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3章| 弈天下荊王瞠目 布巨陣張儀用楚
楚威王站在一塊由麻布制作的巨幅楚國版圖前面,眉頭緊皺,一動不動。令尹景舍手拄拐杖,站在右側。 自愛子景合戰死疆場后,景舍一下子老了,頭發幾乎全白,平時極少出門,國事更不多問。此番越人襲境,威王緊急召請,景舍這才拄起拐杖,匆匆忙忙地一路趕到章華臺。 版圖上標著許多箭頭,北部項城、陘山一線是魏人,西部房陵一線是巴人,西北商於谷地是秦人。魏人的箭頭直指項城、方城,巴人的箭頭直逼房陵,威脅郢都,秦人的箭頭呈多個方向,直指漢中、襄、鄧、宛等處。另有兩支箭頭位于東部,顯然是新近添加的,特別粗大,一支沿江水上行,是越人水路,另一支沿江北上行,是越人陸路。兩支箭頭幾乎并駕齊驅,逼近昭關,方向是云夢澤。 楚威王凝視著這些箭頭,有頃,轉對內宰:“昭陽、屈匄幾時可到?” “回稟大王,”內宰小聲應道,“若是不出意外,昭大人明日午時可至,屈大人后日申時可至!” 楚威王“嗯”出一聲,目光重又回到版圖,盯有一時,轉向景舍,輕聲嘆道:“唉,寡人深悔不聽老愛卿之言,倉促伐宋,折兵六萬不說,這又丟掉陘山,處處被動!” 景舍老淚流出,哽咽道:“大王能有此悔,臣心中甚慰!” “老愛卿請起,”楚威王扯住景舍,攙扶他走到殿中幾案前坐下,自己也于主位坐了,望著他道,“眼下局勢,老愛卿也都看到了,魏人奪我陘山,秦人占我商於,巴、蜀起爭后,巴人東移,迫我房陵,寡人正自苦悶,越人這又水陸并進,真就是雪上加霜??!”沉吟許久,“寡人思來想去,苦無對策,今召老愛卿來,是想聽聽你的高見?!?/br> “王上,”景舍奏道,“兩人相爭,力大者勝;兩家相爭,人多者勝;兩軍相爭,將智者勝;行兵布陣,不在兵多糧多,而在將軍智謀。魏有龐涓,不可與其爭鋒。秦人占我商於,短期內無力再與我爭。巴、蜀起爭,巴人之敵在蜀不在我,雖然東移,并不可懼。眼下可懼者,唯有越人。越人與我習性相近,知我甚深,況我精銳盡在西、北,腹地空虛,不堪一擊。越人近海,習舟船,善水戰,舟師所向無敵。我近年為爭中原,只重戰車步卒,幾無舟師可與爭鋒。越人若是逆江水而上,勢必長驅直入,經云夢澤進襲郢都?!?/br> “老愛卿所言甚是?!背踹B連點頭,“如何御敵,老愛卿可有良策?” “依臣之見,”景舍將早已想好的思路和盤托出,“我可遷徙都城,遠離云夢大澤,暫避越人舟師,以免當年吳禍重演?!?/br> 楚威王眉頭微皺:“遷都可避越人舟師,越人陸師又當如何?” “回稟王上,”景舍緩緩說道,“自勾踐以來,楚、越之間雖說互有侵擾,卻無大爭。越王無疆繼位之后,更是以齊人為敵,以爭鋒中原為國策,與我井、河兩不相犯。此番越人竟于一夜之間掉轉矛頭,轉而攻我,實令老臣費解。王上,有果必有因,臣以為,我可避其銳芒,遣使至越,尋出其中蹊蹺,與越人和談,或可化干戈為玉帛,以四兩撥千斤?!?/br> “老愛卿之意是與越人和談!那??魏人呢?” “亦可和談?!?/br> 楚威王的臉色漸漸陰沉,末了哼出一聲:“我大楚世代征戰,擴土數千里,及至寡人,先失商於,后失陘山,喪師辱國,四面受敵,老愛卿卻是東也和談,西也和談,南也和談,北也和談,叫寡人百年之后,如何去見列祖列宗?” “回稟王上,”景舍卻是不急不躁,“老臣未曾說過西也和談?!?/br> 楚威王一怔,身子微微趨前:“老愛卿是說,西圖巴、蜀?” “我王圣明?!本吧狳c頭,“巴、蜀縱橫兩千里,多奇珍異寶,盛產粟米,更為我西部屏障,我若趁其內爭,分兵奪之,既除西顧之憂,又得沃野千里,豈不是好?” 楚威王閉目沉思有頃,起身道:“老愛卿所言甚是,只是,此事關系重大,待寡人斟酌一二,再行定奪。愛卿年歲大了,走這幾十里路,想也累了,可到偏殿安歇?!?/br> 景舍起身,緩緩跪下,叩道:“大王萬安,老臣告退?!边诞?,顫巍巍地拄杖退出。 兩位宦人看到,上前攙扶。景舍甩開二人,徑自走下三休臺。三休臺的臺階共有二百四十級,每八十級為一休,設一平臺。景舍下不到四十級,竟就累了,坐在臺階上喘氣。喘有一陣,起身欲走,看到太子槐領著張儀健步上臺。跟在他們身后的是四個大力楚卒,吃力地抬著一個大木箱,箱中不知裝著何物。 景舍候立臺上,見太子走到跟前,躬身揖道:“老臣見過殿下?!?/br> 太子槐還一揖:“愛卿免禮!” 景舍斜睨張儀一眼,朝太子槐再揖:“老臣告退?!辈患疤踊囟Y,拄杖徑下臺階,拐杖落在石階上,發出“嘚嘚”的聲響。 張儀盯住景舍的背影,看著他又下八十級,坐在二休臺上喘氣,這才回頭對太子槐道:“敢問殿下,此人可是令尹大人?” 太子槐亦收回目光:“正是景愛卿?!?/br> 張儀贊道:“令尹大人手中的那根拐杖不錯,想是楠木做的?!?/br> “呵呵呵,”太子槐笑道,“張子搞錯了,在楚地,楠木是做壽材用的,不好用作拐杖。景愛卿的拐杖應該是紫檀木?!?/br> “哦?”張儀亦笑一聲,“是張儀看走眼了!方才怎么看它,都覺得是楠木做的?!?/br> 太子槐似也明白了張儀的話外之音,輕嘆一聲:“唉,景愛卿是三朝元老,年逾古稀,的確老了!張子,臺上請!” 二人大步上臺,徑直走至前殿。 早有宦者入報,內宰迎出。 太子槐止步,轉對張子道:“張子在此稍候,待本宮奏過父王,即請張子?!?/br> 張儀拱手道:“有勞殿下!” 太子槐跟著內宰步入殿中。張儀候有一刻,內宰復出,在門口大聲唱宣:“王上有旨,宣中原士子張儀覲見!” 張儀整整衣襟,跟在內宰身后,大步入殿。 楚威王正襟危坐,太子槐侍坐于左首下方。威王面前的幾案上擺著一只棋枰,枰上放著黑白兩盒棋子,對面空置一個席位,顯然是留給張儀的。 張儀趨前,距威王五步跪下,叩首:“中原士子張儀叩見楚王陛下!” 楚威王將他細細打量一番,微微笑道:“寡人頗愛縱橫之道。聽太子講,張子棋藝高超,天下莫敵,寡人心向神往,特此設下棋枰,還望張子不吝賜教!” 張儀再叩:“是殿下錯愛。大王褒獎,儀愧不敢當!” 楚威王又笑一聲:“張子莫要自謙?!笔种笇γ婵障?,“張子平身,看座!” 張儀謝過,起身坐于威王對面。 楚威王拿過用貝殼做的白子,將裝有黑棋子的檀木盒子推給張儀:“張子是客,請執先!” 張儀拱手謝過,接過盒子,摸出一子,兩眼盯住面前的棋枰。 威王候有一時,見張儀遲遲不落子,看向張儀:“張子為何不落子?” “稟大王,”張儀應道,“儀在觀這棋枰?!?/br> “咦,”威王奇道,“這棋枰怎么了?” “在儀眼里,”張儀抬頭看向威王,“此棋乃鄉野所弈,非大王所弈!” 自己弈過數十年的棋枰竟被說成是鄉野所弈,威王面上掛不住了,將手中棋子慢慢放回盒中,語氣變了:“敢問張子,寡人當弈何枰?” “大王當弈天下之枰?!睆垉x淡淡一笑。 “天下?”威王怔了下,傾身,“此枰何在?” 張儀看向太子,太子擊掌。 早已候在門外的四名宮衛抬著沉重的大木箱走進,當場拆開,從中抬出一只巨大的棋枰,在張儀的指點下擺在威王面前。 望著面前的棋枰,威王震撼了。 這是一只由一整塊金絲楠木雕成的巨大棋枰,貌似圓鼎,約與幾案等高,重逾百鈞,在晴朗陽光的折射下金光閃閃。圓盤之內,鑲著方形棋枰,各十九道,加上天元,共設九個星位。方枰四周的圓盤上,是六十四卦的卦象,兩側分別刻著河圖與洛書。圓鼎下面,是三只鼎足,雕作狻猊狀。 顯然,這是張儀僅憑記憶將鬼谷子親手制作并在洞中珍藏多年的棋枰復制出來,外加自己的獨創。 威王看向自己那只縱橫僅有九道的小小棋枰,目光又回到這只龐大的楠木棋枰上,長吸一口氣,緩緩噓出:“敢問張子,這就是你所說的天下嗎?” “天下九州,皆在鼎足之上,請大王弈之!”張儀微微一笑,拱手禮讓。 “這??”威王略略一頓,“這么多的道道,張子可都有解?” “回稟大王,”張儀笑道,“不是道道,是枰之道?!?/br> “枰之道?”威王傾身,目光征詢。 “萬物皆有道,”張儀侃侃說道,“棋之道,法天象地,溝通天地人,堪為三者運數變化之本。此枰法天象地,傳為上古圣人伏羲氏摩天地之道得之。天圓如盤,地方如枰。外圓內方,法天象地。三足承鼎,堪為神器?!?/br> “這??”威王指枰道,“寡人所見之枰皆為縱橫九道,此枰卻為十九道,可有解否?” “萬物之數,從一而起?!睆垉x指向天元,“棋局之路三百六十有一,一為棋局之主,據天元之位,運動四方?!庇种赶蛱煸獾乃衅迓?,“四周三百六十路,象周天之數?!睆奶煸獎澫蛉我庀噜弮山?,形成一個三角形,“三百六十路分而為四,以法四隅;隅各九十路,象季之日數?!敝钢臈l邊,“外周七十二路,法周天之候?!敝竷珊械暮诎灼遄?,“棋子三百六十,黑白相半,法陰陽?!敝钙彖遗c棋子,“局方而靜,棋圓而動,自古迄今,弈無同局,與《易》相合,喻天道變化?!?/br> 威王完全聽傻了,嘴巴大張,目瞪口呆。 “敢問張子,”太子槐顯然與張儀商議妥當了,不失時機地打配合道,“此為天道變化,此枰能喻人世嗎?” “殿下所問,正是對弈的妙趣所在?!睆垉x指著棋枰,“棋局縱橫有道,喻治世不可逆道而行。棋局變幻莫測,自古迄今未有同局,喻時勢瞬息萬變,治世唯有隨機應變,順勢利導,不可墨守成規。黑白棋子在棋枰之外是死子,只有置于枰中,進入棋局,它們才會生動,才會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對弈之時,一子落錯,輕則失地損兵,重則全局皆輸,是以任何落子,皆不可草率,須謀定而后動!” 張儀將鬼谷子的臨別棋喻添油加醋地倒手販賣,楚威王聽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算回過神來,抱拳致敬,不無嘆服道:“傳聞弈秋善弈,天下無敵,聽張子此論,堪比弈秋了!”指向棋枰,“這樣的棋枰寡人未曾弈過,張子不遠千里而來,能以一局教寡人乎?” “教字不敢!”張儀抱拳還禮,拿出一子,抬眼望著威王,“敢問大王,是弈大,還是弈???” 楚威王略一沉思,問道:“弈小何講?” 張儀將子鎮于一角:“弈小可守一隅,筑連城作無憂之角,修長城成金剛之邊,陶陶乎樂在其中,巍巍乎不可侵犯?!?/br> 楚威王似有所悟,點頭問道:“那??何為弈大?” 張儀收起布于角落之子,“啪”一聲鎮于棋局中心的天元之位:“弈大可據天元,上應天道,下順地理,中和民意,守一而撫四隅!” 楚威王渾身一震,目不轉睛地凝視張儀,似要看穿這個年輕士子的內心深處究竟在想什么。 張儀凝目對視。 威王終于明白,張儀根本不是為對弈來的,而是另有所圖。 楚威王放下手中棋子,身子后仰,語調放緩:“張子大才,寡人敬服。張子是弈大棋之人,寡人棋藝平庸,只能弈小,不可弈大,只能令張子失望了!” 張儀拱手陳詞:“能守一而撫四隅者,必有大德大力。儀遍觀天下,能據天元之位者,非大王莫屬!” “此言謬矣,”楚威王輕輕搖頭,“天元之位早為周室所據。楚人雖不服周,卻是歷代尊周,寡人怎能鵲巢鳩占呢?” “大王失之偏頗,”張儀力辯,“天元之位雖屬周室,然周室式微,力不勝任,致使四隅不撫,亂勢混生,天下失道,禮壞樂崩,魏、齊蕞爾小邦,早已起而代之,宋公偃居彈丸之地,也敢稱王,大王??”頓住不說,目視威王。 “唉,”楚威王略頓一下,搖頭輕嘆,“張子所言雖是,卻是過博過大,寡人德微力薄,心有余,力卻不足!” 聽到“心有余”三字,張儀旋即一笑,再次拱手:“大王,天道在一,唯有一以貫之,方達和諧。方今天下,失道缺德,由一而生多,由多而生亂,致使亂象紛呈,生靈涂炭,民不聊生。天道既生于一,必歸于一。天下一統,乃大勢所趨,民心所向。大王德、力兼具,自當順天應命,施大愛于民,救百姓出水火之苦,不可過謙?!?/br> 楚威王趨身問道:“寡人德、力,見于何處?” 張儀拱手道:“大王有大力而不發,以存周室,足見大德。至于大王之力,更非列國所及。大王屬地,東西五千里,南北五千里,中原諸國加在一起,不及荊楚一半,此其一也。楚稻米之豐,魚rou之富,五金之出,珠寶之產,中原列國無一可及,此其二也。楚民逾千萬,勇而好戰,忠而死國,中原列國無可爭鋒,此其三也。大王正大光明,殿下果敢神勇,眾臣賢而不佞,眾將武而善謀,此其四也。大王有此四利,自是天下第一有力之人?!?/br> “哈哈哈哈,”楚威王陡然后仰,爆出一聲長笑,“聽說中原多出善舌之人,今日看來,張子應算其中之一了。善舌并無過錯,只是張子不諳楚地實情,一味信口開河,卻是過了!” “敢問大王,”張儀微微一笑,“儀方才所言,哪一句為信口開河?” “其他姑且不論,單是你所說的第一利,就是空洞。楚地西到黔中,東到昭關,不過三千七百里,何來東西五千里之說?” “呵呵呵,”張儀淡淡一笑,傾身問道,“若是東至甬東(今舟山群島)呢?” 楚威王又爆一笑:“張子雖然善弈,卻是不知楚、越。甬東歷來就是越人之地,如何突然就成了寡人的屬地呢?” 張儀斂神凝視威王:“大王所言,只是昨日與今日。儀所指,當是明日?!?/br> 楚威王心中一動,斂住笑容,身子趨前:“請問張子,此話怎解?” 張儀正襟危坐,緩緩說道:“在儀眼中,甬東今日屬于越國,不出一年,就將成為大王屬地?!?/br> 楚威王愣怔片刻,方才深吸一口氣,拱手:“請張子教我!” 張儀微微一笑,話外有音:“越人成群結隊,前來送死,大王早已心知肚明,何必裝作不知呢?” 楚威王又是一怔,沉思良久,恍然大悟,精神面貌煥然一新,長笑幾聲:“哈哈哈哈,張子這局大棋,寡人下定了!”轉對太子,“槐兒,你去安排膳食,在觀波亭中擺好棋局,寡人在那兒與張子對弈!” 太子槐起身,朗聲應道:“兒臣領旨!” 迎黑時分,全身披掛的上柱國昭陽威風凜凜地站在戰車上,馭手揮鞭吆馬,戰車風馳電掣般馳過郢都市中心的幾條街道,在昭陽府前停下。 昭陽下車,大步入府,家宰邢才聞聲,急率眾仆迎出。 昭陽頓住步子,對邢才道:“去,召陳上卿來!” 邢才應聲諾,轉身急去。 狡兔三窟。公孫衍在秦為大良造,陳軫實在不想看他的臉色,因而此番入楚,就做了長遠打算,不像其他秦使那樣入住列國館驛,而是用秦公賞賜的金子在郢都自行購置了一座宅院。陳軫在楚最為熟悉也最談得來的人是昭陽,為交往方便,新購的宅院就位于昭陽府的斜對面,步行也就一盞茶的工夫。 邢才引領陳軫快步進府,趕至客廳,候有一時,昭陽已經洗漱一新,換作便裝出來。 陳軫站起,揖道:“軫見過上柱國大人!” 昭陽沒有還禮,黑沉著臉走至主位,并膝坐下,伸手指著客位,冷冷說道:“坐吧,不要講這虛禮了!” 陳軫略一躊躇,至客位坐下。 “哼,”昭陽不無怨恨地白他一眼,“什么大禮?什么令尹之位?昭某算是瞎了眼,聾了耳,竟就鬼使神差地信了你的鬼話,舉兵伐宋,折兵六萬不說,這又失去陘山一十三城,昭某的臉皮算是丟盡了!” “柱國大人息怒,”陳軫拱手應道,“陘山之敗,過不在大人,在景將軍一人!” “哦?”昭陽怔了,“此言何解?” “據軫所知,”陳軫侃侃言道,“柱國大人兵分兩路,使景將軍隱兵陘山,避實搗虛,遠襲大梁,當是上策??上Ь皩④娢绰犞鶉笕嗣?,中途擅自回軍,這才陷入龐涓的圈套,致使全軍覆沒,陘山丟失!” “上卿所言極是?!闭殃栠B連點頭,“如果景合奔襲大梁,龐涓必定回師救援,昭某回師夾擊,龐涓必將陷入苦戰,結局將截然不同!” “唉,”陳軫嘆道,“看這樣子,許是柱國大人命中該有此敗了!不過??”欲言又止。 昭陽急道:“上卿大人請講!” 陳軫拖長聲音,緩緩說道:“此戰雖敗,于大人卻未必不是好事?!?/br> “此話怎講?” “楚地雖大,不過景、屈、昭三氏而已。這些年來,雖說三氏鼎足而立,獨領風sao的卻是景氏。今景將軍兵敗身死,令尹大人年老體衰,今又白發葬黑發,景氏必是一蹶不振。景氏不立,屈氏無大才,未來數年,能在楚國振臂一呼的,舍大人其誰?” “這??”昭陽眼睛連眨數眨,壓低聲音,“上卿大人此言,只可在此說說,若是他人知了,昭陽縱有十個舌頭,怕也解說不清?!?/br> “大人放心,”陳軫亦壓低聲音,“在下雖是不才,卻知好歹。柱國大人待在下親如手足,在下焉能不識長短?” “呵呵呵,識長短就好!”昭陽笑了,“不瞞上卿,此戰雖是兵敗陘山,從長遠來看,昭某的確利大于弊!眼下項城未失,景合又死,昭某未添一兵一卒,仍與龐涓那廝鼎力對峙數月,在陛下面前也算有了解說。如若不然,此番面見陛下,昭某唯有引劍服罪的命了!” “呵呵呵,”陳軫亦笑數聲,“老聃云,‘禍兮,福之所倚’,說的就是大人了!不過,柱國大人若要完全化禍為福,還需行施一計?!?/br> 昭陽急問:“是何妙計?” “你們荊人若是自行請罪,該行何方?” “視罪大小而定,輕者賠禮道歉,重者rou袒膝行,背負荊棘?!?/br> “若是這樣,柱國大人最好要受一番苦楚,來一個rou袒膝行,負荊請罪?!?/br> 昭陽似是豁然開朗,朝陳軫拱手道:“嗯,是了!”又思一陣,連連點頭,“是了,是了!在下早將景合違命一事表奏陛下,同時奏明在下戰果,破宋人關隘一處,破宋城二十余座,斬首宋人數萬,后又回兵力保項城,重挫魏軍,數月以來,使魏人不敢逾前半步,功莫大焉!此番面君,在下居大功而不表,反而rou袒膝行,負荊請罪,陛下還不??哈哈哈哈??”越想越美,情不自禁地爆出一聲長笑。 陳軫賀道:“柱國大人以退為進,前程無量!” 昭陽拱手謝道:“若有進取,也是上卿之功??!”略略一頓,斂起笑容,“上卿大人,莫說這個了。在下回來,所以急召上卿,是另有大事相商?!?/br> “可為越人襲境之事?”陳軫直點主題。 “正是此事?!闭殃桙c頭,“上卿想必看到了,眼下局勢甚危。越人兵分兩路殺來,氣勢洶洶,陘山那邊又被魏人纏上,一時三刻難以脫身,大王這又緊急召我,在下是首尾難顧,左支右絀了!” 陳軫微微一笑:“區區越兵,何足掛齒?” “哦!”昭陽眼睛大睜,身子前傾,“敢問上卿,可有良策教我?” 陳軫俯身向前,昭陽會意,亦傾身相湊。 陳軫耳語有頃,昭陽頻頻點頭,臉上浮出笑意。 第二日晨起,天一放亮,昭陽就駕車直驅章華臺。 昭陽趕到三休臺下,依陳軫之計,脫去上衣,露出裸背,吩咐下人將自己雙手反綁,褲角挽起,裸出兩個膝蓋,背上又插數根荊棘,緩步登上三休臺。 早有宦人報入,內宰聞報迎出,將他引入觀波亭。 距亭三十步遠,昭陽兩腿一曲,rou袒膝行,一步步跪到觀波亭上,在威王前面泣道:“罪臣昭陽叩見我王!” “昭愛卿,”楚威王盯住他,顯然有些驚訝,“你這是怎么了?” “王上,”昭陽泣道,“陘山失利,損兵折將,皆是罪臣之過,請我王發落!” 楚威王緩緩起身,走到昭陽面前,解去繩索,扔掉荊棘,扶他坐下,自己也于主位坐定,長嘆一聲:“唉,陘山失利,若是追究起來,當是寡人之過。愛卿已經盡力了,這又何苦rou袒膝行?” “王上,”昭陽擦把淚水,“六萬將士,十三座城邑,全都失在罪臣手中,罪臣萬死難辭其咎。罪臣死罪,我王可以不責,罪臣卻是不可自恕??!” 楚威王大是感嘆:“愛卿啊,陘山之事,個中曲折,寡人都已知了。愛卿力挽危局,功大于過,這又引咎自責,絲毫沒有文過飾非,實屬難得!” “王上??”昭陽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這事兒算是過去了,”楚威王遞過來一塊絲巾,“來,擦一擦,寡人今召你來,是有要事相商?!?/br> 昭陽接過絲巾,卻是舍不得用,細心疊起,納入袖中,再以袖拭淚,改坐姿為跪姿:“臣謝我王隆恩!” “唉,”威王嘆道,“愛卿啊,眼下局勢你也看到了,寡人不再多說,只想聽聽你的看法?!?/br> “回稟王上,”昭陽拱手應道,“臣以為,越人只可和,不可戰。魏人只可戰,不可和?!?/br> “哦?”楚威王略是驚訝,抬頭望向昭陽,“請愛卿詳解!” “楚、越百年來互無糾葛,更未結怨。此番突然掉頭伐我,或有原因。我當派使者前往越營,探明實情,曉以利害,許以實利,越王或肯退兵。魏人卻是不同。魏人伐我疆土,取我陘山十余城池,占我疆土一百余里,殺我將士五萬余眾,掠我糧食、輜重無數,此仇不共戴天哪,陛下!” 除戰魏之外,昭陽與令尹景舍的意見竟然如出一轍,大出楚威王意料。 威王沉思良久,抬頭問道:“即使越人愿退,魏有能將龐涓,愛卿如何勝他?” “王上放心,臣已有克魏之計!” “哦?”楚威王身子前趨,“是何妙計?” “秦、魏久爭河西,不共戴天。我若結盟秦人,就可解除西北邊患,調出宛城與漢中大軍。若是再與越和解,就可調出屈匄將軍,臣與屈將軍及漢中、宛城等處合兵,能戰之士可有二十萬,莫說一個龐涓,就是兩個龐涓,臣也可將其一并擒來!” “與秦人結盟?”楚威王眉頭微皺,“秦人奪我商於谷地六百里,這賬寡人尚未清算呢!” “王上,”昭陽應道,“結盟只是權宜之計。待我破魏之后,再與秦人計較不遲?!?/br> 楚威王眉頭皺緊:“秦人若是不肯呢?” “王上放心,”昭陽身子湊前,“我與秦人遠隔大山,秦人雖得商於,但要圖我,也沒那么容易。魏卻不同。秦人欲通山東,魏人首當其沖,因而,秦人的真正對手不是我們,而是魏人。臣已會過秦國上卿陳軫,他承諾說,秦公甚愿與我王結盟,共同對魏。只要王上有意,秦公可率兵出河西,襲奔安邑、崤山。魏王聞訊,必調龐涓大軍迎戰秦人。待龐涓趕往河西,我則趁虛直搗大梁,使龐涓首尾不能兩顧?!?/br> 楚威王心頭一動,點頭:“嗯,愛卿所言,事關重大,待寡人細加斟酌,再行定奪?!?/br> 昭陽起身拜道:“臣告退!” 昭陽退出。 見昭陽漸去漸遠,楚威王輕敲幾案:“來人,召張子!” 守在偏殿候旨的張儀聞召趕至。 威王開門見山:“有人奏請寡人與秦人結盟,和越爭魏;又有人奏請寡人和越、和魏、和秦,西爭巴、蜀。寡人甚想聽聽張子之見?!?/br> “回稟大王,”張儀拱手應道,“在儀看來,和越爭魏,當是下策;三國皆和,西爭巴、蜀,當是中策?!?/br> “請張子詳解!” “和越爭魏,是棄唇邊肥rou,而去與人爭搶一塊必不到手的骨頭,儀以為下策;與三國皆和,西爭巴、蜀,是棄手邊堅果,而去探取囊中軟柿,儀以為中策?!?/br> “張子是說,”威王沉思有頃,探身問道,“即使寡人與秦公聯手謀魏,兩面夾攻,也不能勝過魏人?” “王上,”張儀點頭,“若要謀魏,首要知魏。就儀所知,我王若在三年前謀魏,將會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今日謀之,卻是所謀非時?!?/br> “哦?”威王驚道,“張子何說此話?” “因為人才,”張儀侃侃言道,“魏文侯僅得吳起一人,就已左右騰挪,拓地千里,列國無人可敵。今日魏王得龐涓不說,更得孫臏,縱使吳起再世,也未必能敵?!?/br> “哦?”威王趨身問道,“黃池一戰,龐涓成名,寡人對他已有所知。請問張子,這個孫臏,難道比龐涓還強?” “回稟王上,”張儀語氣肯定,“據儀所知,孫臏之才,勝龐涓十倍?!?/br> 威王目瞪口呆,愣怔半晌,方才回過神來:“張子何以知之?” 張儀微微一笑:“此二人與儀同門,從云夢山鬼谷先生修藝數年,儀是以知之?!?/br> 威王深吸一口氣,而后緩緩呼出,點頭道:“寡人信了!”沉思有頃,再次趨身,“請問張子,西爭巴、蜀,為何是中策?” “請問王上,”張儀又是一笑,“樹上有堅果,今有一人,伸手即可摘而取之,碎而啖之,卻棄之不顧,而去伸手探囊,摸出囊中所藏之軟柿食之,能稱此人為智者嗎?” 威王沉思有頃,搖頭。 張儀接道:“巴、蜀內爭,勢竭力窮,可謂我王囊中軟柿,早晚可以取之。越人不識時務,自己送上門來,就如樹上堅果,此時若不摘取,越人掉頭,豈不悔之晚矣!” “張子所言甚是!”楚威王震幾叫道,“寡人再無疑慮,和魏滅越!” 郢都大街上,一匹快馬疾馳而來,在陳軫宅前停下,一黑衣人從馬上跳下,匆匆走進院門,交給陳軫一封帛書,耳語有頃,轉身離去。 陳軫撕開帛書,越看眉頭皺得越緊,正自思忖,有人進來,是家宰,稟道:“啟稟大人,昭府邢家宰來了,說是柱國大人有請??茨菢幼?,是有急事?!?/br> “知道了?!标愝F眼皮未抬,“告訴邢家宰,讓他稍候片刻?!?/br> 陳軫閉目又想一時,將帛書緩緩塞入袖中,起身走到門外。 見陳軫出來,邢才鞠一大躬:“上卿大人,快,主公有請!” 陳軫還禮:“邢家宰,請!” 二人匆匆來到昭府,見昭陽正悶坐于廳,面前擺著一道諭旨。 陳軫拱手作揖:“軫見過柱國大人!” 昭陽抬頭:“上卿請坐!” 陳軫走至客位坐下,見昭陽仍是一臉木然,便小聲問道:“柱國大人,是何急事?” 昭陽手指幾案上的諭旨:“上卿請看!” 陳軫拿起,匆匆掃過幾眼,眉頭凝起,有頃,放下諭旨,抬頭望向昭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