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8章| 秦公野心失大才 蘇秦失意逃性命
蘇秦急道:“先生,在下減你一兩,十一兩如何?” 那人又是一番搖頭:“依你這車馬,在下出到九兩已是多了。不瞞先生,在下早有車馬。眼下是年關,大家都在置辦年貨,忙活過年,沒有誰愿意買車。在下觀你氣色,想是急等錢用,實意幫你一個忙。先生若是不賣,各走各路也就是了?!?/br> 蘇秦想想沒有退路,咬牙道:“好吧,九兩就九兩!” 那人從衣袖里摸出錢袋,數出九塊小金餅:“這是秦餅,足金,一塊一兩,先生若是不信,可以尋個秤稱重!” 蘇秦接過,驗過顏色,又看一眼車馬,拱手道:“成交!” 那人趕起車馬,徑投外面走去。 望著自己拿地換來的車馬,蘇秦悵然若失,轉身走出市場,一步一個腳印地回到運來客棧。 蘇秦走進小院,尚未把氣喘勻,外面又有敲門聲。 蘇秦開門,果是店家那張笑臉。 蘇秦也不答話,從袋中摸出九塊金子,又將原來的三塊拿出,一并兒擺在幾案上。 店家拿過金子,敲敲,咬一口,點頭:“嗯,是足金?!?/br> 店家從袖中摸出一桿專稱金子的小秤,將十二塊金子放到盤上,吃一驚道:“蘇子,只有一十一兩九錢三!” 蘇秦急道:“應該是一十二兩!” 店家將秤遞給他:“蘇子,您請自己過秤!” 蘇秦過秤,果然不足一十二兩。 店家指天道:“蘇子,我這秤是官家制的,上不欺天,下不欺地,若有一絲兒不準,我就是取jian,蘇子可到府門訴我。依大秦新法,是死罪!” 蘇秦輕嘆一聲:“不瞞店家,在下只有這些錢了!” 店家問道:“蘇子的車馬呢?” 蘇秦指著秤盤中的九塊金餅:“盡在此處?!?/br> “唉,”店家嘆道,“這該怎么辦呢?不瞞蘇子,此店不是在下開的,規矩更不是在下定的,在下名義上是店主,實則只是跑腿的下人,賬目也都報給主人了,蘇子若是??若是??” 眼中出淚,以袖抹之。 蘇秦打開包裹,取出兩套他從未穿過的士子服,淡淡說道:“這兩套服飾是在下兩個月前于洛陽新做的,”又指向身上裘衣,“連身上這套共是八金。身上這套我已穿過,余下兩套在下從未穿過,一套是春秋裝,另一套是夏裝,全部抵賬如何?” 店家轉作笑臉,將兩套服飾反復驗看:“嗯,好倒是好,卻是難以抵賬!” “???”蘇秦震驚,“它們至少值四金!” “唉,”店家連連搖頭,“蘇子大概是沒有經過商呀?!敝竷商滓鹿?,“這兩套衣冠,雖為錦緞,工藝也好,但它們是為蘇子量身定做的,合蘇子之身,別人就不好穿了。即使尋到一個與蘇子一模一樣身材的買家,人家愿不愿買,喜不喜歡,也都難說。再說,這款式為大周朝的,早不流行了?!庇种柑K秦身上的裘衣,“就說你這身衣服吧,看起來不錯,但你也看到了,在這東來街上,有幾個士子是穿這款式的?” 蘇秦臉上紅漲。 “再說,”店家看向蘇秦身上的裘衣,“即使這三套衣裳花費你八兩足金,但真正值錢的是你身上的這套裘衣!” 蘇秦脫下裘衣,遞給他道:“店家若是喜歡,拿去就是!” 店家接過裘衣,驗看一時,嘆道:“可惜你穿過了,賣不出價錢。我這??也不能賠錢是不?” 蘇秦氣恨道:“你這店家不要太過無理。即使皆按你說,我住店僅兩個月又三日,兩個整月不算,僅這三日就收我四兩足金,到哪兒也講不過去!” “蘇子呀,賬不是這么算的,”店家斂起笑,“規矩是主人家定的,蘇子住店時在下也是講明了的,在下問過蘇子住不住,蘇子是一口應允,現在結賬了,蘇子卻又不認,這??” “可??”蘇秦又急又氣,“我??” “唉,也罷,”店家將兩套新衣并蘇秦的裘衣一道收起,“念蘇子租居本店多日,在下也就不再計較長短了。無論短缺多少,皆由在下墊上?!闭f完走出客廳,在院門處回首,揚手,“賬目兩清,蘇子可以離店了,一路保重!”轉個身,大步離去。 隨著店家嚓嚓嚓的踏雪聲漸去漸遠,蘇秦心底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涼。這個店,還有這個咸陽,蘇秦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蘇秦匆匆拿起包裹,朝店家狠盯一眼,大踏步走去。 院中的老槐樹上,一只小鳥飛來,在院中蹦跳幾下,落在吳秦吊死的那根大樹枝上,喳喳叫著,蹬掉一團雪花。 這日后晌,使魏車隊返回,浩浩蕩蕩地駛入咸陽東門。 將至秦宮時,公子疾吩咐公子華道:“華弟,你先入宮向君兄復命,我去一趟東來街,看看蘇子在否?!?/br> “呵呵呵,”公子華笑道,“這已到家了,早晚都是復命,不必急在這一時。聽疾哥念叨一路,想這蘇秦本領了得,華弟也去會一會他?!?/br> 公子疾笑笑,驅車直馳運來客棧。 二人疾步入店,直奔蘇秦住處,連敲幾聲,未見回應。 店家跟過來,見是公子華,叩拜于地:“草民叩見公子爺!” 公子華指著蘇秦的院子:“蘇子可在?” 見公子華如此關注蘇秦,店家暗暗叫苦,囁嚅道:“蘇子前??前晌退??退店,已是走了?!?/br> “走了?”公子華見店家言語吞吐,神色微凜,“怎么走的?” “這??”店家越發支吾,“蘇子盤費用盡,無錢再住下去,于今日晨起,前去集市賣了車馬,空身走了?!?/br> 公子華冷笑一聲,正欲問話,公子疾止住他,轉問店家:“可知蘇子投往何處去了?” 店家搖頭。 公子疾朝公子華努嘴,二人走出客棧,徑去英雄居。不一會兒,公子華從英雄居里出來,打聲呼哨,立時跟來數個黑衣人,直奔運來客棧。 店家見公子華陰著臉復來,又見幾人面上皆有殺氣,神色立變,不待問話,撲通跪地,結巴道:“公??公子爺,蘇??蘇子留??留有衣??衣冠?!?/br> 公子華冷眼盯住他:“說吧,還有什么?” 黃昏時分,惠文公仍舊獨坐書房,二目微閉,狀入冥思。 陡然,惠文公睜開眼睛,從幾案下摸過一片竹簡,在正面寫了一個“殺”字,在反面寫了一個“赦”字,拿起來端詳一時,拋向空中。 竹簡在空中翻轉幾下落地,在地上彈一下,不動了。 惠文公沒有去看竹簡,緩緩閉目。 不知過有多久,惠文公的眼睛微微啟開,四處搜索那片竹簡,見它彈落于墻根處,正面朝上,上面赫然現出一個冷森的“殺”字。 “唉,”惠文公眼中現出一絲失望,不無惋惜地輕嘆一聲,“蘇子,不是寡人不惜才,是天不容你呀!” 惠文公正自嗟嘆,內臣急進:“稟報君上,疾公子、華公子使魏歸來,在外候見?!?/br> 惠文公正正衣襟:“宣!” 公子疾、公子華雙雙進門,叩道:“臣弟叩見君兄!” 惠文公擺手:“疾弟,華弟,平身!” 公子疾、公子華謝過,起身坐下。 惠文公問道:“此行可有佳音?” 公子疾搖頭道:“一如君兄所言,龐涓果然不容孫臏,誣其謀逆,魏王不辨真假,輕信龐涓,判孫臏斬刑,龐涓及眾卿求情,魏王改判臏刑,面上黥字,使孫臏成為廢人!” 惠文公似是早已料到這個結果,面上并未現出異樣,沉默許久,方才問道:“孫臏可知是龐涓害他?” 公子疾再次搖頭:“孫臏非但不知,反而感激龐涓救命之恩。行刑之后,龐涓又將孫臏接入府中,悉心照顧,無微不至。龐涓此舉驚動魏國朝野,聞者無不感動,均言龐涓是有情有義之人?!?/br> 惠文公微微點頭:“這個龐涓,玩陰的竟然也有一手!只是??”頓住話頭,眉頭漸次擰在一起。 “君兄?”公子疾趨身問道。 “這樣一來,情勢倒是更糟了?!?/br> 公子疾驚問:“為何更糟了?” “愛卿有所不知,”惠文公緩緩說道,“孫臏若不受刑,孫、龐尚有一爭。二人相爭,或利于我。如今孫臏成為廢人,必無爭心。龐涓又有養護之恩,孫臏心存感激,必思報答。孫臏形體受損,智慧卻是未損分毫。龐涓本是虎將,再有孫臏點撥,就是如虎添翼。若是孫臏之智、龐涓之力合為一體,無往而不勝矣!” 公子疾、公子華皆是驚駭,面面相覷。 公子疾大是嘆服:“臣弟真未想到這一層,這??”面現憂色。 “疾弟,”惠文公沉思一時,看向公子疾,“你可設法使孫臏知曉真相。以孫臏之智,若是知曉真相,必有對策,至少不會為龐涓所用。若無孫臏,龐涓就是一頭猛獸,雖能張牙舞爪,卻也不足為懼?!?/br> “君兄妙計!”公子疾連連點頭,轉過話鋒,“只是??臣弟連番使魏,前次使公孫衍出走,此番又使孫臏受害,魏人對臣弟防范有加。若行此事,君上最好另使他人?!?/br> 不待惠文公說話,公子華主動請纓:“君兄,華弟愿往!” “嗯,”惠文公略一沉思,允準,“華弟倒是合適人選,此事可以定下?!庇洲D向公子疾,“還有什么?” “君兄,”公子疾抱拳道,“臣曾邀孫臏對弈,交談得知,鬼谷子收留弟子四人,分別是龐涓、孫臏、張儀、蘇秦。孫、龐習兵學,蘇、張習謀學。聽孫臏話音,鬼谷諸子中,他最敬重的是蘇秦,稱他可成大事。臣弟之所以急急趕回,正是因為此事。君上,龐涓已死心于魏,孫臏又成廢人,蘇子??” “照此說來,”惠文公震驚,“連張儀之才也不及蘇秦?” “想是如此?!惫蛹颤c頭應道,“自始至終,孫臏從未提及張儀,臣弟初交孫臏,亦不便細問?!?/br> 惠文公閉上眼去,陷入深思,良久,抬頭望向公子疾:“疾弟,你速去召請蘇秦,宣他覲見?!?/br> “唉,晚了,”公子疾輕嘆一聲,“臣弟回來時,順道拐入東來街,特去拜望蘇子,店家說,蘇子已經走了!” “走了?”惠文公驚呆了,“幾時走的?” “今日午時?!?/br> 惠文公陷入深思,過有一會兒,顯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兩手一攤:“此人要走,就讓他走吧。疾弟,你辛苦一路,定也累了,先去歇息幾日。華弟留步?!?/br> 公子疾一怔,起身叩道:“臣弟告退?!?/br> 就在退出時,公子疾無意中掃到墻根處的竹簡,見上面赫然現出一個“殺”字,心中一緊,不由自主地打個趔趄。 惠文公急道:“疾弟?” 公子疾穩住身子,回首一揖:“臣弟告退?!?/br> 惠文公緩緩起身,走向門口,目送他走遠,踅回來,凝視公子華:“華弟,你剛回來,身子吃得消否?” 公子華拍拍胸脯:“君兄放心,小華結實著呢!” “吃得消就好?!被菸墓月砸活D,下定決心,“蘇秦離開咸陽,必經函谷東去。你選幾個精干小雕,追上此人,就地斬殺!” 公子華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回過神來:“斬殺蘇子?蘇子是大才呀!” “什么大才?”惠文公橫他一眼,“嘩眾取寵之徒,留他是個禍害!” “這??”公子華似是沒想明白。 “莫要多問,奉詔就是!” 見惠文公語氣果決,公子華不好再說什么,跪地叩道:“臣弟遵旨!” 公子華退出房門,漸漸遠去。 惠文公緩緩走到墻根,撿起那片竹簡,復回幾前坐下,將竹簡反過來,望著背后的“赦”字,長嘆一聲,微微閉目。 公子華疾步走出宮門,叫過車馬,朝黑雕臺疾馳。剛剛拐過一彎,公子華便看到公子疾的車馬橫在街角,車前站著公子疾,似在候他。 公子華停住車,沖他叫道:“疾哥,大冷天的守在這街角干什么?” “等你?!?/br> “等我?”公子華跳下車子,小聲道,“可為蘇秦?” 公子疾點頭:“若是在下沒有猜錯,君兄留下華弟,必是要你追殺蘇子?!?/br> 公子華驚道:“疾哥何以曉得?” “唉,”公子疾輕嘆一聲,“在下退出時,無意中瞥到地上有片竹簡,上寫一個‘殺’字。在下斷定,那字是君兄特別寫給蘇子的。在下由此判斷,君上早知蘇子之才,擔心他出關之后,為列國所用,從而遺患明日,方才決定殺他?!?/br> 公子華急道:“君兄既知蘇子是大才,為何不用?” 公子疾沉思良久,搖頭:“在下也是不知。依君兄之智,不用蘇子,想必另有緣由?!?/br> 公子華亦是點頭:“嗯,疾哥所言甚是,君兄謀事,看得遠,不用蘇子,必有緣由。只是??”略頓一下,“蘇子既為大才,卻要殺他,叫小華如何下手?” “在下守候華弟,為的就是這個。莫說是華弟無法下手,即使君兄,也未必真下了決心?!?/br> “哦?”公子華大睜兩眼,“君兄未下決心?” “是的?!惫蛹侧嵵攸c頭,“竹簡正面寫著‘殺’字,背后必是‘赦’字。竹簡現于墻角,必是君上無法決斷,這才寫下竹簽,聽從天意,不想卻是‘殺’字在上?!?/br> 聽公子疾講出這個細節,公子華似也察覺到了,沉思有頃,點頭道:“既是天意,在下只能去殺蘇子了?!?/br> “難決之事,方聽天意。君兄既聽天意,心中分明是不想殺蘇子。華弟真要做成此事,君兄萬一追悔,豈不是??”公子疾望著他,頓住不說了。 “這??”公子華垂下頭去,思忖有頃,抬頭望著公子疾,“依疾哥之計,小華該當如何行事?” “請問華弟,君兄是如何下旨的?” “君兄的旨意是:‘追上此人,就地斬殺?!?/br> “呵呵呵,”公子疾笑了,“君兄既有旨意,華弟不可違抗。然而,君兄并未要華弟提蘇子首級回報,只說要華弟追上蘇子,就地斬殺,至于華弟是追上,還是追不上??”打住話頭,別有用心地看著公子華。 公子華豁然開朗,抱拳:“天色不早了,華弟奉旨追人,先行一步?!?/br> 公子疾亦抱拳道:“祝華弟順利?!?/br> 風裹雪花,越下越大。秦川大地,一片銀白。 瑞雪兆豐年。對于老秦人來說,大雪封年是好兆頭。但對身上僅有幾枚圜錢的蘇秦來說,這場大雪無疑是場滅頂之災。 蘇秦倉皇逃出運來客棧,尋到一家飯店,將僅有的幾枚圜錢換作烙餅,塞進包囊,邁開大步徑出咸陽。 因裘衣被店家收去,蘇秦僅著兩件內衣,在這冰天雪地里,自然經受不住。取暖的唯一方式就是走路,因而,自出咸陽東門,蘇秦就撒開兩腿,沿渭水南岸的官道一刻不停地向東疾走。 蘇秦朝前一望,就是小秦村。蘇秦自信,只要能活著趕到村里,大川兄弟就會幫他。因身無分文,蘇秦不敢歇店,身上衣著又單,只有一刻不停地保持急走,才能御寒。及至翌日傍黑,蘇秦連走一日一夜,在雪地上趕路三百余里,終于來到武成。 武成離小秦村仍有三十來里。蘇秦看看天色,不敢耽擱,抬腿又走。因遍地白雪,蘇秦認不出路,正自猶疑,遇到一個路人,指給他寧秦方向。 蘇秦謝過,徑投寧秦而去。 這是一條官道,本來能行大車的。但從武成開始進入坡地,道旁盡是林木,七繞八拐不說,更有大坡深谷,在這雪地里愈加難走。 走有十幾里,夜幕降臨。風總算歇住,雪越下越大,積雪竟有小半尺深。因是新雪,走起來本就吃力,蘇秦又饑又累,步子越邁越慢,漸漸是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前行了。步速慢下,身上也就冷起來,之前趕路那辰光一度被汗水打濕的衣服,此時貼在身上,竟如冰刀子一般。 更糟的是,蘇秦的最后一個烙餅早已啃完。日夜不停地趕路,耗費體力不說,肚里不能無貨。連走數百里雪路,縱使鐵打的身子也難熬住,何況是又冷又餓。 因是年關,路上不見一個行人。蘇秦饑寒交迫,疲憊不堪,費盡力氣爬到一個坡頂,估算一下路程,少說仍有十幾里。眼下于他,莫說十幾里,即使一里,也是遙遠。 蘇秦走至路邊,掬過兩捧雪吞下,看到一棵小樹,欲折下用作拄杖,誰想連折幾下,那小樹竟是韌性十足,怎么也折不斷。蘇秦不敢在它身上再耗力氣,輕嘆一聲,沿路滑至坡底。又走幾步,面前現出一塊空場,場邊似有一處房舍。 顯然,這是一家專為路人準備的簡易客棧。蘇秦看過去,里面透出亮光。 蘇秦遲疑有頃,緩緩挪至門口,抖抖身上的雪花,輕輕敲門。 里面傳出嘟噥聲:“誰呀,大過年的也不讓人安生?”緊接著,房門“吱呀”一聲現出一道細縫,一個圓圓的腦袋從縫中伸出。 蘇秦吃一驚,因那腦袋與運來客棧的店家不僅相似,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同一個人。蘇秦后退一步,打個驚愣,未及說話,那人已將蘇秦上下打量個遍,又是一聲嘟噥:“客人要吃飯嗎?” 蘇秦回過神來,下意識地摸摸空無一文的袖袋。 店家審看蘇秦幾眼,見他衣著單薄,點頭道:“里廂坐吧,外面冷呢!” 店家扭身踅回屋中,徑去灶間,揭開鍋蓋,摸出兩個新蒸的饅頭,又從火爐的陶釜中盛出一碗骨頭湯,一并端到廳中,抬頭一看,竟然不見一人。 店家一怔,朝門口一望,見仍然留著那道細縫,便大聲責道:“客人,快點進來呀,你將冷氣全都灌進屋里來了!” 沒有應聲。 店家走到店門處,但見白雪飄飄,不見一個人影。 店家揉揉眼睛:“咦,人呢?”又望一時,自語,“莫不是活見鬼了?”關上房門,踅回來,又怔一時,“嗯,一定是的!大年除夕,誰會這般趕路?還有,那人衣著甚單,臉色烏青,一言不發??”猛地打個驚戰,急拿棍子頂住房門,剛要轉身,外面傳來馬嘶聲。 不一會兒,七八個騎手飛馳過來。 店家正在驚愣,眾騎手在院中停下,有人過來敲門。 店家持棍在手,開出一道細縫。 敲門人是公子華。 告別公子疾后,鑒于雪大道阻,不利車行,公子華在黑雕臺里選出二十幾個善騎斥候組成精干追捕小隊,又使畫工畫出蘇秦肖像,親引他們追出咸陽。因有公子疾的分析,公子華存心放走蘇秦,也就風聲大,雨點小,表面搞得緊張,實則能拖則拖。只要遇到路口,公子華就故意踟躕不前,與眾雕分析蘇子可能走的方向,繼續追蹤。由于馬速過快,公子華在趕至戲、武成等邑時,又組織眾雕進城查找,同時分派人手,要他們沿其他幾處岔道按圖索驥,仔細搜尋。待過武成時,公子華身邊只有六七騎了。 店家見是官騎,松口氣,迎出揖道:“官人可要歇腳?” 公子華搓手頓腳,點頭問道:“有熱湯沒?” “有有有!”店家忙道,“品色齊呢!” “好咧!”公子華轉對眾人,“大家歇歇腳,喝碗熱湯再趕路不遲?!?/br> 眾人將馬拴于附近樹上,拍著手走進店中。 店家抱出幾捆干草,分開放在每匹馬跟前,又走回店里,掩上房門,挑亮燈,笑道:“各位官爺,今兒是大年夜,草民備有豬骨湯、烙餅、狍子rou、rou包子、水餃,還有老酒?!?/br> 公子華吩咐道:“每人一碗豬骨湯、兩個熱包子,再來十斤狍子rou、兩壇老酒?!?/br> “好咧!” 店家答應一聲,端出所點菜肴,拿出兩壇老酒,倒上。 眾人狼吞虎咽。吃有一時,公子華從懷中摸出一塊木牌,擱在幾上,轉對店家:“請問店家,可見過此人?” 店家一看,正是方才門口所站之人,心里一急,口中結巴:“見??見過!” “哦?”公子華心頭一顫,“他在哪兒?” “走??走了!” “幾時走的?” “有??有小半個時辰!” 眾人喜甚,起身就要出門。 “呵呵呵,”公子華笑道,“諸位不急,眼前只有一條孤路,諒他走不到哪兒去!大家吃足喝好,務必活擒那廝回來!” 眾人復又坐下,將剩下的酒rou吃完,付過飯錢,抹嘴出門。 雪下得更大了。 眾人上馬又追十幾里,不見一個人影,地上更無一只腳印。追至通向小秦村的岔道處,公子華頓住腳步,細察有頃,隱隱看到一行剛被大雪埋下的腳印通向村子,思忖有頃,指著官道對眾人道:“你們沿著路追,想他走不遠了!這條岔道盡頭有個村子,我看看就來?!?/br> 幾人應聲諾,拍馬沿官道馳去。 公子華跳上馬,行不過二里,果見前面有個黑影在晃。 公子華勒住馬頭,遠遠地望著那團影子。 影子跌跌撞撞,顯然走不動了。 大雪仍在下,村子就在前面。 影子似被什么絆住,倒在地上。影子想站起來,連試幾次,都沒站起。 公子華正自揪心,影子開始移動,是一點一點地向前爬行。 影子爬到村頭一戶人家,扶住門框,吃力地站起來,似在用最后一絲力氣拍門。 有狗狂吠。 聽到狗叫,那團影子再也支撐不住,“咚”一聲倒地。公子華正要策馬上前,狗叫得更兇了。 院中現出亮光。 公子華噓出一口氣,撥轉馬頭,追向眾騎手。 是夜除夕。 老秦人有年終守歲的習俗,身體好的一宵不睡,一直守到雞叫,等候趕早拜年的客人。 秦大川一家自也沒睡,圍在堂房的爐火邊聽老丈講故事,時不時爆出一陣哄堂大笑。老秦人講吉利,年夜守歲時,不能說喪氣話,只能說吉利話,最好是講笑話。笑聲越多越吉利。因而,即使最嚴肅的人,在這大年夜里也往往會幽默幾句。 老丈正在講述自己年輕時進山打獵,夜里喝多酒,誤將一頭花豹當驢騎了。這事兒一聽就是編的,老丈卻講得有鼻子有眼,還說原要將它騎回家的,天亮一看,竟然是頭花豹,頓時驚出一身冷汗,緊緊地抓住花豹脖子,死也不敢跳下?;ū绷?,為了掀他下去,只在林中沒命地轉圈子,最后竟將自己轉暈了。他跳下來時,那花豹仍在空地上轉。他趁它轉圈,趕緊逃出林子。老丈講得煞有介事,有驚無險,聽得眾人唏噓不已,開懷暢笑。 眾人正在暢笑,狗大叫起來,老丈頓住話頭。 秋果故作一驚,望著老丈道:“爺爺,別是那只花豹這陣兒暈到咱家門口了吧?” 眾人復笑起來。 狗又大叫,老丈側耳聽了聽,搖頭道:“不是花豹!想是誰家弄錯時辰,拜早年來了!” “嘻嘻,”秋果笑道,“這還沒過一更天,爺爺就想收人家的頭!” 聽到狗仍然在叫,秦大川站起來,打開房門。秋果沖出去,又蹦又跳地跑到院子里,見狗對著院門的柴扉狂吠,走過去一看,并沒一個人影,只有白茫茫一片。秋果扭身回去,剛走幾步,狗上來咬住她的衣襟往回拉。秋果詫異,跟它又到柴扉邊,再看,仍無一個人影。狗撕咬柴扉,秋果打開,狗沖出去,圍著倒在地上的蘇秦狂吠。 秋果走出去,朝地下一看,是一個雪人,驚叫:“阿大,快,是個雪人!” 秦大川急趕過來,俯身一看,驚叫:“是蘇先生!”抱起他,“蘇先生,蘇先生!” 蘇秦不應。 秦大川伸手擋他鼻子,仍有鼻息,急道:“小果,快,扶我一把!”說著伸出獨臂,將蘇秦一把拉起,蹲于地上。秋果將蘇秦扶上去。大川背起蘇秦,急急走進院子。 秋果關上柴扉,跟進來。 蘇秦悠悠醒來時,已是后半夜。 蘇秦覺得身上暖融融的,睜眼一看,見自己赤條條地躺在炕上,身上蓋著兩床被子,旁邊幾案上擺著一碗姜湯,上面還在冒熱氣。 外面傳來嚓嚓嚓的腳步聲。 房門啟開,秋果進來,端進一盆白雪放在榻前,掀開被子,拉出他的一條腿,抓把雪,按在上面輕輕搓揉。 蘇秦欲說話,嘴張不開,欲動,肌rou不聽話,只在眼中滾出淚花,凝視她。 秋果一把雪接一把雪地擦拭,擦完一條腿,又擦另一條。想到自己全身赤條條的,肯定是任何部位都已被她擦過,蘇秦心里一陣燥熱。 終于,蘇秦的胳膊動了一下,一個微弱的聲音從口中出來:“秋??果??” “先生?”秋果興奮地叫道,“您總算醒了!方才把俺急死了,想灌你姜湯,可就是撬不開嘴!” 秋果放開他的腿,扶蘇秦坐起,端過姜湯,一匙一匙地喂他,又朝外大叫:“阿大,阿大,先生醒了!” 外面傳來踏雪聲,大川推門進來。 蘇秦朝他笑笑:“謝秦兄了?!?/br> “呵呵呵,”大川樂道,“先生醒過來就好。虧了小囡,是她尋到你的。要是她不開門,趕這辰光,先生怕就沒了!” 蘇秦轉向秋果:“謝秋果救命之恩!” 秋果羞澀一笑:“先生,喝姜湯?!?/br> 一碗姜湯喝下,蘇秦感覺身上暖和許多。 老丈端著一碗稀粥也走進來。蘇秦掙扎一下,欲揖禮,手卻不能大動。 “先生莫動,”老丈止住他,“你這是連凍帶餓,暈倒了,不打緊兒。唉,你這孩子,大雪天里,就穿這么點兒衣服,縱使鐵打的身子,也是經熬不住。先喝下稀粥,讓肚皮里有點軟貨,趕明兒后晌,再吃硬食。身上也是,老朽讓小囡先用雪搓,否則,你身上這層皮,怕就保不住了?!?/br> 蘇秦淚水流出,哽咽道:“謝??謝老丈了!” 公子華與手下黑雕追到寧秦,次日又至函谷關,自是一無所獲。公子華安排幾人留在函谷關,留下畫像拿人,自返咸陽,稍事休息,提上包裹進宮復旨。 聽說公子華回來,惠文公急迎出來,不及見禮,只拿眼睛上下探他,望有一時,表情略有釋然,緩緩說道:“看樣子,你是沒有尋到蘇子!” 公子華點頭,神情沮喪:“是臣弟無能!” “屋里說吧!”惠文公卻是心情大好,頭前走去。 公子華跟進屋中,撲通一聲跪下,再欲請罪,惠文公擺手:“起來吧!” 公子華起身坐下,將如何追蹤之事從頭至尾細述一遍,末了說道:“??出咸陽時,蘇子衣著單薄,身無分文。這幾日風雪甚大,又是大年夜,蘇秦身為名士,斷然不肯乞食。過武成后,臣弟趕至路邊一店,店家說是蘇秦前腳剛走,臣弟急追過去,一路尋至函谷關,竟是連個人影也未見到。想是山路崎嶇,坡大溝深,蘇秦滑入谷中,被雪掩埋了?!?/br> 惠文公沉默良久,嘆出一聲,緩緩說道:“也好。蘇子是死是活,聽從天意吧!”略頓一下,望向公子華手邊的包裹,“此為何物?” “是蘇秦的衣冠?!惫尤A打開包裹,擺在幾案上。 惠文公打眼一瞄,點頭:“嗯,是他的裘衣?!甭灶D一下,似是想起什么,抬頭望向公子華,“咦,他的衣冠為何在你這兒?” “是臣弟從運來客棧的黑心店家那兒沒收來的?!?/br> “黑心店家?” 公子華點頭,語氣頗是傷感:“蘇秦欠下他的店錢,賣車賣馬,連身上外套也典當了。臣弟覺得可疑,要過蘇子的賬單細細審他,才知他是黑心。蘇子在他店中僅住兩月又兩日,他卻收取蘇子三個足月的店錢。這且不說,他又加收各類費用,連房中洗澡用的熱水、軺車停放等,他也另算費用。臣弟細算一下,他至少多收蘇子五金,逼得蘇子賣車鬻馬,又將身上裘衣脫下來押給他?!?/br> 惠文公長吸一口氣。 “更可惡的是,”公子華恨道,“店家探知蘇子是去集市賣車馬,暗中派人購買。蘇秦的軺車是周天子所賜,車軸及多處裝飾皆是赤銅,單稱分量也值不少,還有那匹馬,說是牙口不錯,力道也大。合在一起,少說也值三十兩足金,他僅出九兩。年關到了,沒人買馬,蘇子被逼無奈,只好賤價賣給他。蘇子身上還有三兩金子,加上九兩,尚差二兩,蘇子將兩套尚未穿過的士子服抵賬,他說不夠,竟將蘇子身上僅有的裘衣剝掉!在這大冷天里,蘇子僅穿兩件單衣走了?!?/br> 惠文公臉色鐵青,聲音似從牙縫里擠出:“是哪一家客棧?” “運來客棧?!?/br> “運來客棧?”惠文公思忖有頃,“前番吊死的那個士子,似也住在此店?!?/br> “正是?!惫尤A應道,“臣弟審知,吳秦也是欠下此人店錢,被逼無奈,方才尋死去了?!蹦贸鲆粋€奏折,“這是他的供詞。這是店中小二的供詞?!?/br> “沒人性的畜生!”惠文公震幾怒道,“寡人這兒求賢納士,連關稅都不忍收,此人倒好,賺足店錢、飯錢尚嫌不夠,還要黑心昧財,簡直是在作死!”略略一頓,“按照秦法,似這黑心商家,該當何罪?” “此為不良商家,這又逼死人命,當處腰斬!” “腰斬示眾!” “這??”公子華急道,“君兄不可!” “有何不可?” “見臣弟審得緊了,此人竟然抬出祖夫人,說是祖夫人的遠房侄孫??” “祖夫人?”惠文公顯然覺得棘手,眉頭緊皺,思忖有頃,斷然說道,“封掉他的黑店,處沒他的錢財,剝掉他的皮衣,將他遷到商於谷地,給他一個漏風的破屋,讓他閉門思過?!?/br> “祖夫人那兒,如何交代?” “饒他一條狗命,就已經是交代了!” “臣弟領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