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0章| 失陘山景合遇難 困葉城張儀娶妻
,雙目微閉,漸入冥思。 老賬房閱人無數,卻未曾見過這般人物,一時也是蒙了,正不知如何是好,猛見張儀二目圓睜,“啪”的一聲將拳頭擂在膝上,大聲叫道:“妙哉!妙哉!” 兩個賬房互望一眼。 老賬房問道:“敢問賬爺,又有何事妙哉?” 張儀望著二人,哈哈大笑數聲,扭身轉過來,將爵中酒一氣飲下:“老酒妙哉!來來來,二位仁兄,喝酒!喝酒!” 老、少賬房見張儀恢復如初,轉身坐下,舉爵笑道:“喝酒,喝酒,賬爺,請!” 三人又喝幾爵,老賬房正欲倒酒,見酒壇已空,便大聲叫道:“小二,上酒來!” 小二急跑過來:“賬爺,要上多少?” 老賬房道:“再來一壇!” “一壇?”小二又是一驚,望向張儀,“賬爺,這十年陳是本店的招牌,雖說爽口,后勁卻大,賬爺三人喝一壇已是海量,這又再來一壇,小的只怕??” 張儀掃一眼兩個賬房,哈哈笑道:“看這樣子,兩位仁兄必是海量,在下今日遇到對手了,”又轉對小二,“小二,不是一壇,是兩壇。撤下酒爵,換大碗來!” 小二咂咂舌頭,轉身離去。 不一會兒,小二領著仆從,搬來兩壇十年陳酒,將爵撤去,換作三只大碗。 小二倒滿,正欲離去,張儀叫道:“小子,趁賬爺還沒喝醉,問你一事!” “小的謹聽賬爺吩咐?!?/br> “此去越地,尚有多遠?” “這??”小二撓撓頭道,“小的委實不知?!?/br> 張儀將頭轉向老賬房:“仁兄可知?” 老賬房拱手:“越地南至閩粵,北到瑯琊,南北數千里,不知賬爺欲至何處?” “是了,是了,”張儀拍拍腦袋,“是在下錯了。在下問你,從此處到瑯琊,有幾多路程?” “陸路二千三百里,水路兩千八百里?!?/br> “哈哈哈哈,”張儀大笑幾聲,舉碗道,“好好好,這點路程,并不算遠!”說完一飲而下,將碗底翻轉過來,示給二人,“來來來,二位同仁,喝酒,喝酒,在下先干為敬!” 三只大碗交錯,不消一個時辰,兩壇老酒壇壇見底。兩位賬房顯然不敵,老賬房醉臥地上,呼呼大睡,小賬房又吐又瀉,連上數趟茅房,被小二安頓在一邊歇了。張儀嘿嘿笑過兩聲,扳過老賬房,見他睡得呼呼直響,這才站起身來,得勝一般端起最后一碗,一飲而下,輕邁腳步,走下樓梯。 張儀步入大街,經冷風一吹,竟是踉蹌幾步,邊暢聲自語道:“好酒好酒,當真是十年老陳!”邊一步幾擺地憑著感覺走向rou鋪。 一路行來,大街上冷冷清清,不見一人。 張儀正自納悶,遠遠看到rou鋪的胖伙計迎面走來。 張儀一喜,揚手叫道:“喂,伙計!” 胖伙計見是張儀,走前幾步,揖道:“小的見過賬爺?!?/br> 張儀笑道:“你不在鋪中做生意,到此何干?” 胖伙計湊前一步:“賬爺有所不知,葉城后晌有大事,掌柜的吩咐鋪子暫關半日?!?/br> 張儀陡然想到酒樓里那些兵士,趕忙問道:“是魏人攻打方城了?” “不是,不是!”胖伙計連連搖頭,指著前面,“前街有人擺擂,大家都觀擂去了!” “觀擂?”張儀大是驚奇,“是何擂臺?” “當然是比武的擂臺了!”胖伙計笑道,“賬爺,小的聽說,誰若得勝,獎品貴重得緊,是稀世之寶哩!” “稀世之寶?”張儀哈哈笑道,“小小葉城,何來稀世之寶?”眼珠兒一轉,“胖伙計,你且說說,是何寶貝?” “這??”胖伙計連連搖頭,“小的也是不知,正要去瞧個明白呢!” “好好好,”張儀的好奇心全被勾起,一把扯住伙計,“既是稀世之寶,也引賬爺瞧瞧去!” 為衛護鐵都宛城,楚國自五十年前就在宛城的東北、正北至西北三面構筑一道長城,總長約三百余里。從北方山頂望去,長城呈方形,因而也叫方城,長駐守軍兩萬余。葉城的城墻與方城相連,因而這里成為方城守軍的中心生活區與訓練地,統歸先南陽郡守景合管轄。 葉城中心有個鼓樓,鼓樓前面是可納數萬人的點兵廣場,廣場四周有四條大道直通東西南北四門。鼓樓上有人晝夜守值,一旦望到長城烽煙,守值人員就會擂響鼓樓上的大鼓,葉城頓時進入緊急狀態,兵士們則從四面八方擁向廣場,在將軍點卯過后,由四方城門奔赴方城。 廣場中心,背靠鼓樓的地方,搭著一個木結構擂臺。擂臺甚是粗糙,顯然是緊急搭建起來的。擂臺上鋪著一層厚厚的木板,是打擂場所。 張儀、胖伙計趕到時,臺前的點兵場上已是人山人海,少說也有千人,無數雙眼睛緊盯擂臺。 臺上,兩個壯士正在角力。 張儀擠到最前面,揉揉眼睛,剛盯上臺去,就見一個壯漢被另一個扔下臺來,臺下爆出喝彩聲。 得勝之人正自得意,左邊有人復跳上去,不消數合,將得勝之人打倒在地,踹下臺去。張儀看有不到半個時辰,臺上竟似走馬燈般連換六個擂主。 最后一位擂主虎背熊腰,力大如牛,壯如鐵塔,自從霸住擂臺,凡是攻擂者,往往是僅一個回合,就被他摜下臺去,引來陣陣喝彩。 張儀醉眼蒙眬,眼皮瞇成兩道細縫,緊盯臺上那人。 胖伙計用肘輕輕碰他一下:“賬爺,小的敢打賭,擂主必是此人了!” 張儀斜他一眼,手指擂主,舌頭早已發僵:“倒??倒也未必?!?/br> 就在此時,臺上那漢忽地脫下衣服,在凜冽的寒風里現出上身肌rou,拍胸脯叫道:“哪位壯士上來一試?” 話音落處,那漢朝擂臺上猛跺三腳,力道之大,竟將擂臺震得劇烈抖動。 觀眾齊聲喝彩道:“好壯士,擂主就是你了!” 那漢將拳頭擂在胸上,沿著臺沿邊走邊跺腳,將臺子震得嘩嘩直響,聲如洪鐘:“哪位壯士上來一試?” 眾人皆為他的威勢所震,無不后退數步,面面相覷。 張儀原與胖伙計站在最前面,后人這么一退,竟將他倆孤零零地拋在臺邊。胖伙計見狀,急退幾步,張儀卻是渾然不覺,仍拿兩只蒙眬的醉眼望著那漢。 胖伙計急了,上前一步,扯住他的衣袖:“賬爺,退后一些!” 張儀卻是猛然一掙,身子一個趔趄,差點跌倒,生氣地盯他一眼:“退什么退?” 觀眾皆被他的醉樣引笑了,起哄道:“這位壯士,不退就上臺呀!” 張儀當真挽挽袖子,作勢上臺。 眾人見他醉成那個樣子,越發哄笑。 張儀兩手扒住臺沿,試著跳上臺去,連試幾次,都未成功,引得觀眾更是起勁,即使臺上的擂主亦張開大嘴,樂不可支。 張儀朝手心唾了幾口,運運氣,兩手按住臺沿,朝上猛地一躥,剛剛爬到臺沿,胳膊肘兒卻是一軟,身子一晃,竟又跌下臺來。 眾人笑得更加厲害。 張儀從地上爬起,拍拍手,瞧瞧臺子,轉對胖伙計道:“嗨,我說胖伙計,今兒賬爺喝高了點,來來來,且扶賬爺上去,看賬爺如??如何贏??贏他!” 胖伙計托住張儀的屁股,朝上一托,臺上擂主也伸手相助,抓住張儀的一只手,輕輕一提,將他拖到臺上。 張儀的身子連晃幾晃,總算穩住。 臺下起哄道:“這位壯士,打呀,將擂主踹下去,你就是姑爺了!” “姑爺?”張儀似是不明白,走到臺邊,問胖伙計道,“賬爺問你,何為姑爺?” 胖伙計伸開兩手,朝他叫道:“賬爺,莫要問了,你要下來,這就下來,有小的接著你呢!” “去去去,”張儀連連搖頭,“賬爺既??既然上來,哪??哪有下??下去之理?!闭f著退后兩步,擺開架勢,拿眼瞄向擂主。 那漢后退一步,卻不應戰,只將兩手袖起,兩眼盯住他,呵呵直樂:“你是賬爺?” “賬爺怎么了?” 那漢哈哈笑道:“賬爺是做賬的,到這臺上卻是為何?” “廢??廢話少??少說,賬爺既然上來,就是打??打擂!” “哈哈哈哈,”那漢又是幾聲長笑,“就你??也要打擂?”略一運氣,全身筋骨咯咯直響,“說吧,你想怎樣下臺?” 張儀擺個姿勢,身子又是一晃,揉揉眼睛,看一眼壯漢:“你??你是擂??擂主,就由你說!你想如何下臺,在下隨??隨你!” 壯漢復笑起來:“還是隨你吧,免得大伙兒說在下欺負你了!” 張儀微睜醉眼,斜睨壯漢,朝臺下拱手道:“諸位聽??聽到了嗎?擂主方才說,他??他要隨??隨在下,好好好,隨在下就隨在??在下!”又轉向那漢,“我們比試三場,誰贏兩場,算是擂主,若是連輸兩場,就自己下臺!” 那漢看一眼張儀的醉樣,權當是逗樂子,笑道:“好好好,在下依你!” 張儀又道:“第一場,比??比力氣!” 那漢聽說是比力氣,當下笑道:“好好好,在下依你!只是??這力氣怎個比法?” “擲物吧,誰擲得遠,自是誰的力氣大,你看如何?” 那漢笑道:“這個自然,擲物就擲物!說吧,擲什么?” 張儀從袖中摸了半晌,摸出那把他在鬼谷中自做的羽扇,從上面抽出一根羽毛,拿在手中:“就擲這個!” 眾人見是擲一根羽毛,哄笑更響。 壯漢看看羽毛,愣怔一下,想反悔,卻已有言在先,只好硬起頭皮:“擲就擲!” 壯漢接過羽毛,朝空中奮力擲去。羽毛也怪,力氣用得越大,擲得過高,愈是擲不遠。那根羽毛經他這么一擲,非但沒有遠去,反倒在他的掌風帶動下,連飄幾飄,落在自己腳下。眾人見那羽毛又飄回來,更是一番哄笑。 張儀走過去,趔趄一下,撿起羽毛,朝空中輕輕一拋,拿扇子一揮,一陣勁風拂去,羽毛飄飄蕩蕩,竟是落在一丈開外。 張儀回身,朝壯漢連連抱拳:“謝仁??仁兄承??承讓!” 那漢嚷道:“你小子使詐,再比!” 張儀吃力地點頭:“這??這個自??自然,說??說好比??比試三場,三??三局兩勝!力氣比過了,下一局比??比什么呢?”抓耳撓腮,似在尋思如何比試。 壯漢擔心再上他的套,張口急道:“莫要想了,就跟剛才一樣,實打!” 張儀略一思忖,點頭道:“這個自然,打擂臺,當然是要實打的。在下問你,若是實打,如何論斷輸贏?” “誰到臺下,誰就算輸!” “這就是說,無論打與不打,只要到臺下,就算輸了?” 那漢想也不想:“這個自然?!?/br> 張儀不假思索道:“何時算是開始?” “在下是在打擂,早就開始了?!?/br> 張儀醉態可掬,撓撓頭皮:“這個是了,在下喝多了?!?/br> 看到張儀醉成這個樣子,觀眾無不哄笑。 那漢看看張儀,露出一身肌rou,擺出個姿勢:“在下知你喝多了,讓你三十拳,絕不還手。若是三十招之內,你將在下打到臺下,就算在下輸了!” 張儀連連拱手:“在下謝過了!”略頓一頓,搖頭說道,“不過,‘算輸’不能是輸,打輸才是輸?!?/br> 那漢一怔:“好好好,就算是打輸!” 張儀又道:“‘就算是打輸’亦不能是輸,打輸才是真輸?!?/br> 那漢被他弄蒙了,氣得直翻白眼:“好好好,去掉那個‘算’字,真打真輸!” “這就是了!”張儀擺出架勢,邁起醉步,繞他左轉三圈,右轉三圈,看得眾人皆將心懸在嗓子眼里。 那漢更是急得上火:“你這賬爺,快出拳呀!” 張儀卻是打個趔趄,停住步子,歪頭望著那漢。 那漢急道:“為何不打了?” 張儀瞧瞧臺子,搖搖頭,不屑地說:“把你打下這臺,算不得本事?!?/br> 那漢怒道:“若依你說,如何才算本事?” 雖是冷天,張儀卻似內中燥熱,復從袖中摸出羽扇,連扇幾扇,慢悠悠道:“我且問你,將人由高處打到低處難呢,還是將人由低處打到高處難?” “這還用問,當然是由低處打到高處難!” 張儀指著擂臺:“你要在下將你從這個臺上打到臺下,既然不難,自然不算本事。既然不算本事,在下為何要打?” “那??”那漢怔道,“依你之見,如何才算本事?” “將你從臺下打到臺上,方算本事?!?/br> 那漢被張儀這么七纏八繞,如墜云里霧里,整個暈頭了:“好好好,我讓你三十拳,你不打也就是了,該我打你了!” 張儀兩手一袖:“你真有本事,就來打吧!” 那漢怔道:“你且說說,我該如何打你才見本事?” 張儀指著擂臺:“當然也是將在下由臺下打到臺上!” 那漢走到臺沿,伸頭瞧瞧臺子高低,又回眼看看張儀的塊頭,信心十足道:“打就打!我們這就下去!” “一言為定!”張儀的酒勁顯然又上來一些,身子連晃幾下,忙用力穩住,手指臺下道,“是??是你先下呢,還是在??在下先??先下?” 那漢煩了,大聲嚷道:“連這你也饒舌!”說著縱身一躍,身子已是穩穩落于臺下。那臺足有一丈來高,眾人見他落地連晃也不晃,干凈利落,無不喝彩。 張儀依舊站在臺上,眼睛望著那漢,將頭連搖數搖。 那漢急了:“搖什么頭,下來呀!” “下去?”張儀似是不解,“在下為何下去?” “咦?”那漢愣了,“你不下來,讓我如何打你上臺?” “唉,”張儀又是一番搖頭,輕嘆一聲,“你這人真是,比試三局,你已連輸兩局,還在嚷嚷打人!” 那漢怒道:“還沒打呢,哪個輸了?” 張儀瞇縫兩眼:“你我是在打擂臺,在下在這臺上,你呢,在這臺下,”睜眼掃一下觀眾,“諸位說說,我們二人,是哪一個輸了?” 觀眾至此方才明白,歡聲鵲起。那人怒極,卻待上臺理論,擂臺左側早已轉出兩個管事人,舉手對觀眾道:“諸位看客,今日擂臺比武,結果已出!”又轉對張儀,揖道,“姑爺,請!” “姑爺?”張儀酒勁又上來一些,愣怔一下,點點頭,“好好好,姑爺就姑爺!來來來,給姑爺上酒!” 張儀喝得實在太多,這又站在臺上鬧騰許久,酒勁全都上來了,身子一軟,歪倒于地,于昏昏沉沉中被人抬進一輛馬車,在眾人的歡呼聲中轔轔而去。 張儀醒來時,已是翌日凌晨。 聽到外面雞叫,張儀探頭望向窗子,卻見四周黑乎乎的,并不見他看慣了的那扇窗子。張儀正自驚異,猛然發現自己一絲未掛,當下怔道:“咦,平日睡覺都穿衣服來著,昨兒竟??也罷,想是喝多了?!?/br> 張儀正自思忖,忽聞一股異香,連嗅幾下,又是一怔:“何來香氣撲鼻?”伸手一摸被子,又是一驚,因為所有的被褥質地柔軟,全然不同于往日所蓋。 張儀睜大眼睛,四下望去,模模糊糊看到自己處于一個陌生的房間,躺在一張又寬又大的木榻上。張儀一怔,伸手去摸火石火繩,摸到的卻是一只軟乎乎的胳膊,掀開被子一看,與他同榻而眠的竟是一個赤身裸體的女子。 張儀驚叫一聲,本能地摸過被子裹住身子,退到榻沿,厲聲責道:“你是何人?為何睡于此處?” 那女子正自熟睡,被他這一吵嚷,也醒過來,見張儀這副吃驚模樣,撲哧一笑,光身子坐起來道:“夫君,你總算醒了?!?/br> “夫君?”張儀大驚,后退一步,“何來夫君?” 那女子嗔道:“夫君真是愛開玩笑,昨兒吉日良宵,夫君與奴家拜堂成親,共結鴛鴦之好。如今奴家身子已是夫君的了,夫君卻來打趣!” 張儀倒吸一口涼氣。細細回想昨日之事,才意識到那場擂臺原是招親的。所謂的稀世之寶,當是眼前這個女子。所謂姑爺,當是楚人稱呼,自己一時酒醉,不辨是非黑白,竟然在稀里糊涂中打敗擂主,鬼使神差地做了新婿。 “唉,”想到此處,張儀輕嘆一聲,轉對那女子,“姑娘,你錯看人了!” 那女子卻是脈脈含情,望著他嫣然一笑:“夫君放心,奴家眼睛雪亮著呢,終身大事,斷然不會看錯。那些打擂的,奴家一個也未看上。只有見到夫君,奴家眼前這才豁亮,心里知道,奴家這一生,生死都隨夫君了!” 張儀急道:“姑娘,在下與你素昧平生,莫說“知心”二字,姑娘甚至連在下姓啥名誰都不知道,何能輕托終身?” “夫君此言差矣?!蹦桥有Φ?,“姓、名皆是他人所賜,當為身外之物,與奴家毫無關聯。與奴家關聯的只是夫君之人,至于夫君姓什么,叫什么,隨他去就是!” 見這女子如此說話,再想玉蟬兒山中所言,二人猶如天壤之別,張儀不由得苦笑一聲,奚落她道:“這么說來,姑娘在意的只是在下這堆rou體,在下想什么,做什么,喜什么,悲什么,全與姑娘無關了?” “夫君此言又差矣?!蹦桥佑质且恍?,“奴家既已身許夫君,夫君所想,自是奴家所想;夫君所做,自是奴家所做;夫君所喜,自是奴家所喜;夫君所悲,自是奴家所悲,夫君卻說這些與奴家無關,不知此言從何說起?” 想不到眼前女子竟然這般伶牙俐齒,張儀心頭一驚,知是遇到對手了,凝思有頃,做出一個苦臉:“請問姑娘,你若不知我心,談何同喜同悲呢?” 那女子笑道:“說到這個,夫君盡可放心。夫君之心,奴家今日不知,明日自知!” 聽聞此言,張儀心中又是咯噔一響,不再說話,只用兩手在榻邊摸來摸去,總算摸到衣裳,急急穿上。那女子也不說話,顧自穿好衣服,尋到火石火繩,點亮油燈。 燈光下,張儀定睛一看,豁然一亮。坐在榻沿的竟是一位絕色少女,雙目靈秀,全身更透出一股英氣,較之玉蟬兒,別有一番情趣。 張儀怦然心動:“請問姑娘芳名?” “回夫君的話,”少女笑道,“于奴家來說,名、姓并不重要,夫君若是定要叫個名字,喚奴家香女就是?!?/br> “香女?”張儀一邊尋思,一邊應酬,“聞這室中芬芳,倒也名副其實。敢問姑娘,你用的都是何種香料?” 香女抿嘴一笑:“室中并無香料。夫君有所不知,奴家體質特殊,自帶異香,洗之不去,故而被父母喚作香女?!?/br> 張儀眼睛瞄向房門,口中卻是笑道:“如此說來,倒是奇了!”說話間,人已走至門口,伸手拉開門閂,用力開門,卻見房門已從外面鎖牢。 張儀驚道:“這??這是怎的?” 香女笑道:“夫君莫驚,定是家父使人將門鎖了?!?/br> 張儀這才意識到麻煩大了,倚在門上,苦思脫身之計。過有片刻,張儀緩步走回,離榻數步停下,輕聲叫道:“姑娘!” 香女嗔道:“夫君,你該叫奴家香女才是?!?/br> 張儀想了下,叫道:“好吧,香女!” “哎,”香女甜甜答應一聲,“夫君有何吩咐?” “在下求你一事?!?/br> “奴家既已身許夫君,夫君之事,自是奴家之事,夫君有何吩咐,但說就是,切莫再說‘求’字?!?/br> “是這樣,在下欲赴千里之外,去做一件人生大事,這要即刻動身,懇請姑娘放在下出去?!?/br> 香女遲疑道:“夫君,這??奴家??” 張儀一眼瞥到墻上斜掛一柄寶劍,眼珠兒連轉幾轉:“姑娘若是執意不從,在下??在下??在下??”飛步上去,取下寶劍,拔出來橫在脖子上,“在下就死在這里!” 香女驚叫一聲,飛撲上去,張儀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只覺手腕一軟,寶劍就已落入她手。 香女將劍擲于地上,跪在張儀腳下,淚如雨下,哽咽道:“夫君欲做大事,奴家安敢不從?只是??今日是奴家大喜首日,家父只有奴家一個女兒,斷然不會放行。不瞞夫君,昨日良宵,家父唯恐夫君不從,非但鎖去房門,更在院中布置多人守望。他們個個武功高絕,莫說是夫君,縱使一只蜻蜓,也難飛出大門?!?/br> “這??”張儀陡吃一驚,“令尊是誰?” 香女猶疑一下,嗔中有怨地白他一眼:“是夫君岳丈!” 天色大亮。 張儀聽到門外鎖響,知是有人開門。 從香女口中,張儀明知沖出也是無用,便索性在幾前席地而坐,閉目養神。 兩位婢女端水進來,侍候他和香女梳洗已畢,轉身收拾屋子。 香女望一眼依舊閉眼坐在那兒的張儀,溫言道:“夫君,天沒亮你就嚷著出門。門開了,你卻坐在這兒不動。走吧,奴家陪你去外面走走?!?/br> 張儀睜開眼睛,瞟香女一眼,又是一驚。白晝下的香女跟燈光下的又是不同,膚色白里透紅,兩眼大而有神,顧盼生情,一身淡雅、修身的新娘服飾更襯得她體態婀娜。身上的那股淡淡幽香被撲門而入的清新晨氣一沖,忽兒有,忽兒無,越發撩人。 張儀盯她看有一時,心中嘆道:“唉,造化弄人,紅繩錯結。此女若是換作蟬兒,我與她兩情相悅,豈不是人生美事,何來這多曲折?” 香女被他一直盯著,自是嬌羞,不由得低下頭去,喃喃說道:“夫君??” 張儀打個驚愣,自覺失態,起身揖道:“姑娘,你先守在屋里,在下出去走走?!?/br> 香女一怔,旋即猜知他的心思,點頭道:“夫君去吧,奴家只在此處候你就是?!?/br> 張儀走出房門,舉目四顧,但見高墻深宅,廊閣亭榭,奇花異石,畫窗漆柱,一看就知是豪門大戶。不遠處站著兩個漢子,見他出來,鞠躬道:“姑爺早!” 張儀白他們一眼,也不答話,徑自走去。 二人亦不生氣,不遠不近地跟在身后。 院落很大,前后竟有十幾進房舍。張儀探看一遭,方信香女所言不虛。整個院子戒備甚嚴,大門處守有四個漢子,兩個偏門也都有人把守。左邊偏院是一處馬廄,里面拴有二十幾匹好馬,更有軺車數輛。單看車上的裝飾,若不是大戶人家,斷無此等排場。院中仆從似都知道他是何人,見他過來,無不拱手鞠躬,聲聲“姑爺”,聽得張儀心中發毛。 走有小半個時辰,張儀已將整個院子粗略察看一遍,尤其摸清了幾處院門的方位。令他不快的是那兩個漢子,無論他去何處,他們都如影隨形,尾巴似的跟在身后。 張儀無奈,循原路返回。 拐過最后一道墻角,一眼望見香女在門前舞劍,張儀陡吃一驚,隱于樹后。張儀自幼習劍,在鬼谷時,更有玉蟬兒、龐涓、孫臏、蘇秦等俱是愛劍之人,先生偶爾興發,也會拔劍起舞,因而張儀也算是頗通劍法,見多識廣。然而,此時此刻,張儀卻是傻了,因為香女所舞,與中原劍法大是迥異,從頭至尾并無一絲花招,式式殺氣逼人,招招取人死xue。 看有一時,張儀驚道:“此等狠辣劍法,女子如何習得?”正自思量,香女看到身邊的婢女向她打手勢,知是張儀回來了,趕忙收勢。 張儀從樹后閃出,緩步上前。 香女將劍交給婢女,迎前幾步,揖道:“奴家迎遲,望夫君恕罪?!?/br> 張儀亦還一禮:“姑娘多禮了?!?/br> 香女笑道:“夫君想必走得累了,請回房中歇息?!?/br> 張儀走進房中,復于幾前坐下。 香女跟進,見張儀端坐于地,一句話不說,略一遲疑,在他對面并膝坐了。 張儀抱拳道:“儀有一言,不知姑娘愛聽否?” “叫奴家香女?!?/br> “香女!” “嘻嘻,”香女笑了,“說吧,只要是夫君所講,奴家句句愛聽?!?/br> 張儀微微一笑:“以香女才貌,以香女家世,天下好男兒自可隨意挑選,在下??在下本是浪子,學無所長,家無強勢,手無寸鐵,寄人籬下,處境尷尬,香女緣何??”頓住不說了。 香女笑道:“夫君此言,奴家夜間已答過了。也請夫君今后莫要再提。奴家既已身許夫君,就是夫君之人,夫君上刀山,下火海,奴家也愿跟從!” 張儀苦笑一聲:“香女這是強人所難,硬逼在下了?!?/br> 香女聞言,淚水流出,哽咽道:“夫君何??何來此話。奴家設擂選夫,夫君力奪擂主,奴家??奴家??想是奴家相貌丑陋,配不上夫??”打住話頭,顯然說不下去了。 張儀也覺此言唐突,道歉道:“香女莫要傷心,是在下錯了。不是香女配不上在下,也不是在下不愿結親,實是??”長嘆一聲,“唉,實是在下另有苦衷!” 香女抬起頭,誠摯地望著張儀:“夫君有何苦衷,可否說予奴家?” 張儀連連搖頭,有頃,抬頭望向香女:“不瞞香女,在下實有大事在身,還望香女高抬貴手,放在下出去。待在下完成這樁大事,再來明媒正聘,迎娶香女如何?” 香女堅定地搖頭:“夫君莫逼奴家了,按照楚地習俗,你我已是明媒正聘,公之于眾了。奴家今日已是夫君的人,夫君若是棄婚,就等于休了奴家,奴家??奴家有何顏面再??再茍活于世?” 張儀聞聽此話,埋頭不語。 二人正自沉默,門外傳來腳步聲,一個家宰模樣的走過來,哈腰候于門外,小聲稟道:“稟報姑爺、姑娘,老爺有請!” 張儀一怔,抬頭望向香女。 香女回道:“知道了。你去回稟老爺,就說我們馬上就到!” 家宰應過,轉身走了。 香女起身,對張儀揖道:“夫君,阿爹召請我們呢!” 張儀思忖有頃,意識到這一關非過不可,亦起身道:“也好,在下正要會會他呢!” 張儀跟從香女,左拐右轉,來到中間一處高房,早有家宰候在門外,見二人來,引領他們走進廳中,上前一步稟道:“回稟老爺,姑爺、姑娘望您來了!” 張儀抬頭一看,見客廳正中,一個黑漆茶幾后面端坐一位年過花甲、須發斑白的長者??吹介L者的目光射過來,香女扯一把張儀,率先跪下,叩道:“香女叩見阿爹!” 長者點頭,目光射向張儀。 張儀卻不彎膝,只將兩手微微一抱,打個揖道:“晚生見過老丈!” 見張儀如此不敬,廳中諸人皆吃一驚。家宰輕輕咳嗽一聲,眼睛直射過來。站在家宰身后的兩個漢子面現慍容,兩眼怒視張儀。 香女急了,又扯一把張儀衣角,小聲說道:“夫君,快,叩見阿爹!” 張儀卻是硬著腿肚子,不肯跪拜,只將兩道目光箭一般射向長者。 長者亦以目光回射張儀。 兩人對峙良久,長者微微一笑,點頭贊道:“嗯,好小子,是個人物!”手指旁邊一個席位,“坐吧!” 眾人見長者并無半點震怒,皆出一口長氣。 張儀揖道:“謝老丈!”徑自過去,在幾前并膝坐下。 長者轉向香女:“香女,你也起來!” 香女起身,走至長者身邊,偎依他坐下。長者撫摸她的長發,眼望張儀,越看越是中意:“嗯,上天賜福,老朽喜得賢婿,小女亦算終身有靠了!” 張儀哭笑不得,眉頭緊皺,略一抱拳:“晚生有一求,還望老丈垂聽?!?/br> “賢婿請講?!?/br> “此院憋悶,晚生欲到外面走走,請老丈恩準!” 長者垂下頭去,思索有頃,緩緩說道:“賢婿是自由之身,愿去何地,自去就是!”略頓一頓,“只是??” 張儀心里一沉,望著長者。 “賢婿與小女新婚燕爾,依照此地習俗,三日之內,當夫唱婦隨,不可須臾分離。賢婿若欲出門,尚需征得小女同意,與小女同行!” “這??”張儀眼珠兒一轉,略略打個揖,“晚生謝過老丈!老丈恭安,晚生告辭!”說罷起身徑去。 張儀不拜岳丈,顯然是不認這門親事。 眾人面面相覷,皆將目光轉向長者。長者朝張儀的背影努一努嘴,家宰身邊的兩名男子急跟而去。 香女滿腹委屈,將頭埋進長者懷中,泣道:“阿爹,他??” “呵呵,”長者輕笑一聲,“去吧,你的夫君人地兩生,莫要讓他走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