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蘇秦刺股謀制秦 琴師絕響成頓悟
就可以生娃娃了?!?/br> 小喜兒接過竹片,看看上面的字,一個也認不出來,不無困惑地問道:“夫君,這是什么?” “是休書?!碧K秦語氣冰冷,“你拿上它,明日趕回娘家,求你阿大為你另尋一戶人家,不就生出娃娃了嗎?” “夫君—”小喜兒慘叫一聲,昏厥于地。 夜已深,蘇家大院一片昏黑。 蘇代家的奶水于后晌來了,小年順兒吃個盡飽,睡得香甜。其他人等,也都陸續沉入夢鄉。 蘇姚氏沒有睡。 蘇姚氏靜靜地守在蘇虎榻邊,兩只耳朵機警地傾聽。 “他大,”蘇姚氏推一把蘇虎,“幾更了?” “三更?!?/br> “看這樣子,像是成事兒了?!碧K姚氏高興起來。 “唉,”蘇虎長嘆一聲,“這個二小子,讓我死不瞑目??!” “他大,秦兒不是沒心的人?!碧K姚氏小聲辯道,“前幾日聽說他拿錐子扎大腿,我嚇得要死,以為他瘋了,可進去一看,他在那兒念書呢,看哪兒都是好好的。我問他為啥拿錐子扎腿,他說扎幾下就不犯困了。唉,你說這個秦兒,整日待在那個破棚子里,又沒個啥事兒,犯困了睡一會兒不就得了,偏拿自己的大腿作踐,叫我咋想也是想不通?!?/br> “錐子呢?” “讓我拿回來了?!?/br> “這小子不見棺材不落淚,都成這樣了,心還不死,仍在做那富貴夢,你說急人不?” “要是今晚他跟小喜兒好上了,興許一了百了,啥都好了?!?/br> “你說得是,”蘇虎點頭,“小喜兒嫁到咱家,不拘咋說,總得給人家個交代。我估摸著,這小子又不是神,憋這么久,也該通點人性。只要這事兒成了,小喜兒能有個喜,我縱使死了,眼也合得上?!?/br> 蘇姚氏正待回話,院里傳來腳步聲。 蘇姚氏知是小喜兒回來了,屏住呼吸,用心傾聽。 腳步沉重,似乎是一步一挪。 蘇姚氏心里一揪,看向蘇虎,見他也在豎耳傾聽,小聲道:“他大,她的步子咋會走這么慢呢?” “別是傷著了吧?”蘇虎若有所思道。 “去去去!”蘇姚氏啐他一口,“都二十大幾了,又不是個娃子,能受啥傷?” “你想哪兒去了?”蘇虎白她一眼,“我是說她的那只跛腳?!?/br> 說話間,小喜兒已經挪回自家院中。 蘇姚氏放心不下,溜下榻,打開房門,悄悄走向小喜兒的院子。 院門開著。蘇姚氏伏在門口細聽。 房中傳出悲泣聲,繼而是一陣撕帛聲。 蘇姚氏正在思忖她為何撕帛,里面傳來“哐當”一聲,顯然是啥硬東西翻倒于地了。蘇姚氏陡然意識到什么,撲過去,用力推門。 門未上閂。 蘇姚氏撲到里屋,見小喜兒的脖子上掛著她剛用絲帛做的套套,人已懸在梁上。 蘇姚氏一把抱起她的兩條腿,顫聲叫道:“喜兒呀,你??你這是干啥呀!”一邊拼盡力氣托住她,一邊朝外大叫,“厲兒,代兒,快來呀!” 蘇代、蘇厲、蘇厲妻等聽到叫聲,匆匆過來,七手八腳地將小喜兒救下。 由于蘇姚氏托得及時,小喜兒只不過憋個耳赤面紅,遠未絕氣,手中緊緊握著一塊竹片。 蘇代拿過一看,是蘇秦寫給她的休書。 蘇姚氏將小喜兒扶到榻上躺下,再不敢離去,與小喜兒一道歇了。 蘇代、蘇厲見事鬧大了,只好走進堂屋,跪在蘇虎榻前,將小喜兒尋死一事扼要說了。蘇代遲疑一下,摸出蘇秦的休書,朝他亮亮。 “寫的啥?”蘇虎盯住那片竹簡。 “我??”蘇代支吾。 “咦?你不是吹著認識字嗎?” “我??認不全!”蘇代一臉尷尬。 “認幾個是幾個,念!” “休書!”蘇代念道,“從即日起,軒里蘇秦休??妻??改嫁??自便??立此存??” 蘇虎臉色烏青,大口喘氣。 “阿大?” 蘇虎緩過氣來,閉上眼睛,老淚橫流:“不把老子氣死,他??他是不甘心哪!” “阿大,”蘇代遲疑一下,“二哥怕是??” 蘇虎睜開眼睛,盯住他。 “外面風傳,二哥怕??怕是得??得癔癥了!” 蘇虎扭頭轉向蘇厲:“厲兒!” 蘇厲應道:“在?!?/br> “唉,”蘇虎長嘆一聲,“瞧這樣兒,二小子真還就是這個病。趕天亮了,你走一趟王城,尋個能治癔癥的醫家,不拘咋說,是病就得治?!?/br> “厲兒曉得了?!?/br> 窩棚里,蘇秦席坐于地,仍在冥思苦想。 一只陶碗盛滿米粥,碗上橫著兩根筷子,筷子上架著兩只烙餅和兩棵大蔥,是昨夜小喜兒送來的。烙餅、米粥早已涼了。 蘇秦沒有覺得餓。 蘇秦看向土墻。 墻上掛著一塊圓木板,像篩子那么大。板上寫著兩行字,上面一行:“安身,立命,天下平?!毕旅嬉恍校骸八螅禾煜缕?。所為:悅公侯。所憑:金印?!眱尚凶值南旅?,寫著一個大大的“亂”字。 蘇秦的目光鎖在這個“亂”字上,似要將它看透。 阿黑蹲在幾步遠處,眼巴巴地盯住兩只烙餅。 阿黑吧咂幾下嘴唇,嗓子咕一聲,顯然是在咽口水。 蘇秦移回目光,盯住阿黑:“阿黑!” 阿黑“嗚”地歡叫一聲,擺著尾巴走到面前。 “蹲下?!?/br> 阿黑蹲坐。 “你在盯什么呢?” 阿黑站起來,擺動尾巴,舔他臭腳,討好地回應他。 “你不要只盯住那兩只餅,你要解我幾個疑呀,我的好阿黑!” 阿黑蹭蹭他身體。 “你要告訴我,說秦不成,于我是個挫敗嗎?” 阿黑“嗚嗚”兩聲,歪著腦袋望著他。 “啊,是個挫??!阿黑,你??你要想清楚,不要只看表象,盡學外面那些俗人。甭以為我裘衣錦裳赴秦、粗布短衫逃回就是挫敗,為何沒有另一種可能呢?哦,你不是這意思?咦,不是這意思你擺尾巴做啥?你當搖頭才是!哦,你不會搖頭,只會擺尾巴。好吧,就算你擺尾巴算作搖頭。你這說說,為什么我出師不利、落難而回反而不是壞事呢?咦,你這點頭了!說說,你為何點頭?哦,你不曉得,你啥都不曉得,好吧,既然你不曉得,這就伸耳過來,聽我說!” 阿黑朝前挪挪,歪著頭,眼巴巴地盯住他。 “我這就告訴你吧!”蘇秦站起來,一邊來回踱步,一邊暢述胸臆,“秦公執意奉行商君的壹民之法,只會導致一個結局,征戰殺力。秦民若是只知耕戰,不行教化,長此以往,就將失去悲憫之心,就將成為殺人利器,禽獸弗如。禽獸之邦,行禽獸弗為之事,以征戰殺人為樂,天下何人能敵?天下不敵,秦必一統。天下皆為秦地,天下之人皆行秦法,皆成殺人利器,皆行禽獸弗為之事,皆以征戰殺人為樂,蒼天哪??”他走到墻邊,再次以頭撞墻。 阿黑跑過來,叼住他的衣襟,阻止他撞墻。 “嗚呼哀哉,我的阿黑呀,”蘇秦長哭幾聲,“殺力者必自殺,恃強者必自毀,此為道之理。秦人四方征戰,毀滅天下,也必自毀。而我蘇秦若是留在如此禽獸之邦,也必成殺人利器,也必以殺人為樂,也必助紂為虐,也必行禽獸弗為之事??蒼天哪??”他猛地扭轉頭,盯住阿黑,“阿黑,我向你起誓,我要阻止秦人,我要力挽狂瀾,我要阻止禽獸肆虐,我要??”說到這兒,將拳頭狠狠地砸在土墻上。 阿黑松開他的衣襟,嗚嗚回應。 “阿黑,”蘇秦蹲下來,扳過阿黑的頭,兩眼逼視阿黑的眼睛,“告訴我,你快告訴我,我該怎么做?我該怎么做呀,阿黑?”帶著哭腔,“阿黑呀,幾十個日夜,我殫精竭慮,以錐刺股,苦苦思索破解,仍舊想不出一策呀!”說罷快步走到幾冊書簡前,拿起《商君書》,“我真想一口一口地吃掉它!” 蘇秦張嘴咬向竹簡,堅硬的牙齒咬在硬竹片上,發出咯咯嘣嘣的響聲。 見蘇秦吃竹簡,阿黑跟過來,搖著尾巴,許是也早餓了,瞄向擺在陶碗上的烙餅。蘇秦瞥見,拿起一張餅,遞給阿黑。阿黑“嗚”一聲噙住,興奮地來回蹭磨蘇秦的腿,表達感激之情。 “唉,”蘇秦輕輕撫摸阿黑,苦笑一聲,搖頭,“你個貪嘴的阿黑啊,天下相安之路,先生給出兩途,一是天下一統,一是諸侯相安。一統之路既不可走,你說我該怎么辦呢?天下諸侯個個如你,一塊烙餅足以讓他們打成一團,如何才能讓他們去除欲心,彼此妥協、和解、和睦相處呢?即使中原列國有此誠意,一意征戰的秦人肯嗎?秦人不肯,戰必不止??” 阿黑不再看他,也不再聽他講述什么,只將烙餅叼到門口,用兩只前爪抱住,津津有味地吞吃。 蘇秦掃它一眼,給出一聲輕嘆,走到墻邊,取下圓板,擱在地上,在板前席地坐下。 映入他眼簾的是圓板的另一面,上面是他粗粗描下的一十九道棋局。 這是出山之前鬼谷子擺在他與張儀面前的棋局。 蘇秦盯住棋局,二目漸漸閉起,再入冥思。 軒里村,旭日東出。 蘇厲吃過早飯,揣上幾塊烙餅,匆匆出門。 蘇厲涉過伊水,走上堤岸,邁開大步徑投王城方向。走有二里多地,蘇厲看到前方二十步開外的路邊爬著一個東西,近前一看,是一個老人。 老人不是別個,正是從河南邑一路趕來的琴師。 琴師走不動了,正在吃力地朝前爬。琴師伸手向前抓地,另一手拖著一個木盒子,里面裝著他的琴。 乍暖還寒,琴師衣裳卻單,剛剛經歷一場嚴冬的一雙老手裂出幾道血口。 蘇厲心底一顫,疾步上前,扶琴師坐起:“老人家,您??不要緊吧?” 琴師給他個笑,指指口。 蘇厲看向他的口,也裂出幾道血口。 蘇厲摸出水囊,遞到他口邊。琴師連飲幾口,吧咂幾下嘴皮,吃力地拱手,聲音沙?。骸澳贻p人,老朽謝了!” 蘇厲覺出琴師餓了,便摸出烙餅,遞過去。 餅是早晨剛烙的,且又放在蘇厲的衣袋里,還有熱度。琴師顫手去接,連接幾次,手指似乎讓漫漫的寒夜凍僵了,拿不住。 “老人家,”蘇厲脫下身上的外套,“您穿上這個!”不由分說,脫下琴師那根本擋不住風的破爛衣裳,將外套給他換上。 琴師給他個笑,拱手:“老朽??謝了!” 蘇厲將餅放進他的嘴里,琴師吃力地咬嚼。 琴師吃有幾口,噎住了。 蘇厲急又遞上水囊。 琴師飲畢,又給他個笑。 蘇厲不無憂心道:“老人家,您??您這是去哪兒?” “老朽欲去軒里,”琴師指向前面,“說是過去伊水就到了?!?/br> 蘇厲指著河對岸偏南一點的軒里村:“老人家,您看,就是那個村?!?/br> 琴師望向那個村子,點頭:“謝你了?!?/br> 蘇厲看看身后的伊水,又看看琴師:“老人家,這陣兒水淺,沒有擺渡,要涉水,我送你過去吧!” 琴師又打一揖:“年輕人,謝你了?!?/br> 琴師復啃幾口餅,喝幾口水,蘇厲拿過他的盒子,欲背他,琴師卻掙扎著站起。許是穿暖了,又吃些飯,琴師竟然站起來了。 蘇厲扶琴師走向伊水,背他走下堤岸,來到水邊。 蘇厲脫去鞋子,挽起裙裾,背上琴師,提了琴盒,蹚下水去。因是二月,河水雖冷,卻是極淺,最深處也不過沒膝。不消一時,蘇厲已將琴師背過伊水。 蘇厲邊穿鞋子邊問:“老人家,您要到誰家,晚輩送您?!?/br> “謝謝你了,年輕人,”琴師回揖,“老朽正要打問你呢。有個蘇士子,說是住在此村?!?/br> 軒里村只他一家姓蘇,蘇厲聽出他問的必是蘇秦,便拱手問道:“老人家說的可是蘇秦?” 琴師點頭。 “真正巧了,蘇秦正是晚輩舍弟?!?/br> 琴師也是怔了,喜道:“是碰巧了!聽說蘇士子病了,可有此事?” 蘇厲吃一大驚,盯住他,忖道:“咦,二弟生病之事,是昨晚才聽三弟講的,他怎么曉得了?還有,他是誰?他怎么會認識二弟?”見琴師仍在看他,忙拱手道:“是哩。舍弟病了,晚輩這就是去王城為舍弟求請醫師呢?!?/br> “是哪兒病了?” 蘇厲指指心,又指指頭:“想是這個不好使了,聽人說是癔癥。老人家,您是??” “呵呵呵,”琴師笑了,“要是這病,你就不必去王城尋了。老朽此來,為的就是診治蘇士子的癔癥!” 蘇厲驚喜交集,跪地連拜數拜:“晚輩替舍弟謝老人家大德!” “蘇士子現在何處?” “就在村北打谷場邊的草棚里。老人家,先到家里喝口熱湯,再為他診病不遲?!?/br> “不必了?!鼻賻煋u頭,“老朽這就對你說,欲治蘇士子的病,你得依從老朽一事?!?/br> “老人家請講?!?/br> “不可告訴家人,不可告訴任何人,也不可告訴蘇士子。你只需指給老朽蘇士子的草棚何在,這就可以了?!?/br> 蘇厲先是一怔,繼而點頭:“好的,晚輩就依老人家?!?/br> 天色黑沉下來,繁星滿天,月牙斜照。 蘇秦正自冥思,遠處傳來一聲琴響,復歸靜寂。 然而,雖只一聲,蘇秦的身心已是一顫,屏息聆聽。 又過一時,琴音斷斷續續地傳過來,時遠時近,時高時低,如顫如抖,如縹如緲,如絲如縷,似一股清涼之風灌入肺腑,直入心田。 蘇秦的耳朵微微顫動,整個身心完全被這時斷時續的琴聲壟斷。 蘇秦正自聽得入神,琴弦陡然一轉,如泣如訴,聲聲悲絕。 隨著時斷時續的琴音,蘇秦眼前漸漸展開一幕又一幕鮮活的場景: —空曠的原野,干裂的田園,呼嘯的北風,一個飽經風霜的老藝人拖著沉重的步履,身背一把古琴,艱難地跋涉。 —黃土坡上,一個骨瘦如柴的婦女吃力地撅起屁股在挖野菜;村頭,一個半大的孩子領著幾個餓得直哭的弟妹,站在一處高坡上,盼望他們的娘親早點歸來。 —衣不蔽體的一老一少挨門乞討,每到一家門前,他們就會跪下,不??念^。 —挺著大肚子的新婦望著靈堂上嶄新的丈夫牌位,哭昏于地。 —幾個老人推開一扇破門,抬出一具死去多日的孤老尸體。 —市場上,兩個半大的女孩背上各插一根稻草,一個婦人守在旁邊,時不時地抹淚。 —戰場上,尸體橫七豎八,無人掩埋,一群群的烏鴉低空盤旋,紛紛落在腐尸上,呱呱直叫,爭相搶食。 —村莊的空場上,里正征丁,村人聚集,多是老人、婦女和兒童;里正一個接一個地念著名字,從人群中走出的幾乎全是半大的孩子或年過花甲的老人。 ?? 就在蘇秦的心跟隨著悲憫、凄婉的琴音浮想聯翩時,琴聲卻在一聲撕心裂肺的悲鳴之后,戛然而止。 蘇秦陡然一驚,猛地睜眼,大叫:“先生,先生??”翻身爬起,推開房門,沖到谷場上,沖曠野里高喊,“先—生—” 四周靜寂無聲,仿佛這里根本沒有過琴聲似的。 阿黑似是明白蘇秦要找什么,“噌”地躥出,汪汪叫著,沖向一個方向。蘇秦緊緊跟在阿黑身后,邊跑邊喊:“先生,先生,你在哪兒?” 回答他的只有風聲和跑在前面的阿黑的汪汪聲。 蘇秦撒開兩腿,跟阿黑一陣猛跑。跑有一時,前面再次傳來“嘭”的一聲弦響,繼而又是靜寂。 阿黑叫得更歡了。 蘇秦急奔過去,終于在數里開外的伊水岸邊尋到了琴師。 堤邊的一個土坡上,琴師兩手撫琴,巍然端坐。 蘇秦放緩步子,在離琴師幾步遠處,跪下,拜過幾拜,輕叫:“先生!” 琴師沒有動,也不作答。 “先生!”蘇秦又叫一聲。 琴師仍舊端坐,不動。 蘇秦起身,走前幾步,再次跪下,叩道:“先生,晚生蘇秦叩見!” 仍然沒有回復。 蘇秦怔了下,跪行至琴師跟前,見他二眼閉合,已經絕氣。方才那聲沉悶的“嘭”聲,是他用最后的能量彈出的絕響。 蘇秦跪地,悲泣:“先生??” 一輪新月彎彎地掛在西天。夜風拂來,并無一絲兒寒意。 蘇秦環視四周,見此地位置最高,河水在此打個彎,俯瞰河谷。蘇秦放眼望向河谷,無論是上游還是下游,無不寬敞,空蕩。琴師的近旁是幾棵老樹和幾束荊叢。 真是一處風水寶地。 蘇秦曉得,這是琴師為自己尋到的安息之地。蘇秦回家,拿來鐵鏟,將琴師抱到一側,在他所坐的地方一鏟接一鏟地挖下去。 月牙落下去,天色昏暗,陰風習習。 蘇秦一鏟接一鏟地挖著。xue越挖越深,至丈許時,蘇秦爬出土坑,將琴師抱下,再將那架陪伴他多年的老琴擺在他面前,讓他永遠保持撫琴的姿勢。 蘇秦朝他連拜三拜,又跳上坑沿,一鏟一鏟地培土。 一座新墳在蒼茫的夜色里突起于河坡之巔。 蘇秦在墳前跪下,目光癡癡地盯住這堆新土。 新土下面,坐著用生命為他彈出絕響的先生。 蘇秦的淚水落下來。 蘇秦伸出雙手,就像當年在太學琴房之外的草地上一樣,在琴師的新土上彈奏。 蘇秦彈出的是琴師剛剛彈過的曲子。 蘇秦動情地彈著,蘇秦的眼前浮出他與琴師曾經歷過的幕幕場景: ?? 太學門外,在門口觀看已久的老琴師緩緩走過來,在他面前蹲下,撿起筆,飽蘸墨水,遞給蘇秦:“小伙子,再寫一個字?!碧K秦誠惶誠恐。琴師指下地上張儀寫的字:“就寫那個!”蘇秦寫“飛”字。琴師捋須欣賞,微微點頭:“小伙子,你的字寫得很好呀,尤其是最后兩筆,若沒下過苦功夫,還真寫不出呢!”蘇秦淚出。 太學門外,蘇秦五體投地,聲音顫抖:“晚??晚輩求??求為先??先生弟??弟??弟子??”琴師嘆道:“唉,非老朽不收你,乃時過境遷,為琴不足以立世啊。說起這個,差點兒忘了,老朽方才喊住你,原為這個,讓秦人一攪,竟就誤了??時也,運也!你能有此機運,老朽恭賀了!” 宮墻外面,琴師為王后彈琴。 琴師的聲音:“老朽在天子腳下設擂三年,列國琴師聞訊,接踵而至者數十人,無一不敗在老朽弦下。天子聞名,邀老朽入宮演奏。王后聽畢,甚是贊賞,特聘老朽為宮廷琴師,后又授命老朽教授兩位公主琴藝。老朽如登云端,飄飄然不知地厚天高,遂在這個門楣之上寫下‘天下第一琴’五個大字??唉,那一夜老朽不知是如何過來的,待天明時,老朽回到此院,摘下門楣上的匾額,踩個稀爛。自此之后,老朽三赴云夢山,鬼谷先生終不肯見,后來留給老朽四個大字,‘心動琴動’。此后的日日夜夜,老朽再無旁騖,只在覺悟鬼谷先生的四個字,‘心動琴動’!” 琴師小院停著一輛軺車,裝飾華麗。車中一個布包,包中是四小塊金餅,旁邊是一竹簡,寫道:“購馬六金,修飾軺車二金。余金在此,請公子驗收。恭祝公子一路順風,心想事成。老朽去也??” ?? 蘇秦陡然站起,大步回到草棚,尋到一塊木板,咬破手指,用自己的鮮血寫下“天下第一琴”五個大字,插上墳頭。 蘇秦面對木牌,跪下,沉聲訴道:“先生,這是您選定之地,請安歇吧?!卑萆蠋装?,聲音哽咽,“先生,您的訴說,蘇秦已知。您所看見的,蘇秦也看見了。您所聽到的,蘇秦也聽到了?!?/br> 蘇秦慢慢站起,扭轉身,大步走去。 然而,蘇秦剛走幾步,身后傳來一陣沙沙的風聲,接著是一聲更響的“啪嗒”。阿黑似是看到什么,狂吠起來。 蘇秦一驚,急回頭看,他所立下的那塊木牌被一股不期而至的旋風拔起,遠遠擱在一邊。 阿黑仍在對著旋風狂吠。 蘇秦喝住阿黑,走回去,拾起牌子,朝漸去漸遠的旋風深揖一禮:“先生,您不必過謙。蘇秦昨晚聽到的,堪稱天下第一琴音,即使鬼谷先生所彈,也不過如此?!闭f罷,又將牌子用力插回墳頭,再拜幾拜。 不及蘇秦起身,一股更大的旋風再次襲向木牌。因蘇秦插得過深,木牌雖未被拔起,卻被吹得歪向一側。 蘇秦抬頭看去,見不遠處有根約雞蛋粗細的枯樹枝,走過去,拾起來。 蘇秦拿著樹枝走到木牌前面,比量一下,兩端握牢,朝膝頭猛力一磕。 “咔嚓”一聲脆響,樹枝折作兩截。 蘇秦一手拿住一截枯枝,掂量用哪一截支撐木牌更合適一些??粗粗?,蘇秦眼中閃出精光,將折好的兩截樹枝并在一起,再朝膝頭磕去。許是用力過猛,蘇秦手捂膝頭,疼得齜牙咧嘴,手中的兩截樹枝卻依然如故。 蘇秦盯住樹枝,癡癡地怔在那兒。 有頃,蘇秦扔掉一截,只磕其中的一截,樹枝再斷。 蘇秦如發瘋一般四處搜尋,撿來一大堆粗細不等的枯樹枝,如法炮制,先單個折,再兩截合起來折,再三截一起折,再四截一起折,再五截折。即使是最細的樹枝,只要并在一起,力量陡添一倍,合并到一定程度,即使用盡全力,竟也折它不斷。 蘇秦心中如同注進一束光亮,這些日來的所有迷茫盡在這一悟中悄然化解。 是的,單枝易折,孤掌難鳴,這是連三歲孩童都明白的常識。然而,就是這個常識,讓蘇秦于頃刻之間,悟出了治理天下之道。蘇秦不無興奮地抱起被他折作一截截的枯樹枝,用力拋向空中。一段段的枯樹枝隨著晨風飄落于墳前墳后。 蘇秦朝墳頭緩緩跪下,連磕幾個響頭:“謝先生示我以天下相安之道?!?/br> 拜畢,蘇秦起身,“呸呸”幾聲朝手心連吐幾口唾沫,搓上幾搓,掄起鐵鏟將墳頭上的新土扒開,復將“天下第一琴”的木牌深埋進去,再將新土細心堆起。 蘇秦審視一陣墳頭,甚覺滿意,復跪下來,再拜,訴道:“先生,即使鬼谷先生在此,也會許您這塊牌子。既然您不想張揚,晚生這也遵從您的意思,將牌子埋入土中,讓它永遠陪您?!?/br> 蘇秦在墳頭又跪一時,起身,拍拍兩手,邁開大步,信心十足地走向不遠處的村落。 蓬頭垢面的蘇秦容光煥發地走進村子,阿黑在他的身邊蹦前跳后。一群孩子正在村邊玩耍,遠遠看到蘇秦過來,一個大孩子大喊一聲:“快跑快跑,瘋子來嘍!” 眾孩子作鳥獸散,唯有天順兒怔在那兒,怯生生地望著蘇秦。 阿黑跳到天順兒跟前,舔他,圍著他撒歡。天順兒沒有理它,只將兩眼眨也不眨地盯牢蘇秦。 蘇秦走過來,蹲下,張開胳膊,小聲叫道:“天順兒!” “仲叔?!碧祉槂鹤咔耙徊?,怯怯地叫道。 蘇秦微微一笑,抱他起來:“天順兒,走,跟仲叔回家去?!?/br> 那個大孩子飛也似的跑向蘇家院落,邊跑邊叫:“不好嘍,瘋子把天順兒抱跑了!” 地順兒、妞妞及另外幾個孩子卻不怕蘇秦,不遠不近地跟在他的身后。 蘇秦抱著天順兒還沒走到家,左鄰右舍早已圍上。沒有人說話,大家無不大睜兩眼,直瞪瞪地望著這叔侄二人。 正在院中修理農具的蘇厲、蘇代聞聲走出院門,未及說話,蘇厲妻就已從灶房里沖出,看到蘇秦將天順兒抱在懷里,竟是傻了,愣怔半晌,朝地上撲通一跪,不無驚恐地結巴道:“他??他仲叔,您別??天順兒,快??快下來!” 見娘這么跪下,天順兒不知發生何事,從蘇秦懷中出溜下來,向娘走來。蘇厲妻不顧一切地飛身撲出,將天順兒一把摟在懷里,好像他剛從虎口里脫險似的。 蘇秦望她一眼,神態自若地走過來,對蘇厲揖道:“大哥?!?/br> 見他瘋病已好,蘇厲回揖道:“二弟?!蹦抗庵胁粺o關切,“老人家呢?” “老人家?”蘇秦聽出他指的是琴師,反問道,“大哥如何知道他?” 蘇厲怔了下,只好說道:“是大哥背他過的伊水?!?/br> “謝大哥了?!碧K秦朝蘇厲再揖一禮,不無憂傷道,“老人家他??走了?!?/br> “二弟,”蘇厲急了,“你怎能讓老人家走呢?他專為診治二弟而來,二弟病好了,無論如何,我們都得好好謝謝老人家?!?/br> 蘇秦低下頭去,默默走進院中。 蘇厲妻不無狐疑地掃一眼蘇秦,一手拉上天順兒,一手拉上地順兒,拐往別處去了。蘇代亦看出蘇秦完全好了,恢復正常了,急追兩步,興奮地說:“二哥,我得告訴你個喜事兒?!?/br> 蘇秦拱手賀道:“三弟喜得貴子,二哥恭賀了!” 蘇代頗是驚訝:“二哥,你??啥都知道?” “是的,”蘇秦微微一笑,“昨兒尚不知道,今兒啥都知道了?!?/br> 看到蘇秦癔癥全除,蘇姚氏喜不自禁,站在灶房門口直拿衣襟抹淚珠兒。 蘇秦走過去,跪地叩道:“娘??” 蘇姚氏淚出:“秦兒,你??總算回來了?!?/br> “娘??” 蘇姚氏拉起他:“秦兒,快,望望你的阿大去?!?/br> 蘇秦走進堂屋,掀開門簾,在蘇虎榻前緩緩跪下。 一個多月未見,蘇虎越顯蒼老,兩眼也失去光彩,看上去渾濁不堪,有些呆滯了。 蘇秦連拜數拜:“不孝子蘇秦叩見阿大!” 蘇虎將目光慢慢聚向蘇秦,微微點頭,轉對站在他身后的蘇姚氏:“燒鍋熱水,讓秦兒洗個澡?!?/br> 蘇姚氏“嗯”出一聲,抹淚走出。 蘇秦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慈父的關愛,心中一酸,眼圈紅了,顫聲:“阿大??” 蘇虎凝視蘇秦,似已看透他的五臟六腑:“看樣子,你是又要走了?!?/br> 蘇秦遲疑一下,點頭。 蘇虎將臉埋向里側,許久,在一聲沉重的嘆息之后:“去哪兒?” “邯鄲?!?/br> 又過好久,蘇虎再嘆一聲:“唉,你的這股心勁兒,阿大拗你不過!”嘆完,用那只尚能動彈的手吃力地伸進枕下,摸出一張地契,遞過來,“這是二十畝旱地,阿大無力種了,你拿去吧?!?/br> 蘇秦驚異的目光凝望父親,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蘇虎重復一句:“拿去吧!” 蘇秦雙手接過地契,小心將它折好,遞還父親,朝蘇虎又是三拜。 蘇虎看向蘇秦:“秦兒,腰里無銅,不可出行。邯鄲遠在千里之外,你兩手空空,如何能成?” “阿大,”蘇秦目光堅毅地盯住父親,“此番出去,秦兒兩手雖空,內中卻是實的。邯鄲再遠,只要秦兒有兩條腿,終能走到?!?/br> 蘇虎沉思半晌,將田契塞入枕下,微微點頭:“好吧,你不想拿,阿大暫先收著。不拘何時,待你這片心死絕了,這點薄田仍歸你種?!?/br> “阿大??”蘇秦聲音哽咽。 “唉,”蘇虎長嘆一聲,“秦兒,阿大??”眼望蘇秦,欲言又止。 蘇秦大睜兩眼望著父親。 蘇虎苦笑一聲,搖頭:“算了,不說也罷?!?/br> 蘇秦知道,此番出去,極有可能再也見不到阿大了,心中愈加難過,淚水珠兒般滾出眼瞼,泣道:“阿大,您心里有話,就說出來吧。秦兒帶在路上,早晚也好有個念想?!?/br> “唉,”蘇虎輕輕搖頭,“秦兒,今兒五更,阿大又一次夢到天子了。天子微微笑著,緩緩走到阿大跟前,親手扶起阿大,連聲夸贊阿大,說阿大的莊稼種得好,你說,阿大這??”又是一聲苦笑。 蘇秦泣淚道:“阿大,秦兒求您再候三年。三年之后,秦兒一定回來迎接阿大,陪阿大進宮,覲見周天子?!?/br> “真是一個好夢啊?!碧K虎再次苦笑,眼中滾出兩行老淚,沉吟許久,點頭道,“秦兒,你??去吧?!?/br> 蘇秦走出蘇虎的房門,蘇代已將熱水備好,請他洗澡。 蘇秦洗過,跳出澡桶,換上原來那套雖然陳舊卻被小喜兒洗得干干凈凈的士子服,走進院子,見村里的理發匠早已候在大椿樹下,顯然是不聲不響的蘇厲不知何時領進來的。 前后不到半個時辰,蘇秦上上下下被打理得煥然一新。 蘇姚氏端上早飯,蘇秦匆匆吃完,備好干糧,將鬼谷子臨別贈送的兩捆竹簡塞進行囊里,復進堂屋別過蘇虎,又至院中別過蘇姚氏、蘇厲、蘇代等,謝過眾人,正欲出行,望見小喜兒提著一只搭袋,一跛一跛地從她住的小院子里走出。 想起尚未向她告別,蘇秦略顯尷尬地看著她。 小喜兒跛到蘇秦跟前,跪下,垂頭,一句話不說,只將那只搭袋舉過頭頂。 蘇秦怔怔地望著搭袋。 蘇秦拿起,打開,是兩雙新做的布鞋和一個繡有龍鳳圖案的錢袋,內中放著一百多枚大周布幣。 蘇秦驚愕道:“這些錢是哪兒來的?” 小喜兒的聲音低得無法再低:“是喜兒紡紗織布養蠶,一枚一枚攢下來的?!?/br> 望著這個只在名義上屬于自己的樸實女人,蘇秦心里一陣酸楚,長嘆一聲,解開包裹,將搭袋塞進里面,重新包起,大踏步走出院子。 走到院門口時,蘇秦陡然扭頭,望著依舊跪在地上的小喜兒大聲說道:“你??聽著,蘇秦今生欠你的,來生還你!”扭頭又走幾步,復走回來,再次望著小喜兒,拍拍一直不離腳邊的阿黑,“還有,沖你做的這兩雙新鞋,沖你是個好女人,蘇秦認你了!聽著,阿黑就是我,你就守在家里,早晚陪著阿黑,好好服侍阿大,照料我娘,替我盡孝?!?/br> 小喜兒再拜幾拜,連連點頭,兩只淚眼看著蘇秦在蘇厲、蘇代、阿黑的陪同下消失在院門外面,聽著他們雜亂的腳步聲漸去漸遠。 蘇姚氏走過來,坐在小喜兒對面。 “娘??”小喜兒撲進她懷里,放聲長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