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爭函谷秦公謀魏 占草花龐涓出山
下英才?” “天下雖大,英才卻是屈指可數,不僅王上想得,列國君主也都想得。齊公在臨淄設稷下學宮,秦公在咸陽辟東來街,皆為爭奪人才?!?/br> “學宮也好,東來街也罷,皆未體現尊賢重才。這樣如何?寡人在大梁設立招賢館,列國士子凡有愿意赴魏的,無論在此長住短停,一切吃用全免。若是愿意留下,寡人就量才錄用。若是不愿,寡人就發給盤纏,禮送出境?!?/br> “王上,”惠施長揖至地,“誠能如此,天下士子必紛至沓來,王上何愁將兵乏才?” 魏惠王誠聘將才的詔書迅速被制成榜文,張貼在魏國各個城邑。 這日再次輪到龐涓與孫賓下山購糧。二人剛至宿胥口,就見多人圍在告示墻前觀看。龐涓曉得不是通緝他的,便加快步子擠至墻前,細讀榜文,怔了。 墻上并列兩張榜文,一張是九月初九魏國遷都大梁,另一張是新都大梁開設招賢館,誠聘天下賢才。 孫賓趕到,見他一副癡癡的樣子,笑道:“賢弟,看到什么了,這么著迷?” 龐涓回過神,一把扯開孫賓:“走吧,不過是些無聊的事兒,跟咱沾不上邊?!?/br> 二人又逛一時,見天色昏黑,便尋了客棧安歇。 翌日晨起,二人辦過貨物,龐涓也不似從前那樣自己扛挑,而是請來兩個腳力,將購到的粟米等物分作兩擔,讓他們分別挑了,他和孫賓則袖起兩手,不遠不近地跟在后面。 龐涓本是多話之人,一路上竟是無話,低了頭默默走路。眼看就要走到鬼谷,連孫賓這樣沉穩的人也有點憋不住了,撲哧笑道:“賢弟,你好像有啥事兒?” 龐涓應道:“沒啥事兒?!?/br> “打昨晚到現在,賢弟像是變了個人,怎能說是沒啥事兒?” 龐涓放慢腳步,對走在前面的兩個腳夫道:“二位兄弟,留步?!?/br> 兩個腳夫停下來,放下擔子,回望龐涓。 龐涓從袖中摸出四枚刀幣,打發二人回去。 望著兩人走遠,龐涓這才坐到石頭上,對孫賓道:“孫兄,你算算看,你我進山,滿三年了吧?” “是滿三年了?!睂O賓點頭道,“記得我們是中秋節前進山的,眼下已是九月?!?/br> 龐涓似乎并未用心去聽孫賓的答話,顧自說道:“你說,我們整日在這谷里,一天到晚要么讀書,要么靜坐,難得見上先生一面??v使見面,先生也似沒有話說??磥?,要學兵法,在這谷里??”打住話頭。 孫賓怔了一下,想到告示墻的事,撲哧笑道:“賢弟何說此話?莫不是昨日在宿胥口看到傷感之事了?” “與那個無關?!饼嬩刚酒鹕碜?,“辰光不早了,走吧?!闭f著走到貨擔前,選一副重的挑在肩上,徑自走去。 孫賓也就挑起另一副,跟在后面。 接后數日,龐涓心事重重,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九月既望,月上東山。 鬼谷四子吃過晚飯,躺在草舍外的草坪上,正自欣賞圓月,張儀眼尖,小聲叫道:“快,先生來了!” 眾人起身,果見鬼谷子與玉蟬兒、童子一道,打小路徐徐走來。 四人跪叩于地,齊道:“弟子叩見先生!” 鬼谷子在他們跟前盤腿坐下:“坐坐坐,蟬兒、童子,你們也都坐下?!?/br> 眾人圍定鬼谷子坐下,眼巴巴地望著他。 “你們看著我干什么?”鬼谷子笑道,“今晚為季秋之望,月明星稀,云淡氣清,大家理應共賞明月才是!” 眾人齊笑起來,各自紛紛抬頭,觀賞明月。 賞有一會兒,鬼谷子轉對童子:“小子,去,拿老朽的琴來?!?/br> 童子起身奔向草堂,不一會兒,抱著一把老琴走來。谷中三年,四子從未見過鬼谷子彈琴,也沒人見過他的這架老琴,無不驚奇,尤其是擅長琴藝的張儀和玉蟬兒,更將脖子伸得老長,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鬼谷子。 鬼谷子望著明月,徐徐調弦,說道:“今夜月光澄明,更勝昨日。老朽特別為這明月彈奏一曲?!痹捯袈涮?,琴弦已動,琴聲蕩起。 童子閉起兩眼,豎起耳朵。玉蟬兒也將兩眼閉合,用心感受。 鬼谷子彈得很慢,只是偶爾抬一下指頭,輕輕落下。在四子看來,鬼谷子似乎不是在彈琴,甚至他已將琴忘了。 漸漸地,他們也把琴忘了,甚至把眼前的鬼谷子忘了,各自閉目,陷入琴聲帶來的冥想。 玉蟬兒在不知不覺中,眼前豁然一亮,但見一輪明月掛在天上,幾朵白云朝明月徐徐飄來,又漸漸飄去。在白云的襯托下,月亮走得很快。一群大雁飛到身邊,徐徐落下,近得她幾乎可以伸手觸摸。山風吹來,一陣又一陣。一棵桂樹正在盛開,桂花的清香一陣陣傳來,沁人肺腑。溪水流過山澗,澗水邊,一只山獾兩耳豎起,探頭探腦,突然猛地躥往一片樹叢。是一片松林,松鼠竄上竄下,一刻不停地收拾松子,準備過冬。楓葉紅如鮮血,在風中沙沙作響,一片紅葉在秋風中飄然落下,旋飛著飄到她的前面。眼看就要旋到她的臉上了,她本能地伸手,欲將紅葉接到手中,卻什么也沒有接到。 玉蟬兒乍然一驚,睜眼觀看,眼前根本沒有紅葉,只有鬼谷子微閉兩眼,仍在緩緩彈琴。玉蟬兒正自驚異,忽聽龐涓嗖的一聲躥起,口中大喝:“哪里走?” 鬼谷子陡然一震,琴聲戛然而止。眾人皆吃一驚,各從恍惚中醒來,紛紛將目光盯向龐涓。龐涓這才明白過來,看到自己的怪樣,臉上一陣尷尬,苦笑一下,回到原地坐下。 鬼谷子將琴推到一邊,望著龐涓淡淡一笑:“龐涓,你看到什么了?” 龐涓囁嚅道:“弟??弟子沒??沒有看到什么?!?/br> 鬼谷子緩緩說道:“你看到了。你看到一條大蟲?!?/br> “先生,”龐涓大驚,“你??你怎么知道?” 鬼谷子笑道:“老朽說得對否?” 龐涓大是嘆服,連連拱手:“弟子果是看到一條大蟲,正欲將其縛住,大蟲卻轉身逃了。弟子一急,沖上前去就要擒它,不想卻??驚擾了先生?!?/br> 鬼谷子盯住他又問:“除去大蟲,你還看到什么?” 龐涓料也瞞不過先生,只好說道:“弟子看到了眾獸逐鹿?!?/br> 鬼谷子笑道:“所以你要擒獲這只大蟲,騎上它逐鹿中原?!?/br> 龐涓起身叩道:“先生真乃神人,弟子所見所想,絲毫瞞不過先生?!?/br> “起來吧?!惫砉茸訑[手,“老朽不是君王,在這谷里,不要動不動就行大禮?!庇洲D向孫賓,“孫賓,你看到什么了?” 孫賓應道:“弟子看到秋風瑟瑟,一個老婦站在村口,正向遠處眺望?!?/br> “她在眺望什么?” “眺望她的兩個兒子。他們去為君上戍邊去了?!?/br> “望到了嗎?” 孫賓低下頭去,悲傷地搖頭:“他們已經戰死了?!?/br> 鬼谷子許久無話,有頃,轉頭望向張儀:“張儀,你呢?” 張儀應道:“弟子看到的只是一輪明月?!?/br> “明月上都有什么?” 張儀臉色一紅,垂下頭去,囁嚅道:“月上有??有棵樹,樹下有一女??女子,她??正在翩翩起舞?!?/br> 張儀的眼角瞄向玉蟬兒。 龐涓看得真切,譏諷道:“怪道張兄說話拖泥帶水,原來是從先生的琴聲里聽出美女起舞來了,在下佩服?!?/br> 張儀正欲懟他,鬼谷子轉向蘇秦:“蘇秦,說說你看到什么了?” 蘇秦略怔一下,拱手應道:“弟子看到許多東西,先是這山林,接后是許多宮殿,一個接一個,弟子想進去,可有人不讓。弟子無奈,徘徊在殿外的臺階前面??” “就這些了嗎?”鬼谷子問道。 “風很冷,嗯,還有烏鴉,一群又一群,在殿前飛旋?!?/br> 鬼谷子點頭,望向玉蟬兒。 不待鬼谷子發問,玉蟬兒笑著先發問道:“先生所彈何曲,堪稱天籟?” 鬼谷子亦笑一聲:“老朽興之所至,隨手彈來,哪里會有曲名?若是你定要起個名字,就叫它‘月光’吧?!?/br> “此名甚好,蟬兒可否習之?”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已知音,自可習之?!庇洲D對四人,“你們進谷已經三年,老朽未曾聽聞你們的平生大愿。今宵明月當空,何不各述己志,也讓老朽分享一二?!?/br> 四人面面相覷。 鬼谷子轉向孫賓:“孫賓,你先言之?!?/br> “回先生的話,”孫賓兩手拱起,“弟子所愿是:天下太平,政治昌明,耳不聞戰鼓之聲,目不睹烽火之警,眾生和睦相處,百姓安居樂業,各享天倫之樂?!?/br> 鬼谷子笑道:“此志可處圣道之境,不足以處當今亂世?!庇洲D向龐涓,“龐涓,你有何志,可否言之?” “回稟先生,”龐涓拱手應道,“弟子只有一志,就是留在谷中,隨侍先生?!?/br> 鬼谷子搖頭道:“此志是你特意說給老朽聽的,不是你的真心?!?/br> “先生責得是,”龐涓臉色漲紅,咳嗽一聲,緩緩說道,“弟子此生唯有一愿:輔佐天下明主,統領百萬雄兵,戰必勝,攻必克,威服列國,稱霸天下,建不世之功業,留英名于青史?!?/br> 鬼谷子微微笑道:“嗯,此志可處戰亂之世,你得逢其時了。不過,方今天下,列國紛亂,各國君主無不施展拳腳,或圖霸,或求存,依你之見,何國之君可稱明主?” 龐涓不假思索:“秦公?!?/br> “這么說,你若出山,是要輔佐秦公了?” 龐涓搖頭。 “你欲輔佐何國君上?” “弟子欲去輔佐魏王?!?/br> “良禽擇木而棲,名士擇主而仕。魏侯先棄公孫鞅,后棄公孫衍,可知其不會用人;秦謀河西,魏侯不知是計,卻妄自稱王,四鄰皆戰,結果喪師丟土,可知其不會審時度勢。既不會用人,又不會審時度勢,可知其不為明主?!?/br> “先生所言甚是?!?/br> “既然知其不為明主,為何還要輔之?” “弟子生為魏人,當為魏室盡忠?!?/br> “此亦非你真意?!?/br> “先生圣明。弟子愿佐魏王,原因有三。魏王不會用人,魏必無人,弟子必有馳騁之地,此其一也;魏國雄踞中原,四鄰皆戰,與龐涓秉性相合,此其二也;魏王先失公孫鞅,后失公孫衍,必生追悔之心,此時若得弟子,必全心全意,不生疑心,此其三也?!?/br> 龐涓一口氣說出三個響當當的理由,可見謀算之精。眾人聽了,無不吃驚,縱使鬼谷子,也似未曾料到,沉思有頃,方才點頭道:“嗯,此三因也算在理?!碧ь^望向空中,看到月入中天,起身道,“時辰不早了,你們歇息吧?!闭f罷,徑自走去。 玉蟬兒、童子起身,跟在鬼谷子后面,走向草堂。 張儀怔了,用肘頂了一下蘇秦:“蘇兄,你我尚未述志呢,先生這就走了?” 蘇秦長舒一口氣:“走了倒好。說實在的,真叫在下述志,在下都不知該說什么?!?/br> “太可惜了!”張儀瞥一眼龐涓,“在下倒是想好了,就等先生來問,誰知先生屁股一拍,竟是走人了?!?/br> “呵呵呵,”龐涓笑問道,“張兄既已想好,何不說來大家聽聽?” “說給龐兄想也無妨?!睆垉x亦笑一聲,“在下之志是:統領明主一人,指揮無敵將軍,戰必勝,攻必克,服列國,王天下?!?/br> 聽到張儀要指揮無敵將軍,龐涓愣怔半晌,方才長笑幾聲:“哈哈哈哈,張兄之志,果然是氣勢如虹。只是這君主一人與張兄,究竟是誰統領誰呀?” “嘿嘿,”張儀冷冷一笑,沉聲應道,“龐兄是明白人,何須在下說二遍?你們賞月吧,在下睡覺去了?!闭酒鹕碜?,拍拍屁股上的草葉子,轉身徑去。 龐涓又是一怔,望著張儀的背影叫道:“喂,姓張的,縱使你能統領君主,無敵將軍也不會聽你的!” 張儀已到草舍門口,回頭,再次嘿嘿冷笑兩聲,跨進屋中,將門“嘭”一聲關上。 龐涓略略一想,沖著張儀的草舍又是哈哈幾聲長笑:“在下明白了,想那君主必是個女流。那無敵將軍,便是張兄了?!?/br> 龐涓這話顯然帶有挑釁性質,好在這日張儀的肚量出奇之大,并未沖出房門與他較真。蘇秦、孫賓相視一眼,各自起身。 快要走到門口時,孫賓扭頭,關切地對龐涓道:“小半夜了,賢弟還不睡覺?” 龐涓起身回舍,在榻上輾轉反側,折騰約有小半個時辰,仍難入眠,索性起身下榻,推開房門,走到戶外。 時已子夜,月過中天多時了。龐涓在草坪上盤腿坐下,閉目養神,本欲將近日的紛亂思緒整理一番,不想卻是越理越亂。坐有一時,龐涓忽地爬起,沿門前小道緩緩走去。 不知不覺中,龐涓竟然走到草堂前面。也是機緣所至,龐涓驀然抬頭,看到遠處草地上竟也盤腿坐著一人。月光下面,那人一動不動,宛如一尊雕塑。 龐涓緊走幾步,見端坐的不是別人,竟然是鬼谷子。龐涓大奇,因為先生打坐,從來都是在洞中,似今日這般在月光下打坐,不僅他未見過,也未聽童子提起過。 離鬼谷子約十步遠時,龐涓擔心影響先生入定,便止步不前,遲疑一時,正欲轉身離去,先生開口道:“是龐涓嗎?” 龐涓近前,緩緩跪下,叩道:“弟子龐涓叩見先生?!?/br> “坐吧?!?/br> 龐涓盤腿坐下,盯住鬼谷子。 鬼谷子兩眼微閉,根本沒有看他。 坐有良久,鬼谷子一直不說話。 龐涓試探道:“夜靜更深,濕露下沉,敢問先生為何在這露天里打坐?” “老朽是在等你?!?/br> 龐涓驚得呆了:“等我?” “你不是來了嗎?” “我??我??弟子??”龐涓說不下去,哽咽起來。 “龐涓,老朽曉得你有心事,說吧?!?/br> “先生,”龐涓泣道,“弟子是??是想??” “你想下山,是嗎?” 龐涓改坐為跪,叩道:“弟子不孝,不該生出這般念想?!?/br> “是聚是散,皆是緣分。你想下山,下山就是了?!?/br> 龐涓再拜于地,泣道:“先生??” “聽你所言,可是想去魏國?” “先生圣明。前幾日弟子前往宿胥口,意外得知魏王徙都大梁,在大梁設立招賢館,正向天下招賢納士?!?/br> “是哩,眼下三國謀魏,魏國正值用人之際?!?/br> “三國謀魏?”龐涓驚道,“是哪三國?” “是秦、韓、趙三國?!?/br> “先生如何知之?” “知之即知之?!?/br> 龐涓吸一口氣,心中忖思:“此生得遇先生,真乃天賜機緣。今日看來,先生學問,依然高深莫測。一旦別去,就等于斷了求學之路。萬一先生還有寶物,我若錯過,豈不是抱憾終生嗎?” 想至此處,龐涓眼珠兒一轉,拱手問道:“先生,弟子雖然有意下山,可又覺得學業未就,下山之后萬一狼狽,豈不是有辱師門?弟子是以前思后想,是去是留,難有主見,還望先生點撥?!?/br> “你已得了吳起的用兵精要,若善用之,山外當是無人可敵,怎會有辱師門呢?” 聽出鬼谷子話中有話,龐涓暗吃一驚,急忙問道:“先生是說,山外無人可敵,在這谷內卻有勝過弟子的?” “是否有人勝過,你自己應該清楚?!?/br> 龐涓再忖:“弟子當然清楚。在此谷里,能夠與我交手的唯有孫賓。就眼下而言,他所知的,我無所不知。我所知的,他卻一絲兒不知,我們兩個,誰高誰下,已是擺明了的?!?/br> 忖至此處,龐涓信心十足,再次叩道:“弟子謝先生栽培。先生教誨之恩,弟子萬死不足以報。弟子父母雙亡,自進鬼谷,即視先生為父。弟子憂心的是,出山之后,山外驅馳不勝繁重,弟子若想再見先生,恐怕艱難。弟子??弟子是真的舍不下先生哪!”說到后面,竟哽咽起來。 “你有此心,老朽已知足了?!?/br> 龐涓擦拭一把淚水:“弟子謹聽先生之言,近日便下山去?!?/br> “下山之后,第一子該如何落下,你可心中有數?” “弟子欲去大梁求見魏王?!?/br> 鬼谷子搖頭。 龐涓大怔,急道:“弟子懇請先生點撥?!?/br> “先圣曰:‘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銓⒋搜灶嵉惯^來,或可成功?!?/br> 龐涓將老聃之言顛倒過來,喃喃有聲:“將欲張之,必故歙之;將欲強之,必故弱之?!?/br> 鬼谷子緩緩問道:“其中道理,你可明白?” 龐涓念詠一時,豁然開朗,拱手道:“弟子明白了,謝先生指點!” “你能明白就好?!惫砉茸泳従徠鹕?,作勢離開。 龐涓急道:“先生,弟子還有一請?!?/br> 鬼谷子復坐下來:“說吧?!?/br> 龐涓不無忐忑,小聲問道:“弟子下山,前路渺茫,能否得意,還求先生點撥?!?/br> “此系命數,”鬼谷子應道,“你既有求,老朽可以點撥。明日晨起,你到山中摘取山花一枝,老朽為你占一卦?!?/br> 龐涓叩道:“謝先生?!?/br> 許是過于興奮,許是睡得太晚,翌日龐涓醒來時,太陽已經升起老高。龐涓睡眼惺忪地在榻上發會兒怔,猛地想起先生所囑,不及洗漱,拔腿就朝山上走去。 “先生要我晨起摘花,日頭已出東山,快要照進這谷里了,我該抓得緊些才是?!饼嬩敢贿呄胫?,一邊加快腳步。 時入季秋,百花早已開過,又因山中高寒,野菊含苞,不能算花。龐涓四處尋覓,急切之間,竟是看不到一枝。 龐涓離開山路,向叢林深處走去。又覓一時,龐涓眼前一亮。 一塊石壁的僻陰處,一株草花開得正艷。 龐涓急上前幾步,看清是株馬兜鈴,花開兩簇。 “倒是怪了,”龐涓自語道,“此花夏華秋實,眼下已是季秋,當是結果辰光,如何這才開花?也罷,我且折它下來,看先生如何判決?!?/br> 龐涓將它連根拔起,拿在手中觀賞。 賞有一時,龐涓自語道:“此花開得雖艷,卻是尋?;ú?,位卑身賤,不為大器,待我再尋一株名貴之花,讓先生占個好卦?!彼鞂⒉莼ㄈ釉诘厣?,向前尋去。 又尋多時,再也看不到一株。龐涓原本不信命相,這又尋得氣惱,遂將一腳踩在石上,自忖道:“先生什么都靈,只此故弄玄虛,卻是可嘆。大丈夫憑本領吃飯,小女人憑臉蛋得寵,天下之事,都是人為的,哪有什么命相?此花便不去找,又能如何?” 這樣想著,龐涓干脆一屁股坐在石上。坐有一時,見太陽越升越高,龐涓直起身子,按原路折回。經過原先棄花之處,龐涓不由得停下步子,盯住地上的馬兜鈴花又看一陣,彎腰撿起。 經過一番折騰,又經陽光曝照,兩簇草花盡皆萎了。 “也罷,”龐涓將草花又是一番端詳,納入袖中,“先生既有交代,空手回去也是不恭。我且將此花帶回去,好歹是個搪塞?!?/br> 回到山下,龐涓來到溪邊,洗漱一番,整好衣冠,走向草堂。 草堂里并無他人,只有鬼谷子盤腿端坐,顯然是在候他。 見先生這般認真,龐涓反倒躊躇了,欲再出去尋花,又覺不妥,只好硬起頭皮近前叩道:“弟子叩見先生!” 鬼谷子劈頭問道:“你的山花呢?” “回稟先生,時值季秋,百花開過,弟子尋有多時,竟是看不到一株山花?!?/br> “看不到山花,你的袖中卻是何物?” 龐涓震驚,心道:“神了,連此袖中之物,先生也能看出?!边t疑一下,從袖中摸出那株已是半萎的山花,雙手呈上,順口解釋,“這株草花不為大器,弟子本來不屑摘它,后來實在尋不到其他山花,方才帶它回來。鑒于此花非弟子所愿,弟子是以沒有示予先生,還請先生見諒?!?/br> 鬼谷子接過山花,端詳一陣,遞還龐涓。 龐涓接過山花,見鬼谷子閉目端坐,顯然是在運神聚功,遂將草花放在一側,叩首于地,靜候先生卦辭。 鬼谷子冥思有頃,睜眼說道:“此花共開一十二朵,昭示你榮盛一十二載。此花采于鬼谷,生于陰,見日而萎,鬼旁著委,喻你成功之地當在魏國?!?/br> 龐涓心中忖道:“昨晚我已講明去魏應聘,成功之地自然是在魏國,此事何勞再占?” 鬼谷子話鋒一轉:“不過,你拔后棄之,棄后復拾,心懷二志,又在老朽面前藏而不露,昭示你日后必將欺人,亦終將受欺?!?/br> 龐涓再次忖道:“常言道,兵不厭詐。這個世道,我不欺人,人便欺我,此話又是哄人?!?/br> 鬼谷子似已猜出龐涓心中所想,略略一頓,輕聲嘆道:“再容老朽饒舌一句,此花名叫馬兜鈴,馬喜食之,羊卻不喜,是以老朽送你一句偈語:‘遇羊而榮,遇馬而絕?!?/br> 龐涓再拜:“先生所占,弟子謹記于心?!?/br> 鬼谷子追問一句:“你謹記什么?” “遇羊而榮,遇馬而絕?!?/br> 鬼谷子輕嘆一聲,起身說道:“記住就好,你可以下山了?!?/br> 龐涓對鬼谷子的背影連拜三拜,見先生入洞,方才起身,正欲出去,忽又看到地上的山花,彎腰撿起,一邊端詳,一邊走出草堂。 走有一時,龐涓將那株半枯的山花“啪”地甩到路邊:“什么榮盛一十二載?什么馬喜食之,羊卻不喜?如果豬也喜食,又該如何?想必是先生見我執意下山,心中不快,這才拿話唬我。抑或是先生故弄玄虛,斷不可信!” 龐涓回到自己的草舍,開始收拾行裝。他翻找衣物,拿出兩件像樣的放進包袱,又從床底取出一只布包,打開來,正是那捆他憑記憶抄寫出來的《吳子》。 龐涓翻看一陣,輕聲嘆道:“唉,可惜只有六篇。要是一部完整的《吳子》,該有多好!” 龐涓將竹簡小心翼翼地包進衣服,放進包袱,復將包袱放好,出門拐進孫賓房門。 房間里空無一人。 龐涓略略一想,順路而去,走到一處僻靜山坳,見孫賓正在閉目冥想,身邊并無竹簡。 “孫兄!”龐涓直走過去。 “賢弟?”孫賓見龐涓一臉沉郁,頗覺驚訝。 龐涓撲地跪下:“師兄在上,請受師弟一拜?!?/br> “賢弟,你??”孫賓忽地站起,一把扯起他道,“你這是怎么了?” “孫兄,”龐涓緩緩說道,“在下是來辭別孫兄,這要下山去了?!?/br> “???”孫賓猝不及防,怔在那里,半晌方道,“賢弟,這??這么大的事情,你該早點告訴愚兄才是?!?/br> “在下也是臨時決定的?!?/br> “怪道這幾日賢弟心神恍惚,原來是為此事?!?/br> “是的,”龐涓點頭承認,“在下心神恍惚,是因為主意未定,這一定下,誰都沒說,第一個就來告訴孫兄?!?/br> “謝賢弟看重。先生曉得不?” “在下已經別過先生了?!?/br> “???”孫賓又是一驚,“賢弟何時動身?” “明日雞鳴時分。在下也想知道,孫兄打算何時下山?” “唉,”孫賓長嘆一聲,“似我這般呆笨之人,雖然進山三年,卻是處處懵懂,哪里能及賢弟,僅此三年,就已學有大成。至于出山之日,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br> “孫兄不必自謙?!饼嬩赴参克?,“孫兄為人為學,一絲不茍,在下愧不能及。在下急于出山,無非是山外熱鬧,在下浮躁之心無法按捺,蠢蠢欲動而已。不像孫兄,沉穩若定,大器晚成?!?/br> “賢弟說外話了。就用兵而言,列國之中,賢弟無人可及,建功立業必是早晚之事?!?/br> “謝孫兄吉言。在下臨別,還有一事相求?!?/br> “請賢弟直言?!?/br> “先生學問,高不可測,縱學一世,也是學不完的。在下急于求成,倉促下山,心中卻是忐忑。在下走后,先生若有絕學秘籍傳給孫兄,萬望孫兄看在你我結義的情分上,教知愚弟一二?!?/br> “賢弟客氣了。賢弟放心,愚兄若有所學,一定轉述賢弟?!?/br> 龐涓復叩于地:“就孫兄此言,請受龐涓三拜?!?/br> 孫賓再次將他扶起:“賢弟??” 龐涓推開他,拜了三拜,起身握住孫賓之手,淚如雨下。 二人傷感有頃,孫賓道:“賢弟在此稍候,在下這就告訴蘇兄、張兄,還有師兄與師姐,今晚為賢弟餞行?!?/br> “不必了?!饼嬩笓u頭,“鬼谷之中,在下割舍不下的唯有二人,一是孫兄你,二是師姐。其他人,大可不必驚動?!?/br> “這樣不好吧。我們幾人好歹也是共學三年,賢弟要走,無論如何也該打聲招呼才是?!?/br> 龐涓再次搖頭:“自古迄今,成者王侯敗者寇。龐涓此番出山,是成是敗,尚未可知,有什么可以驚動的?再說,張儀那廝,不見也罷?!?/br> “好吧,”孫賓見龐涓執意不肯,只好說道,“在下就聽賢弟的?!?/br> 這日晚間,玉兔初升。玉蟬兒在草地上擺好琴架,面月而坐,憑記憶彈奏鬼谷子昨夜彈過的《月光》曲。 一曲彈完,身后響起擊掌聲。 玉蟬兒一驚,回首視之,是龐涓。 龐涓深揖一禮:“師姐,龐涓有擾了?!?/br> 玉蟬兒還過一禮:“玉蟬兒不知龐公子在此,丟丑了?!?/br> 龐涓嘆道:“師姐僅聽一遍,就能彈得出神入化,龐涓是個粗人,心中唯有敬服?!?/br> “謝龐公子夸獎。夜已深了,龐公子有何指教?” 龐涓聽出玉蟬兒是在逐客,輕嘆一聲:“唉,龐涓不敢。龐涓此來,只是想看師姐一眼?!?/br> 想起昔日溪中之事,玉蟬兒心中一凜,乍然變色,冷冷說道:“玉蟬兒依舊是玉蟬兒,一絲兒未變,龐公子不是早就看過了嗎?” 龐涓沉聲應道:“師姐依舊是師姐,龐涓卻不是龐涓了?!?/br> 玉蟬兒倒是驚訝了:“龐公子何出此語?” “龐涓來此,”龐涓再揖,“除看望師姐之外,也是誠心告訴師姐一言:此前的龐涓雖有冒犯師姐之處,卻無冒犯師姐之心。今后的龐涓縱有冒犯師姐之心,卻再無冒犯師姐之處了?!?/br> “龐公子,此言何解?” “龐涓已經拜別先生,將于明日雞鳴下山謀生,此來是向師姐作別的?!?/br> 玉蟬兒又是一怔,緩緩起身,朝他拱手道:“玉蟬兒恭祝龐公子一路順風,心想事成!” “謝師姐吉言?!饼嬩敢噙€一禮,“師姐,龐涓內藏一言,今日不吐,怕是再無機緣了?!?/br> “龐公子有話,但說無妨?!?/br> “今對明月起誓,龐涓此生若愛一個女人,就是師姐!” 龐涓表白得如此大膽,玉蟬兒猝不及防,一時窘在那兒,臉紅半晌,方才定下心來,再揖道:“玉蟬兒謝龐公子厚愛!” 龐涓再次還禮:“龐涓本是齷齪之人,不配師姐高潔之軀,但天地日月可鑒,龐涓摯愛師姐之心,真真切切。自今而后,龐涓無論身居何處,師姐但有驅使,龐涓唯命是從。若有背逆,天地不容!師姐,請保重!” 話音落處,龐涓彎腰鞠個大躬。由于彎得過低,他的頭幾乎就要觸到地面了。 大躬鞠完,龐涓扭轉身子,大踏步遠去。 望著龐涓漸去漸遠的身影,玉蟬兒竟是呆了,心中撲通亂跳一陣,方才長出一口氣,定下心神,喃喃說道:“龐公子,你也保重!” 翌日凌晨,遠處雄雞剛剛啼完第一輪,龐涓就背起包袱,悄悄拉開房門。 打開房門時,龐涓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門外草地上,赫然站著孫賓、蘇秦、張儀、玉蟬兒和童子。 遠處,鬼谷子站在一塊巨石上,似一尊沐浴在晨曦里的雕像。 孫賓走過來,從他手中接過包袱,挎在背上。 龐涓本是血性漢子,看到此情此景,禁不住淚水滂沱。 龐涓舉袖抹把淚水,走到鬼谷子跟前,跪地叩道:“弟子不孝,不能服侍先生了。弟子下山,若有得意,必來探望先生?!?/br> 鬼谷子微微一笑,揚手道:“去吧?!?/br> 龐涓拜過三拜,起身走向蘇秦,揖道:“蘇兄,龐涓先行一步了?!?/br> 蘇秦深揖還禮:“在下恭候龐兄佳音?!?/br> “謝蘇兄吉言?!饼嬩皋D向張儀,也是一揖,“張仁兄,鬼谷三年,龐涓有所得罪之處,還望海涵!” 張儀跨前一步,一把抓過龐涓的大手,狠勁一捏,發出一聲富有樂感的長嘆:“唉,龐兄這一走,張儀在這谷中,也就落寞無趣了?!?/br> 眾人皆笑起來。 龐涓收住笑,轉向童子,盯住他看有一時,慢慢跪下:“大師兄在上,請受師弟龐涓一拜?!?/br> 龐涓正欲拜下,童子扯起他道:“龐師弟,你這大禮,大師兄承受不起!” 龐涓起身,攬過童子,將他拉到胸前,摸向他的頭頂,比畫一下道:“大師兄,只此三年,你就躥到師弟的下巴上了?!?/br> 童子笑道:“再過三年,你我孰高孰低,可就難說了?!?/br> “好好好,”龐涓亦笑起來,“三年之后,師弟一定再來谷中,與大師兄一比高低?!?/br> “師兄恭候!” 龐涓轉過頭去,目光聚在玉蟬兒身上。好一會兒,龐涓竟是一語未發,只將目光死死盯住她,看得玉蟬兒心中發毛,正自不知所措,龐涓一句話沒說,毅然轉身,快步離去。 孫賓背了包袱,跟在身后。 二人別過鬼谷,徑投宿胥口方向。 出得山口又走一時,眼看就要走到宿胥口,龐涓停住腳步,攔住孫賓道:“孫兄,你我終有一別,不必再送了?!?/br> “賢弟,”孫賓頓住步子,遲疑一下,誠摯說道,“出山之后,萬一遇到難處,可到衛國去找楚丘守丞栗平將軍。只要你說是在下朋友,他一定幫忙?!?/br> “哈哈哈哈,”龐涓爆出一聲長笑,“孫兄多慮了。龐涓縱使不才,斷也不會到蕞爾小邦乞食?!?/br> 孫賓臉上一陣發燙,干臉僵在那兒。 龐涓亦覺失言,賠笑揖道:“孫兄盛情,在下心領。孫兄與涓義結金蘭,親如手足。此行在下若是晉升有門,有所施展,必在魏王面前舉薦孫兄,你我二人共扶魏室,同立功業,敢問孫兄意下如何?” 孫賓這也得了臺階,緩過神來,還一揖道:“賢弟厚情,賓感激涕零。魏是大國,在下才疏學淺,不敢有此奢望?!?/br> “此言差矣。你我師出同門,在下若有馳騁之地,孫兄就有用武之所?!?/br> “縱使如此,在下也怕難以從命?!?/br> “此是為何?” “賢弟生長于魏,魏是賢弟根本。在下若到魏國,卻是無本之木,隨水浮萍了?!?/br> “聽孫兄之言,難道欲回衛國?” “先祖本是齊人,將來若有機緣,在下或會前往齊國?!?/br> “孫兄此言差矣?!饼嬩高B連搖頭,“鳳凰當棲高枝,蛟龍當入深淵。方今天下,士子早為列國共有,何分國籍故土?齊背海而踞,欲進不能,欲退無路,形如死地。魏國地處中原,為天下中樞,正是你我騰挪之所。若有孫兄與涓并駕齊驅,天下何人能敵?” 孫賓不好再說什么,只好應道:“在下既愚且拙,只怕非但幫不上忙,反會拖累賢弟?!?/br> “孫兄說出此話,便是外人。這事我們說定了,只要龐涓得意,必然進山相請孫兄?!?/br> “賢弟厚情,孫賓先領了?!?/br> 龐涓朝孫賓深揖一禮:“孫兄,保重!” 孫賓將包袱取下,扣在龐涓背上,回揖一禮:“賢弟一路順風!” 龐涓且走且遠,時時扭頭。孫賓且追且止,心有牽絆。 二人依依不舍,一直走到河渡頭,孫賓直送龐涓踏上渡船,看著渡船駛入河心,變成一個小點,方才長嘆一聲,反身回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