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3章| 癡女吹簫為孫郎 肅侯托國洪波臺
榻前,神色緊張地望著老太醫。 過有一時,老太醫松開肅侯手腕,步至外廳。安陽君緊跟出來,正欲問話,望見公子范引奉陽君疾步走入,忙拱手出迎。 奉陽君顧不上回禮,照頭問道:“四弟,君兄怎么了?” 安陽君搖頭道:“聽說君兄病倒,弟也剛到?!?/br> “這??”奉陽君略怔一下,“君兄前日還是好好的,怎么說病就病倒了呢?”目光轉向老太醫,“快說,君上何???” “回稟相國,”老太醫拱手揖道,“君上脈相虛浮,六經不調,寒熱相生,時迷時醒,據老臣所知,當是厥陰證?!?/br> “厥陰證?”奉陽君眉頭微皺,“何為厥陰證?” 安陽君解釋道:“也叫傷寒?!?/br> 奉陽君白了老太醫一眼:“傷寒就是傷寒,什么厥陰厥陽的,故弄玄虛!” “老仆知罪?!?/br> 奉陽君急問:“此病??沒有大礙吧?” “若在七日之內退去高熱,當無大礙?!?/br> “嗯,”奉陽君面色陰郁,擺手,“曉得了,開方子去?!?/br> 老太醫應聲“諾”,起身,走到一旁的幾案上寫方。 宮澤從內室走出,朝奉陽君、安陽君揖道:“君上醒了,有請二位大人!” 見肅侯沒有宣他,公子范臉色一沉,不無尷尬地走出殿門,揚長而去。 奉陽君、安陽君跟從宮澤趨入內室,在肅侯榻前叩道:“臣弟叩見君兄,祝君兄龍體安康!” 趙肅侯給二人一個苦笑,顫動著手指指旁邊的席位:“二位賢弟,請坐!” 二人卻不動彈,互望一眼,仍舊跪叩于地。 趙肅侯轉對宮澤:“宣雍兒!” 宮澤走出,引領年僅十歲的太子雍緊步趨入。 太子雍撲到榻上,跪地泣道:“君父??” 趙肅侯伸手撫摸太子雍的腦袋,緩緩說道:“雍兒,來,給二位叔父跪下?!?/br> 趙雍起身,朝奉陽君、安陽君跪下,叩道:“雍兒叩見二位叔父?!?/br> 安陽君扶起趙雍:“雍兒免禮?!?/br> “二位賢弟,”趙肅侯望著兩個弟弟,再次苦笑一聲,緩緩說道,“寡人這身子原跟鐵板似的,誰知這??說不行就不行了,唉,此所謂‘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 奉陽君叩道:“君兄不過是一時之恙,萬不可存此念想?!?/br> “唉,”肅侯又嘆一聲,“謝賢弟吉言。二位賢弟,寡人的身子,寡人知曉。今召二位賢弟來,是有要事相托?!?/br> 奉陽君、安陽君叩拜于地:“臣弟聽旨?!?/br> 趙肅侯輕輕咳嗽一聲:“聽太醫說,寡人此病一時三刻好不了。寡人忖思,待過幾日,暫由雍兒臨朝,煩勞二位賢弟扶持?!辈患岸嘶卦?,將目光望向奉陽君,“三弟?!?/br> 奉陽君叩道:“臣弟在!” “朝中諸事,你就多cao心了?!?/br> “臣弟領旨!” 趙肅侯轉向安陽君:“宮中諸事,這也拜托四弟了?!?/br> 安陽君泣拜:“臣弟領旨!” “去吧,寡人困了?!?/br> 二人叩安告辭。 洪波臺下,奉陽君別過安陽君,快馬馳回相府,邊脫朝服邊朝后一步跟進的家宰申孫道:“速召公子范、御史、司徒、五大夫、司寇諸位大人來府議事?!?/br> “小人遵命?!鄙陮O口中應過,腿卻不動,“啟稟主公,有貴客到訪?!?/br> “來者何人?” 申孫壓低聲音:“季子?!?/br> 奉陽君急道:“快請!” 申孫出去,不一會兒,引進一人,跪地叩道:“燕人季青叩見相國!” 奉陽君回個禮,揚手指向客席:“季子免禮,坐?!?/br> 季青再拜謝過,于客席坐下,摸出一封密信,雙手呈上:“我家主公親書一封,請相國惠閱?!?/br> 奉陽君接過,拆開信封,細細讀過。 季青忖其讀完,接道:“在下臨行之際,主公再三叮囑,要在下懇請相國,再加兵馬于代,越多越好!” 奉陽君點頭:“你可轉告公子,本府許他信中所托,也望他功成之時莫忘承諾?!?/br> 季青起身再拜:“在下定向主公轉達相國金言!” 趙肅侯病重、托國于稚子一事,早被秦國黑雕探知,飛報秦宮?;菸墓闭俟珜O衍、公子疾、司馬錯、甘茂諸臣進宮,同時召請與趙人有過多年交道的公叔嬴虔,共議趙宮劇變。 “諸位愛卿,”惠文公開門見山,“幾日前趙語突發惡疾,太子雍臨朝主政,國事盡托于奉陽君與安陽君??”頓住話頭,目光掃過眾人,落在嬴虔身上,微微一笑,“知趙國者,莫過于公叔了,還是由公叔說吧?!?/br> “君上說啥?公叔聽不清,請君上大聲!”自不問朝事之后,僅幾年工夫,嬴虔似是蒼老許多,耳朵也背了,傾身湊上前來,大聲問道。 望著公叔的花白頭發,惠文公心里一酸,趨身向前,在他耳邊大聲道:“趙語生病了,太子主政,國事盡托于趙成,駟兒這想聽聽公叔是何想法?!?/br> “哦?”嬴虔眼睛一亮,“你說趙語他??病了?”沉思有頃,老拳舉起,“好好好,此人生病,晉陽可得矣!” “請問公叔,如何可得?” “十幾年前敬侯薨天,趙語繼位,公子渫不服,串通趙成謀逆。趙成見公子渫不足以成事,于舉事前倒戈,向趙語泄漏趙渫之謀。趙渫得知事泄,倉促亡鄭,不久后被人追殺。經這么一倒騰,趙成非但無過,反倒有功,被趙語封為奉陽君,拜為相國,權傾朝野。趙成一手遮天,早生謀位之心,今日天賜良機,必不坐失。若是不出公叔所料,趙宮必生內亂。趙宮內亂,我則有機可乘矣?!?/br> “嗯,”公孫衍應聲附和,“臣贊同太傅所言。若得晉陽,我們就可在河東扎下根基,北逼趙、燕,西迫義渠,南壓魏之河東?!?/br> “唉,”嬴虔望著惠文公長嘆一聲,“君上,說起晉陽,歷代先君,從穆公到先君都曾伐過。遠的不說,單自先君獻公以來,秦、趙在此已血戰三場,我雖兩勝,城卻未拔?!?/br> 惠文公掃視眾臣,語調雖緩,卻字字有力:“寡人欲得此城,諸位愛卿可有妙計?” 眾人各入深思。 公孫衍抬頭:“臣有一計,此城或唾手可得?!?/br> “哦?”惠文公抬頭望向他,“愛卿請講!” “臣探知,燕公長子公子魚屯兵于下都武陽,圖謀大位。近年來,奉陽君暗結公子魚,以圍逼中山為借口,調大軍六萬,兵分兩路,一路屯于武遂,一路入代,出泰戲山,鋒逼武陽,欲助公子魚奪太子之位。趙人陳大兵于境,自也引起燕人警覺,燕公親使大將子之領兵六萬,分兵拒之,以備不測?!?/br> 司馬錯不解了:“敢問大良造,奉陽君為何助公子魚奪位?” “公子魚一旦執掌燕柄,定會聽命于奉陽君。奉陽君若得燕人助力,就可逼宮?!?/br> “此言差矣!”司馬錯駁道,“奉陽君既然權傾朝野,官員任免、邊塞防務必決于他。此人若想逼宮,直接調兵圍攻邯鄲就是,何須借助燕人?” 公孫衍沒有睬他,將目光轉向惠文公,緩緩說道:“君上,既然趙侯龍體??”打住不說了。 惠文公眼中一亮,陷入深思,有頃,抬頭望向公子疾:“嗯,公孫愛卿所言甚是,秦、趙一衣帶水,休戚與共。趙侯龍體有恙,寡人自當問安才是?!鞭D向公子疾,“疾弟,你籌備一下,問聘邯鄲,代寡人向趙侯請安!” 公子疾心領神會:“臣領旨!” 在宮中太醫的“全力搶救”下,肅侯終于挺過頭七日,性命雖說無虞,卻也不見康復,時而“盜汗,胸悶,咳痰”,龍體日見消瘦。太醫幾番診視后,斷為“癆癥”,不讓見風,只讓在內宮靜養。太子趙雍與生母田夫人(齊王田因齊胞妹)日夜守候在洪波臺里,半步不離肅侯。 又過十余日,肅侯病情“略有好轉”,吩咐廷尉肥義、宦者令宮澤安排趙雍臨朝理政。 翌日晨起,上朝鐘聲響起,太子趙雍誠惶誠恐地在宮澤的陪伴下登臨主位。從龍位上俯視下去,趙雍看到偌大的信宮里只跪著安陽君公子刻、廷尉肥義、中大夫樓緩、御史等不到十個朝臣。 這日是大朝,照理說中大夫以上朝臣均應上朝,少說當有三十人。趙雍心頭一沉,正要責問,站在身后的宮澤輕咳一聲。這是事先排演好的,趙雍也就學著肅侯的聲音緩緩說道:“諸位愛卿,平身?!?/br> 眾卿謝過,回到各自席位坐下。 趙雍掃視,見二十余個空位擺在那兒,臉上終是掛不住,轉向宮澤大聲問道:“今日大朝之事,可都傳諭眾卿了嗎?” 宮澤躬身奏道:“回稟殿下,下官昨日已經傳諭中大夫以上諸臣了!” 趙雍陰著臉轉向安陽君,佯作不懂的樣子,指著奉陽君的首席空位問道:“四叔,今日雍兒首日臨朝,三叔何以不來?” 安陽君拱手奏道:“回稟殿下,臣不知?!?/br> 趙雍將目光轉向廷尉肥義,又轉向中大夫樓緩,二人亦無應聲。 正自冷場,御史拱手道:“啟奏殿下,相國昨日偶感風寒,臥病在榻,無法上朝,托臣奏報殿下?!?/br> “其他眾卿呢?”趙雍將小手指向其他空位,“也都風寒了嗎?” 御史不再作聲。 趙雍正欲再問,樓緩拱手奏道:“回稟殿下,既然是相國大人貴體有恙,眾卿必是探視去了?!?/br> 趙雍臉色紅漲,正欲責怪,站他身后的宮澤用膝蓋輕輕頂下他的后背。 趙雍會意,忍住火氣,屏息有頃,改口笑道:“既然是三叔有恙,眾卿當去探視。廷尉?” 肥義跨前一步:“臣在?!?/br> “退朝之后,本宮也去探望三叔,你安排吧?!?/br> “臣遵命?!?/br> 趙雍抬頭望向眾臣:“君父龍體欠安,本宮暫代君父臨政,諸位愛卿可有奏本?” 樓緩拱手啟奏:“啟奏殿下,秦國使臣公子疾來朝,殿外候見?!?/br> 趙雍揚手:“宣秦使上朝?!?/br> 公子疾趨入,叩道:“秦使子疾叩見殿下!” 趙雍擺手:“秦使免禮?!?/br> “謝殿下隆恩!”公子疾再拜,“秦公聽聞趙侯龍體欠安,特備薄禮一份,使疾前來問候,恭祝趙侯早日康復,萬壽無疆!”說完雙手呈上禮單。 宮澤接過,呈予趙雍。 趙雍掃過一眼,將禮單置于幾上,抬頭望向公子疾:“趙雍代君父謝秦公美意,順祝秦公萬安?!?/br> “臣定將殿下吉言轉呈君上。秦公還有一請,望殿下垂聽!” “秦使請講?!?/br> “秦、趙一衣帶水,唇齒相依,和則俱興,爭則俱傷。今暴魏失道,龐涓肆虐,鄰邦無不以虎狼視之。秦公欲與趙室睦鄰盟誓,共伐無道之魏,懇請殿下恩準!” 趙雍思忖有頃,目光轉向安陽君。 安陽君朝奉陽君的空位努嘴,趙雍會意,轉對公子疾道:“秦、趙睦鄰結盟,當是趙國幸事,本宮可以定下。共伐強魏一事,關乎趙國安危,本宮稚嫩,不能擅專,請秦使暫回館驛安歇,待本宮朝議過后,稟過相國,奏明君父,再行決斷?!?/br> 見趙雍小小年紀,初次臨朝,竟能應對得體,公子疾大是驚異,免不得朝他多看幾眼,俯身再拜:“疾恭候佳音!” 奉陽君府的寬敞客廳里,文武百官及抬著禮物的仆從進進出出。申孫笑容可掬,點頭哈腰,站在門口迎來送往。 將近午時,客人漸少。申孫伸個懶腰,正欲尋個地方稍歇,河間令申寶使人抬著一個禮箱走進院中。申孫迎上,剛要揖禮,申寶撲通跪下,朝他連拜數拜。 申孫大吃一驚,上前扶起:“申大人,這這這??主公不在此處,在下何敢受申大人如此大禮?” 申寶起身,朝申孫再鞠一躬,一本正經道:“家宰客氣了!天下申門無二姓,下官聽聞家宰宗祠原在楚地,就知家宰必是打申地來的。下官祖上也在申地,今兒個斗膽攀親,與家宰也算是同門同宗了。按照申門輩分,下官當是孫輩,孫輩見了祖輩,莫說是個響頭,縱使三拜九叩,也是該的?!?/br> “呵呵呵,”申孫笑道,“不瞞大人,自申國絕祠,申氏一門四分五裂,滿天下都是了。不拘咋說,但凡姓申的,見面就是親人。不久前,韓相申不害過世,在下還使人前往吊唁呢?!?/br> 申寶揖道:“申爺能認下官,是下官福分?!睆男渲忻龆Y單,雙手呈上,“聽聞相國貴體有恙,下官甚是憂慮,昨夜一宵未眠,今兒一大早,在下四處采辦這點兒薄禮,不成敬意,只盼相國大人能夠早日康復?!?/br> 申孫接過禮單,略掃一眼,心頭一怔,抬眼瞟向禮箱。 申寶站起,走至箱前,打開箱蓋,現出六塊金子,共是六鎰。一鎰即二十兩,六鎰就是一百二十兩,這是一筆不菲的大禮。 申孫收起笑,轉對申寶不溫不火道:“說吧,一家的,這么大禮想是有所求了?!?/br> 申寶賠笑道:“申爺有問,孫兒不敢有瞞。孫兒家廟、雙親盡在晉陽。父母年事已高,孫兒甚想調回晉陽,一來為國盡職,二來全個孝道。孫兒不才,這點兒私念,還望申爺看在先祖面上,予以成全?!?/br> “申大人哪!”申孫面色稍懈,重現一笑,攤開兩手,“晉陽是趙國根基,君上陪都,豈是誰想去就能去的?再說,以大人之才,河間令已是足任,大人此來,張口就是晉陽令,豈不是讓主公為難嗎?” 申寶從懷中摸出一只錦盒,雙手呈上。 申孫打開,是一只工藝考究的玉碗,便望申寶笑道:“嗯,是個寶物!哪兒來的?” 申寶低聲道:“此為孫兒家傳之物,特意孝敬申爺!” “呵呵呵,”申孫臉上浮笑,將錦盒合上,遞還過去,“既為申大人鎮宅之寶,申某不敢奪愛?!?/br> 申寶兩腿一彎,跪地又叩:“申爺若是不受,孫兒就不起來了!” “唉,”申孫收起錦盒,嘆道,“申大人如此相逼,申某就不好駁面了。不過??”將錦盒納入袖中,彎腰扶起申寶,“大人所求之事,在下雖可盡力,但成與不成,還要看大人的造化?!?/br> “是是是,”申寶連連拱手,“孫兒謝爺栽培!” 申寶走后,申孫又候一時,看到再無客人,便吩咐仆從清點禮品和禮金,安排入庫,將清單納入袖中,走向后花園。 后花園的東北角有片竹林,竹林里隱著一處宅院,宅邊是個荷花池。眼下時令不到,荷葉尚未露頭,水面上冷冷清清,一眼望去,多少有些落寞。 宅院門楣上是奉陽君親筆題寫的三個大字—聽雨軒。 這兒安靜、空敞,既是奉陽君的書齋,也是他私會友人之所。 廳堂正中,奉陽君閉目端坐,公子范、左師、司徒、趙宮內史等七八個朝中重臣侍坐于側,皆在垂聽御史講述朝堂之事。 御史講得繪聲繪色,眾人無不喜形于色。 待御史收住話頭,公子范情不自禁,對奉陽君笑道:“哈哈哈哈,果然不出小弟所料,只要君兄不去上朝,朝堂上就沒人了!” 眾臣皆笑起來。 司徒附和道:“公子所言極是,朝中百官,沒有不聽主公的?!?/br> 見眾人止住笑,奉陽君輕輕咳嗽一聲,掃眾人一眼,目光落在御史身上:“安陽君沒說什么?” “回稟主公,”御史拱手,“殿下詢問主公為何不來上朝,安陽君說,”略頓一下,輕咳一聲,學舌安陽君,“‘回稟殿下,臣不知?!?/br> 因他學得極像,眾人復笑起來。 奉陽君再次擺手,探身急問:“后來呢?” 御史搖頭:“后來就不再吱聲了。臣見朝堂冷場,這才稟報主公偶感風寒,貴體欠安之事,殿下當即吩咐肥義前去安排,說要親來探視主公?!?/br> “哦?”奉陽君探身,“殿下何時前來探視?” “臣不知。想是后晌吧?!?/br> 奉陽君略一思忖,微微笑道:“嗯,他來看看更好?!鞭D對公子范,“八弟,我威逼中山,引起燕人不滿,燕公已派子之引軍六萬前來阻我,我想再調晉陽守軍兩萬協防代郡,鎮住燕人。待會兒殿下前來,我就向他討要虎符,煩請八弟躬身走趟晉陽!” “舍弟謹聽兄長?!?/br> “還有,”奉陽君從袖中摸出一道諭旨,遞給公子范,“到代郡之后,你可傳我口諭,暫攝主將之位,節制三軍。待大事成日,大將軍之職就由八弟繼任!” 見奉陽君委此重任,公子范激動得聲音沙啞,跪地叩道:“臣弟領旨!” 奉陽君扶起他:“八弟快起!”又轉向旁側的一個寺人,“君上近日如何?” 那寺人顯然是特意從洪波臺趕來的,拱手道:“回主公的話,君上高燒未愈,這又患上癆癥,聽太醫說,至少還要靜養三個月?!?/br> “聽說這癆癥嬌氣呢?!惫臃督拥?,“如果傳言不誤,先秦公就是得了這病走的!看那樣子,君兄這一病,怕是下不來洪波臺嘍?!?/br> “靜養三個月?”奉陽君似是沒有聽到,捋須有頃,顧自說道,“嗯,能有這點時間,也就夠了?!鞭D對眾人,“諸位愛卿,爾等各回府中,自今日起,務要謹小慎微,靜候本公旨意,不可擅發議論,不許捅出亂子。待大事定日,本公自有厚報?!?/br> 眾臣叩道:“臣領旨!” 眾人退出,奉陽君又坐一時,緩步走出戶外,對著荷花池里零星散布的殘枝敗葉凝視有頃,開始活動拳腳。 申孫打遠處走來。 奉陽君見他走到跟前,收住拳腳,問道:“客人都來齊了?” 申孫點頭,從袖中摸出賬簿,雙手呈上:“回稟主公,下大夫不說,中大夫以上大人前來看望的計二十四員,這是禮單?!?/br> 奉陽君接過禮單,翻閱:“你去擬個條陳,凡上此單之人,可視原職大小,晉爵一級。沒有實職的,補他實缺?!?/br> “老奴已經擬好了?!鄙陮O從袖中又摸出一塊絲帛,雙手呈上。 奉陽君接過,看也未看,順手納入袖中,仍舊翻那賬簿。 翻至最后,奉陽君的目光凝住,轉向申孫:“足金六鎰?這個申寶是誰?為何送此大禮?” “回主公的話,此人原系肥義手下參將,見主公勢盛,于去年托司徒門路投在主公麾下。今見主公有恙,借機再表忠誠而已?!?/br> “嗯,”奉陽君點頭,“想起來了。好像已經升他什么令了?” “河間令?!?/br> “對對對,是河間令。干得如何?” “老奴探過了。河間原本盜匪叢生,僅此一年,聽說已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了?!?/br> “哦?”奉陽君驚嘆一聲,“果真如此,此人倒是奇才,可堪一用?!?/br> “主公圣明?!鄙陮O忙道,“此人不但是個人才,對主公更是忠貞不貳。依奴才之見,可否讓他駐守晉陽?” “晉陽?”奉陽君微微皺眉,“河間不過一個縣邑,晉陽卻是邊疆大郡,統轄四縣八邑。若用此人,總得有個說法。再說,萬一有失,豈不誤了本公大事?” 申孫眼珠兒一轉:“正是因為晉陽是大郡,主公更須倚重可靠之人?!睖惤徊?,聲音壓低,“晉陽守丞趙豹向來不服主公,申寶若去??” “好吧,”奉陽君約略一想,點頭允道,“使他到晉陽做一年都尉,俟有功績,再行升拔。你可吩咐申寶,要他多睜只眼,不可與趙豹硬爭,心中有數就行?!?/br> “老奴遵命?!?/br> 申孫的話音剛落,前堂主事飛也似的跑來,跪地稟道:“報,殿??殿下來了!” “去,”奉陽君吩咐申孫,“迎殿下入堂,一刻鐘過后,帶他前去寢宮!” 申孫領命而去。 一刻鐘過后,在申孫引領下,廷尉肥義陪太子雍來到奉陽君的寢處,進門就見奉陽君斜躺于榻,頭上纏一白巾,榻前放著一只湯盂,里面是半盂湯藥。 申孫唱道:“殿下駕到!” 太子雍、肥義走進,房中眾仆跪地迎候。 奉陽君吃力地撐起一只胳膊,作勢下榻行禮。 太子雍疾步上前,扶他躺下。 奉陽君欠身拱手,苦笑一聲:“雍兒,三叔這??” 太子雍坐在榻沿,望著奉陽君道:“聽聞三叔貴體欠安,雍兒急壞了,下朝即來探看。三叔,這辰光好些了吧?” 奉陽君再次苦笑一聲:“謝殿下惦念。些微風寒,不礙大事?!?/br> 太子雍泣淚道:“君父臥榻不起,雍兒少不更事,朝中大事唯倚三叔和四叔,誰想三叔您也??” 奉陽君故作不知:“聽殿下語氣,朝中有事了?” 太子雍拿袖拭去淚水,點頭:“秦使公子疾來朝,欲與我結盟伐魏。結盟伐國,均是大事,雍兒不知如何應對,還望三叔定奪?!?/br> “哦?”奉陽君佯作驚訝,“秦人欲與我結盟伐魏?安陽君可有對策?” 太子雍搖頭:“雍兒詢問四叔,四叔說,典章禮儀、宮中諸事、柴米油鹽可以問他,邦交伐國、外邑吏員任免,當問三叔?!?/br> 奉陽君心頭一顫。太子雍此話,無疑是在向他申明權限。他雖為相國,卻只掌管趙國外政,趙國內政,尤其是三司府,即司徒、司空、司馬三府,均由安陽君轄制,趙肅侯始終不讓他插手。近年來司徒雖說投在他的門下,然而,若無安陽君的封印,他連一車糧米也不敢動用,否則,就是謀逆之罪。 奉陽君鎮定下來,輕嘆一聲:“唉,君兄讓我與你四叔共輔殿下,不想一遇棘手之事,你的四叔竟就推個干凈,自己去圖清閑?!?/br> 太子雍長揖至地:“國中大事,有勞三叔了?!?/br> “唉,”奉陽君又嘆一聲,“如此看來,也只有三叔勉為其難了?!闭f畢伸手摸盂,太子雍順手端起,捧至奉陽君手中。 奉陽君輕啜幾口,拿袖子抿下嘴唇:“殿下,要叫三叔說,秦人最不可信。眼下大敵,不是魏人,而是中山。近幾年來,中山招兵買馬,囤糧積草,暗結魏、齊,擾我邊民,如果任其坐大,我將如鯁在喉,寢食難安??!” 太子雍面呈憂慮:“三叔意下如何?” “魏、齊扶持中山,欲借中山之力擠對趙、燕。三叔以為,殿下可許秦人睦鄰,暫解西北邊患,再調晉陽守軍入代,威服中山!” 肥義又是咳嗽,又是踩太子雍腳尖。 太子雍假作不知,當即允道:“就依三叔?!?/br> “只是,”奉陽君遲疑一下,“調防邊地守軍須驗虎符,虎符又是君上親掌。眼下軍情緊急,君上卻??” “三叔勿憂?!碧佑狐c頭應道,“既然軍情緊急,雍兒一回去就奏請君父,討來虎符,交與三叔就是?!?/br> “如此甚好?!狈铌柧L出一口氣,從枕下摸出一個長長的名單,“還有,這是一些吏員的職缺調防,也請殿下準允?!?/br> 太子雍接過名單,細細審看一陣,微微一笑,放下單子:“此為三叔職內之事,不必奏請,自去辦理就是。若需雍兒印鑒,三叔可使人至信宮加蓋?!?/br> 奉陽君似是未曾料到太子雍會如此爽快地答應他的所有請求,怔了一下,拱手謝道:“臣謹聽殿下!” 太子雍亦起身道:“三叔身體不適,雍兒就不多擾了?!?/br> 奉陽君再次欠身:“殿下慢走?!?/br> 返宮途中,肥義小聲問道:“殿下,晉陽守軍怎能擅自調離呢?” 趙雍掃一眼肥義:“為何不能調離?” “殿下!”肥義急道,“晉陽為河東重鎮,趙國根基,斷不可失??!” “豈有此理!”趙雍瞪他一眼,“三叔久治國事,難道連這點道理也不知嗎?” “哼,什么久治國事!”肥義不服,辯道,“相國此舉根本就是包藏禍心!殿下看出來沒,奉陽君他??壓根兒就是裝??!” 趙雍似是沒有聽見,反問肥義:“你認識一個叫申寶的人嗎?” “認識?!狈柿x應道,“三年前,此人就在末將手下做參軍!” “哦?”趙雍似是對他大感興趣,“講講此人?!?/br> “十足小人一個!”肥義哼出一聲,“只要給他金子,連親娘老子他都敢賣!不過,此人真也是個精怪,看到在臣身邊沒有奔頭,暗中去舔奉陽君家宰申孫的屁股,居然真就升了官,當上河間令了。怎么,殿下問他何事?” 趙雍心中咯噔一沉,面上卻是不動聲色,淡淡說道:“此人又升官了,晉陽都尉?!?/br> 肥義呆了,盯住趙雍,正欲詢問,趙雍淡淡一笑,吩咐他道:“廷尉大人,若是不放心此人,你可以安排幾個人,看看他在干些什么?!?/br> 回宮時天色已暗。 肥義召來軍尉,要他安排人盯住申寶。 申寶在邯鄲有處宅院。軍尉幾人扮作閑散人等,將那宅院四處守定。沒過多久,宅門洞開,一輛軺車駛出院門,一溜煙而去。因在城中,馬車走得不快,軍尉留下一人守住宅院,與另外二人緊跟而去。 軺車連拐幾個彎,在一家客棧前面停下。三人上前,見匾額上寫的是“夜來香客?!?,里面燈火輝煌,甚是熱鬧。軍尉又留一人在外,與一人跟進去時,已不見申寶。 小二迎上,笑著招呼道:“客官可要住店?” 軍尉摸出一枚趙幣,塞給小二,悄聲問道:“方才那人何處去了?” 小二接過刀幣,探他一眼,悄聲問道:“客官問的可是申爺?” 軍尉點頭。 “請隨我來?!?/br> 小二引軍尉步入后院,拐過一個彎,指著一進院子,悄聲道:“客官要找申爺,可進那個院里。小人告辭?!?/br> 見小二走遠,軍尉指著墻角對從人道:“你守在這兒,有人進來就咳嗽一聲?!?/br> 軍尉躡手躡腳地走近小院,在門口停下。 房門緊閉。 軍尉抬眼四顧,見旁有矮墻,便縱身躍上,小心翼翼地爬上屋頂,沿屋頂移至小院,望見客廳燈光明亮,申寶與一人相對而坐,各舉酒爵。旁站一人,顯然是那人的仆從。 那人舉爵賀道:“在下恭賀申大人榮升晉陽都尉!” 申寶亦舉爵道:“若不是公子解囊相贈,在下何來今日?” 聽到“公子”二字,軍尉意識到來人非同尋常,遂屏住呼吸,側耳細聽。 那人不是別個,正是秦使公子疾。 公子疾笑道:“申大人客氣了。以申大人之才,晉陽都尉一職,已是屈了。待大事成就,在下一定奏請秦公,封大人為河東郡守,統領河東防務?!?/br> 申寶眼睛睜圓,放下酒爵,起身拜道:“只怕在下才疏學淺,難當大任!” “呵呵呵,”公子疾起身,扶起他,“申大人不必客氣。大人之才,莫說是在下,縱使秦公,也早聽說了。在下此來,也是慕名求請??!” 申寶再拜:“謝秦公抬愛!謝上大夫提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