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2章| 稚女懵懂入雕臺 義士償愿戰越王
皆是往事,不說也罷?!?/br> “那??即使強渡漢水,大王也該派重兵駐守夏口,確保糧秣無虞才是?!?/br> 呂棕低下頭去,半晌無語,末了又是一聲長嘆:“唉,說什么都遲了。請問張子,眼下可有權宜之計?” 張儀再次陷入沉思,許久,抬頭望向呂棕:“既然這樣了,在下就勸大王暫時退兵?!?/br> 呂棕連連搖頭:“不瞞張子,楚人完全截斷退路,十幾萬大軍外無救兵,內無糧草,早已陷入絕地,縱使想退,亦無退路??!” “眼下看來,大王若要取楚,時機尚未成熟;不過,若要退兵,倒是不難?!?/br> 呂棕兩眼放光:“哦,張子有何良策?” 張儀尋到一塊木板,在上面畫出形勢圖,指圖道:“呂大人請看,這是涢水,這是陪尾山。此山南北二百余里,東西僅三十來里,是天然屏障,楚人防守甚弱。山中有一捷徑,名喚羊腸峽,長不過四十里,甚是險要。大王可引領大軍從此處填平涢水,攻克河防,突入此谷,控制兩端谷口,不消兩個時辰,大軍就可橫穿陪尾山,突出重圍。楚人重兵均在夏口、涢水一線設防,山東或無兵馬。大王只要沖破眼前防線,就可長驅東下,沿坻琪山北側退向昭關。過去昭關,就是大王的地界了?!?/br> 呂棕連連點頭:“張子果是妙計,只是??”話頭頓住,面呈難色。 “呂大人有何顧慮?” “如此險要之地,楚人必設重兵防守,我已疲弱不堪,如何突破?” “呂大人放心,陪尾山守將景翠與在下甚厚,在下可以說服他網開一面,讓出一條通路?!?/br> “太好了!”呂棕又驚又喜,旋即又現憂色,“我等雖可脫身,卻置景將軍于不義之地,如何是好?” “你說得是?!睆垉x沉思片刻,抬頭,“這樣吧,你讓大王組織精銳,全力拼殺,景將軍再使老弱守于谷口,兩軍交接,勝負立判,景將軍佯作敗退,大王責怪時也好有個交代?!?/br> “好是好,只是景將軍那兒??” 張儀似知呂棕欲說什么,微微笑道:“呂大人大可不必為景將軍cao心。昭、景兩家素有怨懟,前番與魏戰,昭陽借龐涓之手害死景合,景將軍百戰逃生,與昭陽結下了殺父之仇。此番昭陽一心建功,景將軍自也不愿讓他得逞?!?/br> “嗯,”呂棕再無疑慮,“若是此說,倒是可行!敢問張子,何時突圍方為適宜?” “夜長夢多,事不宜遲。明日午夜,就在子時吧?!?/br> 呂棕連連拱手:“在下代大王謝過張子,謝過景將軍了!” “呂大人不必客氣?!睆垉x亦拱手道,“大王聽信在下之言,方才掉頭伐楚。今有這個結局,實非在下所愿。呂大人回去之后,務請轉奏大王,就說在下心中有愧,懇請大王寬諒!” “是天不助越,張子不必自責?!?/br> 張儀埋頭又想一陣,拱手道:“呂大人,此地兇險,在下就不久留你了?!庇洲D對荊生,“荊兄,你送呂大人回去,千萬小心!” 荊生應道:“老奴遵命!” 呂棕拱手別過張儀,隨荊生走出院門。 就在二人走出不久,不遠處的陰暗處果有一條黑影輕輕躥出,尾隨其后。黑影跟有一程,見呂棕與荊生拱手作別,步入越國使臣歇腳處,方才轉過身子,一溜煙似的跑進一個幽閉的院落。 內院廳中,秦國上卿陳軫端坐于席,兩道挑剔的目光眨也不眨地看向美女伊娜。伊娜正在跳一曲富有西域情趣的獨舞,幾個樂伎絲管齊鳴,全神貫注地為伊娜伴奏。 觀賞一時,陳軫眉頭緊皺,大叫:“停!” 眾人停下,詫異的目光投向陳軫。 舞至興處的伊娜不知所措,僵在那兒。 陳軫轉對幾個樂伎:“改奏楚調?!?/br> 幾個樂伎改奏楚樂。 陳軫轉對伊娜:“去,換上紗衣,露出肚子,就依此調跳你那日所跳的肚臍舞?!?/br> 伊娜愣怔片刻,轉入內室更衣。恰在此時,跟蹤荊生的黑雕急趨進來。陳軫揮退樂工,黑雕將整個過程詳述一遍。 陳軫不假思索,轉對黑雕道:“多放幾個人,盯牢張儀、荊生等人,不可驚動他們!” 黑雕領命而去。 陳軫陰陰一笑,自語道:“好小子,在下正在尋思破綻,你倒自己送上門來!”語畢不無得意地輕敲幾案,脆聲喝叫,“伊娜、樂工,歌舞起奏!” “唉,”聽完呂棕詳陳,無疆長嘆一聲,“不瞞愛卿,這些日來,張子如泥牛入海,音訊全無,寡人心中一直在犯嘀咕,別是張子居心不良,刻意誘騙寡人。今日看來,是寡人誤會張子了!” “大王說得是?!眳巫馗胶?,“臣心里原也存有這個想法,今見張子,方知誤解了?!?/br> “唉,”無疆復嘆一聲,“張子說得有理呀。此番伐楚失利,過失全在寡人。當初若依阮將軍之言,兵分兩路,前后夾擊,郢都早破。即使不分兩路,寡人也該使重兵據守夏口。唉,都怪寡人過于自負,只想早一日破楚,全然不留后路,方致今日之敗?!?/br> “大王不必自責。留得青山在,不怕無柴燒。只要大王全身而退,改日復仇不遲?!?/br> “呂愛卿,張子既然定于明日子夜突圍,時辰也就不多了。召請賁將軍、阮將軍進帳聽令?!?/br> “臣領旨?!?/br> 呂棕轉身退出。 無疆輕叩幾案,司劍吏走進。 無疆望他一眼,解下越王劍,又從幾案下拿出越王玉璽,遞予他手,又召來四位貼身侍衛,久久凝視五人,緩緩說道:“你等五人俱為寡人心腹,寡人也以心腹之事相托。諸位聽旨!” 見越王如此凝重,司劍吏與四位劍士面面相覷,跪地叩道:“臣候旨!” “以你們五人之力,楚無人可擋。你們馬上動身,向北突圍,尋隙殺入大洪山,經桐柏山東下返越。三個月之內,寡人若是安然回返,也就算了。寡人若有不測,你五人當同心協力,輔立太子為王,承繼越祠。凡不服者,以此劍斬之!” 司劍吏與四劍士泣道:“我等誓死守護大王,與大王共存亡!” “唉,”越王長嘆一聲,“寡人與社稷,不能兩顧了!” 五人再拜相泣,不肯離去。 帳外傳來馬蹄聲,越王知是賁成等到了,急道:“寡人將社稷交付你們,你們??”猛一揮手,“還不快走?” 五人泣淚,再拜數拜,起身離去。 五人剛走,呂棕引賁成、阮應龍趨進。 見二人各穿麻服,無疆曉得倫琪沒了,泣道:“國師幾時走的?” “就在剛才?!比顟埰鼞?。 “走了也好?!睙o疆抹去淚水,轉向賁成、阮應龍,“二位愛卿,眼下能走路的還有多少?” “十三萬三千人?!辟S成應道。 “馬呢?” “二千九百匹?!?/br> 無疆沉思良久,吩咐道:“將馬全部宰殺,讓將士們吃飽肚子,吃不下的,帶在身上,殺回家去!” 賁成怔了下,望向阮應龍。 阮應龍也是一愣。這是僅存的戰馬,二人本欲用它們保護越王沖出重圍的。 “去吧,”無疆毋庸置疑,“傳令三軍,今夜吃飽喝足,明日睡上一日,養足精神,迎黑時分,向陪尾山進擊!” 賁成、阮應龍叩道:“臣遵旨!” 翌日傍黑,吃足馬rou的十幾萬越人悄悄拔起營帳,向陪尾山進發。 及至涢水,已近子夜。越人將早已拆下的船板丟入河水,鋪成數條通路,眾將士井然有序,踏過涢水。因聲響過大,不久就被楚人察覺,戰鼓齊鳴,人喊馬嘶。 賁成顧不得許多,身先士卒,率數十劍士頭前殺去。那些楚人果如張儀所述,凈是老弱之輩,越人卻是精銳在前,個個奮勇。不消一刻,楚人丟下數百具尸體,倉皇遁去。阮應龍引兵在涢水東岸布置防守,賁成則從俘虜口中探出羊腸峽谷口所在,引眾殺入谷中。 賁成使人察看,果如張儀所言,谷中并無伏兵。谷道時寬時狹,最窄處僅容五人通過,越人只好排成一字長蛇,蜿蜒行進。黎明時分,前鋒已近東端谷口,后尾仍在西端谷外。直到此時,楚將景翠似也“猛醒”過來,引領大軍撲殺。負責殿后的阮應龍一面加快組織部眾入谷,一面率眾迎上廝殺。景翠似是再次“不敵”,眼睜睜地看著阮應龍等且戰且退,鉆入谷中,而后引眾在谷外筑壘。阮應龍亦使人于谷口筑壘,兩軍形成對峙。 在前開路的賁成引眾率先沖出谷口,果然未見楚人。賁成大喜,即與眾劍士保護無疆,尋路東去。大軍呈一字長蛇形緊隨其后。 行不過一里,身后忽然傳來密集的戰鼓聲和沖殺聲,一彪軍從附近林中斜刺里殺出,以排山倒海之勢將越人攔腰沖斷,死死封牢谷口。無疆震驚,急回頭看,望見晨曦中現出一面旗幟,上面赫然寫著一個“昭”字。 無疆反身就要殺回,被賁成、呂棕及眾劍士死死攔住。無疆細看過去,楚兵足有數萬之眾,顯然是有備而來。越人多在谷中,再多再勇也沖不出那個狹小的谷口。 無疆忖知大勢已去,只得長嘆一聲,在眾人的護衛下扭頭東去。無疆、賁成等護住越王奔走一程,看到楚人并未追趕,遂頓住腳步,計點人數,見只沖出三千余人。 前面現出一條岔道,無疆正與賁成、呂棕商議走哪一條路,一條岔道上塵土飛揚,一彪軍迎頭殺來,領頭一將,卻是屈丐。眾人不及商議,徑投另一條道而去。楚人斜刺里追殺一陣,賁成分出人眾殿后,且戰且退。及至天黑,眾人退至坻琪山,再次計點,僅余五百人眾。 又走一程,賁成看到前面有個村落,使人殺入,村中無人,亦無粟米。連續奔走數百里,無疆見眾人早已疲乏,傳令歇息。呂棕引人在村中四處尋覓,竟然找到一個藏糧地窖,遂挖出糧食,將各家各戶的鍋灶全用起來,總算填飽肚子,人不卸甲,劍不離手,彼此相依,沉沉睡去。 不及天明,又有楚軍殺至。賁成等人率眾劍士保護無疆,從東南方殺出。 楚人追趕一陣,也自去了。 這一日甚是辛苦。無疆一行本欲沿江水東下,然而,無論他們走至哪兒,總是遭遇規模不等的楚人襲擊。賁成提議改走山路,無疆贊同,眾人向北拐入大別山,晝伏夜行,果是一路無阻。眼見將至東陵塞,無疆回視左右,見跟在身邊的僅有賁成、呂棕及十幾個劍士,且人人疲乏,個個饑困,步履越走越重,顯然無法再撐下去。想到二十一萬大軍僅余眼前幾人,無疆潸然淚出。 見越王落淚,眾人無不淚出,叩拜于地。 無疆拿衣襟拭去淚水,長嘆一聲:“唉,諸位勇士,是無疆害了你們哪!” “大王??”眾人泣不成聲,連連叩頭。 無疆正欲說話,前方忽然傳來一陣異響,抬頭望去,見是一隊楚人。 眾人循聲望去,無不瞠目結舌。 前方數百步處,黑壓壓地站著無數楚卒。中間現一華蓋,華蓋下面昂首而立的是楚王熊商。楚王左右分別站著太子熊槐與客卿張儀。數十褐衣劍士護衛其后,排在最前面的是公孫蛭、公孫燕和荊生。 楚人趨前。 無疆不退反進,引眾人迎上。 距五十步遠時,雙方各自停住。 張儀依舊是赴越時的打扮,手持羽扇。 張儀羽扇輕搖,因天氣不熱,這個動作就顯得分外扎眼。越王、賁成及眾劍士似乎對所有楚人都視而不見,獨將目光轉向張儀。 呂棕目瞪口呆,手指張儀,驚道:“張??張子??你??” 張儀袖起羽扇,深深一揖:“中原士子張儀見過越王!見過賁將軍!見過呂大人!” 賁成如夢初醒,持劍怒道:“張儀,越國與你無冤無仇,你??緣何連設毒計,陷害越人?” 張儀再揖一禮:“回賁將軍的話,是越人自取其辱,怎能說是受儀所害呢?” “你你你??”賁成氣結,“你真是個無恥之人!分明是你蠱惑大王棄齊伐楚,為何反說是越人自取其辱呢?” “賁將軍息怒,”張儀又是一揖,侃侃說道,“容儀辯解一言?!?/br> 賁成怒道:“你??你這反復無常的小人,休再聒噪,吃我一劍!”說畢仗劍正欲沖出,無疆伸手攔住,淡淡說道:“賁愛卿,他說得是,是寡人自取其辱!”又轉向張儀,揖禮,“張儀,無疆淪至此境,并不怪你。不過,寡人尚有一事不明,請張子指教?!?/br> 張儀回揖:“大王請講?!?/br> “假使無疆不聽張子之言,一意伐齊,結局將會如何?” “就如眼前,只不過站在大王前面的是齊人,而非楚人?!?/br> 無疆先是一怔,繼而微微點頭:“嗯,寡人信了。寡人還有一問,請教張子?!?/br> “大王請講?!?/br> “照張子之說,既然伐齊、伐楚結局一樣,張子為何不使齊人成此大功,而獨施惠于楚人呢?” 張儀微微一笑,拱手再揖:“大王既有此問,儀不得不答。在儀看來,方今天下,能夠掌握湛盧的不是齊王,而是楚王,故儀助楚而不助齊?!?/br> 無疆低下頭去,沉思許久,抬頭又道:“你愿助楚,助楚也就是了,為何卻又繞道瑯琊,巧言利辭,謀陷寡人?” “非儀謀陷大王,實大王自陷也?!?/br> “此話怎講?” “大王若是偏安于東南一隅,越或可自保數十載??纱笸跗蛔粤苛?,興師勞民,征伐無罪,以卵擊石,豈能無???今日天下,早非昔日勾踐之天下,大王卻在刻舟求劍,一味追尋昔年勾踐稱霸之夢,是不知天時;大王離開吳越山地,轉而逐鹿平原,如虎入平陽,是不明地利;大王無端興師,盲目攻伐,是不知人和。天時、地利、人和三者大王皆不占,唯逞匹夫之勇,豈不是自取敗亡?” 無疆面色轉怒:“寡人知你是大才,故而器重于你。你既知必有此敗,卻又不諫,不是謀陷,又是何故?” “大王息怒,容儀一言?!睆垉x侃侃言道,“大王試想,去歲仲春,大王謀劃數年,盛氣凌人,集三軍二十一萬屯于瑯琊,勢如張弓搭矢,不發不為盡興。當其時也,儀若勸大王收兵回越,茍安于東南一隅,大王愿意聽嗎?若是不出儀料,大王必不肯聽,亦必興兵伐齊,而伐齊必敗。儀想,大王與其敗于齊,何如敗于楚呢?儀是以勸大王伐楚?!?/br> “你??”無疆氣結,將目光轉向身邊的呂棕,面目猙獰,伸手摸向腰間的寶劍。 一切發生在眨眼之間。 眾人幾乎沒有看到無疆拔劍,也未看到他回劍入鞘,呂棕就已人頭落地。 越王劍術之高,令在場者無不驚嘆。楚王更是震驚,不由自主地后退幾步,兩員偏將閃出,擋在他的前面。數十名弓弩手彎弓搭箭,瞄向越王。 張儀擺手,眾弓弩手放下弓箭,但仍保持極高警覺。 張儀再次轉向越王,深揖一禮:“儀有一言,還望大王垂聽?!?/br> 無疆亦不還禮,冷冷說道:“講?!?/br> “大王雖說無緣于湛盧,仍不失為一代劍士。大王若識時務,放下手中之劍,儀愿求請楚王,為大王在甬東覓一寶島,大王可在那兒與眾劍士修煉劍道?!?/br> 聞聽此言,楚威王亦分開戰將,跨前一步,深揖,朗聲:“熊商見過越王!熊商準允張子所請!” “哈哈哈哈!”無疆爆出一聲長笑,不睬楚王,只沖張儀抱拳,“天既不容無疆,無疆何能茍活于世?無疆別無他愿,只求死在張子劍下,望張子成全!” “這??”張儀面呈難色。 無疆又問:“難道無疆之首不配張子試劍嗎?” “回稟大王,儀劍術不精,何能加刃于大王?” “你—”無疆怔有一時,不無悲哀地長嘆一聲,“唉,張子,寡人視你為高士,信你為知交,臨終求請一劍,竟不肯賜嗎?” 張儀揖道:“大王既抱死志,儀敬從命?!?/br> 無疆還過一禮:“謝張子成全!” “儀劍術雖然不精,卻愿向大王推舉一位真正的劍士,或可稱大王心意?!闭f完,張儀朝站在身邊的公孫蛭深揖一禮。 公孫蛭跨前一步,朝越王揖道:“草民見過越王?!?/br> 望著這位從未謀面的老人,無疆略是一怔,問道:“你是何人?” “公孫蛭!” “公孫蛭?”無疆目視賁成及眾劍士,見他們亦是惶惑,只好轉向公孫蛭,“無疆孤陋寡聞,敢問老丈是何方高士?” “大王可知吳人公孫雄否?” “吳人公孫雄?”無疆驚怔,“你是??” “草民乃公孫雄的六世玄孫,今替先吳王雪恥來也!”公孫蛭跨前數步,深揖。 無疆總算明白過來,爆出一聲長笑,跨前幾步,回公孫蛭一揖:“公孫先生既來雪恥,敢問是何雪法?” “早聞大王劍術高超,草民不才,愿死于大王劍下!” “死在公孫雄后人劍下,無疆亦當瞑目!公孫先生,請!” 賁成急前一步,叩首:“大王,允臣先走一步!”眾劍士見狀,紛紛跪地拜求。 “諸位愛卿!”無疆將眾人一一扶起,點頭笑道,“好好好,生死跟前,你們愿陪寡人,寡人甚慰!諸位愛卿,誰先出戰?” 三位劍士跨前,公孫蛭身后的劍士看到,亦跳出三人。 雙方走至場中心,相互見禮,拔劍擺勢,發聲喊,斗成一團,但見劍影,不見人形,頃刻間,場上倒下五具尸體,另有一人左腿被削斷,以劍拄地,拱手作勢。 眾人視之,乃公孫蛭手下劍士。 眾軍士上前,將尸體拖至一邊。 第二輪始,雙方再次各出三名劍士。因無疆的劍士連殺數陣,又走數日,體力早已透支,未及幾合,全都戰死。這邊剛剛戰死,無疆身后就又飛出三個劍士接戰,不一會兒,又全部戰死,公孫蛭這邊也戰死二人,僅余一人,持劍亮相。 雙方又戰數場,無疆的劍士無一退縮,全部赴難,公孫蛭手下的死士也陣亡八人,場上仍立三位。 該到賁成了。 賁成朝無疆跪下,一拜再拜:“大王,臣走了!” 無疆點頭,微微笑道:“賁愛卿,去吧?!?/br> 賁成緩緩起身,緩步入場。 雙方見過禮,三名褐衣劍士將他圍在中間,擺開架勢。賁成與他們周旋幾圈,發聲喊,陡然出劍,但見一片劍光、一團人影,眨眼工夫,三名褐衣人呈“品”字形橫尸于地。 又有三名褐衣劍士飛出,眨眼間再次橫尸。 賁成微微冷笑,將劍入鞘,佇立于場。 無疆贊道:“賁愛卿,好劍法!” 眾褐衣劍士面面相覷,先是三人一組,繼而是五人一組,盡皆赴死。 賁成悉數成全。 褐衣劍士盡皆戰死,賁成亦中幾劍,但仍兀然挺立。 荊生拜過公孫蛭,沖賁成揖道:“在下荊生向賁將軍討教!” 賁成還禮:“能死在荊先生劍下,賁成知足矣!” 二人見過禮數,各擺架勢,出劍相斗。賁成劍術原本高于荊生,但因此時身困力乏,又激戰數場,顯然不濟,二人你來我往十數合,戰作平手。 又過數合,賁成奮起神威,刺中荊生左腿,荊生反手一劍削斷賁成右手。賁成血流如注,寶劍脫落。雙方各退一步。 荊生將賁成的寶劍撿起來,遞還賁成。 賁成謝過,左手持劍,再次見禮,復戰。 賁成失血過多,體力不支,荊生右腿重傷,行動不便。數合之后,荊生見賁成一劍刺來,不避不閃,挺身迎上,一劍刺去。 二劍各入對方胸部,二人緊緊貼在一起,良久,同時倒地。 “荊叔??”香女哭叫一聲,飛身撲出,被公孫蛭扯住衣襟。 眾兵士上前,將二人尸體拖開。 見場地清空,端坐于地的越王無疆緩緩站起身子,一步一步走入場中。 公孫蛭迎上。 二人目光如電,相互凝視,一步一步走向對方,距離五步,各自站定。 無疆朝公孫蛭揖道:“公孫先生,您是長者,請出劍!” 公孫蛭亦還一揖:“大王是尊者,老朽身賤,不敢先出劍。大王請!” 無疆又揖一禮:“觀公孫先生麾下劍士,確是了得,無疆今日開眼界了!” “謝大王褒獎!大王請!”公孫蛭退后三步。無疆亦退后三步。 這是一場頂級劍士之間的較量。 全場靜寂無聲,所有目光無不凝聚在二人身上。 楚威王兩眼圓睜,不肯漏掉一絲細節。 香女似已力不能支,靠在張儀身上,緊張得全身發顫。 張儀緊緊攬住她,一眨不眨地盯向場中。 無疆與公孫蛭相向而立,各按劍柄,誰也沒有出劍,但站在最前排的軍士似已禁受不住他們身上的逼人劍氣,不自覺地退后數步。 一刻鐘過去了。 兩刻鐘過去了。 二人依舊佇立于地,猶如兩根木樁,誰也沒有移動半寸。 他們的較量,只在眼睛上。 周圍死一般地靜。 眾人越發緊張,汗毛盡豎。 又是一刻鐘過去了。 場上眾人無不眼睛疲勞,心力用盡,有人竟已忘掉這是高手在決斗,甚至有人打起哈欠。 楚威王的眼睛似也看得累了,抬手揉眼。 就在楚威王揉眼之際,無疆、公孫蛭不約而同地騰身飛起,如兩只大鳥般掠過空中。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太快捷,如迅雷不及掩耳。待眾人抬眼看時,二人已經換過位置,各自站在對方所立之處,且在空中旋身,相向佇立不動。 眾人驚愕,睜大眼睛盯住二人,生怕錯過下一個回合。 然而,公孫蛭與越王無疆之間,再也沒有下一個回合了。 眾人又候一時,卻看到一股污血從無疆的口中涌出。 再看公孫蛭,也是如此。 香女陡然意識到什么,慘叫一聲“阿爹??”,飛身撲向公孫蛭。 張儀、楚威王、太子槐及眾將士也似明白過來,急趕過去,見二人均已氣絕,兩柄寶劍不偏不倚,互相插在對方的心窩上,至于他們是何時又如何出劍并插向對方心窩的,在場諸人沒有一個看得清楚,說得明白。 楚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走到這邊瞧瞧,又走到那邊看看,轉對張儀道:“他們就??就戰一回合?” “回稟大王,”張儀神色木然,“真正的高手,不會有第二回合的!”說畢俯身抱起昏厥于地的香女,按住她的人中。 香女悠悠醒來,摟緊張儀,淚如泉涌:“夫君??” 張儀拿袖管擦去她的淚花:“香女,阿爹、荊兄夙愿得償,你當高興才是,哭個什么?” “夫君??”香女越發傷心,將頭深深埋入張儀懷中。 在越人悉數鉆入羊腸峽后,昭陽、屈匄率軍將陪尾山四面圍住,堵死兩端谷口。 依張儀之計,昭陽并不進攻,只令兵士擺滿各種好吃的,擊鼓鳴金,向越人喊話,凡棄槍卸甲者皆可享受美食。餓極了的越人紛紛丟下武器,奔向楚人,大口咬嚼楚人備好的大餅。 見大勢已去,阮應龍引劍自盡。 越人群龍無首,更耐不住腹中饑餓,成群結隊地走出谷口,繳械降楚,被楚人集中安排在戰俘營里。 楚軍大帳人來人往。昭陽端坐主位,神采飛揚地聽取眾將稟報戰果。 陳軫跟從眾將步入帳中,因他一人未著甲衣,極是顯眼。昭陽瞥見,吩咐眾將帳外守候,亦不起身,手指客席道:“軍帳之中,就不見禮了。上卿請坐!” 陳軫席坐,微微拱手:“將軍百忙,陳軫卻來打擾,冒犯了!” 昭陽亦拱手道:“上卿無事不登門,今日來此,必有大事?!?/br> “嗯,”陳軫點頭,“將軍神算。在下此來,真有兩件事情?!?/br> “上卿請講?!?/br> “一是道喜,二是報憂?!?/br> “哦?”昭陽笑道,“敢問上卿,在下喜從何來,憂在何處?” “將軍全殲越人,功莫大焉,大王必有重賞,在下是以道喜。將軍功敗垂成,在下是以報憂?!?/br> “功敗垂成?”昭陽大怔,“在下愚笨,請上卿明言?!?/br> “將軍全殲越人,卻讓越王無疆走脫。若是不出在下所料,無疆必為張儀所獲。請問將軍,得無疆與得越卒,何功為大?” 昭陽似是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撓頭道:“這??”思慮有頃,恨恨點頭,“嗯,上卿說得是,難怪張儀要在下放走無疆,原是要奪頭功?!?/br> “再問將軍,”陳軫顧自接道,“和魏滅越,謀出于何人?困越絕糧,圍而不打,計出于何人?” “這??”昭陽臉色變了。 “還有,”陳軫緊追不放,“這一年里,是何人常伴大王?殿下身邊,又是何人常隨左右?” 昭陽臉色大變。 “將軍再想,將軍舍生忘死二十幾年,究竟是為什么?他張儀棄越赴楚,建此奇功,難道只為區區一個客卿之位?” 陳軫的一連串雷霆之問使昭陽倒吸一口涼氣,冷汗直出,急抬頭道:“上卿有何妙計,快快教我?!?/br> 陳軫趨前,在昭陽耳邊私語有頃。 昭陽點頭:“嗯,上卿之計果是絕妙,在下這就動身,面奏大王?!?/br> 陳軫退回原位,拱手:“在下告退,恭候佳音?!?/br> 陳軫告辭后,昭陽一刻也不敢耽擱,備車朝東疾馳,于翌日黃昏趕至龜峰山,聞報楚王已從東陵塞凱旋,急迎上去。沒迎多遠,果見威王車隊轔轔而來,昭陽將車馬驅至道旁,跪叩于地。 楚威王聞報,停車,喜道:“昭愛卿免禮!快上車來,與寡人同輦!” 昭陽謝過,跳上王輦,將陪尾山戰事扼要講述一遍,尤其提到只圍不攻,以飲食代替刀槍的新式戰法,迫使阮應龍自殺,越人全部投降,等等一應細節,末了又道:“臣已安排景將軍、屈將軍等撥糧十萬石,將越人二十等分,每五千人一營,遷往一地,使他們彼此分開,以免作亂?!?/br> 這些措施皆是張儀戰前與他擬定好的,此時經昭陽之口一一說出,效果完全變了,所有功勞盡攬于他一人之手。 “嗯,”威王贊嘆有加,“愛卿如此處置,寡人甚慰。無疆逆天背道,自絕越祠,所有越人自也就是寡人的子民,能少殺一個,就少殺一個。經此一冬,這些越人想也餓壞了,你這么安排,必能服心?!?/br> “謝我王褒獎?!闭殃柋x過,輕聲問道,“敢問大王,怎么不見張子呢?” “張愛卿在東陵塞籌備葬禮呢?!?/br> “葬禮?什么葬禮?” 威王將無疆之死約略說完,嘆道:“唉,寡人原以為無疆是個莽漢,不想竟也是個明白人。寡人念他俠腸鐵骨,詔令張愛卿以王侯之禮厚葬?!?/br> 昭陽略怔一下:“如何厚葬?” “據張愛卿說,無疆曾經提過兩個夙愿,一是死于高手劍下,二是葬于大海深處。他的第一愿已經實現,他的第二愿,寡人也已準允他了?!?/br> 昭陽想了下,問道:“大王是想讓張子前往甬東?” 威王點頭。 昭陽噓出一口長氣,再次抱拳:“臣也是為此急見我王的?!?/br> “哦?”威王略顯驚訝,“愛卿請講?!?/br> “我雖殲滅越軍,只能說是功成一半。越地廣袤,越民蠻悍,無疆雖死,其子仍在。大王雖服越人,其心未服,臣恐其日后有變?!?/br> “愛卿所言甚是,”威王聽到是這事,松出一口氣,“不過,愛卿所慮,張子早已想到了。這幾日來,張子與寡人日日商議治越之事,計劃將越地一分為三,設江東郡、會稽郡、南越郡,同時厚葬越王,對越輕徭薄賦,以安撫越人?!?/br> 昭陽暗吃一驚:“大王意下如何?” “寡人以為善,已準允他了。怎么,愛卿可有異議?” “我王圣斷,臣無異議,只是??臣以為,眼下就將越地一分為三,不利于協調。臣以為,我王最好循序漸進,暫不分郡,先設會稽一郡,待越地徹底平復,再分而治之?!?/br> “嗯,”威王點頭贊道,“愛卿所言甚是,越人未治先分,心必不服,不服,或生禍亂。寡人準你所奏,暫設會稽一郡?!?/br> “我王圣明!敢問大王欲使何人為會稽令?” “以愛卿之見,可使何人?” “非張子不可!” 威王不無贊許,連連點頭。 “大王,眼下越人群龍無首,最易安撫,時不我待??!” 威王閉目沉思有頃,轉對內臣:“停車,召太子?!?/br> 不一會兒,太子槐疾步走至,朝威王拜道:“兒臣叩見父王!” “傳旨,在越地暫設會稽一郡,封張儀為會稽令,封景翠為守丞,刻日起兵,招撫越人!” “兒臣領旨!” 旬日之后,在邾城一側的江水岸邊,一溜并排數十艘戰船,船上旗號林立,遠遠可見“會稽令”“張”“景”等字。 張儀、景翠別過前來送行的太子槐、昭陽、屈匄等人,率大軍八萬,分舟、陸二路,浩浩蕩蕩地開往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