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6章| 龐涓乘龍喜連喜 魏王貪才禮聘賢
還揖:“是草民妄言犯上,大王不加責罰,草民已知足了?!?/br> “先生也是大賢,如蒙不棄,魏罃愿拜先生為國師,早晚聆聽教誨!” “草民身賤,只愛游玩,不習衣冠,還望大王成全!” 魏惠王略想一下:“來人!” 毗人走進:“臣在?!?/br> “賞淳于子足金三十兩,錦緞二十匹,軺車一輛?!?/br> 淳于髡起身叩道:“草民謝大王重賞?!?/br> 自淳于髡來過之后,魏惠王像是換了個人,一連幾日,茶飯不思不說,連正常的上朝也免了。 膳食房中,幾案上擺著一葷一素兩個菜肴,是毗人在傳旨節儉時特意吩咐廚師做的。一葷是熊掌、豹心,做一盤,一素是百菇山珍,亦做一盤。旁邊擺著一碗羹湯,是燕窩燉山參。 魏惠王在幾前端坐,拿起箸子,夾起一塊熊掌,放進口中,咬嚼幾下,吐出來,轉夾一塊豹心,放到唇邊,既不吃進去,也不棄掉,只是僵在那兒,心底里仍在回蕩淳于髡的聲音:“據草民所知,龐涓師從鬼谷子僅三年,所學不過皮毛??谷中諸人,唯孫賓得鬼谷子絕學,是橫掃千軍之才?!?/br> 魏惠王忖道:“淳于髡名噪列國,所言一定不虛,想必孫賓之才,真在龐涓之上。我有龐涓,已是天下無敵,若是再得孫賓??” 想到這里,魏惠王“啪”地扔掉箸子,嚇得在一側侍奉進膳的幾個宮女撲通撲通全跪在地,花容失色,瑟瑟發抖。 毗人急走過來,小聲問道:“王上有何吩咐?” “召武安君!” “臣領旨!” 張猛依龐涓所囑,從各地軍卒中精選出三千奇能之士,列作名冊呈報龐涓。 龐涓一一審畢,不無感慨地對張猛道:“不瞞張將軍,在涓小時,大魏武卒是多么神圣,身為大魏武卒又是多大的榮耀??!然而,所有這一切,在涓親歷平陽屠城之后,灰飛煙滅。張將軍哪,作為軍人,涓渴望殺戮,涓渴望喋血,但那一定是在戰場上,一定要讓對手拿起槍!可那時,在平陽,唉,光天化日,殺孺jian女,禽獸不如??!涓看得心寒,涓為大魏武卒淪落至此而痛心不已。就在當日,涓脫下甲衣,涓暗下決心,有朝一日,涓若有緣再穿甲衣,一定要整頓武卒,再建鐵軍,樹吳起時代的大魏武卒雄風!” “這個日子,末將看到了!”張猛心情激動,“能在將軍麾下,是末將此生之幸!” “在下依據吳起將軍夢中所囑,詳細列出大魏武卒的軍風軍紀、作戰獎懲諸項行為要則,請將軍作為命令宣示三軍,照此整頓,嚴格訓練,凡違規則者,以軍法處置!”龐涓從案下拿出一冊厚厚的竹簡,遞給張猛。 張猛雙手接過:“末將得令!” 外面一陣腳步聲急,宮中來人宣召龐涓。 龐涓趕到御書房,叩首:“兒臣叩見父王!” “賢婿平身?!被萃醭π?,指向旁邊的席位。 “謝父王!”龐涓起身坐于席位。 “聽聞孫武子后人孫賓與愛卿同在鬼谷修習兵學,可有此事?”惠王緊緊盯住他,劈頭問道。 龐涓一下子蒙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惠王會突然問出這個。 “賢婿?”惠王傾身,目光征詢。 “回稟父王,”龐涓回過神來,拱手稟道,“確有此事。孫賓與兒臣于同日進谷,同隨鬼谷先生修習兵學?!?/br> 魏惠王又問:“賢婿出山,孫賓為何仍在谷中?” 龐涓心頭又是一怔,眼珠子一轉,順口應道:“孫賓年齒長于龐涓,雖肯用功,記憶卻差,在學業上稍遜兒臣一籌。同一篇文章,兒臣詠讀三遍即可熟記,孫賓卻要詠讀十遍,是以先生準允兒臣下山,獨將他留于谷中?!?/br> 龐涓此說與淳于髡所言相去甚遠,魏惠王眉頭微皺,略頓一下,直言道:“寡人聽說,孫賓已得鬼谷子絕學,是橫掃千軍之才呢?!?/br> 龐涓心頭收緊,眼珠子又是一轉,從容應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兒臣下山已滿一年,孫賓是否長進神速,兒臣委實不知?!?/br> “嗯,”魏惠王臉色稍緩,點頭,“賢婿所言也是?!蹦抗鉄崆械囟⒆↓嬩?,“寡人欲得孫賓,賢婿意下如何?” “父王所欲,亦為兒臣所愿!”龐涓鄭重應道,“兒臣與孫賓有八拜之交,親如兄弟;兒臣下山之時,曾與孫賓有約,如果兒臣得意,就邀請孫賓一同下山,共事父王!” “呵呵呵,太好了!”魏惠王面色大悅,半是責怪道,“賢婿既有此愿,早該奏報為父才是!” “兒臣未奏,原因有二,”龐涓沉下氣來,緩緩回道,“一是兒臣剛剛用事,貿然舉薦,恐人議論兒臣結黨營私;二是孫賓本為齊人,家廟皆立于齊。在鬼谷之時,孫賓曾多次對兒臣提及此事,說他有朝一日學有所成,想回齊國效力。如今齊、魏交惡,兒臣擔心他身在魏地,心念齊國,于國家或有不利??”本欲再說孫門與魏有血仇之事,話至口邊,又吞回去。 “嗯,”惠王微微點頭,“賢婿所慮甚是。不過,國家正值用人之際,如果孫賓能助賢婿一臂之力,當是國家大幸。至于孫賓心念齊國,也是常情。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孫賓若來,只要寡人待以誠心,想必他也不會負寡人?!?/br> “父王寬仁納賢之心,兒臣已知。兒臣明日即別大梁,趕赴鬼谷,邀請孫賓共謀大業!” 惠王閉目沉思,有頃,擺手止道:“眼下國事繁多,朝中不可沒有賢婿。再說,賢婿與蓮兒新婚燕爾,尚有許多俗禮不可省卻,眼下不宜遠行。這樣吧,賢婿可修書一封,由寡人使申兒前去鬼谷,一是迎聘孫賓,二是代寡人答謝鬼谷先生!他為寡人培育兩位大賢之才,功莫大焉,寡人請以國師之禮待之?!?/br> 龐涓起身叩道:“兒臣代恩師鬼谷先生、師兄孫賓叩謝父王隆恩!” “呵呵呵,”惠王擺手笑道,“去吧。若有空閑,叫蓮兒回宮看看。幾日不見,寡人甚是想念她!” 龐涓再拜:“兒臣代內子叩謝父王記掛!” 龐涓辭別惠王,回至府中,也如魏王一般茶飯不思,獨坐于書房,越想越是煩悶,干脆起身,在廳中踱來踱去,自語道:“真是蹊蹺!鬼谷子擇徒授藝之事,天下鮮有人知。我雖說過師從于鬼谷子,可從未提及另外三人,王上如何知道孫賓的?這且不說,王上非但知道,且肯定孫賓已得鬼谷子絕學,是橫掃千軍之才。細聽話音,王上深信孫賓之才優秀于我。這就怪了,孫賓所學,比我龐涓相差甚遠,料定他再學三年,也不及我。難道先生另有絕學,只在我走之后獨傳孫賓,使他頓悟??” 龐涓沉浸于思慮之中,沒有注意到悄悄進來的瑞蓮公主。新婚燕爾,蜜月初度,公主一時也離不開夫君。前面見他突然被召,這又見他心情郁悶,眉頭不展,瑞蓮以為有大事了,到他跟前,不無關切道:“夫君?” 龐涓嚇了一跳:“夫人?” 瑞蓮的纖手搭在龐涓身上,柔聲問道:“夫君在此走來走去,自言自語,有何心事,能否說予臣妾?” “謝夫人掛記?!饼嬩傅恍?,“其實也無大事。適才父王召涓,問及鬼谷諸事,涓向父王推薦師兄孫賓。父王愛才心切,要涓禮聘孫賓下山,共創大業。此為涓之心愿,涓心激動,是以自語?!?/br> 瑞蓮噓出一口氣,順口說道:“這是喜事,值得慶賀呢?!?/br> “呵呵,”龐涓心不在焉,“是個喜事,值得大賀?!?/br> 瑞蓮像個淘氣的孩子,纏住這個話題不放:“你們師兄弟,也有一年沒有見面了吧?” “是啊是啊,是有一年了?!饼嬩鸽S口應一句,陡然意識到他所面對的是大魏公主,旋即輕嘆一聲,“唉,不瞞夫人,涓自離鬼谷,就如一個迷途的稚子。所幸得遇父王和夫人,才算有所傍依?!?/br> 瑞蓮感動,埋頭于龐涓懷中:“夫君??” “唉,”龐涓又嘆一聲,“若得孫兄在此,涓就多了一個手足兄弟。不瞞夫人,得此佳音,龐涓真是喜不自禁哪!” 瑞蓮抬起頭來,撲哧笑道:“夫君跟旁人就是不一樣!” 龐涓一愣:“有何不一樣?” “別人遇到喜事,總是眉開眼笑;夫君遇此喜事,卻是眉頭緊皺,連聲嘆氣,似有浩茫心事?!?/br> “夫人真會說笑?!饼嬩敢残ζ饋?,“常言道,物極必反,涓是喜極而嘆了?!?/br> 二人說笑一陣,瑞蓮轉換話題:“方才夫君叩見父王,父王沒說別的?” “父王說,他和母后甚是想念你,要你得空回宮一趟?!?/br> 瑞蓮泣下:“幾日不見父王和母后,臣妾也是掛念。明日臣妾回宮看看,夫君意下如何?” “好好好!涓與夫人同去。涓早就想去后宮探望母妃,叩謝她的大恩大德!” “咦,”瑞蓮目光詫異,“母妃有何恩德于你?” 龐涓眼望瑞蓮,微微笑道:“母妃為涓生出如此賢惠、嬌美的夫人,恩德當比天大,比海深!” 瑞蓮再次將頭埋進龐涓懷里,不無嬌羞:“夫君??” 龐涓性起,將她摟緊,解她衣帶。 二人正要纏綿,龐涓猛又想起一事,一把推開瑞蓮:“夫人,有個小事,涓去去就來?!?/br> 瑞蓮點頭,松開他,將松下的衣帶扣上,抬起一雙妙目:“夫君只管忙去,臣妾候你就是?!?/br> 龐涓來到前院,找到龐蔥,小聲問道:“蔥弟,方才想起一事,大婚那日,有人上門鬧事,似聽白虎說是淳于髡。那日大哥喝多了,不及細問,究竟怎么回事?” “那日下午,”龐蔥應道,“門人急報,說有人在門口鬧事,想吃喜酒。小弟趕去,見是一個光頭,后來才曉得他是淳于子。小弟觀他相貌,知他斷非尋常人士,邀他赴宴,他卻不肯,只說有人托他捎話給大哥。因是大哥喜日,小弟不能掃興,就把那話壓下了?!?/br> 龐涓心頭一沉:“何人捎話?所捎何話?” “是仇家陳軫,他捎的話是:‘早晚若打噴嚏,便是陳軫惦念你呢?!?/br> 龐涓牙關咬起,拳頭捏成一團,之后慢慢松開,爆出一聲冷笑:“嘿嘿,jian賊敢說此話,還算一個男人!” “大哥,讓jian賊溜掉,是個禍害,我們得防著他一些!” “溜掉也好!”龐涓鼻孔里輕哼一聲,“人生在世,若無對手,活著也是無趣。只是與他相斗,臟了大哥的拳頭,卻是可惜!”略頓一下,話鋒陡轉,“那個禿頭哪兒去了?” “近些日來,小弟使人盯他來著,得知他于前日覲見王上,聽說王上賞他不少黃金、絲帛等物,賜軺車一輛?!?/br> 龐涓一拳砸于幾上:“這就是了!” 龐蔥詫異道:“就是什么?” “陳軫讓大哥打的噴嚏!” 翌日,魏宮大朝,魏惠王的目光落在龐涓身上:“龐愛卿,禮聘孫賓之書,可否修好?” “回稟王上,”龐涓跨前一步,“臣已修好,請我王御覽?!闭f著從袖中取出竹簡,呈給惠王。 惠王細閱一遍,頗為滿意,轉向太子申:“申兒?!?/br> 太子申出列奏道:“兒臣在?!?/br> “鬼谷先生居于荒山野嶺,竟為寡人育出龐愛卿、孫愛卿這樣的大賢之才,甚是難得。寡人本欲親往謝之,因國事煩冗,無法脫身。你代寡人前去,賜鬼谷先生黃金百兩,絲錦五十匹,禮聘孫賓,拜謝鬼谷先生的育英之恩?!?/br> 太子申叩道:“兒臣領旨!” 退朝之后,太子申叫住惠施,拱手道:“先生留步!” 惠施頓步,抱拳還禮:“臣見過殿下!” “魏申覺得此事怪異,特向先生求教?!?/br> 惠施問道:“何處怪異了?” “父王用士,向來沒有如此主動,為何獨對孫賓行此大禮?” “王上自比文侯,畢生之愿是稱霸列國,南面而王。河西一戰使王上之夢幾乎破滅,所幸得到龐涓,雄心再起。聽聞孫賓之才更勝龐涓,自然是心向往之?!?/br> “這個倒是?!碧由挈c頭,“魏申還有一事不明。孫賓為龐涓師兄,禮聘孫賓,當由龐涓前去才是,父王為何不差龐涓,反使魏申躬身前往呢?” “這正是王上的高明之處?!?/br> 太子申一怔:“高明之處?” “龐涓一戰成名,封侯拜將,權傾朝野,貴為國戚,又與公子卬結在一起,在朝形成勢力,必對殿下不利。而未來繼承大統的,只能是殿下。王上不善識人,卻善權術,此舉正是給殿下機會。假使孫賓才具勝過龐涓,王上自會重用。孫賓是殿下禮聘來的,于殿下就有知遇之恩,其中利害,不言而喻?!?/br> 太子申大是嘆服,拱手道:“先生一語道破玄機,魏申茅塞頓開!” 太子申一行車馬浩浩蕩蕩,徑投云夢山而去,一路曉行夜宿,三日之后抵達宿胥口,早有地方官員安排客棧住下。歇過一日,太子申隨帶親信數人,渡河前往鬼谷。 因有向導領路,不消多時,太子申一行趕至鬼谷。行至谷口,太子申吩咐眾人守在谷外,僅帶四個抬謝禮的隨員,畢恭畢敬地走進谷中。 谷中熱鬧早被童子發現??吹教由陻等俗呓萏?,童子迎上,當路而立。 太子申揖道:“請問童子,鬼谷先生可在?” 童子打量他一番,還禮道:“請問客官,為何欲見家師?” “請童子轉告鬼谷先生,就說魏國太子魏申求見?!?/br> “請太子稍候?!蓖臃祷夭萏?,報告玉蟬兒。 玉蟬兒入洞,小聲稟道:“先生!” “可是有客人了?” “是魏國太子,抬著禮箱,求見先生?!?/br> “非來求見老朽,是來求聘孫賓的?!?/br> “先生之意如何?” “這是孫賓之事,讓他與孫賓談吧?!?/br> “蟬兒知了?!?/br> 玉蟬兒款款走出草堂,距太子申五步停下,揖道:“小女子見過魏國太子殿下?!?/br> 想是未料深山野谷里竟然有這么一位絕世美女,太子申一下子愣了,癡癡地站在那兒。 玉蟬兒再次揖禮:“小女子見過太子殿下!” 太子申醒神,急急還禮:“魏申見過仙姑。請問仙姑,鬼谷先生可在?” “先生閉關潛修,恕不見客?!?/br> “這??” “殿下一路辛苦,如蒙不棄,請至草堂喝杯清茶?!?/br> “魏申謝仙姑款待?!?/br> “殿下,請?!?/br> “仙姑,請!” 二人一前一后步入草堂,童子沏好茶,擺上幾案,候立于側。 太子申抱拳:“敢問仙姑芳名?” 玉蟬兒回揖:“殿下可叫小女子玉蟬兒。殿下,請用粗茶?!?/br> 太子申略品一口,盯住玉蟬兒,贊道:“青山綠水,佳人香茗,好一處洞天福地!” 玉蟬兒臉色微沉,緩緩起身:“殿下若為游山玩水而來,茶后可登前面山巔,那里風景更佳。小女子有事要做,恕不奉陪了?!闭f畢略略一揖,轉身就走。 太子申自覺失言,起身急道:“仙姑留步!” 玉蟬兒停步,轉身:“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申揖道:“前些時日,魏四面受敵,情勢垂危。先生愛徒龐涓力挽狂瀾,使魏轉危為安。父王感念先生教化之恩,特使魏申進谷面謝!”說著,朝外擊掌,幾位隨員抬著兩只裝滿黃金等物的禮箱進來,放置地上,打開箱蓋,退出。 太子申指向兩只箱子:“父王賜鬼谷先生黃金百兩,玉璧兩雙,夜明珠一顆,珍珠十串,錦緞五十匹。些微薄禮,不成敬意,望仙姑笑納!” 玉蟬兒看也不看兩只禮箱,斂神正色:“小女子代先生謝過你家父王美意。鬼谷本是清凈之地,盛不下這等貴重物品。先生有言,龐涓既已出山,就與鬼谷無涉。請殿下帶上這些寶貝,回去轉呈你家父王?!?/br> 見玉蟬兒一口回絕,太子申急道:“此為父王心意,姑娘執意不收,倒叫魏申為難!” 玉蟬兒冷冷接道:“請殿下轉告你家父王,為君之道,當與民相安。財物取之于民,亦當用之于民。這些金子,這些珠寶,皆為民脂民膏,來之不易,自當用于該用之處,莫要隨意拋撒?!?/br> 太子申肅然起敬:“仙姑玉言,振聾發聵,魏申一定轉稟父王。魏申還有一事懇請姑娘!” “殿下請說?!?/br> 太子申從袖中摸出魏惠王的詔書和龐涓的書信:“此為父王親寫詔書,煩請姑娘轉呈先生。此為龐將軍捎給孫賓的書信,煩請姑娘轉呈孫賓。龐將軍還有一些叮囑,魏申須當面轉告孫賓?!?/br> 玉蟬兒微微點頭:“魏君寫給先生之信,小女子代收了。至于龐涓之信,殿下還是當面交給孫賓吧?!鞭D對童子,“童子,帶殿下去見孫賓?!?/br> “好咧!”童子應過,轉對太子申微微一揖,“殿下請!” 太子申還一揖:“童子請!” 童子領著太子申走到四子草舍前面,大聲叫道:“孫師弟,有人尋你!” 孫賓剛好在家,應聲走出,見到太子申等,怔在那兒。 太子申揖道:“魏申見過孫子!” 孫賓還禮:“孫賓見過魏子!”又指向草地上的幾只石凳,“魏子請!” “孫子請!” 二人分別坐下。 太子申取出龐涓書信,呈給孫賓:“龐將軍托魏申捎給孫子書信一封,請孫子惠閱!” 孫賓雙手接過:“有勞魏子了!” 孫賓展開龐涓書信,只見信中寫道: 孫兄,涓倉促下山,步履艱難,幸蒙魏王厚愛,終得驅用。弟時刻未忘臨別之言,今立足已穩,特薦兄于王上。魏王聞兄之賢,食不甘味,寢不安枕,特使殿下奉詔入谷,邀兄共赴大業。此等恩寵,堪比太公渭水之遇。望兄莫失良機,奉詔下山,與弟并肩齊驅,共輔明主。 弟涓?拜上 孫賓讀畢,方知對面而坐的是魏國殿下,叩道:“孫賓不知殿下光臨,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太子申扶起他道:“孫子不必拘禮!申奉父王詔命,驅馳至此,只為迎聘孫子,望孫子成全父王美意,即刻下山,與申同赴大梁,建功立業?!?/br> “魏王美意,殿下盛情,孫賓受之有愧!” “孫子不必客氣。時辰不早了,不知孫子何時可以下山?” “這是大事,賓難以自決。山中苦寒,殿下請先下山安歇,待我稟過先生,回復太子如何?” “也好?!碧由曷砸怀了?,點頭,“申在宿胥口恭候孫子,三日之內若是不見孫子前來,申就再次進谷懇請?!?/br> “三日之內,孫賓一定回稟殿下?!?/br> 太子申揖道:“魏申告辭!” 孫賓回揖:“賓恭送殿下!” 是夜,鬼谷草堂里,張儀連點六根松明子,照得滿堂光亮。張儀、蘇秦、孫賓、玉蟬兒、童子五人齊集于堂。太子申送來的兩個禮箱赫然擺于堂中,童子將兩只禮箱打開,蘇秦、張儀伸頭看去,但見一只箱中黃澄澄的滿是金錠,另一箱現出珠玉和錦緞,碼得甚是齊整。 童子見過銅幣,也見過小塊金子,未曾見過碼成堆的金錠,更未見過這么多的錦緞,遂指箱中之物望向蘇秦:“蘇師弟,此為何物?” 蘇秦平生第一次見到如此之多的金子,早已兩眼發直,見童子問他,回過神來,說道:“回師兄的話,這些是金子,那些是珠寶和錦緞?!?/br> “這些金子好做什么?” 眾人皆笑起來。 “回稟師兄,”張儀笑道,“在這天下,金子所向無敵,沒有它做不成的事?!?/br> 童子從箱中拿出一只金錠,左看右看,又在手中掂了幾掂,將頭轉向玉蟬兒:“蟬兒姐,難道此物比先生還要厲害?” 眾人又是一番大笑。 玉蟬兒止住笑,拉過童子,悄聲說道:“別聽張儀瞎扯。在這谷里,此物一無所用,還不如溪水里的卵石呢?!?/br> “什么殿下!”童子隨手將金錠扔回箱中,撲哧笑道,“真想感謝先生,就該拿些好東西來,拿來這些,吃不能吃,用不能用,掂起來分量卻重?!?/br> 眾人越發笑得厲害。 孫賓卻是蹲在地上,自始至終未能笑出。 見大家笑夠了,孫賓起身,朝大家拱手道:“大師兄、師姐、蘇兄、張兄,請諸位莫談金子了。在下千思萬想,是去是留,實無定見,懇請諸位拿個主意?!?/br> 張儀應聲叫道:“沒什么好說的,依張儀之見,孫兄只管前去?!?/br> 孫賓望向張儀:“張兄何說此話?” “就憑這堆金子?!睆垉x手指箱子,“魏王重金求士,殿下親迎,足見魏國重視人才。龐涓那廝算什么玩意兒,可魏王不但封將拜爵,還將寶貝女兒嫁他??磥?,前番河西一戰,真將老昏君打醒了。魏國地處中原,若能振作,或如龐涓那廝所說,真能夠左右騰挪,是孫兄的用武之地呢?!?/br> 蘇秦連連搖頭:“依在下之見,魏不可去?!?/br> 孫賓扭過頭來:“請蘇兄詳言?!?/br> “也憑這堆金子?!碧K秦看向金子,“這些年來,魏國大興土木,連年征伐,國庫早空,民不聊生,魏王卻視而不見,出手這般闊綽,依舊是揮金如土,可見其不察民情,不恤民生。君不知民,必困。君不恤民,必窘。由此看來,此君不可輔也?!?/br> 蘇秦竟然說出此話,倒讓玉蟬兒內中一動,不由得看他一眼,目光贊賞。 孫賓點頭,看向玉蟬兒:“師姐可有定見?” 玉蟬兒笑道:“剛才張公子、蘇公子之言,各有道理。以孫公子之才,無論輔佐何國君主,均會有所成就。只是??”略頓一下,“孫公子若去魏國,蟬兒唯有一慮?!?/br> 孫賓急問:“師姐是何憂慮?” 玉蟬兒遲疑一下,再笑一聲:“也沒什么,蟬兒是說,孫公子過于仁厚,若與龐公子同朝為官,只怕難有出頭之日?!?/br> “對對對!”張儀迭聲急道,“師姐此言正中我心。方才在下只顧想大,未曾想小,將龐涓這廝的人品忽略了。龐涓這廝只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孫兄還是莫去魏國為好!” “呵呵呵,”孫賓笑道,“若是此說,倒不打緊。龐師弟與賓情義甚篤,至于名利,賓向無所爭,相信不會與他為此生隙?!?/br> “孫師弟,”童子插言道,“說來說去,你自己究竟是去還是不去?” “這??”孫賓遲疑半晌,“回師兄的話,師弟實在無法決斷,請師兄為師弟決之?!?/br> 童子兩手一攤:“這是大人的事,童子如何能斷?” 眾人皆笑起來。 童子掃他們一眼,一本正經地轉對孫賓:“既然諸位皆不能決,師弟也不知何去何從,依師兄之見,可以進洞求問先生?!?/br> “回大師兄的話,”孫賓應道,“聽師姐說,先生正在閉關潛修,師弟不敢打擾?!?/br> 張儀笑道:“先生此說,必是打發那個太子的,孫兄只管去問?!?/br> 孫賓看向玉蟬兒。 玉蟬兒點頭應道:“張公子說得是,先生沒有閉關。只是??眼下時辰已晚,先生當是入定了,孫兄若問,可于明日晨起再來?!?/br> 翌日晨起,孫賓走到草堂,玉蟬兒引他進門,見鬼谷子已在堂中端坐,看那樣子,是在候他。 孫賓拜過,將龐涓之信雙手呈上。 鬼谷子掃過一眼,隨手丟在幾案上,微笑著看向孫賓。 孫賓叩道:“師弟下山之時,曾與弟子有約。今日師弟履約,特邀弟子前去,弟子若是不去,當是失信;魏王親派殿下禮聘,待弟子以誠。弟子若是不去,當是失禮。魏人于數年前入侵衛境,血洗平陽,先父母、叔父全家及數萬無辜百姓死于國難,弟子若去仕魏,就等于忘卻前仇,當是不孝。今日之事,弟子反復思量,終難決斷,只好煩擾先生?!?/br> 鬼谷子閉上兩眼,半晌,慢慢說道:“放下信、禮、孝不論,你的真心歸于何處?” “弟子愿隨先生幽居鬼谷,修仙煉丹,潛心求道?!?/br> 鬼谷子凝視孫賓,有頃,點頭道:“你忠厚質樸,心無雜念,有此愿心,必能成就。只是天下紛亂,戰爭頻仍,眾生猶在火海之中。你既習兵學,就當順應天命,止亂解爭。待天命有成,再來遂此愿心。老朽只在林深谷幽之處,候你功成歸來?!?/br> 孫賓叩拜:“弟子唯先生之命是從?!?/br> “你是否赴魏,盡在你心,老朽并無決斷。至于朋友之信、君王之禮、事親之孝,皆為個人恩怨,修道之人理應忘卻,唯以天下大道為念?!?/br> 鬼谷子一番話如醍醐灌頂,孫賓豁然開朗,納頭叩道:“弟子明白了?!?/br> 鬼谷子眼望孫賓,臉上浮出慈愛的微笑:“你明白什么了?” “弟子決定了。弟子這就下山,助師弟一臂之力?!?/br> 鬼谷子心頭一顫,隨即定下來,微微點頭:“你既已做出決定,那就去吧?!?/br> “弟子此去,是福是禍,還望先生點撥?!?/br> 鬼谷子盯他一時,吩咐道:“先圣曰:‘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歉J堑?,皆由天命,非人力所能扭轉。你可覓山花一束,老朽為你占之,或可有所警示?!?/br> “弟子遵命!” 孫賓起身,正欲出門覓花,恰好看到玉蟬兒手提一罐清水進來,走至先生堂前靠墻處。那里擺著一只高腳銅鼎,鼎中插著一束她昨日所折的野菊花。 玉蟬兒換過鼎中之水,將花重新擺好。 百花之中,孫賓偏愛菊、梅,心里一動,徑走過去,取出來,雙手呈給鬼谷子,叩道:“先生,弟子就占此花,請先生驗看?!?/br> 鬼谷子擺手:“放回去吧?!?/br> 孫賓謝過,起身將菊花復歸入鼎,再至鬼谷子跟前,跪下。 鬼谷子雙目微閉,運神發功,有頃,睜開眼睛,神色凝重,面呈憂容,兩眼凝視孫賓,久久不語。 孫賓心頭一沉,輕聲道:“先生??” 鬼谷子盯住他道:“你可認定此花?” 孫賓應道:“弟子認定?!?/br> “好吧,”鬼谷子閉起眼睛,緩緩說道,“你既認定此花,老朽就以此花占之。此花長于野谷,開于仲秋,不與百花爭艷,喻你心志高遠,與世無爭;此花生于磐石之間,清香怡人,經霜不落,喻你品性高潔,神定志堅;此花為玉女所愛,又為玉女所折,備受玉女侍弄,喻你將得美人真心;此花自在長于谷中,卻橫遭殘折,喻你當有飛來劫難;此花雖經殘折,卻被供養于寶器之中,喻你雖有劫難,卻無大礙;供養之器為青銅之鼎,供養之水為山中清流,喻你將來受到器重,可得善終!” 孫賓聽到前景若此,愣怔良久,叩道:“弟子謝先生吉言!” 鬼谷子又嘆一聲:“既占此花,你的名字需改一字?!?/br> “懇請先生為弟子改之!” “將‘賓’字改為‘臏’字,或可使你有所進取?!?/br> 玉蟬兒納悶,小聲問道:“先生,‘賓’字改為‘臏’字,如何就能進???” “此為天機?!?/br> 孫臏再拜:“弟子謝先生更名!” 鬼谷子略頓一時,話中有話:“孫臏,你與龐涓同朝事主,凡事當要多個心眼!” 孫臏叩道:“弟子記下了!” 鬼谷子在幾案下面摸出筆,玉蟬兒遞上墨水。鬼谷子提筆在一塊絲帛上書寫一時,裝入一只錦囊中,封好,遞給孫臏:“老朽予你錦囊一個,垂危關頭,當可啟之!” 孫臏雙手捧過錦囊,泣淚叩首:“弟子謝先生寶囊!” 鬼谷子凝視孫臏,良久,緩緩說道:“孫臏,你可以走了!”說罷起身,徑入洞中。 孫臏朝鬼谷子的背影連拜數拜,失聲泣道:“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