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5章| 姬魚結趙謀大位 同胞相殘起刀兵
小國中山夾在趙、燕、齊三個大國之間,西倚太行,北鄰桓山?;干街?、西兩面廣袤千里的山地、草場原是北胡代國的地盤,后為趙襄子所滅,代國亦成為趙國一郡,易名代郡。 代理主將公子范將大帳扎在桓山東部的鴻上塞,八萬趙軍屯扎于桓山以東地區,背依桓山,前探易水,名為制約中山,鋒芒卻逼向北至濁鹿、南至樂徐長約數百里的燕國邊境。剛入而立之年的燕軍主將子之毫不示弱,引燕軍六萬沿易水下寨,將中軍大帳設在距鴻上塞不足百里的龍兌,與趙軍遙相抗衡。 這日向晚時分,十余騎胡人飛也似的馳往鴻上塞。 將近關門時,馳在最前面、一身胡地富商打扮的武成君、燕國長公子姬魚勒住馬頭,轉對緊跟上來的季青道:“季子,本公實在弄不明白,趙范為何要本公親來?” 季青應道:“臣也不清楚,想是有大事須與主公商議?!?/br> 武成君皺下眉頭:“依你之見,他不會是對本公有所圖謀吧?” “不可能!”季青搖頭,“奉陽君若謀大事,還要仰仗主公之力。這是一個連環結,對誰都有好處。眼下好戲尚未開場,公子范斷不會對主公不利?!?/br> 武成君定下心思,兩腿用力,催動胯下戰馬向前馳去。 眾騎馳至關門,季青掏出令牌,軍尉驗過,報向關將。 關將迎出,與武成君、季青見過禮,引他們直入中軍大帳。 公子范聞報迎出,攜武成君之手步入大帳,分賓主坐下。公子范輕輕擊掌,旁邊轉出兩名歌伎,在各人幾案前放一只陶碗,滿滿斟上代地烈酒。 “呵呵呵,”公子范朗聲笑道,“來到胡地,只得依照胡人習俗,拿大碗喝了!”說著手捧酒碗,沖武成君拱手,“武成君,”又轉向季青,“還有季子,一路辛苦了,本將以薄酒一碗,權為二位接風!” 武成君掃季青一眼,捧碗道:“姬魚謝大將軍款待!” 眾人飲畢,季青起身,搬過酒壇,為公子范斟上,又自斟一碗,舉酒:“在下久聞大將軍神威,今日得見,果是威嚴。在下今借大將軍美酒,回敬大將軍一碗!”一揚脖,飲盡。 “哈哈哈哈,”公子范長笑一聲,“季子是個爽快人!好,本將飲了!”也舉碗飲下。 季青斟滿,沖公子范抱拳:“昨夜亥時,聽聞大將軍有召,主公不敢怠慢,星夜起程趕至。敢問大將軍急召主公,可有大事?” “好吧,”公子范亦抱拳道,“既然季子有問,本將也就直話直說。相國大人應公子之請,特從晉陽征調車騎兩萬馳援代郡。然而,大出本將所料的是,代地貧困,糧草原本不濟,今又增兵兩萬,無疑是雪上加霜了。不瞞公子,本將麾下八萬將士,糧草已經不繼。本將雖已急報相國,要求增撥,可遠水不解近渴。本將??”略頓,“聽聞武陽多有積蓄,這想??”打住話頭,目視武成君。 武成君面色微變:“敢問大將軍需要多少糧草?” “一萬石粟米足矣?!?/br> “一萬石?”武成君震驚。 “公子不會是舍不得吧?”公子范神色微凜,半笑不笑。 武成君看向季青。 公子范的目光也射過來。 “哈哈哈哈,”季青大笑一聲,沖公子范微微抱拳,“少了,少了!趙、燕世代睦鄰而居,燕國有難,大將軍勞苦遠征,這點粟米如何拿得出手?我家主公愿以粟米一萬五千石、馬草一千車犒勞,望大將軍不棄?!?/br> 季青出此豪言,莫說是武成君,縱使公子范也是一怔,半晌方才反應過來,長笑幾聲:“哈哈哈哈,季子真是爽快人!” “不過??”季青欲言又止,眼睛斜向公子范。 公子范急道:“季子有話,直說就是?!?/br> “我家主公也有一請?!?/br> “說吧?!惫臃洞蟠筮诌值財[手,“有來有往才見公平?!?/br> “我家主公愛馬如癡,代地出良駒,大將軍能否賣給我們一些代地良馬?” “什么賣不賣的,本將這里軍馬有的是,公子需要幾匹,盡可開口?!?/br> “兩千匹?!?/br> “兩千匹?”公子范吃一大驚,愣怔有頃,撓頭,“這??” “大將軍休急,”季青又是一笑,“我家主公只是暫時借用。待大事成就,在下保證,兩千匹軍馬如數奉還不說,另外附送燕馬五百匹,權作利酬?!?/br> “好!”公子范拍案定奪,“還是季子爽快,這事兒定了!” “還有一事,”季青的語氣不急不緩,“大將軍可否想過糧草如何交接?” 公子范似是未曾想過此事,一下子愣了。眼下燕、趙兩國各陳大軍于邊境,雖未交兵,卻勢如水火,武成君縱使愿出糧草,他如何去拿,真也是個難題。 “大將軍,您看這樣可否?”季青似乎早有主意,“邊邑重鎮濁鹿是主公地界,主公在邑中設有糧庫,有庫糧萬石,馬草五百車。近日我們再往此處送糧五千石,馬草五百車,湊足所說之數后稟報大將軍,大將軍派兵襲占此邑,此事即成。守邑兵士皆是主公人馬,只要大將軍兵至,就棄城而走,大將軍一可唾手而得邊邑重鎮,捷報軍功,二可得到上述糧草,豈不是好?” 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公子范轉向武成君:“公子意下如何?” “這??”武成君遲疑一下,目視季青,見他神態篤定,只好點頭,“就依季子所言?!?/br> 公子范轉對季青:“軍馬之事,又如何交接?” “大將軍將軍馬備好之后,會有一個名叫頭刺子的馬販前來接收,大將軍只需將軍馬交給此人就是?!?/br> “好!”公子范一錘定音,“就這么辦!” 一出關門,武成君憋不住,將季青叫到一邊,責備他道:“這么多糧草,你怎能一口應承下來?還有,濁鹿是我邊邑重鎮,人口不下萬戶,就這么拱手送給趙人,你??你叫本公如何向燕人解釋?” “做大事者,不記小失?!奔厩嗟吐晳?,“季青這么做,為的是主公大謀。主公也都看到了,子之將軍的六萬大軍屯于龍兌,距武陽不足百里。有子之大軍在側,主公如何大圖?趙軍雖然陳兵邊境,名義上卻是威逼中山,不是征伐燕國。子之按兵不動,趙軍自也無理出擊。主公主動舍棄濁鹿,公子范只要出兵攻取,主公就向子之求救,子之救援,燕、趙必戰。燕、趙若戰,薊城必虛,主公趁機起兵??” 不消季青再說,武成君連連點頭,翻身上馬,揚鞭狂飆而去。 翌日亥時,年過六旬、一身疲憊的燕文公在老內臣的攙扶下緩步走進甘棠宮。 甘棠宮是燕宮正宮,燕國夫人姬雪聽到響聲,與貼身侍女春梅迎出宮門,趨前幾步替下內臣,一邊一個,扶文公步入正寢,輕柔地為他寬衣解帶。 在老態龍鐘的燕文公面前,虛年二十三歲的姬雪顯得越發青春靚麗,充滿活力。七年歲月無力修改一個事實—姬雪是這個宮里最美麗的女人。她的眼睛一如在洛陽時那樣明亮,她的彎眉依舊時不時地凝起,她的眉宇間仍然掛起絲絲道道的哀愁。 然而,細心之人或會發現一些改變:姬雪眼神里的天真不見了,她眉宇間的浪漫不存了,她俏臉上的笑容失蹤了。姬雪似是換了個人,溫柔中透出冰冷,善意里隱藏機敏,神態舉止就如一只流離失所,在荒野里獨步的流浪貓。 文公的衣服尚未寬畢,老內臣趨進,小聲稟道:“君上,殿下求見?!?/br> 燕文公眉頭略皺,面色不悅,頭也不抬:“這么晚了,他來有何事?” 老內臣遲疑一下,聲音更低:“觀殿下神色,似有要事?!?/br> 燕文公自己動手,重又穿戴衣冠,對老內臣道:“宣他前廳覲見?!?/br> 老內臣急急出去。 燕文公朝姬雪苦笑一聲,輕輕搖頭。姬雪也不說話,輕輕扶他走向寢宮外面的前廳。將近門口時,姬雪松開燕公,退后一步,揖道:“君上,臣妾守在此處了?!?/br> 燕文公回揖:“有勞夫人?!弊叱鰧嬮T,在廳中主位坐下。 太子姬蘇趨入,跪叩:“兒臣叩拜公父!” 燕文公盯過去:“蘇兒,夜已深了,何事這么急切?” 太子蘇見旁邊站著老內臣和兩個侍寢宮女,遲疑一下,欲言又止。 老內臣正欲退出,燕文公擺手,對太子道:“說吧,這兒沒有外人?!?/br> 太子蘇遲疑一下,起身趨前,在文公耳邊低語。 燕文公臉色漸變,開始喘氣,兩眼緊盯太子蘇,一字一頓:“此事當真?” 太子蘇從袖中摸出一只令牌和一道密折,呈上,小聲稟道:“這是逆賊出入趙軍大營的令牌,其中備細,兒臣盡已寫在密折里了?!?/br> 燕文公拆開密折,細細讀過,面色越來越差,許久方才抬頭:“你??你是如何得知這些的?” 太子蘇不無得意地掃視左右一眼,小聲稟道:“回稟公父,子魚的貼身侍衛里有兒臣的眼線,他的一舉一動盡在兒臣掌握之中。據兒臣所知,子魚近年在武陽等地招兵買馬,集結甲士萬余,良馬數千匹,欲謀大事。此番暗結趙人,資助趙人軍糧一萬五千石??” 太子蘇尚未說完,文公已是手捂胸口,大口喘氣,不一會兒,兩眼一黑,口吐鮮血,慘叫一聲,歪倒于地。 太子蘇萬未料到有此變故,大驚失色,哭叫:“公??公父??” 老內臣也是傻了,正自驚愕,姬雪從內寢沖出,幾步撲到燕文公身前,將他抱在懷里,捏住人中,急叫:“君上??”又轉對老內臣,“快,召太醫!” 老內臣這才反應過來,沖臉色煞白的宮女道:“快,召太醫!” 當兩名宮女領著當值太醫趕過來時,燕文公已經蘇醒。 見自己壯碩的身體被瘦弱的姬雪緊緊抱在懷里,燕文公老淚盈出。 太醫跪地,按住文公脈搏,把會兒脈,長噓一口氣,正欲說話,文公擺手,對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太子蘇道:“你??去吧!” 見文公的目光盯著自己,太子蘇知是說給他的,便再拜起身,悻悻退出。 太子蘇不無煩躁地在自己的東宮中來回踱步。 太子蘇頓住步子,眉頭一橫,伏案疾書一封,加上璽印,叫道:“來人!” 東宮內宰應聲走進:“臣在!” “召公子噲!” 不一會兒,長子姬噲走進,叩道:“兒臣叩見!” 姬噲剛過冠年,生性敦厚,甚得宮人并朝臣喜愛,老燕公也對他頗為贊許。 太子蘇掃他一眼:“聽說你與子之將軍相處甚篤,可有此事?” “談不上甚篤,”姬噲應道,“子之將軍與兒臣頗能相處,時常教習兒臣騎射之術和用兵方略?!?/br> “甚好?!碧犹K將密函交給姬噲,“你連夜出發,繞過武陽,務于明日傍黑之前將此函交付子之將軍!記住,事關重大,不可為外人所知!” “兒臣謹聽吩咐!” 姬噲收好信,別過父親,領上幾名仆從,星夜馳往龍兌。 薊城距龍兌走官道六百里,因要繞過武陽,又需多走五十里。姬噲等快馬加鞭,于翌日申時趕至龍兌,被子之將軍迎入中軍大帳。 子之是燕文公五弟姬歷的第三子,自幼聰敏,文功武略無所不愛,尤喜兵法戰陣,是燕室旁支庶子中最有出息也最有心計的一個,深得文公器重。由于子蘇、子魚兄弟不和,子魚雖通兵法,文公卻不敢將兵權擅交予他,因而于三年前封子之為上將軍,統制三軍。 子之年過三十,與太子同輩,從輩分上講是姬噲的叔父,因而平素一直將他作晚輩看待,甚是關愛。雙方見過禮,分別落席,子之知姬噲有事,先開口道:“看賢侄面色,此番不像是為騎射而來。有何大事,能否告知末將?” 姬噲摸出子蘇的密函,遞給子之:“家父要在下將此書呈予將軍?!?/br> 子之拆看,震驚,凝眉有頃,合上書信,閉目冥思。 姬噲問道:“將軍,可有大事?” 子之多少有些驚訝地望著姬噲:“信中所寫之事,賢侄難道一絲兒不知?” 姬噲搖頭。 “唉,”子之長嘆一聲,“不瞞賢侄,國難當頭了!” 姬噲驚問:“將軍快說,是何國難?” “武成君在武陽招兵買馬,已募勇士萬余,良馬數千匹,勾結趙人,圖謀犯上!趙人以對付中山國為由,大兵壓境,欲助武成君謀逆!” “武成君?”姬噲驚道,“你說伯父要謀逆?” 子之點頭。 “伯父為何謀逆?” “與殿下爭太子之位!” 姬噲沉默一陣,抬頭問道:“家父要將軍做什么?” 子之將信遞給姬噲:“賢侄自己看吧!” 姬噲匆匆看過,震驚:“家父要將軍掉頭圍攻武陽?” “唉!”子之長嘆一聲,“大敵壓境,自己人倒先打起來了!” 姬噲急問:“將軍做何打算?” “唉,”子之復嘆一聲,“一個是殿下,一個是君上的嫡長子,哪一個都是末將的主公,末將又能怎么辦?”沉思有頃,看向姬噲,“賢侄這就回去,轉呈殿下,就說殿下所請,末將實難從命!末將受命于君上,唯聽君上旨意。莫說是趙人在側,即使沒有趙人,若無君上虎符,末將也不敢擅動一兵一卒!至于前方情勢,你可轉告殿下,有末將在,濁鹿斷不會失,武成君的一萬五千石軍糧,趙人拿不走一粒!” 子之先國后家,又以君上為大,安排得滴水不漏,姬噲點頭稱善,歇過一宿,于翌日晨起返回薊城。 子之使探馬暗訪濁鹿,果有車馬由武陽源源不斷地朝那兒運糧。子之令副將引右軍兩萬在濁鹿西側四十里開外的咽喉之地扎下營帳,嚴密布防,傳令中軍大帳朝濁鹿方向移動三十里,與右軍遙相呼應,形成掎角之勢。 姬噲回宮,將子之所言一五一十稟過,諫道:“父親,大敵當前,燕人怎能自己先打起來呢?” 太子蘇白他一眼:“你個娃娃家,懂個什么?” 姬噲正欲再諫,太子蘇沒好氣地沖他擺擺手:“噲兒,你走這一來回,想也累了,歇息去吧!” 見話被截死,姬噲只得告退。 姬噲前腳剛走,太子蘇就沖內宰怒道:“哼,子之甚是可惡,公父讓他治兵,他卻抓小放大,本末倒置!什么濁鹿不濁鹿,武陽之亂才是根本!” “殿下,”內宰湊前,“臣以為,要讓子之平亂,也不是沒有可能?!?/br> “沒有虎符,他不肯出兵?!?/br> 內宰話中有話:“殿下何不前去為他討來虎符呢?” 太子蘇白他一眼:“你也真是!本宮若能拿到虎符,何須求他?用虎符誅殺子魚,公父斷不肯做。子魚也正是看準這個,方才有恃無恐?!?/br> “在臣看來,”內宰壓低聲音,“殿下若要得到虎符,卻也不難?!?/br> 太子蘇眼睛大睜:“有何良策,快說!” “殿下,燕宮內外,君上最聽誰的話呢?” “你是說??”太子蘇愣怔半晌,恍然有悟,一拳擊在案上,不無懊悔道,“咦,本宮怎就忘了她呢?” 邯鄲城外一片林子里,墨家尊者屈將子端坐于一棵大樹下面,兩邊站著兩個十四五歲的半大孩子,是木華、木實姐弟,比前幾年長高許多,也更顯英俊了。尤其是木華,胸脯已經豐滿,渾身散發出少女獨特的香味。 一位年輕墨者匆匆走到尊者跟前,見過禮,小聲稟報:“師父,查到蘇子下落了,前些日子下榻豐云客棧,與一個叫賈舍人的住在一起,旬日前離別,不知去向?!?/br> “旬日前離開?”屈將子凝眉沉思,看向年輕墨者,“賈舍人是何來歷?” “問過店家,說是打秦國來的,看裝飾,不似尋常秦人。還有,據軒里村人所說,蘇子離家時布衣草履,一路步行,顯然沒有足夠盤費,在邯鄲吃住想是賈舍人供應。又據店家小二說,蘇子離開時,用的是賈舍人的車馬。賈舍人這般待他,想是二人熟識,且蘇子只是臨時出門,不久仍會回來!” “你說得是?!鼻鼘⒆愚垌氁粫r,“走,我們到邯鄲城里賺個盤費,租個住處!” 豐云客棧外面的大街上,一身賣藝人打扮的屈將子四人清出一塊場地,扎下街頭賣藝的架勢。 屈將子手拿銅鑼,“哐哐哐”敲幾下,當街吆喝:“各位看客,天下失序,列國紛爭,弱rou強食,民不聊生,我等藝人流離失所,特來邯鄲獻藝,討口飯吃,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 聽到鑼聲,街頭行人紛紛攏過來。年輕墨者一手一把特制小刀,不停地繞場轉圈,邊轉邊將兩把小刀玩得滴溜溜轉。木華、木實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一看就是龍鳳雙胎,煞是惹眼。 在鑼聲中,木華、木實將四塊門板抬到十步開外的一堵墻邊,靠墻豎起。鑼聲更響,看客漸多,客棧中人紛紛走出來,賈舍人赫然站在人群里。 “哐哐哐??”屈將子瞄一眼賈舍人,朗聲叫道,“看客們注意了,這位壯士名叫鄒生,別名飛刀鄒,他手中的兩柄飛刀皆由烏金打制,鋒利無比。有多鋒利呢?大家看好了!” 看客們紛紛看向飛刀鄒手中的兩柄飛刀。 屈將子將一塊豬皮望空一扔,只聽“嚓”的一聲,一刀飛出,剛好扎在豬皮上,沒柄。豬皮落地,屈將子撿起豬皮并刀子,巡回展示給眾看客。緊接著,屈將子扔出一塊木板,“嗵”地又是一聲,另一刀扎在木板上,刀尖透板而出。 兩個動作一氣呵成,觀眾目不暇接,紛紛鼓掌。 又是一陣鑼響。 “諸位看客,”屈將子叫道,“要看就得看個刺激,下面就請飛刀鄒生給大家來個刺激的!”又看向木華、木實,“兩位小朋友,請站到門板那邊!” 木華、木實走到四塊門板前面,一人占據兩塊門板,貼門板站好,叉腿張臂,展作一個大字。 飛刀鄒更加快速地在場中轉動。轉著轉著,人們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只聽“嗖嗖”兩聲,門板上“嘭嘭”兩響,兩柄飛刀不偏不倚,分別扎入木華、木實頭頂不足三指的地方,幾乎緊貼他們的頭發,入木三分。 眾看客無不驚叫。 眾看客的驚叫聲尚未落地,“嗖嗖”又是兩聲,兩柄飛刀分別插在二人的兩腿之間,正襠處。飛刀鄒接著轉圈,眾多飛刀絡繹不絕地從他的寬大袖管里成雙成對地甩出,如利矢般同時射向二人,在他們的手足、胳膊、腰肋側邊扎下,看得眾人目瞪口呆,連驚叫也發不出了。 然而,這還遠沒有結束。 眾人還沒透出氣來,飛刀鄒又從袋中摸出一塊黑布,蒙在兩眼上,繼續轉圈。 天哪,他要?? 看客們的心全被吊起來了,目不轉睛地盯住飛刀鄒。 蒙著眼睛的飛刀鄒又轉幾圈,騰空躍起,只聽“嗖嗖”幾響,四柄飛刀幾乎是同時飛向木華與木實,分別鎖在兩個孩子脖頸的左右兩側,離脖頸不過一寸。 鑼聲止住,表演結束,飛刀鄒緩緩取下蒙眼的黑布。 木華、木實面不改色,各自給出甜甜的一笑,緩緩離開門板。 在他們離開的地方,數十柄飛刀鑲拼出兩個“大”字。 一場虛驚之后,掌聲雷動。 飛刀鄒向觀眾鞠躬,木華、木實各拿一頂斗笠,甜甜地笑著走向觀眾。 觀眾紛紛向斗笠中扔錢。 兩個孩子不停地向扔錢的觀眾鞠躬。 木華走到賈舍人跟前。 賈舍人扔進的是一個金塊。 與趙都邯鄲相比,燕都薊城顯然破舊、落寞,大街上行人甚少,即使集市也是冷清。 蘇秦的車馬在街道上緩緩地行駛。蘇秦的兩眼盯在大街兩邊的招幡和門楣上。顯然,他在尋找一家可以下榻的客棧。 沿街客棧不少,但都不是蘇秦想住的。賈舍人借他的只是車馬,沒有給他盤費,蘇秦囊中沒錢了。 車馬駛到偏僻處,蘇秦眼前一亮。 是一家又小又舊的老客棧,門楣上寫著三個墨字—“老燕人”。 蘇秦停住車子,緩步上前。 一位老丈聽到響聲,迎出來,躬身揖道:“老朽見過客官?!?/br> 蘇秦拱手還禮:“洛陽蘇秦見過店家?!闭f著朝店中望幾眼,“請問老丈,您這客??捎锌丈??” “有有有,”老丈應道,“只是,我這兒是老店,陳設破舊,方位偏僻,前些年生意還行,近年生意不好了,從年頭到年尾,從未客滿過。蘇子若不嫌棄,可以進來看看?!?/br> 見老丈自曝家丑,蘇秦頗為嘆喟,將韁繩遞給老丈:“不用看了,晚生就住老丈這兒?!?/br> 老丈喊來小二,讓他將軺車趕至后院,又轉對蘇秦禮讓:“蘇子,請?!?/br> 蘇秦隨老丈走進客棧,來到一處小院,推門道:“蘇子請看,這進小院中你眼否?” 蘇秦走進院中,巡視一圈,見院落雖然不大,卻是干凈整潔,連連點頭:“不錯,就這兒了?!甭灶D,“請問老丈,店錢怎么個結法?” “三日一枚燕刀,飯錢另計?!?/br> 蘇秦松出一口氣,略顯尷尬地抱拳道:“敢問老丈,晚生可否??遲幾日結賬?” “呵呵呵,”老丈揚手笑道,“不打緊的,蘇子盡管住下,何時要走,再結店錢不遲?!?/br> 蘇秦拱手:“謝老丈了!” 老丈正欲答禮,前面傳來爭執聲,接著是人搬東西的聲音。 見小二卸完馬,提著蘇秦的包裹走進,老丈吩咐道:“小二,待客人安頓好,請到前廳用膳?!庇殖K秦拱拱手,疾步走向前面院子。 蘇秦安頓已畢,隨小二走到前院,見兩個士子模樣的人已將行囊提到院中,其中一人正與老丈清算房錢,另一人候在一邊。 算完房錢,二人卻不急著走,反倒盯住蘇秦上下打量。蘇秦覺得奇怪,正欲說話,一個年歲稍長的拱手揖道:“這位仁兄,可是來燕謀仕的?” 蘇秦還禮:“在下洛陽人蘇秦,初來乍到,誠請二位仁兄關照?!?/br> 那士子苦笑一聲,搖頭嘆道:“唉,混到這個份上了,還關什么照呀!在下奉勸仁兄,不要在此浪費時光了,趁早趕路吧!” “哦?”蘇秦怔道,“仁兄何出此言?” “不瞞仁兄,”那士子指向另外一人,“這是在下師弟。我二人家居中山,苦修五行之術,可知陰陽變化,此番赴燕,本想在薊城謀個差使,不想苦候數月,莫說得見君上,竟是連宮門之內是何模樣也一無所知啊?!?/br> “燕國不納士了嗎?”蘇秦驚問。 那師兄未及說話,其師弟惟妙惟肖地學起宮門衛士的聲音:“君上有旨,概不會客!” 師兄再次苦笑。 蘇秦微微點頭:“二位仁兄欲至何處?” “唉,”師兄輕嘆一聲,“身無盤資,不可圖遠,聽聞武陽招賢,打算去那兒混口飯吃?!?/br> “你們這是去投奔武成君?” “是哩!”師弟不無抱怨道,“武成君在武陽招賢納士,赴燕士子大多投他去了。我上個月就說去投,可師兄死活不肯,硬說什么武成君名不正,是個小廟,我怎么勸也不成!可結果呢,我們等呀等呀,我這等不及了,我這受不了了!” 蘇秦看向他師兄,見他果然是一臉無奈。 “這位仁兄,”師弟盯住蘇秦,不無熱切道,“我們一道去武陽吧,正好結個伴兒。人多勢大,或能混出個名堂呢!” “謝仁兄好意!”蘇秦朝他略略抱拳,“既來之,則安之,無論如何,在下總得瞧瞧薊宮大門之內是何模樣吧?!?/br> 見話不投機,那師弟背起包裹,一把扯上師兄,不由分說拖他走了。 翌日晨起,蘇秦早早趕至宮城,遠遠望見紅漆大門兩側各站八名持戟衛士。 蘇秦走近,早有兩名衛士持戟攔住。蘇秦躬身揖禮,摸出早已寫好的拜帖,遞予衛士。衛士看也不看,遞還過來,大聲唱報。 一個門尉聞聲從耳房走出,打量蘇秦一眼,拖長聲音:“來者何人?” 蘇秦揖道:“洛陽士子蘇秦?!闭f畢,呈遞名帖。 門尉接過名帖,審視:“你來此處,欲見何人?欲做何事?” “在下有重大國事,求見燕公?!?/br> 門尉哼出一聲,將名帖遞還,再次拖長聲音:“君上有旨,概不見客!”一個轉身,禮也不回,徑自走進耳房。 蘇秦尋思有頃,沿宮城轉至旁邊幾門,逐一問去,果如兩個士子所言,門尉不問青紅皂白,劈頭即道:“君上有旨,概不見客!” 蘇秦連遭幾番搶白,悻悻然回到店中,思考該從何處入手。 燕文公的確不能見客。 明光宮的正殿里,燕文公躺在榻上,二目緊閉,臉色黃中泛白,全身一動不動,形如垂死之人。 姬雪守在榻前,輕聲哼唱一曲燕地民歌: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歸 這首燕人悼念征人的民謠,是她不久前從一個老宮女口中學來的。此時姬雪不知想起什么,信口哼唱起來。曲調原本哀傷,又經姬雪反復吟唱,更見悲涼。文公聽一陣,兩行濁淚從眼角流出,伸出右手,一把捉住姬雪的纖手,緊緊捏住。 文公用力過大,姬雪強自忍住疼痛,任他捏一會兒,方才柔聲道:“君上,您醒了?!?/br> 文公似也意識到什么,將手松開,睜開眼睛,多少有些抱歉地望著她:“夫人,寡人捏疼你了?!?/br> 姬雪的聲音更加輕柔:“君上,您??哭了?”將手抽出,用絲絹輕輕為他抹淚。 文公苦笑一聲:“是夫人唱得好?!?/br> 姬雪應道:“是君上的心腸好?!庇洲D對春梅,“君上醒了,傳藥?!?/br> 兩名宮女端著托盤一前一后進來,一個托盤里放一盅湯藥,另一個托盤里放一盅蜜水。春梅接過,姬雪取來湯匙,舀出一匙,親口品嘗一下,輕道:“君上,臣妾嘗過了,不算太苦,冷熱也正好?!?/br> 文公擺手讓她端下。 姬雪端起藥碗,懇求道:“君上,您??這就看在雪兒面上,喝下吧?!?/br> “唉,”文公長嘆一聲,搖頭道,“夫人有所不知,寡人之病,何種湯藥也不濟事?!?/br> 姬雪淚水流出,緩緩跪下:“君上??” 姬雪正要苦勸,老內臣走進,在門口咳嗽一聲,輕聲叫道:“夫人?!?/br> 姬雪抬頭望去,見老內臣沖她連打手勢,似有急事。 姬雪怔了下,放下藥碗,走過去。 老內臣在她耳邊低語數句,姬雪怔道:“殿下?” 老內臣神色惶急,指指燕公,示意她出去。 姬雪跟他走出殿門,急切說道:“殿下尋本宮何事?” “老奴不知,”老內臣應道,“看殿下神色,是有天大的事。君上龍體欠安,太子理政,此來想是有大事,夫人最好過去一趟?!?/br> 姬雪跟隨老內臣大步走向偏殿。 二人一進殿門,太子蘇就迎上來,撲通跪地,連連叩拜,泣不成聲:“母后??” 見這個比她大了將近二十歲的男人喊自己母后,姬雪不無窘迫,急道:“殿下,快??快快請起!” 太子蘇聲淚俱下:“母后,您得發發慈悲,救救燕國??!” 姬雪震驚:“燕國怎么了?” “母后,子魚在武陽蓄意謀反,就要打進薊城了!” “這??”姬雪花容失色,“子魚他??這不可能!” “千真萬確呀,母后!”太子蘇急了,“子魚在武陽擁兵數萬,今又暗結趙人,不日就要兵犯薊城,殺來逼宮!” 姬雪穩會兒心神,安定下來,恢復高冷,盯住太子蘇:“殿下,子魚真要打來,本宮一個弱女子,又能怎樣?” “母后,”太子蘇納地再拜,“兒臣懇求母后向公父討要虎符,調子之大軍協防薊城,否則,薊城不保啊,母后??” “殿下是說??虎符?” “對對對,是虎符!兒臣已去求過子之將軍,子之將軍定要兒臣拿出公父虎符,否則,他不肯出兵?!?/br> “這??”姬雪遲疑有頃,尋到托詞,緩緩說道,“自古迄今,女子不能干政,行兵征伐是國家大事,殿下當面稟君上,如何能讓一個后宮女子開口呢?”說罷轉身出門。 太子蘇卻如瘋了般撲前一步,死死拖住姬雪的裙角,磕頭如搗蒜,號啕大哭:“母后??” “殿下!”姬雪又羞又急,跺腳,“你??你??你這像什么話,快起來!” 太子蘇越發瘋狂,干脆抱牢她的兩腿,一個勁兒地叩頭,扯嗓子泣道:“母后,您要是不答應兒臣,兒臣就??就跪死在這兒,不起來了!” “好好好,”姬雪急得哭了,“我答應,我答應。你起來??快起來!” 太子蘇喜極而泣,松開兩手,再拜:“兒臣??兒臣叩謝母后!” 姬雪再不聽他說些什么,奪路出門,飛也似的逃向正殿。 將近殿門,姬雪頓住步子,伏在廊柱上小喘一時,調勻呼吸,穩住心神,趨至文公榻前。 文公眼睛未睜,問道:“夫人,出什么事了?” 姬雪面色緋紅,囁嚅道:“沒??沒什么?!?/br> “說吧,”文公微微睜眼,平靜地看著她,“沒有什么大不了的?!?/br> 姬雪穩下心神:“是殿下急召臣妾?!?/br> “蘇兒?”文公震驚,掙扎著坐起,盯住她,“他要做什么?” “君上,”姬雪索性直說出來,“殿下要臣妾向君上討要虎符,說是—” 不待她將話說完,文公擺手止?。骸安灰f了,只要是他來,就不會有別的事兒。實話說吧,只要寡人一口氣尚在,虎符就不能交給子蘇?!?/br> 姬雪倒是驚訝了:“姬蘇貴為太子,君上百年之后,莫說是虎符,縱使江山社稷也是他的,君上早一日予之與晚一日予之,結果還不是一樣?” “唉,”文公長嘆一聲,“夫人有所不知,虎符一旦到他手中,燕國就有一場血光之災!” 姬雪這才覺得事關重大了,略略一想,道:“聽殿下講,子魚今在武陽招兵買馬,圖謀不軌,萬一他先引兵打來,燕國豈不是照樣有一場血光之災?” 文公低下頭去,不知過有多久,再次長嘆:“唉,夫人哪,這也正是寡人憂心之處。不瞞夫人,寡人心里這苦,說給夫人吧,怕夫人憂慮,不說吧,真要憋死寡人了!” “君上,”姬雪移坐榻上,“要是覺著憋屈,您就說出來吧!” “思來想去,”文公捉過姬雪的纖手,頗為動情,“世上怕也只有夫人能為寡人分憂了!”凝視姬雪,老淚流出,“夫人哪,如果骨rou相殘的悲劇真的發生,就是寡人之過??!” 姬雪怔道:“君上何出此言?” “說來話長了,”文公閉上眼睛,陷入追憶,“寡人與先夫人趙姬共育二子,是同胞雙胎。出生時子魚在先,立為長子,子蘇在后,立為次子。二人雖為雙胎,秉性卻異。子魚尚武,子蘇尚文。按照燕室慣例,寡人當立子魚為太子?!?/br> 文公咳嗽一聲,姬雪端過一杯開水,遞至文公唇邊:“君上為何未立子魚?” 文公輕啜一口:“寡人原要立他的,可這孩子自幼習武,總愛打打殺殺,說話也直,不像子蘇,知書達理,言語乖巧,將寡人的心慢慢占去了。雙胎十六歲那年,寡人一時心血來潮,不顧群臣反對,執意立子蘇為太子。子魚認為太子之位是他的,心中不服,求武陽為封地。趙姬也認為寡人有負子魚,為他懇請。寡人心中有愧,也就應承下來,封他武成君?!?/br> 姬雪想有一時,再次問道:“子魚為何請求武陽為封地呢?” “武陽就如趙國的晉陽,是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