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0章| 孫臏報恩抄兵書 龐涓疑詐驗瘋病
山中列仙、水中蛟龍,爾等均需聽我差遣,若有抗拒,定斬不饒!”又用木棍砸地,作敲鼓狀,口中鳴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本將點兵嘍,東海龍王聽令,本將命你領蝦兵三千,前往山中埋伏;南山猴王聽令,本將命你領猴兵三千,前往河中埋伏;華山蛇精聽令,本將命你領蛇兵三千,帶引火之物,前往谷中埋伏??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龐涓眉頭緊皺,上前,小聲叫道:“孫兄!” 孫臏視若無睹,顧自擂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龐涓陡然變臉,大吼一聲:“孫臏,你可認識本將?” 孫臏停止擊鼓,大眼一瞪,目視龐涓,有頃喝道:“何人叫陣,速速報上名姓,本將不斬無名之輩!” 龐涓大叫:“你可認識龐涓?” 孫臏喝道:“什么胖卷瘦卷,但有名字,且吃本將一槍!咚咚咚,咚咚咚??”揮棍照龐涓打來。 龐涓伸臂去擋,卻被打個結實,情不自禁地“哎喲”一聲,退后兩步。 孫臏得勝,鼓聲更響了,手中木棍更是舞得上下翻飛,眾人皆躲。 龐涓吸口長氣,略略一頓,將范廚叫到院外:“聽說是你最先看到孫將軍發瘋的?” 范廚跪地,淚如雨下:“回稟主公,小人像往常一樣送飯,開門卻見將軍坐在院中,口中喃喃自語,不知說些什么。小人叫他吃飯,他只是不應,小人又叫,孫將軍突然大叫一聲,昏厥于地。小人忙捏人中,將軍只是不醒。小人急了,澆他冷水。將軍醒來,看到小人,大叫妖魔。小人嚇壞了,緊忙出去喊人。待小人與家宰趕過來,孫將軍已在屋中放火了。再后來,大家就都看到了!” 看到飯盒仍在旁邊,龐涓眼珠兒一轉,拿起飯盒,取出一只烙餅和兩個雞蛋,放到孫臏前面:“孫兄,早餐來了,請用餐!” 孫臏正在擂鼓,聽到聲音,扭頭看到烙餅和雞蛋,一手抓餅,一手抓牢兩個雞蛋,朝空中狂舞,大笑道:“哈哈哈哈,天皇送我兩件寶物,魑魅魍魎,哪個前來受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聲越擂越快,大叫,“好個魔頭,膽敢背后偷襲本將,吃我一彈!”說著將一個雞蛋奮力甩向背后的范廚,正中范廚胸部。 范廚驚叫一聲,連退數步。孫臏繼而又將面餅甩出,面餅旋轉著飛過眾人頭頂,飄過院墻,嚇得站在那里看熱鬧的幾個婢女尖聲驚叫。手中只剩一個雞蛋了,孫臏不再拋扔,將之從左手轉到右手,再從右手轉到左手,眼珠子四下亂轉,口中大叫:“爾等魔頭,哪個還敢送死?” 圍觀仆從無不驚懼后退。 龐涓看向眾人,吼道:“都在這兒干什么?滾!” 眾人四散走了。 龐涓瞇起眼睛,凝視孫臏,有頃,眉頭微皺,大步離去。 龐涓剛到客廳,龐蔥就跟過來,手中拿著幾片燒損的竹簡,遞給龐涓。 龐涓細細審看,沉思有頃,搖頭:“蔥弟,你看出沒,孫兄這是裝瘋?!?/br> 龐蔥震驚:“裝瘋?” 龐涓點頭,嘆道:“唉,你說孫兄這??這何苦來著!” “這??”龐蔥遲疑半晌,“大哥如何知道孫將軍是裝瘋?” “就是此物?!饼嬩笇⑹种械膸灼窈喨釉趲咨?,“若是真瘋,孫兄就不會毀掉這些竹簡?!?/br> 龐蔥急道:“大哥,小弟眼拙,看不出孫將軍是專門燒毀竹簡的!小弟親眼看到,他連最心愛的那個笙都扔進去了。他是在與鬼魔作戰,要燒死它們,房中能燃之物都被他扔到火盆里了,這幾片竹簡是小弟撲救出來的!” “唉,”龐涓輕嘆一聲,“蔥弟,你是實誠之人,如何識得孫兄?只可惜,孫兄此番聰明過頭,將這出苦rou計演得過分了,反倒露出破綻?!?/br> “苦rou計?”龐蔥似不明白,大瞪兩眼,“大哥,何為苦rou計?” “你聽說過壯士斷臂的事嗎?”龐涓問道。 龐蔥搖頭。 龐涓苦笑一下:“蔥弟,今日看來,你得多讀些史書才是。大丈夫立于世間,當干大事。你這整日守在府里,難道真要做一輩子家宰不成?” 龐蔥臉上一熱,撓頭:“大哥責得是。只是蔥弟愚笨,少不讀書,今已早過冠年,縱使想讀,怕也趕不及了。再說,大哥從早到晚忙活于外,府中諸事,也得有人照管?!?/br> “這倒也是?!饼嬩更c頭,“只是??這也委屈蔥弟了。依蔥弟才氣,到軍中做個偏將,為三軍管個庫糧,也是該的?!?/br> 龐蔥笑道:“謝大哥提拔。只是蔥弟沒此福分,啥都沒有想過,只想在大哥府上,為大哥守好家業。大哥能將這份家業交給蔥弟,已是高看蔥弟了?!甭灶D一下,盯住龐涓,“壯士斷臂,大哥還沒講呢?!?/br> “說走題了?!饼嬩缚嘈σ宦?,“壯士斷臂講的是要離刺慶忌的事。當年公子光使專諸刺殺吳王僚,自己繼承王位,是為闔閭。吳王僚的長子慶忌逃至衛國,圖謀復仇。傳聞慶忌是吳國第一勇士,萬夫莫敵。闔閭與伍子胥選中劍客要離前往行刺。要離自斷右臂,殺掉家小,謊稱是闔閭所為,投奔慶忌。慶忌見他模樣,深信不疑,視為心腹,終被要離刺死?!?/br> 龐蔥點頭悟道:“苦rou計指的就是要離殺妻滅子,自斷右臂?!?/br> “正是?!?/br> 龐蔥沒想明白,撓撓頭皮:“大哥說孫將軍裝瘋,為何也是苦rou計?” “唉,”龐涓輕嘆一聲,“蔥弟有所不知,在谷中之時,先生授予大哥一部兵書,叫‘吳起兵法’,而后又授孫兄一部兵書,喚‘孫子兵法’。大哥已將《吳起兵法》傳與孫兄,孫兄也答應將《孫子兵法》傳與大哥。不想尚未傳授,孫兄卻又瞞著大哥,暗結齊、秦,終被王上察覺。王上本要斬他,大哥因與他有八拜之交,情深意篤,朝廷之上舍死保全他的性命。王上因念大哥往日功勞,改旨處他臏刑。行刑之后,大哥又將孫兄養在府中。旬日之前,孫兄記起前諾,要大哥備下筆墨竹簡,欲將《孫子兵法》抄錄下來,給大哥賞讀。誰想僅僅抄個開端,他就??” “孫將軍為何不愿抄錄此書?” “《孫子兵法》是世間孤本,天下寶書,先生授予孫兄后,即已焚之。若是孫兄授予大哥,大哥就是天下第一兵家,無人可敵?!?/br> “蔥弟明白了,想是孫將軍嫉妒心起,不愿將兵書授予大哥?!?/br> 龐涓點頭。 “那??”龐蔥仍是不解,“在谷中之時,先生為何不將此書一并授予大哥?” “唉,”龐涓嘆道,“都怪大哥念叨家仇,執意提前出山。先生苦勸,大哥只是不聽。想是先生震怒,故意不授予我?!?/br> “如此說來,”龐蔥怒道,“孫臏實在可惡!大哥如此待他,他卻不思報答,在此凈?;ɑc子!” “唉,”龐涓復嘆一聲,“兄弟有所不知,也是大哥害了孫兄??!那年大哥若是不請孫兄來此共享富貴,孫兄就不會受此皮rou之苦。前幾日大哥若是不予孫兄筆墨竹簡,要他抄寫兵書,孫兄也不會裝瘋賣傻,行此苦rou之計?!?/br> “大哥你??”龐蔥跺腳道,“真叫個癡!”思忖有頃,眼珠兒一轉,“大哥放心,此事交予蔥弟好了。此人既是裝瘋,我就不信,他能裝多久!” “蔥弟不可胡來!”龐涓厲聲止住,“無論如何,他都是大哥義兄。大哥為人,寧可屈自己,斷不屈朋友!” “可??他不夠朋友!” “孫兄不夠朋友,大哥不能不夠朋友!” 龐蔥垂下頭去,不再說話。 龐涓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蔥弟,你就莫管此事了。話說起來,這些日子,都是何人去過小院?” 龐蔥想一會兒,搖頭:“除范廚、婢女、老醫師、男侍之外,沒有人去過。對了,還有一人,就是小白起?!?/br> “小白起?”龐涓心中一凜,“他??人呢?” “方才見他在外面耍劍呢,蔥弟這去叫他?!?/br> “我自己去吧?!饼嬩讣膊阶叱?,拐過墻角,遠遠望見小白起在空場上左右往來,手中木劍上下翻飛,呼呼風響,口中發出“嘿嘿嘿”的聲音。 龐涓走近,輕輕鼓掌。 見是義父,白起收劍叩道:“白起叩見義父!” 龐涓夸道:“這路劍法你昨日剛學,今日就能舞得有聲有色,真讓義父高興?!?/br> 白起再叩:“謝義父夸獎?!?/br> 龐涓上前抱起白起:“兒子,孫義父的事,你聽說了嗎?” “知道了?!卑灼鸩粺o傷心,連連點頭,“方才我去看望孫義父,義父竟是連我也認不出了。我喊他義父,他拿棍子打我,還說我是小妖魔。義父昨日還好端端的,今日竟是這樣,真是可憐?!?/br> 龐涓長嘆一聲:“唉,乖兒子,你可知道,你的孫義父為何發瘋嗎?” 白起搖頭。 龐涓又嘆一聲:“唉,說起此事,還怪兒子你呢?!?/br> 白起驚愕地抬頭望著龐涓:“怪我?” “義父聽說,前幾日你到孫義父那兒,將什么物件交給孫義父了?” 白起心頭一凜,耳邊響起父親白虎的聲音:“不僅是你義父,連你娘親都不能告訴,而且,從今以后,你須對此守口如瓶!”主意打定,緩緩搖頭,“那日我去為孫義父研墨,未曾送過他什么?!?/br> 龐涓笑道:“乖兒子,你再想想,別人是否托你送過什么?” 白起歪頭望著龐涓:“請問義父,誰會托我?” “譬如說,你父親,你母親,或是你義母?” 白起堅定地搖頭,有頃,眼睛一亮,不無興奮道:“義父,兒子想起來了!” 龐涓驚喜道:“乖兒子,快說!” “那日臨走之時,孩兒確將一物送予孫義父了?!?/br> “哦?”龐涓急問,“是何寶貝?” “一只柳哨!是兒子親手做的!兒子送予孫義父,孫義父別提多高興了,兒子走出老遠,還聽到他在屋子里吹呢,吱吱吱,吱吱??”白起鼓起小嘴,吱吱不停。 龐涓的臉色陰沉下來,將白起慢慢放到地上,轉身走開。 白起急追幾步:“義父,柳哨可好聽呢,義父若是喜歡,孩兒這也做一只送你?!?/br> 龐涓回過頭來,朝他笑道:“義父不喜歡柳哨,你這做了,還送孫義父去!” 孫臏發瘋是龐涓萬未料到之事。整整一日,龐涓哪兒也沒去,只將自己關在書房,悶坐于席,凝神冥思這一突然的變故。 無論如何,龐涓死也不相信孫臏是真瘋。最大的可能是,孫臏在知曉真相后,萬般無奈,佯瘋假癡。然而,孫臏又是如何知曉真相的呢?就眼下所知,在這魏國,若是有人知曉真相,無外乎二人,一是他龐涓,另一就是白虎。 眼下的關鍵是,白虎究竟知曉多少?茍仔死了。栗平?對,栗平!他會不會派人去衛國調查栗平?只要查出栗平身邊沒有一個叫劉清的報信人,白虎就可證明那封信是偽造的,孫臏是蒙冤。依白虎性情,必會稟報朱威,朱威亦必稟報相國,然后是王上!還有,白虎是怎么知道并追查茍仔的?唉,這個賭徒認起真來,竟也這般了得! 龐涓緊張起來。他知道,不到萬不得已,他不能將真相告訴白虎。再說,即使告訴白虎真相,那時的白虎會不會依舊認他這個“恩公”呢?若是不認,他與白虎之間就是對手,就是你死我活。想到過去的恩恩怨怨,想到他如何智救白虎于賭場,白虎又如何冒險救他于死牢,龐涓黯然神傷。 “唉,”龐涓輕嘆一聲,“難道是我走得遠了?萬一孫兄??孫兄不是裝瘋,而是真的就此瘋了,倒也叫我于心不忍。無論如何,孫兄與我有恩有義,情同手足,孫兄因我而來魏邦,又因我而受此劫,成為廢人不說,又成一個瘋癡之人,我??”垂下頭去,有頃,連連搖頭,“不不不,萬不能生此婦人心腸!依孫臏修為,進谷之前尚且不懼生死,谷中數年,更是開悟天地之道,何能發瘋?如此瘋癲必是假的。待我再尋計謀,戳穿他的把戲!” 龐涓正在思謀,院中傳來腳步聲。聽聲音知是瑞蓮,龐涓計上心頭,端坐于席,面現傷悲。 瑞蓮敲門,龐涓不應。 瑞蓮推開房門,走進廳中,近前道:“臣妾聽說夫君一整日都悶在書房里,飯也不吃,心中憂慮,是以過來看看?!?/br> “謝夫人掛念,”龐涓指指身邊席位,“夫人請坐?!?/br> 瑞蓮坐下,凝視龐涓:“夫君茶飯不思,可為孫兄?” “唉,”龐涓長嘆一聲,潸然淚下,“孫兄與涓情同手足,眼下卻成這樣,涓實在不忍一睹??!” 瑞蓮亦是垂淚:“夫君所言甚是。臣妾前日進宮,看到梅姐仍在為孫兄傷悲。梅姐心比天高,命卻凄苦。孫兄已成這般模樣,梅姐仍舊癡心不改。要是孫兄瘋癲之事為梅姐所知,不知她該多么傷心哪!” “夫人掛心得是!”龐涓抹去淚水,“夫人提起梅姐,涓倒想起一事,孫兄的瘋病,梅姐或許能治?!?/br> 瑞蓮驚喜:“真正好哩!夫君快說,怎么來治?” “孫兄逢此大難,心中必窩怨氣。加之下肢傷殘,久臥病榻,怨氣無處發泄,這才上行攻心,引起心神錯亂。孫兄發病之前連續頭疼數日,想是前兆。孫兄與梅姐相知甚深,若有梅姐出面,孫兄怨氣或可沖泄。怨氣沖泄,瘋病也就不治自愈了?!?/br> “嗯,”瑞蓮點頭,繼而憂心道,“只是,眼下孫兄成了這般模樣,梅姐若是見到,豈不是焦心?” “梅姐深愛孫兄,若是聽聞孫兄發病,卻又見不到人,豈不是更加焦心?” “夫君所言也是。臣妾明日進宮告訴梅姐。梅姐若有此意,臣妾就帶她過來?!?/br> 龐涓深揖:“涓代孫兄謝夫人了!” 孫臏的住房被燒,一時難以修補,龐蔥安排他住到茍仔的小院,不料孫臏不肯,守在小院里不走。夜晚來臨后,孫臏就在屋檐下靠墻睡去了。 翌日后晌,龐涓、龐蔥、瑞梅、瑞蓮四人匆匆走進小院。 一進院門,龐涓就叫起來:“孫兄,孫兄,梅公主看你來了!” 沒有應聲。 龐涓走進主房與偏房,四處找尋,仍未看到孫臏,便轉對龐蔥:“咦,孫將軍呢?” 龐蔥四處尋找,終于在一堆干柴里發現孫臏,睡得正香。只一日不見,孫臏就已不成人形,披頭散發,蓬頭垢面,身上衣衫盡是泥污,看起來活脫脫一個流浪街頭的瘋漢了。 看到孫臏,梅公主不顧一切地掙脫瑞蓮,只幾步撲到墻角,抱住他,放聲悲哭:“孫將軍??” 這正是龐涓想要看到的效果。 瑞蓮急走上前,硬將瑞梅拉起。 龐涓跺腳大罵眾仆:“你們這群飯桶,如何能讓孫將軍睡在這里呢?快,快將孫將軍抬回房里!” 龐蔥與兩個男仆七手八腳地將孫臏抬進偏房。 孫臏被折騰醒了,死命掙扎:“爾等魔頭,快快放我!如此暗算本將,算何本領?” 眾仆從不由分說,硬將孫臏抬到榻上。 龐涓跟進,叫道:“快,拿熱水來!” 仆從端來熱水。 龐涓親自動手,拿方巾為孫臏洗臉。孫臏強力掙扎,不讓他洗。龐涓不由分說,一手將他牢牢按住,另一手將他面孔洗凈,按在榻上,蓋上棉被。 孫臏受制,瞪起大眼驚懼地盯住他,好似他是真正的魔頭。 龐涓跪地,放聲悲哭:“孫兄??” 孫臏的目光更加驚懼,全身劇烈顫抖,縮至床榻最里面的墻角。 瑞蓮使個眼色,龐蔥領眾仆退到院外。 龐涓泣不成聲:“孫兄,梅公主望你來了!” 梅公主這也恢復理性,走到榻邊,跪下,泣道:“孫先生,你的梅??梅姑娘看你來了!” 孫臏全身發抖,兩手捂眼,口中大叫:“爾等魔頭,快快走開,快快快快快快走開!” 龐涓站起,拉一把瑞蓮。二人退出,順手掩上房門。龐涓將耳朵貼在門上,專注地聽著房中動靜。 梅公主哭有一時,見孫臏仍在大叫魔頭,陡然停住哭泣,直視孫臏,和淚吟道: 淡淡一樹梅, 悄悄傲霜開。 幽幽送清香, 引我曲徑來。 孫臏仍在發抖。 梅公主略頓一頓,再次吟詠: 淡淡一枝梅, 守在冰雪中。 但待知梅人, 兩意化春風。 孫臏仍舊兩眼癡呆,不無驚懼地盯住瑞梅,口中叫道:“魔頭,魔頭,爾等快快走開??” 瑞梅急了,又哭一時,哽咽道: 春有牡丹,花之富也;夏有白蓮,花之貴也;秋有黃菊,花之隱也;冬有紅梅,花之藏也。富為花之衣,貴為花之冠,隱為花之情,藏為花之心。臏??臏何德何能,敢望花??花之心??哉?? 瑞梅吟至最后,泣不成聲,縱身一躍,撲到孫臏身上,卻被孫臏猛力一推,朝后跌倒。 孫臏又向墻角縮起身子,不無驚懼地盯住她,狂叫:“魔頭!魔頭!你是大魔頭,快跑啊,大魔頭來嘍!快跑呀,大魔頭來嘍——”也幾乎是在同時,一反驚懼模樣,橫眉怒目,抄起木枕,朝身后的墻上狂擂,口中響起戰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大魔頭,本將哪里怕你?本將是天神下凡,天皇予我渾天寶杵,爾等魔頭速來受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瑞梅身心俱碎,慘叫一聲,昏厥于地。 龐涓聽得真切,破門而入,抱起梅公主,與瑞蓮急急退出。 “哈哈哈哈,”孫臏爆出一聲長笑,敲起得勝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本將旗開得勝嘍,大魔頭被本將的渾天寶杵打死嘍!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聽到院外的腳步聲漸去漸遠,小院里恢復死寂,孫臏的鼓聲減弱,漸漸化作一聲低沉的嗚咽:“咚咚咚??梅??梅姑娘??咚咚咚??梅??姑??娘??” 兩行濁淚順著孫臏的兩頰緩緩滾落。 孫臏瘋后,龐涓禁止所有仆從外出,連范廚買菜也受限制,只許他列出菜名,由龐蔥親自購置。 直到第三日,龐涓方才取消禁令。范廚出得府門,尋到機會,悄悄趕至秦氏皮貨行,將這一事件由頭至尾向“恩公”細述一遍,末了,泣不成聲:“孫將軍就??就這樣瘋了!” 公子華心中有數,點頭問道:“孫將軍發病之時,膝上傷勢如何?” “剛好痊愈?!?/br> 公子華愈加肯定,思忖有頃,再問:“請問范兄,大梁城中可有專治瘋魔的醫師?” 范廚略想一下:“小人聽說有兩個醫師,都能治癔病和瘋病?!?/br> “說說他們?!?/br> “一個中年人,住在西街,另一個年歲大些,住在南街拐角處?!?/br> “哦?”公子華問道,“他們中哪一個名氣更響?” “當然是那個年歲大的。聽說中年醫師原是他的弟子,后來自立門戶了?!?/br> “他姓什么?” “姓黃,傳聞醫術了得,但凡瘋人,一見他就老實了!怎么,公子找他?” 公子華淡淡一笑:“此人要發財了!” 范廚走后,公子華驅車趕至南街,遠遠望見拐角處掛著一個幌子,上書一個大大的“醫”字。 公子華停車,走進醫館。 一個老者聞聲迎出,公子華拱手道:“可是黃老先生?” 黃醫師回禮:“正是老朽?!?/br> 公子華開門見山:“聽聞老先生專治瘋魔,晚生特來求請?!?/br> “公子請!” 老先生將公子華讓進客堂,自我介紹道:“老朽這個門店連同醫術,俱是祖上所傳,老朽是第五代傳人了?!?/br> 公子華抱拳:“晚生久仰!請問診費如何計算?” 黃醫師抱拳應道:“在大梁城之內,出診以次計數,每次五十布幣,藥費另計。一般性瘋魔,足金三兩包好?!?/br> 公子華稍稍怔了下:“每次既為五十布,先生這‘三兩包好’,又是何意?” “是這樣,”黃醫師詳加解釋,“但凡瘋魔,老朽至多收取足金三兩,逾過此數瘋魔仍不痊愈者,老朽一銅不收,直至治愈為止?!?/br> “若是先生一直治不愈呢?” “退回所有診費?!?/br> “先生果是藝高!”公子華豎起拇指,從袖中摸出五塊金子,擺在幾案上,“晚生有一病人求請先生診治,這是定金?!?/br> “這??”黃醫師望著五塊黃燦燦的金餅,驚愕了,“客官的病人必是非同尋常,能否告訴老朽病人是誰?” 公子華起身走到黃醫師身邊,附耳低語有頃,退回去坐下。 黃醫師思忖良久,搖頭:“請公子收起金子,回去吧!” 公子華微微一笑,從袖中再出五塊金餅,擺在幾上:“先生,這是十兩足金,仍為定金。事成之后,在下另謝十兩!” “公子錯了,”黃老先生仍舊搖頭,“老朽不從,不關金子之事。黃門世代行醫,唯重醫德,未曾做過虛浮之事。若是貪圖這點金子,縱能瞞過眾人,瞞過大將軍,老朽醫德卻失,祭祀之時,天知地知,你叫老朽如何面對列祖列宗?” 公子華拱手道:“先生醫德,令人敬重。拋開金子不說,老先生可知孫將軍否?” “老朽不知?!?/br> “不瞞先生,”公子華神色凝重,緩緩言道,“晚生這向先生托底了!孫將軍是天下名將孫武子的六世玄孫,先祖父孫機是衛國相國,王上伐衛之時,上將軍公子卬在平陽屠城,孫門舉家為衛室盡忠,唯有孫將軍幸免于難。后來,孫將軍與大將軍結義進山,共拜鬼谷先生為師。大將軍學藝不精,各方面皆不及孫將軍,因嫉成恨,在王上面前陷害孫將軍,處孫將軍以臏刑。孫將軍已成廢人,大將軍仍不放過,將其軟禁府中。孫將軍被逼無奈,這才裝瘋。若是先生診出孫將軍是在裝瘋,孫將軍命必不保!孫氏一門,唯留孫將軍一人,而孫將軍生死,將系于先生一言。就晚生所知,最大的醫德是救人于危難,先生一言,既可活孫將軍,又無損于大將軍毫發,晚生竊以為,如此兩全之事,非但無損于醫德,反倒是一樁功德,敬請先生三思?!?/br> 黃醫師沉思良久,抬頭看向公子華:“聽聞孫將軍是個好人,龐將軍也是個好人。他們之間的事,誰也說不清,更不關老朽的事。不過,公子所言也不無道理。既然一言可活孫將軍,又無損于龐將軍,老朽在先祖面前也就有個解釋了。這樁事情,老朽可以應允?!?/br> 公子華拱手謝道:“晚生代孫將軍謝先生救命之恩!” “老朽雖說應允公子,可大將軍是否來請,也未可知。因而,公子先不忙謝,定金也請拿回?!?/br> 公子華再謝道:“先生放心,晚生一言,駟馬難追。若是大將軍不請先生,十兩金子就算晚生孝敬先生的。若是大將軍來請,只要先生不去說破,晚生另以十兩相報?!?/br> 黃醫師長吸一口氣,拱手道:“公子執意不肯,金子可以暫放老朽這兒,待事過之后,另行奉還?!?/br> 公子華起身告辭,黃醫師送至門外,望著車馬遠去的背影,搖頭長嘆一聲,返回店中。 同一日,西街專治瘋病的中年醫師家里也有人登門,被人連夜載至數百里外出診去了。 送走梅公主,龐涓再次悶坐書房,苦苦思索。孫臏若是裝瘋,就是得知內情了。內情唯有白虎可能知曉,而在他的防范下,白虎從未單獨會過孫臏。所有進入小院的人,也都經過他的嚴格挑選。范廚?也不可能。范廚既不認識白虎,也未聽說過他們有過任何接觸。唯一的可能就是白起,但一個七歲的孩子,縱使白虎有所交代,那日他的天真是裝不出的。再就是梅公主。梅公主今日這個表現,孫臏再有定力,縱使一個石人,不露破綻也不可能,但?? 難道孫臏真的瘋了?龐涓的眉頭越擰越緊。有頃,龐涓眉頭一動,有了主意。瘋與不瘋,瞞不過醫師。孫臏若是裝瘋,裝得再像,也不可能瞞過專治瘋病的醫師。 想至此處,龐涓起身走到門外,召來龐蔥,輕嘆一聲:“唉,蔥弟,今日看來,孫兄之病不像是裝的。孫兄甚不容易,落到這般地步,我這個當弟的越想越是難受。無論如何,有病得治。你打探一下,大梁城中,可有專治瘋病的醫師?” “我已問過了?!饼嬍[應道,“大梁城中,能治瘋病的共有兩個醫師,一個住在西街,一個住在南街。兩個人中,唯南街的黃醫師醫術最高,說是五世祖傳,三兩金子包治,治不愈分文不收?!?/br> 龐涓不假思索:“全都請來?!?/br> “西街那人外地出診去了。說是到韓國什么地方,看這樣子,三日五日回不來?!?/br> “好吧,就請黃醫師?!?/br> 不消半個時辰,龐蔥帶著黃醫師來了。龐涓見過禮,引他前往孫臏的院子。尚在路上,三人就聽到孫臏正在院中擂鼓,聲音有高有低,抑揚頓挫。 黃醫師示意,三人止步。 黃醫師聆聽一時,抬腿進門。 見有人進來,孫臏情緒激動,大聲喊道:“大魔頭來了,天兵天將快快列陣,聽本將號令,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黃醫師觀察一陣,問龐蔥道:“此人發病多久了?” “有四日了?!?/br> “發病之前,此人是不是連續頭疼,是不是狂吃猛飲?” “正是?!?/br> “發病之后,此人一直這樣嗎?” “時好時壞,有時倒頭大睡?!?/br> “嗯,”黃醫生不再多問,語氣肯定地點頭,提高聲音,顯然是說給孫臏聽的,“是瘋癥無疑。待老朽摸摸脈象?!?/br> 聽到黃醫師欲摸脈象,孫臏的鼓聲更急,兩只胳膊拼命揮舞,拳頭亂打。見黃醫師無法近身,龐涓出手,一把扭住孫臏的兩只胳膊。 黃醫師伸手搭脈,摸索一陣,松開,眉頭擰緊。 龐涓急問:“黃先生,病情如何?” “唉,”黃醫師長嘆一聲,語調沉重,“此人所患,當為失心瘋?!?/br> “何為失心瘋?” “回稟大將軍,”黃醫師侃侃言說,明是講給龐涓,實則說給孫臏,“人有二身,一為rou身,一為靈身。二身合一,方為常人。靈身又稱元神,一旦受驚,就會逸出rou身,靈rou分離。rou身無靈,就會失控,常人即成瘋人。靈身何時返回rou身,瘋癥何時才得緩解。靈身若是一直回不到rou身,此人就會長期瘋癲?!?/br> 龐涓聽得云里霧里,但對黃醫師講出的這段宏大玄深的醫理大是嘆服,默然良久,點頭道:“黃醫師不愧是名醫,這失心瘋??” 黃醫師順口接道:“醫理上說,靈身受驚途徑不同,程度不同,病癥自也不同。大凡瘋癥,可分四種,一為迷心瘋,二為亂心瘋,三為驚心瘋,四為失心瘋?!?/br> “聽先生話音,”龐涓驚道,“難道失心瘋最是厲害?” “正是?!秉S醫生點頭,“通常瘋病,均是迷心瘋和亂心瘋。迷心瘋、亂心瘋可治,驚心瘋或可治,失心瘋不可治,因為失心瘋患者,元神受驚最甚,完全游離rou身,無處可寄。孫將軍之病,莫說是在下,縱使扁鵲再世,怕也難治。無論何人,一旦患上失心瘋,此生也就毀了?!?/br> “這??”龐涓目瞪口呆。 “這樣吧,”黃醫師輕嘆一聲,“老朽開出一方,此人若是按時服藥,病情或可有所緩解。但要根治,大將軍尚需另請高明?!闭f畢,當場開出一方,呈予龐蔥。 龐蔥接過藥方,目視龐涓。 龐涓一個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出小院,將出門時,扭頭:“賞金一兩,送客!” 龐蔥拿出一塊金餅,遞給黃醫師,陪他走出小院,遠遠聽到孫臏的得勝鼓再次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