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3章| 癡女吹簫為孫郎 肅侯托國洪波臺
孫臏自中瘋魔之后,瑞梅前去龐涓府中探望多次。任憑她將管玉簫吹得柔腸寸斷,孫臏皆是不認,甚至將她視作鬼怪,拿土坷垃打她。 瑞梅越是鬧騰,龐涓越是安心,遂將精力全都用在整訓大魏武卒上。 隨著時間的推移,龐涓越來越喜歡他從刀口下救出的青牛,發現他不僅力大、忠義,且腦子也好使,能在訓練中生出各種稀奇古怪的點子,深得武卒擁戴。龐涓晉升青牛為中軍副將,統領三千虎賁。 春暖花開,萬物思春。兄弟戰死,青牛一家就剩下他一根獨苗了,青牛爹幾番為他提親,青牛皆不答應,說他的命屬于龐將軍,不可有家。其父無奈,來求龐涓。龐涓想到龍賈的女婿戰死在黃池,其新婚女兒翠屏孀居無子,遂囑夫人玉成此事。瑞蓮曉得翠屏性烈,決定先探口風,就以賞春為由,約翠屏并幾個將軍夫人來府中做客。 聽聞她們走向后花園,孫臏的眼珠子轉動幾下,咬破手指,將血混些污垢涂抹于臉,又挪到她們的必經小路上,藏伏起來。一行貴婦人游至,孫臏從樹叢后面快速爬出,當道而坐,雙手各持一根小棍,沖她們大叫一聲:“何方妖人,膽敢犯我疆土,辱我黎民,見到本將,還不束手就擒!” 眾婦人被他的怪象嚇壞了,無不花容失色,尖叫奔逃。翠屏被什么絆了一下,跌倒在地。 瑞蓮扶起翠屏,沖孫臏叫道:“孫叔叔,是我們呀,是瑞蓮!” “原來是妖人,休走,吃我一箭!”孫臏抓起一塊土坷垃,朝她們扔過來。 瑞蓮嚇壞了,扶起翠屏飛逃。 “妖人哪里逃!”孫臏一手拄地,一手舞棍,朝她們追過去,邊追邊擂得勝鼓:“咚咚咚,咚咚咚??” 聽到尖叫聲,龐蔥急帶仆從過來,將孫臏架回他的小院,從外面鎖上。 孫臏被鎖,情緒煩躁,入夜開始嘯叫,聲音刺耳,如鬼哭狼嚎,一直鬧到后半夜,嚇得所有府人皆不安寧。 龐涓不在身邊,瑞蓮聽得心驚rou跳,一宵未眠,到凌晨勉強睡去,噩夢連連。 孫臏連鬧三日,到第四日傍晚,龐涓回來,瑞蓮一句話沒說,光撲到龐涓懷中大哭。龐涓哄她不成,問她不說,急了,召來龐蔥。 龐蔥將他叫到外面,將情由一五一十講述一遍。 龐涓眉頭凝起,良久,問道:“孫兄一直鬧嗎?” “不是,白天不錯,今兒范廚送餐,見孫兄在大睡,早餐吃得干干凈凈!” 龐涓再度凝眉。 “唉,大哥呀,”龐蔥輕嘆一聲,“我們可以關住他,但不能堵住他的嘴呀!” 龐涓沒有應聲。 “看來,孫兄不宜長住府中了!無論如何,得有一個了斷!” “依蔥弟之見,該當如何了斷?”龐涓問道。 “孫兄既然瘋了,就作瘋人看待吧,大街上有的是瘋子,既然府中留不住,干脆送他??” “不可,”龐涓應道,“誰都曉得孫臏與我同門,我這兒放他出去,他若胡喊亂叫,知情者倒沒什么,不知情者豈不把我視作不仁不義之人?” “那??大哥想怎么辦呢?” “稍候,大哥自有了斷!”龐涓進房,有頃,提一酒壺出來,“走!” 二人來到孫臏小院,龐蔥開鎖,見孫臏已經醒來,正坐在地上。坐的地方有一攤水,一股尿sao味撲鼻而來,顯然是他剛剛尿下的。 顯然,孫臏這辰光沒有發瘋,腦子清楚。見二人進來,又看到龐涓手中的酒壺,孫臏口水淌下,嘴角似笑非笑,歪頭盯住龐涓,口中嘰里咕嚕,不知說些什么。 龐涓在對面坐下,盯住孫臏。 孫臏轉盯他的酒壺,涎水流成一條線,滴到衣襟上。 “孫兄,”龐涓盯住他,“想喝酒嗎?”將酒壺放下,從袖中摸出一只酒爵。 孫臏就如沒有聽見,兩眼只在酒壺上。 龐涓倒滿一爵,擺在面前,盯住孫臏:“唉,孫兄啊,你這般活著,涓弟實在看不下去了,特別為兄備下這壺佳釀,只要孫兄喝下去,就一了百了了?!?/br> 孫臏仍如沒有聽見,呆滯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酒壺上。 “喝吧,孫兄,喝下去,就什么都結束了!”龐涓指著酒爵,目視孫臏。 “大哥?”龐蔥急了,小聲叫道。 龐涓擺手,輕輕噓出一聲。 孫臏端起酒爵,放在手中,盯住它看,哈喇子流出更多。 “喝下去吧,孫兄,”龐涓聲音平淡地與老友訣別,“每年此時,涓弟會為你上供,會為你送花,涓弟會在孫兄的墳頭栽上六棵樹,一棵是先生的,一棵是大師兄的,一棵是師姐的,一棵是蘇兄的,還有一棵是姓張的那個王八羔子的,最后一棵是在下的!” “大哥呀??”龐蔥淚出,跪下,目光哀求。 孫臏卻如沒有看見,也似沒有聽見,仍在把玩那只酒爵。 “孫兄呀,”龐涓聲音愈發平淡,“不是涓弟狠毒,是涓弟不忍心看兄遭罪呀。唉,涓弟曉得孫兄只有兵法,只有戰陣,可如今,身廢了,心也廢了,這般活著,孫兄是生不如死呀。既然生不如死,何不一走了之呢?唉,孫兄呀,涓弟??什么也不想說了,這就為兄送行,喝吧,涓弟特別選了陳年佳釀,酒香醉人哪!”略頓,盯住孫臏,又從袖中摸出一只空爵,拿壺倒滿,與孫臏碰爵。 孫臏不碰。 孫臏依然無視他的存在,兩眼只在酒爵上。 龐涓猛地提高聲音:“孫兄!” 孫臏看過來。 龐涓將酒爵舉一下,仰脖,做出飲的姿勢。 孫臏笑了,仰脖。 龐涓亦笑了:“孫兄,干!” 孫臏飲下。 “孫兄??”龐蔥大急,縱身去奪孫臏的酒爵。 遲了,一滿爵酒已經下肚。 龐蔥奪下空酒爵,悲哭。 龐涓朝龐蔥笑笑,眼一閉,亦將爵中之酒飲了。 龐蔥震驚,飛撲上前,奪他的酒爵。 龐涓也已飲畢,將壺中酒再倒一爵,遞給龐蔥:“蔥弟,來,也喝一爵!” 龐蔥怔了。 “喝呀!”龐涓努嘴。 龐蔥這才明白過來,咧嘴笑了,將爵中酒一氣喝下。 華山之巔。 瑞梅靜靜地坐著,閉著眼,吹奏玉簫。 簫聲嗚咽。 一群小鳥飛過來。 一群大雁飛過來。 不同種類的鳥兒成群結隊地飛過來。 萬鳥在空中盤旋。 萬鳥讓開一條通道,一只鳳鳥由遠而近,朝她飛來。 鳳背上坐著一個白衣男子。 瑞梅顧自吹奏,淚水滑出。 白衣男子坐在鳳背上,在她前面的空中來回盤旋。 成千上萬的鳥圍繞著她,形成美妙的圖案。 一陣美妙的笙音飛出笙管,與她的簫音相和。 瑞梅震驚。 瑞梅抬頭望去。 白衣男子面孔模糊,但瑞梅曉得他是簫郎,是她的簫郎。 “簫郎!”瑞梅既驚且喜,揚起玉簫,站起來。 白衣男子沒有應她,只是忘情地吹著他的笙。 瑞梅忘記和了,傻傻地盯著他。 鳳鳥在谷中來回盤旋,時遠時近。 笙音時斷時續,近在身邊,卻又遠在深谷。 “簫郎,我的簫郎!”瑞梅盯住他,心里一遍一遍地發出聲音。 鳳鳥飛近她,白衣男子的面孔清晰起來。 是孫臏。 “孫郎??”瑞梅驚呆了,聲音震顫。 風鳥飛到她身邊,孫臏向她招手。 “孫郎!”瑞梅不顧一切,撲向孫臏。 百鳥不見了,鳳鳥不見了,孫臏不見了,瑞梅撲了一個空。 眼前依然是空空的山谷。 “孫郎!”瑞梅張開雙臂,向空大叫。 “梅公主,”一個蒼蒼的聲音在空中回蕩,“我不是簫郎,也不是孫郎!” “你究竟是誰?” “我是泰山山神第九子,拜華山簫師習笙,奉師命接引公主,成笙簫之合!” “那??我該叫你什么?”瑞梅大聲問道。 “就叫我孫郎吧!” “孫郎,快接我走!” “在下得罪惡神,正在歷難,尚未度過苦厄!” “孫郎,我??我該怎么辦呢?”瑞梅哭叫。 沒有回應。 “孫郎,孫郎,你在哪兒,孫郎??”梅公主大聲呼叫,雙腳一蹬,躍向空中。 “咕咚”一聲,梅公主從榻上滾落在地。 宮女應聲而入,驚叫:“公主?”忙上前扶起她。 梅公主呆怔一會兒,終于從夢境醒來,吩咐侍女:“備車,武安君府!” 瑞梅急如星火地趕到武安君府,直入內室。 瑞蓮正在午休。 “梅姐?”瑞蓮驚愕,盯住她。 “我要見他,孫將軍!”瑞梅聲音急切。 “這??”瑞蓮震驚,“梅姐,孫將軍他??” “甭再說了,梅姐什么也不想聽,只想見他一面,你這就陪我去!”瑞梅態度決絕。 “可他??”瑞蓮面呈難色。 “蓮妹?”瑞梅心頭一凜,緊盯住她。 “孫將軍他??”瑞蓮欲言又止。 “出什么事了?”瑞梅的心吊起來了。 “孫將軍他??”瑞蓮遲疑一下,“不在府中了!” “???”瑞梅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他哪兒去了?”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你知道的!”瑞梅歇斯底里,猛烈搖晃她,“快告訴我,我要找他!” “梅姐,”瑞蓮淚水出來,“你就??死了這分心吧。孫將軍他??真的??不行了,他的瘋病??他??梅姐,你就死了這個心吧!”說著抱住瑞梅,哭起來。 二人擁抱,哭有一時,瑞梅推開瑞蓮,情緒顯然平穩下來,語氣沉定:“蓮妹,說吧,他在哪兒,即使死了,我也要見個尸!” “梅姐,”瑞梅看向她略顯凌亂的頭發,“你先梳洗一下,我去找龐蔥,他曉得孫將軍在哪兒!” 瑞梅點頭。 瑞蓮急到前院,召到龐蔥,告訴他發生的事。 “嫂子,你說怎么辦吧,蔥弟謹聽嫂子!”龐蔥應道。 “讓她看看吧,也許她見過一面,就會死心了?!?/br> 龐蔥點下頭,備車馬去了。 瑞蓮哄誘瑞梅胡亂吃些東西,洗漱停當,陪她上車,沒帶仆從,由龐蔥駕車馳去。 在陳軫的主導下,大梁改作大魏都城之后進行了三次大規模擴建,形成一個巨大的方城。城墻之內有十四條大街,縱橫各七道,王城居中,王城四門各對一條大街,直達東西南北四門,是謂東南西北四條主街。主街之外,四個方向各橫三條大街,是謂副街,副街之間是密如蛛網的小街,小街之內是更為密集的巷子。主街可并行六輛馬車,副街可并行四輛,小街并行兩行,巷則分大小,大巷可行車一輛,小巷只能過人。 王城坐北面南,南為主街,南宮門為正門,達官貴人大多住在南一副街與東一靠近王城之間的區域,一取上朝方便,二取方位殊勝,因為東屬木,代表繁茂。 龐府就坐落在這個區域的中心。龐蔥駕車沿南街馳往南城門,行二里左右,來到南二副街,拐進一條小街,停在一棟老院子前面。 這是一個破落的院落,原為陳軫家宰戚光私買的家廟,里面供著他家的祖宗。戚光死后,這個小廟被吳公子強占。之后陳府被魏王賜給龐涓,吳公子為討好龐涓,將小廟還給龐蔥。龐蔥沒有搭理他,小廟就被放荒了,被十幾個乞兒占去。 龐蔥放好乘石,扶瑞蓮與瑞梅下來,走向廟門。 廟門開著,里面傳出嘻嘻哈哈的狂笑聲與起哄聲。 幾人跨進來,被眼前一幕驚呆了。 十幾個乞兒正圍住孫臏取樂,將孫臏的四周放滿各種垃圾,在他臉上涂著一道道的油灰,早晨送來時剛剛換上的一身新衣也被他們脫下,換作一身臟得不能再臟的丐服。被范廚梳洗過的頭發也被他們整成一窩亂蓬,扎滿草末子。 孫臏坐在地上,咧嘴呵呵呵地朝他們傻笑,嘴角流著哈喇子,顯然很是享受這種新待遇。 瑞梅驚呆了。 瑞梅捂臉哭起來。 龐蔥幾步跨到,沖乞兒連踢帶打,大聲喝罵:“王八羔子,滾滾滾,都給我滾!” 被他踢打的乞兒四散奔逃,一個乞兒慌不擇路,一頭撞倒瑞蓮。 瑞蓮爬起來,惱羞成怒,大叫:“快,趕走他們,統統趕走!” 龐蔥撿到一根棍子,四處追打,將十幾個乞兒全部趕出廟院。 孫臏視若無睹,顧自呵呵呵呵傻笑,嘴角的哈喇子滴得更長了。 龐蔥關上廟門。 瑞蓮輕嘆一聲,挽起瑞梅的胳膊,小聲道:“梅姐,你這看到了吧。孫將軍已成這個樣子了。龐將軍原本要將他養在府中的,可這些日來,孫將軍時時發瘋,夜夜號叫,府中人無不害怕,夜里睡不好覺,龐將軍無奈,才叫龐蔥今天早晨把他送到這兒?!庇洲D對龐蔥,“蔥弟,領梅姐看看孫將軍的住處!” 龐蔥帶瑞梅走進廟殿,見靠墻角處新砌一個土榻,是龐蔥找下人新砌的。土榻上鋪著干草及涼席,席上擺著兩條被褥,原本是新的,只可惜半日辰光就被這幫乞兒折騰得沒個看相了。 龐蔥收拾好被子,將孫臏背回來,放到土榻上。 瑞梅死死盯住孫臏。 瑞梅一步一步地走向孫臏。 瑞蓮示意龐蔥,二人輕輕離開廟殿,走到院中。 浮現在瑞梅眼前的已經不是一身骯臟的孫臏,而是從云端飄飄而下、一身白衣的孫郎。 “孫郎??”瑞梅輕叫一聲,一頭撲入孫臏懷里,緊緊抱住他,悲泣。 孫臏初時一驚,繼而猛力推開她,快速移到墻角,渾身緊縮,兩眼緊盯住她,大叫:“妖人,妖人,休來襲我!”邊叫邊兩手不停揮舞,口中擂鼓進軍。 瑞梅被他一下子推在榻下,倒在地上。 瑞梅坐起來,凝視他,悲哭。 驀然,瑞梅不再哭了。 瑞梅從懷中摸出玉簫,吹奏起來。 聽到簫聲,孫臏兩手捂耳,做出痛苦狀。 瑞梅依舊吹奏。 “殺!殺!殺??”孫臏大喊幾聲,抄起榻上的被褥砸過來。 被褥砸在瑞梅身上,巨大的沖力將她壓倒。 瑞梅重新坐起來,坐在被子上,繼續吹奏。 孫臏情緒亢奮,繼續喊殺,在殿里不住移動,尋找所能找到的東西砸她。 瑞梅不為所動,任憑各式物品接二連三地砸在她身上。 瑞梅沒有吹出任何曲子,只是吹出她的心。 簫聲如泣如訴,如哽如咽。 聽著殿內發生的一切,院中的瑞蓮哭了。 龐蔥落淚了。 漸漸地,孫臏不砸了。 孫臏安靜下來。 簫聲不泣了,變得激越、活潑。 孫臏守在一處墻角,一動不動,呆呆地盯住瑞梅。 瑞梅吹久了,吹累了,凝視他,口中喃喃重復著兩個字:“孫郎,孫郎??” 孫臏似是沒有聽見,依舊一動不動。 孫臏身上某處癢了,伸手撓癢癢。 孫臏撓完前面,開始撓后面。 顯然沒有夠到癢處,孫臏努力去撓,仍舊撓不到,便將背頂在墻上,使勁扭動、磨蹭。 “孫郎,孫郎??”瑞梅心疼了,輕聲呢喃著,緩緩走近他,試圖為他撓癢。 不待瑞梅走到跟前,孫臏猛然出手,再次把她推倒,摳出土末子撒她,打她。 瑞梅淚水出來,回到原處,繼續吹簫。 簫聲中,孫臏再度安靜。 瑞梅振奮,吹出快活的節奏。 孫臏似乎被音樂感染了,以手擊拍,打出和音,但又總是不和諧。 天色暗下,已是黃昏,守在廟院中的瑞蓮與龐蔥著急起來。 “蔥弟,”瑞蓮吩咐,“你去太子府,稟報殿下,讓他接走梅姐!” 龐蔥應聲而去。 廟院里只有瑞蓮一人了。 這個破廟本是那群乞兒的家,有乞兒返回來,在門口張望。 越來越多的乞兒返回來。 見龐蔥不在,這些乞兒膽大起來,一個一個繞過瑞梅,溜進殿里。 外面傳來腳步聲。一人跨進,是范廚,提著一只提籃。 許是聽到簫聲,范廚飛步跨進,見瑞蓮孤零零地站在院中,驚道:“夫人?” “范廚,你總算來了!”瑞蓮急切叫道,“快,陪我進去!” 范廚進殿,掌燈。 大殿亮起來。 瑞梅不吹了,看向范廚與瑞蓮。 一群乞兒占住了孫臏的土榻,眼睛盯在范廚的飯盒上,嗅著飄散的香味。 范廚趕走乞兒,將孫臏抱到土榻上,打開飯盒,一一擺在孫臏面前。 眾乞兒流口水。 孫臏向他們招手。 眾乞兒圍過來。 孫臏拿起食物,在他們眼前晃動。乞兒的目光跟著他手中的食物轉。有人湊上前,討好孫臏,沖他笑。孫臏給他食物。眾乞兒都過來,沖他笑,與他各種親熱,孫臏便將食物一一分給他們。 望著眾乞兒開心搶食的樣子,孫臏拍手笑了,笑得天真,如天真的乞兒。 在這一刻,孫臏一點兒也沒有發瘋的樣子。 瑞梅笑了,笑得如孫臏一樣天真,笑中含著淚。 一陣車馬響,太子申帶人急走進來。 望著這幕場景,太子申驚呆了。 “梅妹!”太子申走到瑞梅跟前,扶起她,“天黑了,走吧!” “申哥,”瑞梅語氣堅定,“我不走,我就住在這兒,我要和孫郎在一起!” “天哪,梅妹,這怎么能行?你怎么能住在這種地方?”太子申使勁拖她。 瑞梅兩手撐住門,不走。 他們正在鬧騰,一撥宮人風風火火地跑進來,帶頭的是毗人。 毗人努嘴,幾名宮人不由分說,將不停掙扎、哭叫的瑞梅架出廟殿,拖進車中。 這一次,瑞梅鬧大了。 魏惠王震怒,旨令后宮嚴禁她外出,并于次日午后召惠施謀議。 “嘖嘖嘖,”惠施拱手賀道,“得女如梅公主,臣向王上道賀!” “惠愛卿,你??”惠王一臉愁苦,“寡人這都愁死了,你卻??” “敢問王上所愁何事?” “她??她這是胡鬧呀!” “咦?”惠施盯住惠王,“王上怎么說出此話呢?” “你說她??”惠王長嘆一聲,“唉,不顧體面,糾纏一個瘋子??”連連搖頭。 “在常人眼中,公主是在胡鬧,因她糾纏的是一個瘋子,可王上并非常人呀,臣??”惠施欲言又止。 “愛卿?”惠王聽出話音,盯住他。 “在非常人眼里,公主這不叫糾纏,叫摯愛。公主是非常人,這是愛得摯了,愛得切了??” “愛卿,”惠王擺手止住,斂神,“無論如何,我都不許她去愛一個瘋子!” “孫將軍不是瘋子!”惠施亦正色道。 “你說他??”惠王驚愕。 “孫將軍或為一時心迷,若得公主這般癡情,這般護愛,不定就會??” “好了,好了,甭再說了,”惠王再次擺手,喘起粗氣,語氣斷然,“寡人召你來,不是討論愛不愛的事,是??”勻會兒氣,聲音緩和,“是想叫愛卿尋戶人家,趁早把她嫁出去!” “王上要尋什么人家?” “當然是尋戶好人家了,”惠王輕嘆一聲,“諸公主中,梅兒是寡人最喜歡的!” “若是此說,”惠施順口應道,“倒是有一戶合適的!” “哪一戶?”惠王趨身問道。 “燕室?!?/br> “是太子蘇嗎?”惠王瞇眼問道。 “是子噲,太子的嫡長子?!?/br> 惠王陷入沉思,良久,搖頭:“不可!” “哦?” “燕國偏遠不說,這還隔著輩呢。再說,近幾年來,燕公那個老不死的凈與寡人作對,尤其是孟津之會那辰光,寡人迄今還窩著氣呢?!?/br> “齊室如何?太子??” “不可!”惠王斷然說道,“背信棄義之人,不可結親!” “楚室呢?” “陘山那個結,還沒解呢!” “秦室??”惠施自行打住,改口,“韓室如何?” “韓室?”惠王捋須有頃,“嗯,哪個公子?” “太子康!” “太子康不是有了太子妃嗎?”惠王盯住惠施。 “就臣所知,三個月前太子妃寤生,母子不治,待過百日,就可新娶了!” 惠王心里“咯噔”一下,面現不悅,但迅即笑出:“就韓室吧。無論如何,幾件大事上,韓武雖有微言,大體還算過得去。此事就托愛卿吧!” 惠施受命提親,韓室響應,當即派來求聘使團,彩禮隆重。 瑞梅得訊,連吹三夜簫,于第三日凌晨懸白綾自掛閨中,所幸宮女發現及時,宮人破門,將她救下?;萃趼動嵹s至,抱女痛哭。 王后愛女心切,跪求惠王退掉婚約。 瑞梅悠悠醒來,見是在惠王懷里,拼命掙扎,口中只叫“孫郎”。 惠王緊緊摟住女兒,和淚說道:“梅兒,我的好梅兒!” 瑞梅顫聲:“父王??” “梅兒??” “父王,我??我要為孫??郎??吹??簫??”瑞梅顫聲哽咽。 “梅兒??”惠王的心撕裂了。 “孫郎能聽懂的,他??他??只要他和上我的節??拍??他的病就??就好了??” “父王??準允??” “梅兒謝??父王成??全??”瑞梅暈過去了。 瑞梅不惜一死,終于換來了逐愛的權利。 數日之后,養足了精神的瑞梅在宮人的陪同下再到小廟,為孫臏吹簫。聞風前來看熱鬧的人圍滿小廟,嚇得一幫子乞兒四散奔逃。 瑞梅卻無視這些,款款下車,走進小廟,在孫臏面前吹奏。 孫臏初聽時煩躁,慢慢地,他開始靜下來,耐心去聽,再后來,他果然以手擊地,與她的簫聲相和,但他拍出的總是不合拍音。 惠王也為瑞梅立下了規矩,就是午后來為孫臏吹奏,日落時必須回宮。 一日又一日,瑞梅天天來到小廟。大梁人漸漸習以為常,看熱鬧的人少起來。 自從有了瑞梅的陪伴,孫臏不再發瘋了,但他的和拍總是不合節奏。 有時,孫臏會爬出廟門,到街上曬太陽。瑞梅也就跟出來,當街吹奏。 瑞梅忘情地吹,孫臏靜靜地聽,時而以手擊地,發出不和諧音。 聽著,聽著,孫臏似是忘記了她的簫聲,不再擊拍了,專注地撓癢癢,這兒抓抓,那兒撓撓,時不時地捉出一只虱子,放在掌心玩賞,放進嘴里吃得咯嘣嘣響。 觀者無不落淚。 聽簫聲,擊拍子,撓癢癢,抓虱子,玩虱子,吃虱子,漸漸成為孫臏的標志性動作。 午后的太陽,當街照著,所有人都躲在陰涼里了。 瑞梅來到小廟,繼續吹奏。 孫臏爬出廟門,來到大街上。瑞梅跟出來,簫聲伴著他。 烏云滿布,風來了。 雷聲響起,雨來了。 大街上空無一人,唯有孫臏在捉虱子,玩虱子,吃虱子。 離孫臏不遠處,瑞梅在吹簫。 宮人急了,上前拉她,瑞梅不肯。 “公主,下雨了!”宮人含淚跪求。 “黃昏還沒有到呢!”瑞梅斥他一聲,繼續吹簫。 雨越下越大。 宮人急了,驅車馳往武安君府。 一輛大車馳來,龐涓與瑞蓮從車上跳下。 龐涓盯住孫臏。 孫臏無視龐涓的存在,只在雨地里呵呵傻笑。 瑞梅仍然在吹。雨水濕了玉簫,簫聲吱吱,幾乎聽不到了。 龐涓走到孫臏跟前。 孫臏捉出一只虱子,放在手掌心里把玩。 “孫兄??”龐涓心里一酸,聲音發顫,淚水和著雨水滴下來。 孫臏仍然無視他,注意力只在虱子上。 “快!”龐涓扭轉身,與龐蔥將孫臏架回小廟。 瑞蓮與宮人合力,將瑞梅架上車,揚長去了。 是夜,龐涓躺在榻上,輾轉反側,久久未眠。 “夫君,”瑞蓮抱住他,柔聲,“你??還沒睡?” “唉,”龐涓長嘆一聲,“我睡不去!” “是為孫兄嗎?” “不,是為梅姐?!?/br> “她??”瑞蓮頓住了,盯住他。 “夫人,”龐涓坐起來,攬起瑞蓮,目光盯住她,“夫君在想一件事情!” “夫君請講?!?/br> “有朝一日,若是夫君淪到孫兄那步田地,夫人會不會也如梅姐這般?” “我??”瑞蓮怔了,良久,帶著哭音,“我??不知道??” 趙國都城邯鄲的東南隅有一處萬畝見方的水澤,名曰洪澤,距趙室宮城三里左右。澤邊有座土山,趙室先君在土山上筑一別宮,名之曰洪波臺。 二月陽春,萬物復蘇,乍暖還寒。 趙肅侯興致勃發,在宦者令宮澤的陪伴下移駕洪波臺賞春觀波。一行人剛剛住下,未及賞游,就有一人匆匆上臺,呈送宮澤一份密報。見是趙、燕邊境急報,宮澤迅即稟報肅侯。肅侯拆看,面色立變,復將密報遞予宮澤。 宮澤細細讀完,略一思忖,小聲問道:“君上,臣實在看不明白,趙、燕睦鄰已久,中山近年來也無異動,相國大人為何頻調大兵,陳于代地?六萬大軍,不是小數呢!” 肅侯眉頭緊皺,面色冷凝,有頃,緩緩說道:“不止這個。近來他與燕國公子武成君互有信使,交往不斷??礃幼?,趙成沉不住氣了?!?/br> “君上?” 肅侯閉眼又是一番長思,冷笑一聲,微微睜眼:“召太醫!” “臣領旨!” 洪波臺上森嚴壁壘。 一隊甲士護衛一輛八駟大車自西馳來,在臺前停下。趙國的相國奉陽君趙成(趙肅侯三弟)跳下車子,擺手止住從人,疾步登上通往洪波臺的臺階。公子范(趙肅侯八弟)下階迎入,導引奉陽君直趨肅侯寢宮。 龍榻上,肅侯直直地躺著,面色通紅,二目緊閉,手臂微微痙攣。幾個太醫表情嚴肅地跪在榻前,一個中年太醫將包著冰塊的裹帶敷在肅侯額頭,一個花白胡子的老太醫聚精會神地將手搭在肅侯脈搏上。安陽君公子刻(趙肅侯四弟)跪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