無幾。他對老丈說錢在囊里,無非是個托詞。好在老丈為人厚道,沒有讓他預付店錢,否則,一場尷尬是脫不了的。 眼下急務是盡快見到姬雪。囊中羞澀倒在其次,情勢危急才是真章。聽到賈舍人說起燕國內爭,他的心里就有一種預感,姬雪需要他,燕國需要他,他必須助燕制止這場紛爭。燕國一旦內亂,受到傷害的不只是姬雪一人,燕國百姓也將遭難。再往大處說,無論武成君成與不成,燕必與趙交惡。燕趙一旦交惡,就將直接影響他的合縱方略。 將近午時,蘇秦仍在大街上徜徉。這幾日來,他考慮過進宮求見的各種途徑,竟是沒有一條可以走通。燕公臥病在榻,謝絕一切訪客,也不上朝,莫說是他,縱使朝中諸大夫,也只能在府候旨。他又以燕國夫人的故人身份求見姬雪,但各門守尉俱已識他,壓根兒不信。 依據蘇秦推斷,燕公之病的起因就是眼下武陽的亂局。如何解此亂局,在他來說卻是小事一樁。然而,如果見不上燕公,再好的對策也是無用。 蘇秦又走一時,肚中再次鳴叫。蘇秦知道已到午飯時辰,抬眼望去,街道兩邊的商販或在用餐,或在準備用餐,遠處有慈母扯著嗓子喚子吃飯。趕街的路人開始朝兩邊的飯館里鉆,小吃攤位飯菜飄香,四處都是吞咽聲。 蘇秦咽下口水,慢騰騰地往回走,一刻之后回到了“老燕人”客棧。 飯廳里已有幾位食客,面前擺滿酒菜,吆五喝六,狼吞虎咽。 老丈靜靜坐在柜前,見蘇秦進來,也不說話,拿眼盯他一下。蘇秦回他一個笑,算作招呼,看也不看那幾個食客,徑直走過飯廳,走向自己的小院。 蘇秦關上院門,倚門有頃,走進屋子,舀出一瓢涼水,咕咕幾聲灌下,至榻上坐定,閉目養氣。 門外傳來腳步聲,接著是敲門聲。 蘇秦起身,開門,見是小二。 小二揖道:“蘇爺,主人有請?!?/br> 蘇秦心里一沉,閃過咸陽的那個黑心店家,忖道:“店家都是一般黑心,觀老丈方才的眼神,想是已經看破端倪,擔心我付不起他的店錢了?!边@樣想著,臉色轉陰,聲音冷冷的,“那日住店時,你家主人親口說過,店錢在離店時打總兒結清,你這??” 小二撲哧一笑:“蘇爺想到哪兒去了,我家主人不是來討店錢的?!?/br> 蘇秦這也覺得是自己唐突了,尷尬一笑,不好再說什么,順手帶上房門,隨小二走進飯廳。 幾個食客已走,飯廳里空蕩蕩的,只有老丈端坐于幾案之后,案上擺著四大盤老燕人常吃的小菜、一壺老酒和兩只斟滿酒的精銅酒爵。 蘇秦心里忐忑,長揖:“晚輩見過老丈?!?/br> 老丈拱手還過一禮:“老朽有擾蘇子了?!庇种笇γ嫦?,“蘇子請坐!” 蘇秦不知何意,再次拱手:“老丈有何吩咐,但說就是?!?/br> 老丈微微一笑:“坐下再說?!?/br> 蘇秦走到對面,并膝坐下,看向老丈。 “是這樣,”老丈緩緩說道,“今日是老朽六十整壽,活足一個甲子了,也算大喜。老朽心里高興,略備幾碟小菜,一壇薄酒,以示慶賀。蘇子是貴人,老朽冒昧,欲請蘇子共飲,討個吉祥,還望蘇子賞臉!” 蘇秦的直覺完全可以感受出老丈說出此話的真實用意,心里一酸,眼眶發熱,聲音多少有些哽咽:“老丈??” 老丈卻似沒有看見,指爵笑道:“這兩只銅爵可不一般,全是宮里來的,若不是逢年過節,祭祖上墳,老朽還舍不得用呢。今日是喜日,又逢貴人,老朽這才拿出一用!”說著端起一爵,“蘇子,請!” 見老丈一臉慈愛,滿懷真誠,蘇秦這也平靜下來,端起酒爵,拱手賀道:“晚生恭賀老丈,祝老丈壽比南山,福如東海!” 二人相視一笑,各自飲盡。 老丈放下酒爵,拿起箸子,連連夾菜,全都放在蘇秦面前的盤子里,笑道:“這些小菜是老朽親手烹炒的,也算是燕地風味,請蘇子品嘗?!?/br> 蘇秦分別嘗過,贊道:“色香味俱全,真是人間佳肴呀!” “謝蘇子褒獎?!崩险稍贋樘K秦夾菜。 二人吃菜喝酒,相談甚篤。 酒壇將要見底時,老丈從袖中摸出一只錢袋,推至蘇秦身邊:“蘇子早晚出門,腰中不可無銅。這只袋子,暫請蘇子拿去?!?/br> “老丈,”蘇秦面色大窘,急急推回,“這??如何使得?” “呵呵呵,”老丈復推過來,笑道,“如何使不得?不就是幾枚銅幣嗎?” 蘇秦凝視老人,見他情真意篤,毫無取笑之意,甚是感動,跪地叩道:“老丈在上,請受晚生一拜!” “蘇子快快請起!”老丈急急起身,拉起蘇秦,“蘇子是貴人,老朽何敢受此大拜?再說,區區小錢,蘇子不棄也就是了,談何厚報?老朽已是行將就木之人,幾枚銅幣在老朽身邊并無多大用處,蘇子拿去,卻能暫緩燃眉之急?!?/br> 蘇秦被這位老燕人感動了,將錢袋收入袖中,朝老人拱手:“老丈高義,晚生記下了?!?/br> 老丈坐回身子,舉爵:“為蘇子前程得意,干!” 蘇秦亦舉爵:“謝老丈厚愛!” 二人又喝幾爵,蘇秦緩緩放下酒爵,盯住老丈:“晚生有一惑,不知當講否?” “蘇子請講?!?/br> “晚生與老丈素昧平生,今投老丈客棧,老丈見微知著,看出晚生眼下困頓,請吃請喝不說,這又解囊相贈,實出晚生意料。晚生甚想知道,老丈是生意人,接待八方賓客,為何獨對晚生有此偏愛?” “蘇子既然問起,”老丈微微一笑,“老朽也就照實說了。老朽在此開店三十五年,來往士子見得多了,眼力也就出來了。不瞞蘇子,打一見面,老朽就知道你與他們不一樣,是干大事的?!?/br> 蘇秦亦笑一聲:“老丈這是高看蘇秦了?!?/br> “不過,老朽不求厚報,也不是不求回報?!崩险蓴科鹦θ?,瞇眼望著蘇秦。 “這個自然?!碧K秦不知老丈要求何事,心中微凜,但此時已無退路,只得拱手,“老丈請講?!?/br> “他日得意,求蘇子莫要忘記燕人?!崩险梢荒槆烂C,字字懇切。 聽到老燕人說出的竟是此話,蘇秦心中大是震撼,顫聲應道:“晚生記下了?!?/br> “記下就好?!崩险啥⒆∷?,“蘇子此來,可想見到君上?” “唉??”蘇秦長嘆一聲,臉上現出無奈。 “想見君上,倒也不難?!?/br> 蘇秦眼睛大睜,不無驚異地盯住老丈。 老丈緩緩說道:“老朽膝下犬子,名喚袁豹,眼下就在宮中當差,是太子殿前軍尉。今日老朽六十大壽,他說好要回來的,但在兩個時辰前,卻又捎來口信,說是今日申時,他要護送太子殿下、燕國夫人前往太廟,怕是回不來了。老朽在想,蘇子若至宮城東門守候,或可見到殿下。若是見到殿下,就能見到君上了?!?/br> “燕國夫人前往太廟?”蘇秦既驚且喜。 “是的,”老丈應道,“君上龍體欠安,夫人欲去太廟,說是為君上祈福?!?/br> 蘇秦拱手:“謝老丈指點!” 飯畢,蘇秦辭別老丈,回房小坐一時,望望日頭,見申時將至,遂動身前往燕宮。 蘇秦在燕宮東門之外候有小半個時辰,果見宮門洞開,一隊衛士涌出,吆五喝六地清理街道。又候一時,大隊甲士走出宮門,隊伍中間,旌旗獵獵,兩輛豪華車輦轔轔而行。車輦前面,一人手執長槍,虎背熊腰,兩眼冷峻地望著前方。 無須再問,蘇秦看出此人即為軍尉袁豹。 衛隊走出宮門,蘇秦看得分明,就如當年在洛陽時一般無二,猛地從街道上斜刺里沖出,不及眾人反應,已經當街跪下,叩拜于地,朗聲自報家門:“洛陽人蘇秦叩見燕國太子殿下!” 袁豹震驚,急沖上前,大喝一聲:“快,拿下此人!” 眾衛士圍攏過來,將蘇秦扭住。 袁豹環視四周,見無異常,方才緩出一口氣,走到太子駕前,大聲稟道:“啟稟殿下,有人攔駕!” 突然遭此變故,太子蘇誤以為是公子魚派來的刺客,嚇得魂飛魄散,在車中如篩糠一般,顫聲問道:“可是刺??刺客?” “回稟殿下,”袁豹朗聲應道,“攔駕之人自稱洛陽人蘇秦,聲言求見殿下!” 聽到不是刺客,太子蘇總算回過神來,掀開車簾,喝道:“什么蘇秦?就地杖殺!” “殿下,”袁豹略一遲疑,低聲奏道,“末將察看此人,似無惡意。是否??” 太子蘇眼睛一瞪,截住他的話頭:“驚擾夫人就是死罪,拉下去!” “末將遵旨!”袁豹轉身,下令,“殿下有旨,洛陽人蘇秦驚擾夫人車輦,犯下死罪,就地杖殺!” 眾甲士正欲行杖,蘇秦爆出一串長笑:“哈哈哈哈,燕國無目乎!燕有大難,蘇秦千里奔救,卻遭殺身,燕國無目乎?” 太子蘇怒道:“大膽狂徒,死到臨頭,還敢恃狂,行刑!” 話音未落,身后車駕傳出姬雪的聲音:“慢!” 姬雪的聲音雖然柔和,穿透力卻強,眾甲士正欲行杖,聞聲止住。 姬雪緩緩說道:“將攔駕之人帶過來?!?/br> 袁豹喝令衛士將蘇秦扭到車輦前面。 姬雪撥開車簾,瞧見果是蘇秦,心中一陣狂跳,將手捂在胸前。過了好一陣兒,她才壓住心跳,放下珠簾,顫聲說道:“攔駕之人,聽說你是洛陽人蘇秦?” 分別七年,再次聽到姬雪的聲音,蘇秦自也激動,強自忍住,沉聲應道:“回稟燕國夫人,草民正是洛陽人蘇秦?!?/br> “袁將軍,松開此人?!?/br> “末將遵旨!”袁豹令衛士放開蘇秦。 蘇秦跪地,叩道:“洛陽人蘇秦叩見燕國夫人,恭祝夫人萬安!” 姬雪顫聲應道:“蘇子免禮?!?/br> 見袁豹放人,太子蘇不明所以,跳下車輦,對姬雪道:“啟稟母后,這個狂徒攔阻母后大駕,已犯死罪,為何將其放掉?” 姬雪已經恢復鎮靜,淡淡應道:“此人是洛陽名士,不是狂徒?!?/br> 太子蘇眼珠兒一轉,態度大變,轉對蘇秦深揖一禮:“姬蘇不知蘇子是母后的家鄉名士,得罪之處,望蘇子包涵!” 蘇秦朝他叩首:“草民謝殿下不殺之恩!” 太子蘇親手扶起他:“蘇子請起?!?/br> 蘇秦起身。 太子蘇不無殷勤道:“姬蘇與母后欲去太廟,蘇子可否隨駕同往?” 蘇秦拱手:“謝殿下抬愛?!?/br> 太子蘇為討好姬雪,邀請蘇秦與自己同輦,傳旨繼續前行。不消半個時辰,一行人馬趕至太廟,姬雪、太子蘇在太廟令的安排下步入大殿,按照往日慣例獻祭,為燕文公祈壽。 祭祀已畢,太廟令叩道:“請夫人、殿下偏殿稍歇?!?/br> 姬雪、太子蘇起身步入偏殿,分別落席。剛剛坐下,太子蘇心中有事,便急不可待地屏退左右,伏地叩道:“母后,兒臣所托之事,君父可準允否?” 因有前面的尷尬,姬雪早有準備,大聲叫道:“來人!” 太子蘇急忙起身,端坐于席。 老內臣走進:“老奴在!” 姬雪朗聲吩咐:“有請蘇子!” “夫人有旨,有請蘇子!” 蘇秦走進,伏地叩道:“草民叩見燕國夫人,叩見太子殿下!” 姬雪擺手:“蘇子免禮?!庇质种概赃吙拖?,“蘇子請坐?!?/br> “謝夫人賜座!”蘇秦起身坐下。 姬雪凝視蘇秦,有頃,緩緩問道:“請問蘇子,這些年來何處去了?” “回稟夫人,”蘇秦拱手答道,“草民與義弟張儀同往云夢山中,得拜鬼谷先生為師,修習數載,于前年秋日出山?!?/br> “張儀?”太子蘇震驚,緊盯蘇秦,“可是助楚王一舉滅掉越國大軍二十余萬的那個張儀?” “正是此人?!碧K秦拱手應道。 “呵呵呵,”姬雪輕聲笑道,“本宮也曾聽說此事,真沒想到張儀能有這個出息?!?/br> 太子蘇愈加驚詫:“聽母后此話,難道認識張儀?” 姬雪微微點頭:“見過他幾面?!庇洲D對蘇秦,“聽聞蘇子去年曾至秦國,可有此事?” 蘇秦苦笑一聲,搖頭嘆道:“唉,是草民一時糊涂,欲助秦公一統天下?!?/br> “什么?”太子蘇目瞪口呆,“蘇子欲助秦公一統天下?你??” 姬雪微微一笑,轉對太子蘇:“殿下方才不是詢問所托之事嗎?今有蘇子,可抵虎符了?!?/br> 太子蘇不可置信地望著蘇秦,好半天,方才回過神來,半是懇請,半是譏諷:“姬蘇懇請蘇子,一統天下可否暫緩一步,先來救救燕國!” 蘇秦微微點頭,明知故問:“請問殿下,燕國怎么了?” 太子蘇急切說道:“姬蘇得報,公子魚在武陽招兵買馬,陰結趙軍,欲里應外合,行大逆之事。君父聞報,氣結而病。公子魚聽聞君上病重,氣焰愈加囂張,不日就要起兵薊城,燕國??燕國大難不日即至?!?/br> 蘇秦微微一笑:“在蘇秦看來,武陽之亂,區區小事?!?/br> “什么?”太子蘇震驚,“武陽之亂若是小事,何為大事?” “回稟殿下,燕國大事,在于朝無賢才,國無長策!” 太子蘇正要抗辯,姬雪擺手:“辰光不早了,蘇子且回館驛,待本宮稟過君上,另擇時日向蘇子請教?!?/br> 蘇秦起身,叩首:“草民告辭!” 三月初一,古城晉陽再遭沙塵襲擊。 翌日后半夜,原本漆黑的大地被一層厚厚的沙塵籠罩,不見天光。在晉陽正西門的城門樓上,全身甲衣的晉陽都尉申寶與十幾個親隨守在門樓城垛上,目不轉睛地盯住城外。 遠處傳來守夜更夫的梆聲,連響五下,略頓一頓,又響五下,形成有規律的節奏。 一個親隨湊過來,小聲道:“將軍,交五更了!” “聽到了?!鄙陮毑荒蜔┑鼗厮痪?,牢牢盯住遠方。 又候一時,申寶急了,轉向那名傳話的親隨:“你吃準了,可是今夜五更?” 親隨應道:“回稟將軍,小人聽準了。特使大人親口說,是本月初二凌晨,交五更,以火光為號?!闭f著,突然不無驚喜地指向遠處,“將軍請看!” 果然,遠處亮起三堆火光。 申寶抽出寶劍,不無威嚴地轉過身來,低聲命令:“點火!” 幾名手持火把的親隨急急走到早已備妥的柴垛前,呈“一”字形燃起三堆大火。 遠處的塵霧里涌出無數秦軍,多如螞蟻,悄無聲息地逼近西門。 申寶壓住內心激動,朗聲下令:“開城門!” 一個親隨正要下樓傳令,陡然僵在那兒。 申寶罵道:“快傳令,開城門!” 話音未落,樓下傳來放吊橋及開城門的聲音。 申寶正自驚異,背后飄來渾厚但冷冰的嗓音:“申將軍,城門已經開了?!?/br> 申寶回頭,見晉陽守丞趙豹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的身后,四周更有數不盡的趙兵,個個張弓搭箭,蓄勢待發。 “趙??趙將軍??”申寶語無倫次。 趙豹冷冷地望著他:“拿下逆賊!” 眾兵士上前,將申寶及眾親隨拿下。 秦兵先鋒數百人沖過吊橋,涌進城門洞。 趙豹朗聲下令:“將士們,起吊橋,關門打狗!” 一群趙兵發聲喊,合力拉動吊橋的滑輪。吊橋飛起,橋上秦兵猝不及防,紛紛掉入寬近三丈的護城河里。與此同時,城上火光四起,萬弩齊發,可憐那些剛剛過橋的數百秦兵,頃刻間在陣陣慘叫聲中化為陰世之鬼。 司馬錯震驚,急令鳴金收兵。 與此同時,晉陽東門開啟,兩車沖出,快馬加鞭,徑投邯鄲。 中大夫樓緩得到急報,急稟安陽君:“稟報太師,晉陽急報!” 安陽君匆匆看過,急道:“備車,洪波臺!” 子之朝濁鹿秘密駐防的事,迅速為武成君所知。 子魚急召季青:“子之增兵濁鹿,季子可知?” 季青點頭。 “你可速將此事告知趙人,要他們暫—” “回稟主公,已經晚了!” “季子,你??此話何意?” “主公,”季青緩緩說道,“臣早已使人通報公子范,他要的糧秣已備妥當,沒準就這辰光趙軍已在奔襲濁鹿的途中?!?/br> “這如何能成?”武成君大驚失色,“趙人不知防備,必吃大虧,萬一問罪,叫本公如何解釋?” “臣要的正是這個!”季青陰笑一聲,“公子范若吃大虧,自然不肯罷休。趙、燕交兵,必有一場熱鬧,主公若在此時起兵,大事必成!” 武成君正欲再問,果有探馬來報:“報,趙人夜襲濁鹿,被子之將軍打退!” 武成君急問:“情勢如何?” “趙人折兵三千,退兵三十里下寨,子之將軍也退守濁鹿?!?/br> “趙人共來多少兵馬?”季青問道。 “一萬?!?/br> “再探!” 探馬應諾而退。 季青微微一笑,轉對武成君道:“主公,可以起兵了!” “季子?” “公子范原以為濁鹿唾手可得,僅使一萬人來取,未曾料到遭此痛擊。依公子范性情,必起大軍復仇,主公此時不起兵,更待何時?” “這??” “主公,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武成君沉思有頃,面色漸漸堅毅:“好吧,傳令!” 明光宮里,姬雪手撫文公額頭,輕聲問道:“君上,今日感覺如何?” 文公苦笑,搖頭:“心頭就如壓著鉛塊,頭也疼得厲害?!?/br> “君上勿憂,”姬雪微微一笑,聲音更柔,“臣妾在太廟求得一卦,乃上上之簽。聽卜師解釋,君上之疾,不日將愈?!?/br> “唉,”文公長嘆一聲,“夫人,不要寬慰寡人了。寡人之疾,寡人自知,一時三刻好不了的?!?/br> 姬雪撲哧一笑。 文公怔道:“夫人因何而笑?” 姬雪又笑幾聲,止住,樂道:“臣妾前往太廟,途中遇到一樁奇事,方才想起,一時忍俊不禁,竟就笑出來了?!?/br> “哦?”文公的好奇心被她勾起,心情也好起來,歪頭望她,“是何奇事,能惹夫人如此發笑?” “臣妾剛出宮城,就有一人沖至街心攔駕?!?/br> 文公震驚:“何人攔駕?可否驚到夫人?” “哪能呢?”姬雪笑道,“臣妾又不是三歲孩童?!甭灶D,“那人跪在地上,說是求見殿下。殿下見他沖撞臣妾,就要拿他問罪。也是臣妾好奇,召他詢問,此人自稱是云夢山鬼谷子的弟子,魏國大將軍龐涓、楚國客卿張儀皆是他的師弟。臣妾上下打量,見他貌不驚人,衣冠陳舊,形容舉止看不出是胸有大才之人。龐涓、張儀何等人物,此人竟然自稱與他們同門,豈不是妄言托大嗎?君上,現在這世道,就如一片大林子,什么樣的鳥兒都有。君上見多識廣,可曾遇到此等可笑之事?” “嗯,”文公見她言語輕松,放下心來,“此事聽來倒也好笑。后來如何?” “也是臣妾好奇心起,一來欲試此人才華,二來也想打壓一下他的氣勢,就以燕國之事問之。不料此人出口說道:‘燕有大疾?!兼詾?,君上龍體欠安之事,燕人皆知,此人說出此語,也算平常,隨口應道:‘先生所指可是君上龍體欠安之事?’此人應道:‘非也,君上無疾,有疾者,燕也?!厦髅饔屑?,此人卻說君上無疾,豈不是亂言誑語嗎?臣妾本欲責罰此人,因其所言也還吉利,后又占下吉卦,一時高興,也就打發他去了?,F在回想此事,特在君前學舌?!?/br> 文公忽地從榻上坐起:“此人姓啥名誰?現在何處?” “君上萬不可驚動龍體?!奔а┓鏊上?,“臣妾已問明白,此人姓蘇名秦,是臣妾娘家洛陽人,現在宮城外面的老燕人客棧居住?!?/br> “蘇秦?”文公眼睛大睜,“可是那個向秦公獻帝策欲一統天下的蘇秦?” “君上真是神了!”姬雪佯吃一驚,“臣妾問過了,正是此人?!?/br> 文公再次起身,身上之病全然不見:“愛妃,速召此人入宮!嗯,不可走漏風聲,讓他前去??”略略一頓,老眼珠子一轉,“前去寡人書齋!” 姬雪小聲提示:“君上的龍體??” “哦,”文公也笑起來,“是了,寡人這兒還病著呢。這樣吧,傳他前來明光宮,就在榻前覲見!” “臣妾領旨!” 姬雪扶文公重新躺下,款款退至門口,轉身走出,剛至前面客廳,猛見太子蘇在廳中來回轉悠,見她出來,急趨過來,跪地叩道:“母后??” 姬雪欲躲不及,只好頓住步子,眉頭緊皺:“殿下?” “母后,”太子蘇急道,“出大事了!” 姬雪緩緩走到席前坐下,擺手:“殿下請起,是何大事,說吧?!?/br> 太子蘇起身,穩住情緒,拱手:“啟稟母后,兒臣得報,趙軍一萬昨日襲我邊邑重鎮濁鹿,被子之將軍擊退。趙軍主將趙范大怒,令大軍連夜拔營,向我邊境移動七十里,子之將軍也令三軍將士兵不卸甲,馬不離鞍,晝夜戒備,兩國大戰一觸即發!武成君看到時機成熟,在武陽殺豬宰牛,誓師伐薊,檄文也擬好了,說是朝有jian賊,欲清君側!這且不說,據兒臣探知,薊城里面有他許多內應,即使宮中,也有他的耳目,兒臣的一舉一動,皆在他的監視之中!” “殿下是何打算?” “母后,”太子蘇急道,“眼下已是緊要關頭,母后必須奏請君上,討要虎符,調子之大軍回守薊城,剿滅亂臣賊子!” 姬雪心頭一怔:“若是調回子之大軍,何人迎擊趙人?” “母后,”太子蘇脫口應道,“趙人若打過來,我們大不了割城獻地;子魚若打過來,君上、母后還有兒臣,我們??我們是必死無疑啊,母后!” 面對祖宗留下來的江山社稷,殿下竟然說出如此不疼不癢之語,實讓姬雪心寒。聯想到文公所說的選人非賢之句,姬雪不無鄙夷地斜他一眼,冷冷說道:“殿下,君上病情剛有好轉,不可驚動!虎符之事,你也不必再說了!” 太子蘇故技重演,倒地而拜,雙手扯住她的裙帶,聲淚俱下:“母后??” 姬雪面色慍怒,猛地站直身子,扯回裙帶,厲聲喝道:“來人!” 太子蘇完全被姬雪的威嚴震懾了,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老內臣聞聲急進:“老奴在!” “殿下累了,送他回宮歇息!”姬雪冷冷說道。 老內臣進前,對太子蘇揖道:“夫人有旨,請殿下回宮歇息。殿下,請!” 太子蘇抹把淚,爬起身,悻悻走出。 見他走遠,姬雪轉對老內臣:“速去老燕人客棧,請蘇子入宮!” “老奴遵命!” 從太廟回來,蘇秦哪兒也沒去,待在店中守候姬雪音訊。 將近午時,老丈正在院中磨礪矛頭,一車馳至。車上之人瞄到門楣上的“老燕人”三字,跳下車,拿袖擦去額頭汗水,拱手道:“請問老丈,貴店可否寄住一位姓蘇的先生?” 老丈放下矛頭,拱手還禮:“客人要尋之人可叫蘇秦?” 那人喜道:“正是?!?/br> 老丈反身回店,來到蘇秦房前,敲門:“蘇子,有人尋你!” 蘇秦聞聲走出,見是一個壯漢,拱手:“蘇秦見過壯士,敢問壯士尊姓大名!” “蘇子客氣了,”那人回過禮,“在下沒有名姓,生于鄒地,蘇子就叫我鄒生好了!”說著,從衣襟里摸出一封密函,雙手呈遞,“在下受邯鄲賈先生之托,捎急函一封,敬請蘇子拆看?!?/br> “鄒兄辛苦了!”蘇秦接過信,深深一揖,正在拆看,馬蹄聲又起,一輛宮車馳至,是內臣。 老丈迎上。 老內臣跳下車,揖道:“請問老丈,洛陽蘇子可住此處?” 老丈沖蘇秦道:“蘇子,宮中來人尋你!” 蘇秦迎上揖道:“洛陽蘇秦見過內宰?!?/br> 老內臣還揖:“蘇子,夫人有請?!?/br> 蘇秦轉對鄒生,拱手:“鄒兄稍坐,在下急需進宮,回頭再與鄒兄說話!”又轉對老丈,“煩請老丈款待壯士,為壯士洗塵?!?/br> 老丈應下。 蘇秦跳上宮車,馳入宮中。 聽著由遠而近的腳步聲,姬雪一陣激動。 腳步響至宮門外,老內臣趨進:“夫人,蘇子到了?!?/br> 姬雪竭力穩住慌亂的情緒,正襟危坐,揚手:“有請蘇子?!?/br> 蘇秦趨進,叩拜:“蘇秦叩見燕國夫人?!?/br> “蘇子免禮!看茶?!?/br> 蘇秦謝過,起身坐于客位。 春梅端上香茶。 姬雪凝視蘇秦,有頃,拱手道:“國有大事,君上這又龍體欠安,本宮一個弱女子,實在無力應對,情急之下,只好冒昧打擾蘇子,望蘇子不吝賜教?!?/br> 蘇秦一語雙關:“蘇秦是特意為燕國來的,蘇秦愿為燕國,愿為夫人,鞠躬盡瘁,死而后已?!?/br> 姬雪顫聲應道:“姬雪誠謝蘇子!” “聽夫人說國有大事,蘇秦敢問夫人,大事何在?” 姬雪將趙燕交兵、子魚引軍殺奔薊城一事約略講述一遍,不無憂慮地盯住蘇秦:“大體就是這些。眼下事急,聽聞子魚的大軍已在途中,離薊城不遠了!” “子魚之事,君上可有旨意?” “唉,”姬雪嘆道,“子魚、子蘇皆為君上骨血,今日勢成水火,君上左右為難。不瞞蘇子,君上之病,因的也是這事。假使叛亂的不是子魚,君上斷不會讓情勢發展到這個地步?!?/br> 蘇秦再問:“夫人可有旨意?” “唉,”姬雪再嘆,“本宮一個弱女子,能有什么旨意?蘇子,燕國偏僻,本為弱邦,北有胡人,南有強齊,西??蘇子這也看到了,眼下趙國八萬大軍已經壓境。蘇子,燕國勢弱,不能自亂哪!” 蘇秦起身叩道:“蘇秦謹遵夫人旨意!” 姬雪多少有些窘迫:“蘇子,本宮沒??沒有旨意呀!” 蘇秦再拜:“夫人方才說,燕國不能自亂,就是旨意?!?/br> 姬雪既驚且喜:“蘇子已有對策了?” “夫人放心,”蘇秦淡淡一笑,“若治天下之亂,蘇秦不敢夸口;若治燕國眼前之亂,于蘇秦倒是小事一樁?!?/br> 姬雪噓出一口長氣,左手捂在心窩上:“太好了?!?/br> 話音剛落,一名宮人飛奔進來,叩首于地,上氣不接下氣道:“啟??啟稟夫??夫人,叛??叛軍已至郊區,就??就要打??打到城??城門下了!” 有蘇秦在側,姬雪全然無懼,轉對老內臣,一字一頓:“傳殿下、薊城令,本宮議事!” 老內臣應道:“老奴領旨!” 薊城郊野,旌旗獵獵,車輪滾滾,戰馬嘶鳴,近兩萬人馬分為左中右三軍從武陽方向直撲過來。 早有探馬報知薊城令,所有城門同時關閉,護城河上的吊橋隨之吊起。 大軍在南城門外停下,依照事先的編排擺開陣勢。全副武裝、手執長槍的武成君威風凜凜地站在中間一輛戰車上,充滿殺氣的目光緊緊盯在城門樓上。 在他兩側,分列季青及十幾員戰將。 武成君看向季青。 “諸位將軍,”季青朗聲叫道,“身為燕室長子,我家主公姬魚當立太子。然而,公子姬蘇以陰術媚上,蠱惑君上,謀得太子之位。姬蘇身為太子,從不體恤民生,專權跋扈,排斥異己,塞言用jian,致使燕國民不聊生,怨聲載道,已成燕國公敵。主公秉承天意,興正義之師,討伐逆賊,清理君側!” 十幾員戰將齊吼:“我等誓死跟從主公,鏟除jian賊,清理君側!” 季青拔出寶劍:“人生在世,莫過于建功立業。諸位將軍,這個機會,近在眼前!你們各領本部人馬,殺入城,清君側。誰先登城,就記頭功!” 眾將再吼:“末將得令!” 列將各領本部人馬,馳往不同方向。 頃刻之間,鼓聲四響,殺聲震天,武陽叛軍爭先恐后,殺向外城諸門,單單北門無人,是季青故意留給逃亡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