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蘇秦刺股謀制秦 琴師絕響成頓悟
二月陽春,天氣回暖,草木萋萋。 軒里村北頭的蘇家打谷場邊,天順兒領著地順兒、妞妞及鄰家幾個孩子嘰嘰喳喳地在幾個秸草垛邊捉迷藏。該到天順兒時,他飛步跑向旁邊的窩棚,準備鉆入窩棚里的草堆。剛到門口,阿黑躥出,搖著尾巴橫在他前面。天順兒繞過它,進門,阿黑卻一口叼住他的褲腳,扯他回來,復繞回來,堵在門口,橫豎不讓他進去。眼看留給他躲藏的時間不多了,天順兒大急,踢開阿黑,沖進門里。 天順兒陡然住腳,驚呆了。 靠墻角的一堆干草旁邊,蓬頭垢面、臉色青黃的蘇秦端坐于地,宛如一尊泥塑,手捧竹簡,目光卻沒在簡上,而是微微閉合,就如睡覺一般。 顯然是過于專注于什么,門口的一幕他絲毫沒有察覺。 天順兒斷定二叔睡熟了。就在天順兒松下一口氣,準備尋地兒藏身時,蘇秦突然身子一晃,竹簡從手中滑落,掉到地上,發出“嗵”的一聲。 天順兒復看過去,驚呆了。只見蘇秦眼睛未睜,手卻動起來,憑本能摸到一把錐子,霍地刺入大腿。 見錐尖直扎下去,天順兒急急閉眼。待他再次睜眼時,蘇秦的錐子已到地上,竹簡又在手中,二目卻是依舊閉著。 天順兒定睛細看,一道血流正在順著蘇秦的大腿流下袍角,凝在腳踝上。細看那只腳踝,上面竟有道道血污,不用說,他從秦國穿回來的黑色衣袍早被血污浸染,只不過看不出而已。 天順兒顧不上躲藏,掉頭撒腿就跑。幾個孩子見他出來,歡叫著撲上來抓住他。 天順兒將他們一把推開,撒丫子跑回家中。 “奶奶,奶奶—”天順兒老遠就喊。 “天順兒,你叫啥哩?”蘇姚氏正在忙活篩米,頭也不抬地問道。 “奶奶,仲叔他??他??”天順兒倚在大椿樹下,大口喘氣。 “你仲叔咋哩?”蘇姚氏放下篩子,看向天順兒。 “仲叔他??他用錐子扎??扎大腿哩!”天順兒連喘幾聲,余驚未消。 “順兒,胡說個啥哩?”蘇厲妻拿著針線活從屋子里跑出來,語調風涼,“你仲叔是個人精哩,啥活不做,白吃白喝不說,還要人天天將好吃的送到口邊,哪能自己扎自己哩?” “娘!”天順兒急了,“我不敢胡說呀!是真的,我親眼看到仲叔拿錐子—”學蘇秦的樣子在大腿上猛地一扎,“噌地就是一下,血順著腿流,腳??腳脖子上一道道的凈是血印子!” 蘇姚氏二話不說,扔下篩子,跌跌撞撞地跑出院子。 蘇代妻腆著大肚子走出來,見蘇姚氏走得那么急,問蘇厲妻道:“大嫂,咋哩?” “還能咋哩?”蘇厲妻朝院門外剜一眼,“娘的寶貝兒子拿錐子自己扎自己呢!” “自己扎自己?”蘇代妻驚道,“這??這??二哥咋成這樣了呢?” “哼!”蘇厲妻不無氣惱道,“都是娘寵的,偏心佬!”略頓一下,“妹子你說,好端端的地讓他賣了,賣給誰都中,他偏賣給姓劉的里正!你知道不,那塊地他只賣三十兩金子,似這等便宜事兒,只有傻蛋才干得出,阿大好端端的身子,生生讓他氣成個癱子!這且不說,我聽說,他用那三十兩金子換來高車大馬,裘衣錦裳,到處顯擺。還有那個阿黑,是他拿一袋錢幣買回來的!你說說看,哪條狗能值一袋錢?不瞞你說,自打知道這樁事兒我就窩心,早晚見到阿黑,我??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妹子你看好了,有朝一日,我非把那個畜生宰掉不可!” 聽到要宰阿黑,天順兒急了,撲通跪地:“娘,不要宰阿黑,求你了!” “滾滾滾!”蘇厲妻劈頭罵道,“你個小東西,知道個屁!好好跟你阿大學犁地去,種不好地,就得跟你仲叔一樣,敗家破財不說,還得拿錐子扎大腿,看不疼死你!” 天順兒吃她一罵,再不敢提阿黑的事,爬起來悄悄溜出院門。 蘇厲妻的話倒讓蘇代妻想起那把錐子,不由泣道:“二哥成了這樣子,都怪我哩!” 蘇厲妻愣了一下:“傻妹子,他這樣子,咋能怪你哩?” “前幾日娘說她的錐子鈍,不好使了,向我要錐子。是我把錐子借給娘,娘又借給二哥用了。這??這不是我害了二哥嗎?”蘇代妻抹淚道。 蘇厲妻怔了下,撲哧笑道:“好了,好了,這都啥時候了,妹子咋能哭呢?你要是一哭,娃子就能聽見。娃子見娘傷心,也要傷心哩。娃子就要出世了,這時候傷心,不是美事呀!” 蘇代妻止住哭泣,驚道:“嫂子,你說的可是當真?” “嫂子哪能騙你?來來來,讓嫂子聽聽,娃子在忙啥哩?”蘇厲妻將耳朵湊到蘇代妻的大肚子上。 “大嫂,他在踢騰呢!”蘇代妻破涕為笑。 “嗯,”蘇厲妻聽有一時,抬起頭來笑道,“妹子說得是,他是在踢騰呢??磥磉@小子是個小頑皮!”略頓一下,似又想起什么,“咦,麻姑為妹子算出來的是哪個日子?” 蘇代妻不假思索:“要照麻姑算的,再過三日就要生哩!” “那就是了,”蘇厲妻贊道,“麻姑算得神哩!不瞞你說,天順兒與你那個妞妞,跟麻姑算的前后差不過三日,地順兒就更神了,與她算的一絲兒不差,差只差在時辰上!” “嗯,”蘇代妻贊道,“大嫂說得是!這幾日當家的要我哪兒也不許去,只在榻上躺著,娘卻要我在院里走動走動,我不知道該聽誰的了!” 蘇厲妻笑道:“老三懂個屁,這事兒得聽娘的!” 蘇代妻嗯了一聲,也笑起來。妯娌倆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起生娃子的事來,一句一句地鉆進在自家屋檐下納鞋底子的小喜兒耳里。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出嫁,過門后一無所出也還好說,卻連男人到底是啥樣兒也沒見過,小喜兒的委屈就不打一處來,兩手也漸漸僵在那兒,頭埋下去,淚水止不住地淌下眼瞼。 天順兒溜出院門,在門外愣怔了一會兒,便拔腿跑向打谷場,剛到場邊,見地順兒、妞妞幾個正候在草棚門口,伸脖子朝門內張望。阿黑在門口晃尾巴,見他跑來,飛快迎上,舔他手指。想到娘說早晚要拿菜刀宰它的事兒,天順兒鼻子一酸,撫摸阿黑,阿黑將條尾巴越發搖得歡實。 天順兒正要起身,忽見地順兒幾個齜牙咧嘴地朝門外退去,不一會兒,就見蘇姚氏手中拿著那把嚇人的錐子,抹淚走出房門。 蘇姚氏在門口站立一陣,拿袖子擦去淚水,顫巍巍地走向天順兒,同時朝地順兒幾個招手。地順兒等忙跟過來。 “唉,”蘇姚氏逐個掃他們一眼,嘆口氣道,“天順兒,還有你們幾個,打這辰光起,誰也不許再進這個草棚?!?/br> 天順兒幾個點頭。 “也不許在這場地上玩。村子里地方大哩,你們哪兒不能玩去?” 聽到不讓在打谷場里玩,幾個小孩誰也不說話了。 “聽到了嗎?”蘇姚氏晃動一下手中的錐子。 看到尖尖的帶著血絲的錐子,幾個孩子異口同聲:“聽到了!” 真還應了麻姑的估算。到第三日上,天剛放亮,蘇代妻就捂住肚子哎喲起來。蘇代急喊蘇姚氏,蘇姚氏也早聽到叫聲,走到門口了。 “代兒,快叫麻姑來,聽這聲音,是要生哩!”蘇姚氏吩咐道。 蘇代拔腿就向門外跑,蘇厲妻、小喜兒也都聞聲趕來。蘇姚氏吩咐小喜兒燒水煮飯,讓蘇厲妻與她守在屋里,做些應急準備。蘇厲見眾人忙活,自己插不上手,更是聽不得弟媳婦的呻吟,索性拿上農具,下田干活去了。 不消一刻,麻姑風風火火地緊跟蘇代走進院子,進門就叫:“老姐兒呢?” 聽到麻姑的聲音,蘇姚氏松下一口氣,笑呵呵地迎出來:“是他嬸兒來了,快快快,屋子里請!” “呵呵呵,”麻姑笑道,“不瞞老姐兒,天不亮時妹子做了個好夢,生生笑醒了。妹子起身走到院里,正在尋思夢里的美事兒,你家老三就上門來喊了?!彼焐险f笑,腳下未停步子,“噌噌”幾下走進里屋,來到蘇代妻榻邊,摸摸她的肚子,又聽一陣,“是哩,小家伙憋不住了,這要見世面呢!” 麻姑聲音一響,眾人便覺輕松許多,蘇代妻的呻吟聲也緩下來,沖她微微笑道:“麻姑,你總算來了,我這??安心多了?!?/br> “呵呵呵,”麻姑拍拍她的肩膀,“好閨女,只要麻姑在,你就一百二十個安心!不瞞你說,這方圓十里,哪一家的后生小子、黃花閨女不是打麻姑這雙手里來到世間的?” 眾人齊笑起來。 大家折騰半晌,小家伙卻似并不著急,一直鬧到卯時,仍舊不肯露頭。蘇代妻也似倦了,呻吟聲高一聲低一聲,顯得有氣無力。 “好閨女呀,”麻姑安撫她道,“你莫要哼了,閉上眼睛,把力氣攢下來,待會兒生娃子好用?!迸ゎ^吩咐蘇厲妻,“蘇厲家的,把水再熱一熱?!庇洲D對蘇姚氏,“老姐兒,你去燒碗蛋湯,放十顆大棗,棗子要煮爛一點兒?!甭灶D一時,似是想起什么,“咦,怎么不見小喜兒呢?” 蘇厲妻接道:“二妹子在灶房里燒火呢?!?/br> “叫她過來!”麻姑似在下命令。 蘇厲妻出門,不一會兒,引小喜兒走進蘇代家院子。 聽見腳步聲,麻姑迎出來,劈頭嗔道:“我說小喜兒呀,麻姑啥時候得罪你了,來這么久,也不見你打個照面?” 小喜兒囁嚅道:“我??我??這不是來了嘛?!?/br> “來來來,閨女,讓麻姑看看?!甭楣貌挥煞终f,上前一把拉過小喜兒,將她上下打量一遍,沖她道,“張嘴,伸舌頭來?!?/br> 小喜兒不知所措,張嘴伸出舌頭。 麻姑看看舌苔,怔道:“這是咋哩,二小子回來這么久了,仍舊沒個動靜!”換個口吻,又呵呵笑出幾聲,“閨女呀,這兒沒有外人,對麻姑說說,你這肚子,啥時候用得上麻姑?” 此話字字戳在小喜兒的痛處,但眼下好事將近,她不好哭,也無法落淚,只好低下頭去,咬牙不語。 麻姑似也明白過來,罵蘇秦道:“二小子真不中用,閨女嫁他六七年,縱使一塊沙荒地,也該長出棵苗子來!” “呵呵呵呵,”蘇厲妻陰陽怪氣地笑道,“麻姑呀,你可不能往小處瞧人。二妹子要么不生,要生就是龍鳳胎!” “敢情好哩!”麻姑也笑起來。 小喜兒臉上掛不住,兩眼一濕,埋頭出門,一溜兒跑進自家院里,伏在榻上,用被子蒙住頭,使足勁哭了個痛快。 就在這個當兒,蘇代妻大聲呻吟,羊水破出。麻姑、蘇姚氏全力以赴,不消半個時辰,便聽到了嬰兒的啼哭聲。 一直在大椿樹下來回踱步的蘇代聽到啼哭,驚喜交集,三步并作兩步走進自家院中,正欲進屋,差一點撞到從內室走出來的蘇厲妻。 蘇代止住步,心里一急,話也說不好了:“大嫂,生沒?” 蘇厲妻白他一眼:“娃子都哭了,還能沒生?” 蘇代木訥地撓撓頭,尷尬地笑笑:“是是是,大嫂,代弟想問,是跟小弟一樣呢,還是跟他娘一樣?” 蘇厲妻撲哧一笑:“就說是男娃女娃得了,這還拐彎抹角哩!跟你說吧,大嫂早說是個扛鋤把子的,還能有錯?” 蘇代拱手,長揖至地:“謝大嫂了!”說罷,不無興奮地朝地上猛力一跺,扭身就朝堂屋奔去,一口氣跑到蘇虎榻前,跪下,“阿大,喜了,是個男娃兒!” “呵呵呵,”蘇虎咧嘴笑出幾聲,“早就聽到了!那哭聲一出,阿大就曉得是個扶犁把子的!”呵呵又笑幾聲,“代兒,告訴你娘,給你媳婦多打幾只蛋,將那只不生蛋的母雞也殺了,燉給她喝!” 自中風以來,蘇虎第一次現出了笑臉。 望著阿大的開心樣子,蘇代哽咽道:“代兒記下了。阿大,娃兒等著您給取個名字呢!” “呵呵呵,”蘇虎樂得合不攏嘴,“天順了,地順了,這娃兒就叫年順兒吧!” 蘇代念叨幾聲:“年順兒?年順兒!”樂得直搓手,“嗯,這名兒中!” 蘇代妻雖把娃子生下來,奶水卻未趕上。年順兒噙住奶頭,吸吮半日,吃不到奶水,哭鬧起來。 小喜兒伏在榻上,年順兒每哭一聲,小喜兒的肩膀就跟著抽動一下。年順兒越哭聲音越高,小喜兒終于忍受不住,擦去淚水,掀開門簾,走出院子,探看幾下,拐入灶房。 蘇姚氏按麻姑所囑,正在灶房里為蘇代妻煮紅棗湯,再用煮好的清湯燉蛋。煮棗不能用急火,蘇姚氏就將灶膛里塞上碎柴末子,火倒是小了,煙卻多起來,整個灶房煙霧騰騰,嗆得她淚水直流,連聲咳嗽。 小喜兒不顧濃煙,一步一步挪進灶中,紅著眼圈怔怔地望著蘇姚氏。 蘇姚氏揉揉眼,抬頭見是小喜兒,放下一把柴火,吃驚地望著她:“喜兒?” 小喜兒撲通跪地,失聲哭道:“娘—” 蘇姚氏一下子明白了小喜兒的心事,撫摸小喜兒的頭發,長嘆一聲:“唉!” 小喜兒將頭埋在蘇姚氏的膝上,嗚嗚咽咽地抽泣一陣,抬頭求道:“娘,我??我想生個娃娃,生個娃娃??” “唉,”蘇姚氏又嘆一聲,淚水亦流出來,“閨女呀,你起來?!?/br> 小喜兒卻不動彈,抬起淚眼望著婆婆。 蘇姚氏站起身子,從案板下取過一只籃子,遞給小喜兒:“這只籃子你拿去,趕天黑時,秦兒的飯仍由你送?!?/br> 小喜兒哽咽道:“他??他??他不想見我?!?/br> 蘇姚氏又嘆一聲:“唉,娘也沒有別的法子?!甭灶D一頓,鼓勵她,“他要責怪,你就說,是娘讓你送的。喜兒呀,你苦,秦兒也苦。你要知道,他的傷比你深哪!去吧,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秦兒是個知情知義的人,眼下正在難中,你對他好,他會記上的?!?/br> 小喜兒含淚點頭。 軒里村的蘇秦原本就是洛陽城郭、鄉野的話題,出奔六年回來,這又析產賣地,高車赴秦又落荒而歸,更是成為鄉間茶余飯后的談資。此番又拿錐子扎大腿,經過蘇厲妻的張揚,就又如一陣風兒般迅速傳遍周圍鄉邑。 古城河南邑位于洛水西岸,是西周公封邑。這日后晌,在河南邑南街的一個老茶坊里,一群閑人圍坐在坊中大廳,邊品茶邊聽座中一人神侃。 那人四十來歲,個頭瘦小,兩手比畫,眉飛色舞:“諸位聽了,這年頭當真是啥個奇事都有。你們聽說不,伊水東有個伊里邑,伊里邑北有個軒里村,村中有戶姓蘇的,喚作蘇虎—” 有人急不可待地插話:“說恁細干啥,不就是軒里蘇家的那個二愣子嗎?他又咋了?” “咋了?”瘦男人白他一眼,“你要知道,你來說!” 那人咂咂舌頭,不再吱聲。 瘦男人壓住他的話頭,品口茶,掃視眾人一眼:“你們誰還知道?” “知道啥哩?”門外走來一人,劈頭問道。 眾人回頭一看,是附近一個闊少,忙起身揖禮。 精瘦男人起身哈腰,媚笑道:“是啥風把陸少爺吹到這處貧寒地方來了?” “呵呵呵,”陸少爺笑著擺手,“免禮了,免禮了!坐坐坐!”撩起錦袍,揀了顯要位置坐下,望向瘦男人,“方才你說啥來著?” 眾人皆坐下來。 瘦男人揖道:“回少爺的話,小人在說,軒里村蘇家那個二小子,讀書讀瘋了!” “哦?”陸少爺大感興趣,趨身問道,“是咋個瘋的?” “這??”瘦男人欲言又止。 陸少爺從袖中掏出一把銅錢,“啪”地擺在幾案上,對小二道:“小二,上茶,今兒本少爺請客,人人有份,這是茶錢!” 小二收過銅錢,為他沏上一壺茶。 眾人再次揖禮,陸少爺回過禮,目光轉向瘦男人:“說下去,那小子咋個瘋了?” 瘦男人呷一口茶,不無夸張地打手勢道:“嗬,要問咋個瘋的,少爺聽我細細道來。蘇家二小子,名喚蘇秦,打小就是個怪人,整日吊兒郎當,不務正業。六年前,他阿大好不容易為他娶房媳婦,這小子呢,剛拜完堂,還沒入洞房,人卻尋不到了。此人一走就是數年,去年總算回到家里,蘇老漢以為他回心轉意,滿心歡喜,分家析產,誰想他一拿到地契,轉手就將自己名下的十五畝田產賣了。聽說是賣給里正劉家,得金三十兩。各位聽聽,那地是周天子賞賜蘇家祖上的,全是上好田產,那小子卻只賣出三十兩,只有二愣子才干得出來。這小子用三十兩金子置買了駟馬高車、裘衣錦裳,風光無限地前往秦國,結果呢,前后不過三個來月,駟馬高車不見了,裘衣錦裳不見了,那小子穿著老秦人的黑棉襖,背了個破行李卷兒打道回門,把個蘇老漢氣得當場中風,這不,成個癱子了?!闭f到這兒連連搖頭,長嘆一聲,“唉,人哪!” 陸少爺怔了下:“聽這半晌,那小子沒瘋呀!” “沒瘋?”瘦男人瞪眼說道,“有好房子不住,娶來新媳婦不睡,整日里跟一條黑狗住在露著天的草棚里,臉也不洗,衣也不換,一個月來從不出門,要么傻坐,要么自說自話,一眼看上去,頭發亂蓬蓬,胡子拉碴,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這且不說,我剛聽說,他還拿鐵錐子扎大腿,扎得兩腿血淋淋的,少爺你說,他這不叫瘋叫啥?” 陸少爺急問:“他為啥拿錐子扎大腿?” 瘦男人順口應道:“聽說是他在讀竹簡,讀得困了,就拿錐子扎?!?/br> “嗯,”陸少爺連連點頭,“這個故事好。待會兒回到家里,我就講給老頭子聽去。老頭子一天到晚逼我讀書,我想叫他看看,讀書讀成這個樣子,究竟有個啥好?”略頓一下,陡然想起什么,拿眼掃一圈,“聽說這幾日茶坊里來了個琴手,他要是彈琴,連牛羊都流眼淚,可有此事?” 瘦男人點頭。 “人呢?”陸少爺四處張望。 瘦男人朝門口處努努嘴,眾人也都不約而同地看向那兒。陸少爺抬眼一看,果見那里蜷縮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 老人的眼皮眨動幾下,掙扎著站起身子。 見是一個老乞丐,陸少爺眉頭微皺,自語道:“我道是個體體面面的琴師呢,咋是個討飯的?”便轉頭望向瘦男人,似是不相信,“那個琴師可是此人?” 瘦男人再次點頭。 陸少爺眉頭再皺,張口叫道:“嗨,老家伙,本少爺只顧聽這一樁奇事,差點將正事忘了。我家老頭子聽說你彈琴彈得神,叫本少爺請你到府上彈幾曲,”說著從袖中摸出一把布幣,揚手拋到老人跟前,“這是賞錢,你點好了!” 琴師似是沒有聽見,睬也不睬,更沒看那一地的銅幣,只是佝僂起身子,吃力地站起來。 瘦男人起身,過去扶住琴師。 琴師看他一眼,彎腰拿起琴盒,抱在懷里,一步一挪地向外走去。 陸少爺急了,起身追前幾步:“老家伙??不不不,老先生,你站??!” 琴師仍未睬他,顧自前行。 陸少爺又追幾步,大叫:“老先生,本少爺賞你一兩金子!不,三兩!” 琴師仍舊沒有頓住步子。 陸少爺一怔,猛一跺腳,朝琴師的背影“呸”地啐出一口:“我呸!你個老東西,不識抬舉!” 堯山墨家大營的主草廳里,幾位墨者侍坐,隨巢子捋須冥思。 “就各地情勢來看,”坐在首位的告子小聲稟道,“大國之間暫時消停了,眼下鬧騰的是幾個小國,衛、宋、中山與巴蜀。衛君暴死,謚名成公,太師當政,廢太子,立衛室旁支公子勁為君,太子奔梁。齊魏相王后,宋公偃自行稱王,笞天鞭地,yin亂宮室,禍亂朝綱,攻伐泗上弱小,引發楚、齊、魏側目。聽聞宋公稱王,中山君不甘寂寞,亦頒詔南面,但其詔令頒布不過五天,就受到趙、燕警告,中山君自廢王位。巴王陰結沮侯謀蜀,巴、蜀起爭,動刀兵。趙國奉陽君專權,引趙侯不滿,燕國公子魚覬覦儲君大位,于武陽招兵買馬,結成勢力??” “曉得了?!彪S巢子顯然不想聽這些,擺手止住他,盯住告子,“聽說孫賓出事了,怎么回事?” 告子看向屈將子。 “稟報巨子,”屈將子作禮應道,“有人誣陷孫臏謀反,被魏王處以臏刑,刑傷好了,但孫臏不知何故,發了瘋魔!” “臏刑?”隨巢子倒吸一口冷氣,盯住屈將子。 眾墨者無不吃驚,皆將目光盯住屈將子。屈將子遂將他所探到的龐涓如何邀孫賓下山、鬼谷子如何為孫賓更名為孫臏、孫臏如何被人誣陷、龐涓如何救他、魏王如何判孫臏臏刑等略述一遍。 “何人誣陷的?”宋趼怒道。 “就在下所判,”屈將子應道,“誣陷他者,當是龐涓!” 眾人又是一驚。 隨巢子閉目,良久,長嘆一聲。 “巨子,”屈將子不無憂慮道,“孫臏目下仍在龐涓府中,就如羊在虎口,若不及時救出,后果不堪設想!” “他是刑傷好后發的瘋魔?”隨巢子抬頭,盯住他問。 “是哩?!鼻鼘⒆討?。 隨巢子再次閉目,沉思有頃,喃聲,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眾墨者:“龐涓邀孫賓下山,鬼谷子為孫賓更名,孫臏受誣陷,龐涓宮廷說情,魏王判臏刑??”睜眼,“屈將,你帶幾個人手,守護孫臏!” “守護什么,”宋趼急道,“多去幾個人,救他出來就是!” “不可,”屈將子應道,“大梁是魏都,孫臏既在龐涓手里,龐涓必定看護森嚴,加上孫臏無法行走,即使救出,要帶走也難。稍有差池,或將殃及孫臏!” 宋趼咂舌。 隨巢子看向告子:“有蘇秦的傳聞沒?” “有?!备孀討?,“蘇秦已經回家了?!?/br> “何時回來的?” “沒多久?!?/br> 隨巢子再次捋須。 “據傳聞,蘇子說秦不成,失落返鄉,周人傳他??”告子頓住。 “傳他什么了?”隨巢子盯住他。 “傳他就跟孫臏一樣,”告子指下心,“這個壞了?!?/br> 隨巢子打個驚戰,閉目。 “唉,”良久,隨巢子發出重重一嘆,“老朽原以為,鬼谷先生所育四徒中,我觀龐涓,唯有殺心,我觀張儀,唯有機心,能有大為的當是孫、蘇,豈料事與愿違,攪動天下的反倒是龐、張!” “咦,”宋趼狠跺一腳,“鬼谷先生哪兒都好,唯有收徒這事兒弟子想不明白。既然收下孫臏、蘇秦,為什么還要再收龐涓與張儀?難道是讓他倆故意添亂嗎?” 告子隨口之言卻如一縷清涼拂面,隨巢子打了個激靈,轉對屈將子:“屈將,再派個人,守住蘇秦!記住,不要打擾他,保證他不出大事即可!” “謹聽巨子!” 太陽落下山去,天色蒼黑。 蘇秦依舊靜靜地坐在草棚子里。阿黑蹲在門口,兩眼盯住他。 蘇秦微微抬頭,看向阿黑,輕聲叫道:“阿黑?” 阿黑站起來,擺著尾巴走過來。 蘇秦伸出手。阿黑迎上,一下接一下地舔著。 蘇秦拍拍它的腦袋,指下地:“坐下,陪我說會兒話?!?/br> 阿黑嗚嗚兩聲應過,蹲坐下來,兩眼盯住蘇秦。 “阿黑,”蘇秦緩緩說道,“先生說:‘就而不用者,策不得也?!⒑?,你可知曉其中緣由?這些日子來我反復研讀,再三思索,說秦之策完全合乎先生所授的捭闔之道,你說,秦公為何棄而不用?” 阿黑發出嗚嗚聲。 小喜兒走到草棚外面,正欲進屋,突然聽到里面傳出蘇秦的說話聲,吃了一驚,閃于門側。 “阿黑,”蘇秦的語氣似乎是在鬼谷里與張儀交心,“先生曾說,治世始于治心,治心始于治亂。方今天下,治亂唯有兩途,或天下一統,或諸侯相安。天下諸侯各有欲心,使他們相安甚難,因而我與儀弟志于一統??v觀天下,能成此功者唯有秦、楚二國,儀弟赴楚,我只能赴秦,本欲輔佐秦公成此大業,咸陽一行卻讓我大惑不解。阿黑,你想明白了嗎?什么?你想明白了?你是說君心難測?是的,君心難測。我觀秦公所作所為,知其胸藏大志。君王大志,莫過于一統四海,君臨天下。我以一統之策說之,理應正中下懷才是,不想卻是一敗再敗,是何道理?” 阿黑“嗚嗚”連叫兩聲。 “什么?”蘇秦吃驚地盯住阿黑,“你是說,我說錯了,秦公沒有一統天下之心?”他發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你錯了。我觀天下久矣,楚、魏、齊三王或無此心,列國之君或無此心,唯獨秦公,此心必矣!” 阿黑再次發出嗚嗚聲。 “其實,阿黑呀,秦公為什么不用我,我早想通了。在從小秦村回來的路上,我就想通了。我想通什么了呢?我想通的是,秦公只有一心,就是并吞天下。我是怎么想通的呢?就是閱讀此書?!碧K秦從地上拿起先生臨別贈送的《商君書》,甩得嘩嘩響,“人們都說,是商君強勢,先秦公是受到公孫鞅的巧言蠱惑,才重用他,聽信他,六親不認,一意變法??戳舜藭?,方知是虛。商君不過是枚棋子,先秦公才是真正弈棋的人哪!商君變法,不利于秦國萬民,只利于寡君一人。然而,身為寡君,已享秦民之利,秦公可謂是應有盡有,為什么還要變法呢?我這告訴你吧,阿黑,秦公變法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兒孫,為秦室子孫萬代盡享天下之利。什么?盡享天下之利?難道秦國之利還不夠嗎?呵呵呵呵,阿黑呀,你無知了吧?你有所不知,先秦公也好,秦公也罷,他們的胃口都很大呀,他們也都想得多呀,他們想效法周文王、周武王,并吞天下,建不世之業呀!先圣曰:‘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將欲廢之,必故興之;將欲取之,必故與之?!毓滩⑻煜轮?,是不可讓人大白于天下的,蘇秦我卻??唉,不說這些吧,說多了都是淚,是我蘇秦犯渾哪??” 蘇秦的聲音頓住了。許是想到論政壇上的尷尬及落荒而逃的艱辛,蘇秦哽咽起來。 蘇秦的哽咽越來越響。 阿黑發出一連串的嗚嗚嗚聲,回應他的哽咽。 站在門外的小喜兒聽傻了,走也不是,進也不是,僵在那兒。 “阿黑呀,”不知哭有多久,蘇秦止住哽咽,將手中竹簡又抖幾抖,接著嘮叨,“看到了吧,我閱讀的就是這冊書。是商君寫的,叫“商君書”。不知多少個日夜,它讓我飯食不下,徹夜難眠。你一定想問,這是什么鬼東西呀?是的,它是一個鬼東西,因為它字字句句都是鬼呀。赴秦之前,我讀它,怎么讀怎么覺得它可親,就好像它專門是為我寫的。離秦之后,我讀它,怎么讀怎么覺得它可怕,就好像它是一個厲鬼。阿黑,你見過厲鬼嗎?就是專門吸血的那種惡鬼,吃人都不吐骨頭??!你一定想說,不就是上面寫著字的一卷竹簡嗎,我沒覺得它可怕呀!阿黑呀,這你就不懂了。商君寫的不是字,是他想怎么治理這個世界呀。是的,這個世界太亂了,太糟了,太需要治理了。商君想治理,商君想出了一整套的方案來治理。你會說,這不是很好嗎?這是很好,可??這只對一個人好,這個人就是秦公!對秦國的人,對天下的人,卻將是一場噩夢!你又要問了,是什么噩夢呢?唉??” 蘇秦的聲音又停住了。 時光一點一點度過。小喜兒陡然想起手中的飯菜,進前一步,揚手正要敲門,蘇秦的聲音又響起來。小喜兒打了個怔,復退回來。 “唉,”蘇秦長嘆一聲,“阿黑呀,你沒有去過秦國,你不曉得商君之法的厲害呀。不瞞你說,我在咸陽轉悠幾日,親眼所見,親耳所聽,與道聽途說完全不同。秦人雖說夜不閉戶,民無私斗,表面上看一片祥和,但人人懼法,相互監視,相互報官,即使無事,也戶戶自危,人人自保,若有事起,則父子不認,夫妻不親,鄰里反目,jian邪得道,忠良反受其害。一人犯事,滿門連坐,無辜罹難者多不勝數,連嬰幼也脫逃不得。犯法當懲,可嬰幼何罪?舉國之民,食一粟,衣一色,樂一業,讀一書,事一主,致使百業不興,百色失顏,百樂不起,百禮不作。阿黑呀,你如果是個人,活成這樣有意義嗎?”猛地起身,聲音提高八度,“秦國的臣民哪,天下的臣民哪,終此一生,活成這樣有意義嗎?有意義嗎—”如發作癔癥一般,他猛地沖到墻邊,以頭撞墻。 小喜兒嚇壞了。小喜兒聽不懂蘇秦都在說些什么,以為蘇秦發瘋了,一把推開房門,抬腳闖進屋子,怔怔地盯住蘇秦。 阿黑見到女主人,嗚地歡叫一聲,搖頭擺尾地迎上去。 破門聲及阿黑的反應驚到了蘇秦。 蘇秦扭過頭來,望著不期而至的女人,震驚了,方才的狂躁也讓她沖了個干凈。 二人對視。 有頃,蘇秦平靜下來,回到現實中,望著她緩緩說道:“你??怎么來了?” 見蘇秦并無異樣,小喜兒怔了,也在陡然間意識到自己的莽撞,尷尬地結巴道:“喜兒??喜兒??為夫君送??飯??” 蘇秦目光冰冷地盯住她:“不是講過了,只讓娘送嗎?” 小喜兒漸漸平靜下來:“娘??脫不開身,吩咐??喜兒來送?!?/br> 蘇秦冷冷說道:“拿回去吧,我不餓?!?/br> 小喜兒跪下,流淚乞求:“夫君??” 蘇秦不耐煩地擺手:“好了好了,飯留下來,快走?!?/br> 小喜兒卻似鐵了心,只不動身,泣道:“夫君??” 蘇秦皺眉:“說吧,還有何事?” 小喜兒叩頭,泣不成聲:“蘇代家的生??生??生了個娃娃?!?/br> “哦,”蘇秦點頭,“曉得了?!?/br> 小喜兒仍然將頭叩在地上,不肯動身。 蘇秦怔了下:“我曉得了,你回去吧?!?/br> 小喜兒再次叩頭,聲音越發哽咽:“夫??夫君,蘇??蘇代家的??生??生了個娃??娃娃?!?/br> 幾乎是突然間,蘇秦感受到了小喜兒的言外之意,表情震驚。 小喜兒卻似沒有感覺,依舊喃聲重復:“蘇代家的??生了個??娃娃??” 蘇秦略一思索,點亮油燈,研好墨,拿起筆,從竹簡上拆下一片沒有寫字的,伏在那兒書寫。 寫畢,蘇秦細看一遍,遞給小喜兒:“你拿上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