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6章| 龐涓乘龍喜連喜 魏王貪才禮聘賢
初秋時節,微風徐來,吹動一池荷葉。 荷花池邊的涼亭下,魏惠王躺在一張搖椅上,雙眼閉合。毗人守在一邊,也在打盹。兩個宮女侍奉于一側,一個輕輕晃動搖椅,另一個手拿蒲扇,一為扇風,二為驅趕可能sao擾的飛蟲。 迷迷糊糊中,魏惠王乍然看到龐涓走過來。 魏惠王欠身,笑道:“龐愛卿,來來來,坐寡人身邊?!?/br> 龐涓一句話不說,臉色陰郁地走到跟前,兩膝跪地,兩眼泣淚:“臣叩見王上!” 魏惠王驚道:“龐愛卿,你??你為何流淚?” 龐涓再拜后泣道:“王上,臣是??是來向王上辭??辭行的??” 魏惠王大急,一把扯住龐涓衣角,聲音都變了:“辭行?愛卿欲至何處?” “秦國?!?/br> 魏惠王震驚:“這??這如何能成?龐愛卿,寡人待你不薄,愛卿為何心存二志呢?” 龐涓應道:“常言說,鳳凰棲高枝,蛟龍歸大淵。王上雖然待臣不薄,可魏國已如強弩之末,難成大事。秦國如日中天,將來必成王業。秦公多次使人求聘,王上所賜,秦公不僅一樣不缺,且還承諾封疆分土。在臣來說,封疆分土倒在其次,成就王業,才是臣此生所愿哪?!?/br> 魏惠王急道:“寡人也想成就王業,愛卿不能走,寡人也想成就王業??!” 龐涓幾番搖頭:“王上想高了。王業上秉天命,下合地理,中承民意,非王上所能成就?!痹侔萑?,緩緩起身,“這些日來王上對臣多有恩寵,臣只有來世再報了?!毖杂?,拔腿就走。 魏惠王大急,死死扯住龐涓衣袍,大叫道:“龐愛卿,你不能走哇!龐愛卿??” 龐涓拔出寶劍,割斷衣袍,兩腿一縱,騰空而起,飄然西去。眼見龐涓越飄越遠,魏惠王急出一身冷汗,拔腿狂追,邊追邊喊:“龐愛卿,龐愛卿,龐愛卿——” 魏惠王緊追不舍,不防腳底一滑,一跤跌地。魏惠王掙扎欲起,卻怎么也爬不起來。魏惠王無望地看著漸成黑點的龐涓,聲嘶力竭地大叫:“龐愛卿——” 魏惠王正自絕望,忽聽有人叫他:“王上!王上!” 魏惠王睜開眼睛,忽見眼前并無龐涓,只有毗人與兩個宮女跪拜于地,模樣惶急。魏惠王打了個怔,朝四周巡看一遍,緩緩噓出一口長氣。 毗人小聲道:“方才王上一直呼叫龐愛卿,龐愛卿怎么了?” 魏惠王拿衣袖擦拭一把額上的汗珠,再次閉目:“沒什么,寡人夢到他了?!?/br> 宮女起身,再次輕輕搖動躺椅。 魏惠王又躺一時,不敢再睡,抬頭問道:“后晌可有大事?” 毗人應道:“王上原說去東湖蕩舟,臣已安排好了?!?/br> 魏惠王搖頭:“不蕩舟了。擺駕相國府?!?/br> “臣領旨?!?/br> 一個時辰之后,魏惠王擺駕出宮,一行人馬前呼后擁,浩浩蕩蕩,徑至相國府門前。早有使臣報信,惠施迎出府門叩拜,被魏惠王一把扯起,攜手步入客堂,見過君臣之禮,各自入席。 魏惠王輕啜幾口清茶,不由得將午后之夢從頭至尾細述一遍,末了嘆道:“唉,惠愛卿,你說這??寡人怎會做此噩夢呢?龐愛卿也是,說走就走,竟是一點兒也不顧念君臣情分。寡人拉他衣袍,他還割袍斷義?!?/br> 惠施正襟危坐,微閉兩眼,靜靜傾聽。 魏惠王一口氣講完,見他仍舊一言不發,急道:“惠愛卿,你倒是說話呀!寡人常聽人說,夢是先兆,你說這??有朝一日,龐愛卿會不會真的學那公孫鞅和公孫衍,辭別寡人,投奔秦人呢?” 惠施微微一笑,輕輕搖頭。 魏惠王長出一口氣,仍有點兒放心不下,眼望惠施:“龐愛卿之才,可追吳起。先君文侯自得吳起,雄霸天下數十年。寡人好不容易得到龐愛卿,無論如何,不能讓他生出二心才是?;輴矍?,你抽空可去望望龐愛卿,探探他的口風。無論龐愛卿有何要求,你都要奏報寡人?!?/br> 惠施睜開眼睛,盯住惠王:“我王真想留住龐涓,使他不生二心嗎?” 魏惠王急道:“這能有假?沒有惠愛卿,寡人食不甘味;沒有龐愛卿,寡人睡不安穩哪!” “既然如此,臣有一策,可留龐涓之心?!?/br> 魏惠王喜道:“哦,愛卿快說,是何良策?” “招他為婿?!?/br> 魏惠王一愣,似是沒有反應過來。 “王上若是以公主賜婚,龐涓就是王室貴婿,躍身國戚。秦公縱使金玉滿堂,想必他也不會動心了?!?/br> 魏惠王總算明白過來,重重點頭:“愛卿此策,倒是絕妙。只是,按照慣例,公主當嫁君侯,龐涓雖說有才,出身卻賤,這??” 惠施笑道:“周室禮樂早已崩潰,王上不必因循守之。再說,王上已經守制了呀。如果臣沒有記錯的話,王上在出招賢榜時,曾明詔天下,凡能退敵者,封大將軍,封萬戶。依龐涓之功,當有此封,王上何不??” 惠施打住話頭。 魏惠王沉思良久,拍腦門道:“怪道有此驚夢!是哩,公孫鞅建下尺寸之功,秦公卻封以商地。龐愛卿有大功于魏,寡人何吝之有?惠愛卿,你看這樣如何,寡人明日即頒詔令,封龐涓為武安君,食邑黃池,賜婚公主,擇日成親?!?/br> “王上圣斷?!?/br> 魏惠王低頭思慮有頃,越想越覺順暢,咧嘴笑道:“嗯,上朝一家人,上陣父子兵。寡人有此愛婿在側,何憂天下刀兵?” 惠施眉頭微皺,正欲勸諫,猛見惠王沉住面孔,若有所思地望過來:“惠愛卿??” 惠施抬頭:“臣在?!?/br> “這樁好事,不過是寡人一廂情愿,不知龐愛卿可有此意?” 惠施笑道:“此等美事,龐涓身為人臣,焉有不從之理?” 惠王連連搖頭:“話不能這么說。尋常姻親,不算大事,龐愛卿卻是不同。萬一龐愛卿另有所愛,寡人豈不是強人所難了嗎?” “王上既有此意,臣保媒?!?/br> “好好好,”魏惠王連說三個好字,“此事托給愛卿了?!甭灶D一頓,“只是??” “王上還有何慮?” “寡人身邊,及笄公主有兩個:一是瑞梅,夫人所生,年方二八;二是瑞蓮,妃所生,年方十五。依愛卿之見,寡人賜婚何人,方為合宜?” “王上可賜婚瑞蓮公主?!?/br> 魏惠王略顯驚訝:“兩位公主皆是寡人心肝,愛卿為何嫁幼不嫁長?” “回稟王上,公主有蓮,龐涓有水。蓮得水而生,水因蓮而貴。涓蓮婚配,相得益彰,是天作之合?!?/br> 魏惠王美美地捋了一把胡須:“嗯,此事可以定下,煩勞愛卿張羅?!?/br> “臣領旨?!?/br> 接下來的半月里,魏惠王連頒兩道詔令,龐涓如同做夢一般,先是封疆晉爵,龐府改換門庭,成為魏國第一個異姓君侯,后是魏王賜婚瑞蓮公主,惠相國保媒。 龐涓大婚之日,莫說是大梁,整個魏國也都震動了。各邑守令、諸府官員、世族大戶、豪強大賈等,無不收到一張由龐涓親自簽具的絲緞請柬,紛紛具禮致賀。武安君府前鑼鼓喧天,車馬如流,更有看熱鬧的,送禮的,幫忙的,維護秩序的,將遠近幾條大街堵了一個嚴實。 卻說淳于髡辭別陳軫,渡河水來到宿胥口,在老鎮上游玩幾日,偏巧遇到衛國一個相識,受邀又至帝丘小住月余,又到宋地定陶賞玩一些奇珍,方才重返魏境,自大梁東門入城。 適逢龐涓大婚。 淳于髡行至宮前街,越走越是艱難,后來竟是動彈不得。 淳于髡跳下軺車,攔住一個老人:“請問老哥,發生何事了?” 老人將淳于髡上下打量一番,連連搖頭:“唉,連這等大事你也不知,看來客官必是外地來的!告訴你吧,今日武安君大喜,整個大梁連地皮都動了,好個鬧猛喲!客官要想看熱鬧,這就趕去??凸偃粢s路,還是趁早掉頭,繞道走吧!” “武安君?”淳于髡頗是驚訝,“魏國不是只有安國君嗎?” “呵呵呵,”老人笑道,“你說的是老皇歷嘍!陛下剛剛頒下詔命,晉封大將軍為武安君,今又賜婚,武安君府,雙喜臨門,整個大梁都動起來了!” “再問老哥,武安君新婦是哪家女子?” “哪家女子?”老人慨嘆一聲,“哪家女子能有這般洪福?” 淳于髡笑道:“難道他娶了天仙不成?” 老人也笑出來:“不是天仙,也差不多哦?!睖惤徊?,“武安君所娶新婦,不是別個,乃當今陛下的千金公主!”咂舌幾聲,“嘖嘖嘖,老漢我七十有三,也算是年逾古稀,似今日這種排場,真還是第一次遇上!” 淳于髡點點頭,沖老人抱拳道:“謝老哥嘍!” 別過老人,淳于髡將軺車趕至街邊一家客棧,讓小二安排一間房舍,略一思索,脫下游士衣冠,從隨身箱包中取出一套叫花子衣穿上,亮出油光可鑒的大腦殼子,空了兩手來到街上。 淳于髡隨人流走到武安君府前,見新人早被迎入府中,看熱鬧的人流開始消散,各路賀客紛至沓來,在府前停車卸馬,手持請柬,箱抬賀禮,熙熙攘攘,嘻嘻哈哈,相跟著走進府門。 淳于髡跟在兩個賀客后面徑走過去。府門兩側各站幾個負責禮儀的門人,但有客來,就將腰身彎成九十度,笑臉迎送,同時驗看請柬和禮單,唱報:“馬空大人賀金二十,白璧一雙;黃池令夜明珠一顆;御史大人珍珠一串,瑪瑙手鐲一對;太史大人青玉獨角獸一只;鄴城令賀金五十兩??” 府門后面擺著兩張黑漆幾案,后面各坐一位主簿,一邊聽著門人的唱報,一邊在竹簡上輪流書寫。因賀喜者太多,他們的兩手幾乎是一刻不停,連額角上的汗珠也顧不上揩去。 淳于髡大搖大擺地抬腳就進,卻被站在首位的門人攔住。 門人小鞠一躬,客氣地笑道:“老丈留步?!?/br> 淳于髡圓睜兩眼,似是不解地瞪著他:“留步?留步如何吃到喜酒?” 門人又是一笑,從袖中摸出一枚銅幣,遞過來道:“前面有家客棧,老丈可將這枚銅幣拿去,若要吃酒,就到那兒吃去?!?/br> 淳于髡接過銅幣,反復驗看半日,冷笑一聲:“真是狗眼看人低。老朽要吃的是喜酒,你卻拿這個打發,當老朽是叫花子呀!”說著隨手一拋,將那枚銅幣扔在一丈開外的磚地上,“啪”地發出一聲脆響。 淳于髡一驚一乍,呵斥門人,頓時引來一群看客。前后趕到的賀客也都紛紛止步,觀望這場熱鬧。 因是大喜之日,門人雖遭辱罵,卻也不敢還口。眾門人見狀齊圍上來,將淳于髡上下左右又是一番打量,確認他是趕來鬧事的乞丐,遂有門人陰起面孔,不冷不熱道:“老丈既是來吃喜酒的,可有請柬?” 淳于髡白他一眼:“老朽不遠千里趕來賀喜,何來請柬?” 那門人微微拱手:“武安君有令,無論何人,若無請柬,皆不得入內。老丈既無請柬,就請離開此地,免得鬧出尷尬?!?/br> “哈哈哈哈,”淳于髡仰天大笑數聲,“尷尬?老朽走南闖北,什么怪事都曾遇到,唯獨不知何為尷尬,今日有幸,倒是要見識見識嘍!” 聽他言語托大,眾門人又都吃不準了,一時僵在那兒,不知如何收場。早有門人報知家宰龐蔥。龐蔥一路小跑過來,將淳于髡一番打量,見他氣沉心定,斷非一般人物,遂趨前一步,揖道:“晚生龐蔥見過先生。請問先生尊姓大名?” 淳于髡也將龐蔥一番打量,眉頭一挑:“小伙子,老朽是誰并不重要。武安君今日大喜,老朽本欲討杯酒喝,卻被這幫門人攔住,掃去雅興,卻是可惱!” 龐蔥賠上笑臉:“這些下人有眼無珠,先生高人雅量,權且饒恕他們這次。但有得罪之處,晚生向先生賠罪,望先生莫與這些下人一般見識?!?/br> “嗯,”淳于髡微微點頭,“你年紀輕輕,嘴巴倒是乖巧??丛谀愕拿嫔?,老朽暫不與這幫下人計較了。至于喜酒,老朽這也無心喝了。不過,老朽有一句話,你可捎給武安君?!?/br> 龐蔥賠笑問道:“先生有何指教,晚生一定捎到?!?/br> “不不不,”淳于髡連連擺手,“此話與老朽無關。不久前老朽在宿胥口遇到武安君的一個故人,是他托老朽捎來的?!?/br> “一個故人?敢問先生,他是何人?” “陳軫?!?/br> “陳軫?”龐蔥心里一揪,急問,“他說什么了?” 淳于髡晃晃光腦殼子:“此人說:‘早晚若打噴嚏,便是陳軫惦念著你呢?!?/br> 話音落處,淳于髡一個轉身,晃著光頭,大步遠去。龐蔥驚愣有頃,似乎想起什么,急追幾步,揚手叫道:“先生留步!” 淳于髡頓住步子,轉過身來:“小伙子,你還有何事?” 龐蔥拱手道:“敢問先生如何稱呼?” 淳于髡微微一笑:“你可對武安君說,老朽是他朋友的朋友?!甭灶D一下,抬手指指光亮的禿頂,“還可告訴他這個?!?/br> 是夜,長庚西掛,玉兔東升,客人漸退,洞房花燭。龐涓喝高了,在白虎、龐蔥的架扶下搖搖晃晃地走進新房。 白虎扶龐涓席地而坐,揖道:“恩公晚安,白虎告退?!?/br> 龐涓一把扯住白虎的衣袖:“白??白兄弟,別??別走?!?/br> “恩公有何吩咐?” “什么恩公?”龐涓噴著酒氣大聲呵斥,“我龐涓在這世上只有兩個親人,一個是你,白虎兄弟,另一個??”手指龐蔥,“是我蔥弟?!甭灶D一頓,盯住白虎,“白虎兄弟,從今往后,你我之間沒有恩公,只有哥,只有弟。你是我的小弟,我是你的大哥,”又轉向龐蔥,“還有你,你倆都是小弟,一個是堂弟,一個是義弟。堂弟、義弟,都是龐涓親弟,武安君府就是兩位小弟的家。龐蔥不說了,白虎兄弟何時若來,拔腿只管來。何時要走,抬腳盡管走,不必拘禮。大哥心里有苦,先找你們訴。大哥若有好事,先與你們分享?!?/br> 白虎、龐蔥雙雙跪下,泣道:“大哥??” 龐涓一手拉起一個:“看看看,都是爺們兒,哭個什么?來來來,今日大哥人生得意,當與二位兄弟分享?!鞭D對侍女,“拿酒來,我們兄弟三人再飲一壇?!?/br> 白虎看一眼龐蔥,揖道:“大哥,來日方長,這一壇美酒,且待明日再飲。今日是大哥良宵,花好月圓,我們做小弟的就不打擾了?!?/br> 龐蔥小聲道:“大哥,夜已深了,嫂夫人還在洞房里候著呢!” 聽到嫂夫人,龐涓點頭:“好好好,兩位小弟既有此說,此酒留待明日?!?/br> 二人再次揖過,轉身退出。 龐涓起身,歪歪斜斜地送出幾步,又被白虎、龐蔥扶回,強按他坐下,再次退出。 龐涓似是想起什么,抬頭叫道:“蔥弟,聽說下午有人在門口鬧騰,可有此事?” 這個大好時辰,龐蔥哪里肯說實情,隨口支吾道:“哦,沒??沒什么,不過是個禿頂老頭。大哥晚安,小弟告辭?!?/br> 龐蔥轉身欲走,龐涓卻道:“慢!”撓頭思索一陣,轉向白虎,似是自語,又似是問他,“禿頂老頭?會是誰呢??” 白虎轉問龐蔥:“此人可是五十多歲,身材高大,方臉,高鼻梁?” 龐蔥點頭:“正是。穿一身丐服,想來討盞喜酒?!?/br> 白虎轉向龐涓,笑道:“小弟認識此人,復姓淳于,單名髡,是聞名列國的滑稽游士,多年前曾被聘為稷下先生,這種事情,也只有他干得出來?!?/br> “呵呵呵,”龐涓笑道,“若是此人,大哥也曾聽人說起過。幾年前他替燕公求聘大周公主,在洛陽斗敗jian賊陳軫呢!這是高人,待過幾日,白兄弟邀他來府,大哥請他將這喜酒喝個夠?!?/br> 白虎答應下來,與龐蔥再次別過。 龐涓回到內室。兩名侍女過來,為他脫去新郎服,換上褻衣。許是酒精仍在作用,龐涓感到胸中一陣燥熱,吩咐侍女打開窗戶。 秋夜清涼,僅穿一襲褻衣的龐涓被外面的冷風一吹,情不自禁地打個寒戰,繼而是一聲響亮的噴嚏。 走出數十步開外的龐蔥聽到這聲響亮的噴嚏,心頭一凜。 大婚之后的第三日,龐涓召來龐蔥,將大婚之日所收禮金細細盤點,共得一千二百金,余為玉石珍寶。龐涓吩咐龐蔥,將所有珍寶變賣,又得千金。龐涓留二百金交給龐蔥,讓他照管府中日用,將余金再次轉交李將軍,令他向列國購買軍糧。 龐涓趁大婚之機廣發請柬,大收賀禮,早在朝野引起非議。然而,當大家得知所收賀禮悉數用于軍餉時,朝野無不震動。這日散朝,魏惠王特別留住惠施,邀他來到后花園中,在他最是喜愛的涼亭下相對而坐。 “惠愛卿,”魏惠王不無感嘆道,“聽聞龐涓將大婚賀禮用于軍餉,寡人這心里五味雜陳哪,寡人樂呀!不瞞愛卿,前番寡人賜他五百金,被他用去購買糧餉,寡人心里還在打鼓,以為他不過是做做樣子,收買人心?,F在看來,龐愛卿才是真心愛軍之人哪,當年吳起也不及呀,寡人錯看他了!” “是王上鴻福!”惠施也是贊嘆,“武安君治軍有方,一心為國,確為大將之才。只是,眼下國庫無存,民心不穩,軍餉一事關系重大,單靠武安君一人東拼西湊,不為遠謀?!?/br> “愛卿所言甚是?!蔽夯萃跏兆⌒?,點頭應道,“寡人特別留你,為的也是此事。寡人問你,可有長遠之計?” “長遠之計在于農桑,但興農振桑,非一日可成。今年大災,民無所積,國無所儲,臣以為,權宜之計是舉國節儉,詔令大戶人家仿效武安君,有款捐款,有糧捐糧,舉國一心,共渡國難?!?/br> “愛卿此策甚好!”魏惠王略一思忖,轉對毗人,“毗人,節儉之事,就從寡人做起。自明日始,寡人每日減去一餐,每餐一葷一素。王后及所有嬪妃,膳食比照寡人,月供減半?!?/br> 惠施起身叩道:“王上身先,臣民必起而效之,難關可渡矣!” “唉,”魏惠王長嘆一聲,“回想過去那些時日,寡人如同做夢一般。自得愛卿,寡人也似心明眼亮,不再糊涂了。愛卿治國有術,卻不能治軍,寡人為此夜不成寐。不想天佑寡人,恰在此時,龐愛卿揭榜應聘,使寡人得償所愿,盡攬天下能臣。寡人雖得龐愛卿,但仍有擔心,惠愛卿此番保媒成功,寡人才算卸去心事,高枕無憂矣?!?/br> 惠施正欲說話,當值內臣走過來,叩道:“啟稟王上,游士淳于髡求見!” “淳于髡?”魏惠王略怔,“這個老滑稽不是在為老燕公跑腿嗎?傳話給他,就說寡人正在議事,讓他改日覲見?!?/br> “臣領旨!” 惠施伸手止住,抬眼望向惠王:“王上,據臣所知,淳于子已于去歲離開燕國,游樂于邯鄲。今日到此,想必是受趙侯所托,為睦鄰而來?!?/br> “哼,”魏惠王臉色陡變,“這個趙語,寡人一向對他不薄,他倒是好,看起來唯唯諾諾,關鍵時刻卻是歹毒。寡人襲衛,他結齊聯韓,與寡人作對;秦、齊來襲,他趁火打劫,兵犯朝歌。仗打敗了,他又想著求和。天下的便宜事,全都讓他算計盡了!” “王上息怒,容臣一言?!?/br> “愛卿請講?!?/br> “王上,上述諸事怨不得趙侯。據臣所知,趙國實權盡在奉陽君手中,奉陽君與秦人關聯甚密,此番兵犯朝歌,必系奉陽君之意!臣請王上斟酌?!?/br> 魏惠王沉思有頃,轉對毗人:“宣淳于髡書房覲見!” 毗人叩道:“臣領旨!” 送走惠施,魏惠王即到御書房,屁股剛剛落席,又覺不妥,起身到銅鏡前正了正衣襟和王冠,走出大門,站在門前臺階上,抬頭望向門前花徑。不一會兒,就見毗人引淳于髡穿過林子,徑走過來。 看到淳于髡的鮮亮光頭,魏惠王心里一樂,呵呵笑著步下臺階。 見惠王降階相迎,淳于髡跪地叩道:“草民淳于髡叩見魏王!” 魏惠王疾步上前,扶起他道:“淳于子請起!” 淳于髡拱手謝道:“草民賤軀,何勞魏王遠迎!” “呵呵呵,”魏惠王笑過幾聲,“淳于子大名,寡人久聞。淳于子光臨,寡人聞報已遲,倉促之間,未及遠迎,還望淳于子海涵!淳于子,請!” “魏王先請!” 魏惠王攜住淳于髡之手,并肩走上臺階,步入書房,分賓主坐定。 毗人沏茶后退出。 魏惠王指茶禮讓:“淳于子,請用茶?!?/br> “謝魏王香茗?!贝居邝斩瞬璞p啜一口,驚道,“敢問魏王,此謂何茶?” 魏惠王亦啜一口,緩緩說道:“此茶產于王屋山斷腸崖,每年清明時節,由寡人親使玉女百名,啟朱唇含之,是謂玉女茶?!?/br> “嘖嘖嘖,”淳于髡忙將鼻孔湊近茶杯,連嗅數下,慨嘆,“如此香艷之茶,草民一氣牛飲,豈不是暴殄天物了?!?/br> “呵呵呵,”魏惠王樂了,“駿馬當配金鞍,名士當喝香茗。淳于子乃天下名士,非此茶不能般配也!” “魏王羞殺草民了!” 魏惠王直奔主題:“聽聞淳于子學識淵博,智慧過人,這些年來游走列國,救急解難,美名播揚天下,此番不辭勞苦,奔波至魏,可是受人所托,解人所難來了?” “魏王圣明,”淳于髡捋下胡須,晃起光頭,“草民兩條賤腿,一日不走路腳底就會發癢,是以草民要不斷游走;草民這張笨嘴,一日不說話舌根就會發僵,是以草民要不停說話;至于有人傳揚草民救急解難,純屬溢美之詞,草民因要仗之混口飯吃,也就聽憑他們說去?!?/br> “哈哈哈哈,”魏惠王大笑幾聲,“好說辭??!早聞淳于子言辭幽默,是滑稽游士,今日一見,實非虛傳哪!” 淳于髡又啜一口香茶,抬頭道:“是草民口無遮攔,讓魏王見笑了?!?/br> “呵呵呵,”魏惠王笑道,“還是口無遮攔的好!寡人耳邊不缺唯唯諾諾,缺的就是先生這口無遮攔。淳于子,你還沒回寡人的話呢。此番使魏,可是受人所托,解人所難來了?” “不不不,”淳于髡連連搖頭,“眼下并無戰事,天下太平,各家宮廷鶯歌燕舞,何人有難?不過,草民來此,受人所托卻是真實?!?/br> “敢問淳于子受何人所托?” “趙侯?!?/br> “呵呵呵,”魏惠王不無得意地揚下手,“寡人早就料到了。說吧,既然不為求情而來,趙語還有何事勞動淳于子?” “趙侯感激魏王大恩,托草民致謝來了!” “致謝?”魏惠王怔了,“寡人敗他于朝歌,斬他萬余,俘他數千,他不來復仇,倒還致謝?” “對對對,”淳于子連連點頭,“趙侯正為此事致謝?!?/br> “請言其詳!” “魏王有所不知,當初奉陽君請旨出兵,趙侯一千個不樂意??煞铌柧灰夤滦?,咆哮朝廷,趙侯出于無奈,這才準奏。魏王大敗奉陽君于朝歌,差點兒擒他于馬下。奉陽君灰頭土臉,一路逃回邯鄲,連續數日不敢上朝。趙侯心中竊喜,卻又不便表露,只好暗托草民向魏王致謝?!?/br> “哈哈哈哈,”魏惠王又是幾聲笑,“聽你這么說來,是寡人錯看趙語了。淳于子何時回去,請轉告趙侯,就說寡人說了,前面舊賬一筆勾銷,他那幾千殘兵敗將,也請淳于子一并捎回?!?/br> 淳于髡起身,行三拜大禮:“草民代這些被俘的趙人妻女,叩謝魏王體恤大德!” “好吧,”魏惠王正正衣襟,“你這幾拜寡人收下。淳于子請起,寡人還有大事請教?!?/br> 淳于髡再拜后起身,重回幾前坐下,抱拳道:“魏王有何大事,盡可告知草民,草民知無不言?!?/br> 魏惠王抱拳還禮,緩緩說道:“魏國地處中原,西有強秦,東有富齊,北有悍趙,南有蠻楚,更有韓、燕、中山、衛、宋環伺于側,處境尷尬。寡人自承大統以來,食不甘味,夜不安寢,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唯恐有所閃失,辱及列祖列宗。淳于子是大賢之才,定有良策興我大魏,寡人懇請淳于子賜教!” “賜教不敢。草民以為,魏王所慮,無非二字?!?/br> 魏惠王身子趨前:“什么字?” “人才!” 魏惠王微微點頭:“請淳于子詳解!” “自古迄今,得人才者,得天下。治國安邦,首在人才。昔日文侯之時,文用翟璜、魏成子,武用吳起、樂羊,更拜卜子夏、段干木、田子方為國師,朝堂之上,名士濟濟,數年而有大治,獨霸天下數十載,列國無與爭鋒?!?/br> “先生所言極是!”魏惠王連連點頭,“不瞞先生,徐州相王時,田因齊羞辱寡人國無賢才,后又引兵犯境,也是欺寡人朝中無人。不想寡人身邊也有二人,一是惠子,一是龐子,反倒令他田因齊引火燒身,自取其辱。先生游歷列國,所見甚廣,不知寡人身邊這二位愛卿,可算人才?” “哈哈哈哈!”淳于髡爆出一聲長笑。 “哦?”魏惠王大是驚愕,“淳于子何故長笑?” “草民非笑二人,是笑大王!” 魏惠王心頭一沉,面上依舊掛笑,只將身子略向后仰:“寡人有何好笑之處?” “大王久居深宮,不知外面變化。若此二子也算人才,天下豈不是人才泛濫了嗎?” 兩位大賢遭他這般蔑視,魏惠王臉上掛不住了,斂起笑容,咳嗽一聲,語氣嚴厲許多:“聽聞淳于子是天下名士,寡人這才洗耳恭聽。不想淳于子并無名士風范,滿口亂語,辱我朝中大賢,卻是可嘆!請問淳于子,天下學問過惠子者,可有幾人?” “就草民所知,”淳于髡侃侃言道,“天下士子賢過惠子者,比比皆是?;葑映置麑嵵摀P名于外,但他在游歷稷下時,竟被一個叫公孫龍的后生駁了個啞口無言。在稷下學宮,學問如公孫龍者數以百計??v觀天下,大賢之才并不在稷下,而在鄉野僻壤。宋有莊周,鄒有孟軻,齊有隨巢子,此三子,皆為飽學之士,各有建樹,可稱天下大賢。名山大川之中更有隱士、高人不計其數。別的不說,單是終南山的寒泉子、云夢山的鬼谷子,皆有扭轉乾坤之才,比惠施不知高出多少!” 魏惠王心頭冷冷一笑,暗自忖道:“哼,天下之才,若論學問,勝過惠子者,自有許多??蛇@老滑稽有所不知的是,公孫龍之流,只會夸夸其談,孟軻、隨巢子學問雖大,志向卻遠,所論過于空泛,于寡人并不實用。莊周之才,多為養生之論。至于高人、隱士,無不以修仙煉道為畢生所求,縱有才識,也只想付諸山林,不肯予我。唯有眼前這個惠子,既能講學問,又能切中時弊,頗稱我心。也罷,此話且不點破,看這光頭還有何語?”想到此處,抬頭再問,“天下善戰過龐子者,又有幾人?” 淳于髡再爆一聲長笑,身子前趨:“草民敢問大王,龐涓師從何人?” “云夢山鬼谷子!” “大王可知鬼谷子身邊尚有多少學生?” 這倒是魏惠王未曾想過的,當即搖頭:“寡人不知?!?/br> “這就是了?!贝居邝栈螏谆喂忸^,“別的不說,單是修習兵學的亦非龐涓一人。據草民所知,龐涓師從鬼谷子僅三年,所學不過皮毛而已?!?/br> 魏惠王倒吸一口涼氣:“聽淳于子之言,云夢山中難道還有勝過龐愛卿的?” “這個自然。別的不說,天下兵圣孫武子的六世玄孫孫賓,此時就在山中,與那龐涓一道修習兵學。據草民所知,谷中諸人,唯有孫賓得到鬼谷子絕學,是橫掃千軍之才!” 魏惠王朝淳于髡拱手揖道:“聞先生之言,魏罃眼界大開。魏罃孤陋寡聞,適才冒犯先生之處,還望先生海涵!” 淳于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