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2章| 驅夜鼠孫賓得書 用險策龐涓謀齊
這日晚間,四子宿舍前面的草坪上,孫賓、蘇秦、張儀百無聊賴地仰躺著,遙望東山遲遲升起的月亮。 三人誰也沒有說話,草地上死一般靜寂。 張儀終于憋不住了,坐起叫道:“我說二位,你們說句話行不?不就是少了一個龐涓嗎?” 誰也沒有理他。 張儀急了,將蘇秦硬扳起來:“你給我起來!” 蘇秦被他強拉起來,望著他:“說什么?” “說什么都成,只要不這樣悶著?!?/br> 蘇秦撲哧一笑:“沒有了龐兄,看把你急的?!?/br> “說真的,那小子在這兒,我這拳頭總是癢癢的。他這一走,真還別扭。你說,就他肚里的那點貨色,這就急吼吼地下山,行嗎?” “這個得問孫兄?!?/br> 張儀轉向孫賓:“孫兄,龐涓牛氣沖沖地一路下山,不會被人家再趕回來吧?” 孫賓亦坐起來:“龐師弟機敏善斷,又有悟力,此番下山,定有作為?!?/br> “孫兄,你說實話,他真比你強?” “從他近日言談可以看出,孫賓此生,只怕難以及上了?!?/br> “是啊,是啊,”張儀隨口應道,“龐兄得了寶貝,孫兄卻兩手空空,自然難以及上?!?/br> 恰在此時,玉蟬兒從鬼谷草堂走過來,聽個真切,曉得張儀已經知悉先生贈送龐涓《吳起兵法》的事了,心中一凜,順口問道:“張公子,龐公子得了什么寶貝?” 張儀自知失言,掩飾道:“看他那神秘兮兮的樣子,就跟得了個寶貝似的。師姐請坐?!?/br> 玉蟬兒走到近前,并膝坐下,笑道:“聽你那么說,蟬兒真還信了呢。三位公子??” 張儀應道:“師姐有何吩咐,直說就是?!?/br> “先生讓蟬兒傳話,說是夜聞鼠聲,甚惡之,要你們輪流守值,為先生驅鼠!” 三人面面相覷,有頃,齊聲道:“弟子領命!” 張儀眼睛眨巴幾下,問道:“師姐,誰先輪值?” “先生吩咐過了,首夜是蘇秦,次夜是張儀,再次夜是孫賓,輪值從今夜起始。時辰不早了,蘇公子,請!” 玉蟬兒站起來,轉身走了。 蘇秦亦站起來,對孫賓、張儀揖道:“孫兄,賢弟,在下守值去了?!?/br> 蘇秦跟從玉蟬兒走進洞中,見鬼谷子一動不動地端坐于洞室。 玉蟬兒稟道:“先生,蘇公子來了?!?/br> 蘇秦趨前叩道:“弟子叩見先生?!?/br> 鬼谷子眼睛微睜,緩緩說道:“不知何處竄來一只碩鼠,擾亂老朽心智,使老朽無法入定。你可守于此處,碩鼠若來,為老朽驅之?!?/br> “弟子遵命?!?/br> “幾上是些竹簡,若是困倦,你可讀之?!?/br> 蘇秦叩道:“弟子叩謝先生?!?/br> 鬼谷子眼睛閉合,漸漸入定。蘇秦眼角一瞄,看到一根棍棒,悄聲走去,拿在手中,守在離鬼谷子幾步遠處,眼耳并用。 蘇秦一絲兒不敢懈怠,一直守到后半夜,并無半點異音,碩鼠不見蹤影。將近天亮時,蘇秦覺得困倦,打聲哈欠,猛然想起先生所囑,走到幾邊,果見幾案上擺著一捆竹簡,打眼一看,竟是姜太公的《陰符本經》。 看到是部寶書,蘇秦困意頓失,正欲展卷閱讀,又恐驚動先生。猶豫片刻,見先生仍在定中,且先生事先又有囑托,也就小心翼翼地展開竹簡,就燈光閱讀起來。 不知不覺中,雄雞啼曉。 鬼谷子睜開眼睛,伸個懶腰。 蘇秦叩道:“弟子依先生囑托,守值一夜,不曾見那碩鼠?!?/br> 鬼谷子笑道:“許是有你在,碩鼠不敢來了。你守值一宵,定也困倦了吧?!?/br> “弟子依先生所囑,得讀寶典,并不覺得困倦?!?/br> “不困就好!回去歇息吧。有張就應有弛,覺是一定要補的?!?/br> 蘇秦叩道:“謝先生關心!弟子告退!” 蘇秦走出草堂,正欲拐向溪邊洗臉,樹后傳出一個聲音:“蘇兄??” 蘇秦打個愣怔,扭頭一看,卻是張儀,笑問道:“賢弟,你躲此處何干?” “恭候蘇兄啊?!?/br> 蘇秦怔了:“等我?” “在下甚想知道,蘇兄是否逮到了碩鼠?” 蘇秦搖頭。 “嗯,”張儀點頭道,“這個在下已有所料。這么說來,蘇兄整整守值一夜?” 蘇秦點頭。 “沒有迷糊過一眼?” “是哩?!?/br> 張儀不相信地望著他:“就這些了?” “還有,在下讀到一本寶書?!?/br> 張儀兩眼放光:“在下等的就是蘇兄這句話。不瞞蘇兄,昨晚聽師姐一說,在下就已猜出,先生是要放貨了。敢問蘇兄讀的是何寶書?” “姜太公的《陰符本經》?!?/br> “《陰符本經》?”張儀呢喃一句,點頭,“是冊寶書,在下早有聽聞,只是無緣拜讀。蘇兄,你該好好歇息一陣,勞頓一夜,身體要緊哪?!?/br> “謝賢弟關切?!碧K秦揚下手,趕往小溪里洗臉。 望著蘇秦的背影,張儀自語道:“看來是我張儀多慮了。蘇兄仍舊是蘇兄,不jian不滑,斷不似龐涓那廝?!?/br> 次日夜間,該張儀輪值。幾案上依然擺著《陰符本經》。 張儀喜極,通讀一宵,絲毫不覺困倦。 第三日夜間,該孫賓輪值時,幾上卻是空空蕩蕩。鬼谷子雙目緊閉,寂然入定。孫賓守在一側,手執棍棒,兩眼圓睜,兩耳豎起,一夜守候碩鼠。直到天亮,并無鼠蹤。 第四夜,又是蘇秦輪值,幾上擺的仍是《陰符本經》,所不同的是,此《陰符》不同于彼《陰符》,上面寫滿了鬼谷子的詳細注解。蘇秦大喜,又是一個通宵奮戰。 第五夜,張儀輪值,幾上所擺仍是昨夜蘇秦所讀的帶注《陰符》。張儀早已從蘇秦口中探聽明白,因而并不驚奇,細讀一個通宵。 第六夜,再次輪到孫賓輪值,幾上仍舊是空空蕩蕩。孫賓仍如前一次輪值一樣,手執棍棒,一直守到天亮。 孫賓輪值兩夜,夜夜空值一宿,玉蟬兒看不過去了。 翌日凌晨,孫賓走后,玉蟬兒、童子陪同鬼谷子走到草堂后院的草坪上,習練鬼谷子自創的吐納功法。練有一個時辰,三人收勢,玉蟬兒道:“先生,蟬兒有一事不明?!?/br> 鬼谷子微微一笑:“不是不明,是不平吧?!?/br> 玉蟬兒笑了:“先生已經知道了?!?/br> “先說這《吳起兵法》?!惫砉茸咏忉尩?,“此書重在技戰,龐涓多存機巧之心,正可習之。孫賓為人厚實,習之無益。再說這《陰符本經》。此書重在修心養志,蘇秦也好,張儀也罷,自進鬼谷,心神游移未定。心若不定,志必不堅。習口舌之學,心志不穩,當是大忌。此書二人習之,正是修本補缺。孫賓生性謹慎,心定志堅,若是再讀《陰符》,非但無助于他,反倒誤他大事?!?/br> 玉嬋兒完全嘆服了:“傳聞仲尼有教無類,因材施教,蟬兒今日知之。只是??先生總也不能讓孫賓夜夜守鼠吧?”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孫賓自有孫賓的造化,但待機緣而已?!?/br> 如此又值一輪,再次輪到孫賓。這日夜間,孫賓仍然手執木棒,一絲不茍地守候在鬼谷子身邊。如此守值一夜,眼見天明,孫賓并無倦色。鬼谷子一如既往,端坐于地,身心完全入定。 雞叫頭遍時,孫賓聽到異響,定睛細看,果見一只碩鼠在石縫里探頭探腦。見無動靜,老鼠嗖嗖幾下爬上鬼谷子幾前的一張桌子,鉆進一個抽屜。不一會兒,抽屜中傳出碩鼠牙齒咬木的咯咯聲。孫賓輕手輕腳地移到桌邊,猛地拉開抽屜。 老鼠受驚竄出,孫賓眼疾手快,一棒打去,正中鼠腰。老鼠吱地慘叫一聲,撲地死去。 鬼谷子眼睛睜開,看過來。 孫賓叩拜于地:“先生,此鼠果來sao擾,被弟子一棒打死了。弟子不意驚擾先生,乞請先生恕罪?!?/br> 鬼谷子掃一眼地上的死鼠,點頭應道:“煩擾我者,正是此鼠。你替為師消除此鼠,何罪之有?” 孫賓叩道:“謝先生不責之恩?!?/br> “孫賓,龐涓下山,你可有感念?” “師弟學有所成,必能有所作為?!?/br> “聽你說來,你是認定龐涓學有所成了?” “師弟下山之前,曾與弟子幾番論兵,弟子自知不及師弟遠矣?!?/br> 鬼谷子笑道:“龐涓品性浮躁,三年所學,只是雕蟲小技而已?!?/br> 孫賓驚道:“孫賓遲鈍,還望先生教誨?!?/br> “先圣曰:‘大巧若拙,大智若愚?!癁槿酥啦辉诼斆?,用兵之道不在戰勝。龐涓自作聰明,爭強好勝,看似大才,終是平庸。你不存機巧之念,沒有斗狠之心,當可鑄成大器?!?/br> “弟子愧不敢當?!?/br> “還記得龐涓與你爭論誰是天下第一兵家之事嗎?” “弟子一時好勝心起,與他爭執。后來,弟子細想此事,甚覺荒唐?!?/br> “能知荒唐,可見你有慧心。不過,就老朽所知,你的先祖孫武子可稱天下兵圣,前無古人,后無來者?!?/br> 孫賓叩道:“孫賓代先祖謝先生褒獎?!?/br> “可知老朽為何稱孫武子為天下兵圣嗎?” “先祖善于用兵,常能以少勝多,以弱勝強?!?/br> “非也。孫武子可稱兵圣,不是因為他善戰,而是因為他善于不戰?!?/br> 孫賓怔道:“善于不戰?” “正是。孫武子深諳用兵之道,非一般兵家所能比肩??v使吳起,也只能等而下之?!惫砉茸訌膸紫氯〕鲆痪碇窈?,“此為孫武子的用兵精要,老朽每每讀之,總是唏噓再三,拍案驚嘆哪?!?/br> “先生,”孫賓圓睜兩眼,盯向那捆竹簡,“這不會是先祖的《孫武兵法》吧?” “正是。你一意守值,心無雜念,誠摯可嘉,當讀此書了?!惫砉茸幽闷鹬窈?,遞給孫賓。 孫賓雙手接過,叩道:“弟子謝先生厚賜?!?/br> “據老朽所知,”鬼谷子緩緩說道,“此書當為世上獨本。孫武子厭倦戰事,用畢生心血著成此書,獻于吳王后隱退。吳王視此書為寶,深鎖于姑蘇臺中。越王勾踐滅吳之時,火焚姑蘇臺,此書也就失傳了。好在孫武子著述時留有副本,此本幾經周轉,終為老朽所得。老朽一向謹慎,未曾輕授。今見你心底忠厚,又是孫武子后人,便知此書的出頭之日到了?!?/br> 孫賓再拜道:“先生恩德,弟子沒齒不忘?!?/br> “記住,”鬼谷子諄諄叮囑,“得此書者,善用之為天下利,不善用之為天下害,故心術不正者不可習之。你拿回去,細心研讀,三日后還我?!?/br> “弟子謹遵師命?!?/br> 孫賓將《孫武兵法》拿回房中,關門,焚香,擺上先祖靈位,拜過數拜,正襟危坐,展卷閱讀。 孫賓遵守鬼谷子所囑,于第三日晚間手捧寶書,再進草堂。 剛進草堂,就見鬼谷子坐在幾前,已在候他。 孫賓叩道:“弟子拜見先生?!?/br> “起來吧?!?/br> “謝先生。先生所賜之《孫武兵法》,弟子已讀三日,特來奉還?!睂O賓將《孫武兵法》雙手捧起,呈給鬼谷子。 鬼谷子掃一眼竹簡:“你可記牢?” “弟子熟記于心了?!?/br> 鬼谷子翻開竹簡,隨口讀道:“孫子曰:‘凡治眾如治寡??’” 孫賓接后誦道:“孫子曰:‘凡治眾如治寡,分數是也;斗眾如斗寡,形名是也;三軍之眾,可使必受敵而無敗者,奇正是也;兵之所加,如以石投卵者,虛實是也。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故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海。終而復始,日月是也。死而更生,四時是也。聲不過五,五聲之變,不可勝聽也;色不過五,五色之變,不可勝觀也;味不過五,五味之變,不可勝嘗也;戰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奇正相生,如循環之無端,孰能窮之哉??’” 鬼谷子擺手止住,又翻幾下:“軍爭為利,軍爭為危??” 孫賓接下誦道:“舉軍而爭利則不及,委軍而爭利則輜重捐。是故卷甲而趨,日夜不處,倍道兼行,百里而爭利,則擒三將軍,勁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五十里而爭利,則蹶上將,其法半至。三十里而爭利,則三分之二至??” 鬼谷子放下竹簡,點頭贊道:“你用心如此,孫武子在天之靈,可以告慰了。孫賓,把書拿上,跟我來?!闭f罷起身頭前走去。 孫賓手捧《孫武兵法》,緊跟于后。 二人來到外面的草地上,鬼谷子指著一個土坑:“將竹簡放到這里?!?/br> 孫賓將手中竹簡放到土坑里。 “回去拿個火把?!?/br> 孫賓走進草堂,點上火把,走過來。 鬼谷子指向竹簡:“燒吧?!?/br> 孫賓怔道:“先生?” 鬼谷子淡淡說道:“《孫武兵法》已印你心,這些竹簡留在世上,也是無用,燒吧?!?/br> 孫賓實在不忍燒去,依舊眼巴巴地望著鬼谷子:“先生?” 鬼谷子再次重復:“燒吧!” 見鬼谷子如此決絕,孫賓知道求也無用,只好說道:“弟子遵命?!?/br> 孫賓將火把放在一邊,跪于地上,將竹簡擺正,朝之連叩三個響頭,含淚禱曰:“先祖在上,不肖后人孫賓遵先生之命,將圣典歸還先祖,請先祖查驗?!?/br> 禱畢,孫賓拿過火把,輕輕放到竹簡上面。不消一刻,天下寶典《孫武兵法》就在一陣噼噼啪啪的烈焰聲中化成一堆灰燼。 鬼谷子看一眼仍在風中明滅的余燼,抬頭看向孫賓:“孫賓,自今而后,天下第一兵典只在你的心中。不過,僅能背誦一無用處,唯有悉心揣摩,悟其理,曉其義,得其道,方為徹悟?!?/br> 孫賓拜道:“弟子謹記于心?!?/br> 從宿胥口渡過河水,龐涓邁開大步,不消幾日就已來到魏國的新都大梁。 大梁本是魏國別都,人口稠密,物產富饒,商賈云集,此時成為都城,熱鬧自是不必說的。龐涓幾經打聽,尋到白虎的府宅,上前叩門,開門的是老家宰。 為防意外,龐涓仍然戴了斗笠。 老家宰看有一時,竟然認不出來,怔道:“先生是??” 龐涓取下斗笠,笑道:“家老,你再看看?!?/br> 老家宰又看一時,仍舊搖頭。 龐涓微微一笑,從袖中摸出一副絡腮胡子戴上。 看到絡腮胡子,老家宰驚喜地叫道:“哎呀呀,看我這雙老眼,連恩公也認不出了!恩公,快快快,府里請!” 老家宰引領龐涓走進府中,邊走邊叫:“少夫人,快出來,你猜是誰來了?” 綺漪早已聽到聲音,迎接出來,見是龐涓,又驚又喜,當院跪下,叩道:“奴家見過恩公?!?/br> 龐涓還過一禮:“弟妹快起?!?/br> 綺漪起身,朝廳中禮讓道:“恩公,屋里請!”又轉對家宰,“家老,快叫夫君回來?!?/br> 老家宰應一聲,走出廳外。 綺漪泡上茶水:“恩公,請用茶?!?/br> 一個不到三歲的孩子從外面沖過來,站在綺漪身邊,一雙警惕的大眼直盯龐涓。 綺漪輕撫孩子的頭:“來,這是我們家的恩公,給恩公磕個響頭?!?/br> 孩子打量龐涓一眼,走過來,在龐涓跟前跪下,叩頭。 綺漪催道:“叫恩公?!?/br> 孩子小聲叫道:“恩公?!?/br> 龐涓上前一步,抱起孩子,呵呵笑道:“不用問了,你一定是白小少爺!告訴伯父,叫什么名字?” “白起?!?/br> 龐涓重復道:“白起?” 綺漪接道:“是他爺爺臨終前為他起的?!?/br> 龐涓連連點頭:“起者,自立自強也,是個好名字?!?/br> 說話間,白虎已如一陣風般旋進院里,沖進客堂,納頭拜道:“白虎叩見恩公!” 見白虎回來,綺漪遂朝龐涓深鞠一躬,拉上白起走出。 白虎、龐涓相向而坐,一邊品茶,一邊暢敘別后情勢。正說著話,綺漪端了幾個菜肴,家宰抱著一壇老酒,在幾案上擺好。 綺漪笑道:“幾個小菜雖說粗陋,卻是奴家親手所燒,這壇酒也是奴家親手所釀,請恩公品嘗?!?/br> 龐涓拱手道:“龐涓一來就勞動弟妹,心實不安?!?/br> 綺漪還過一禮:“恩公大恩,奴家縱使粉骨碎身,也難報答。恩公慢用,奴家告退?!北憔瞎顺?。 白虎倒滿一爵,遞給龐涓,自己也倒一爵,舉起:“恩公,請!” 二人各飲一爵,白虎接道:“恩公,朝廷情勢大體上就是這些。近三年來,王上獨斷專行,偏信公子卬、陳軫,拒聽忠言,逼迫公孫衍奔秦。魏之能臣,莫過于公孫衍。熟悉魏者,也莫過于公孫衍。今日公孫衍謀魏,秦、趙、韓結盟,我危在旦夕矣?!?/br> 龐涓話鋒一轉:“陳軫那廝好像不在大梁?” “是的,”白虎點頭,“半個月前使齊去了。王上從相國惠施所謀與齊結盟,陳軫請纓使齊?!?/br> “惠子所謀,倒是高深?!?/br> “唉,齊、魏一向不睦,你說,齊公他??能夠贊成相王嗎?” “呵呵,”龐涓笑道,“無把握之事,陳軫那廝能請纓嗎?” 白虎松下一口氣:“如此說來,魏國有救了?!?/br> 龐涓微微一笑:“魏國非但有救,還要雄霸天下!” “恩公說笑了?!卑谆⑿Σ怀鰜?,“就現在這個樣子,能不亡國,就是魏人大福呢?!?/br> “呵呵呵,”龐涓搬過酒壇,倒滿兩爵,“來,白兄弟,為大魏雄霸天下,干!” 二人干過,白虎放下酒爵,拱手道:“據在下所知,朝中最為緊缺的是用兵大才,今日王上舉國招賢,為的也是此事。恩公進山修習兵學,學到一身本領,若去應征,必受重用!” 龐涓反問他道:“公孫衍不是也有一身本領嗎?” “恩公說得是?!卑谆⒖嘈σ幌?,“不過,今非昔比,在下可將恩公引薦給朱司徒,再由朱司徒引薦給惠相國?;菹鄧艨贤扑],王上必委恩公以重任?!?/br> “若是惠相國不肯推薦呢?” “這??”白虎一怔,“惠相國見到恩公,不會不推薦的?!?/br> “白兄弟,”龐涓搖頭道,“你的好意,在下領了。只是在下此來,卻不是向王上討要官位的?!?/br> 白虎頗是詫異:“恩公來大梁,不為應聘,卻為何事?” “只為看一眼白兄弟?!?/br> “恩公盛情,白虎領了。敢問恩公欲至何處?” “齊國?!?/br> “齊國?”白虎驚道,“難道恩公不愿為魏效力?” “將欲強之,必故弱之?!?/br> “將欲強之,必故弱之?!卑谆⒅貜鸵槐?,茫然不解,“恩公,此言何意?” “哈哈哈,”龐涓大笑數聲,“這是先生的臨別贈言,在下思索一路,越想越妙,妙不可言哪!” “恩公?” “不提此事了?!饼嬩笖[手,“白兄弟,在下此來,還有一事相托?!?/br> “恩公請講?!?/br> 龐涓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待陳軫回來,替在下盯牢他,莫讓那廝逃了?!?/br> 白虎滿腹狐疑,但還是點點頭:“恩公放心,這個不難?!?/br> “不難就好?!饼嬩冈俚箖删?,緩緩舉起,“魏國大難,不可不救!殺父之仇,不可不報!來,白兄弟,為這兩件大事,干!” 齊國都城臨淄的主干道上,一輛軺車正朝相國府疾馳。陳軫坐于車中,微閉雙目,表情悠然。戚光坐在他的對面,一臉憂郁。 “主公,”戚光總歸憋不住了,忐忑問道,“鄒相國肯見我們嗎?” “呵呵呵,”陳軫睜開眼睛,不無得意道,“我們送他大禮,他何能不見?” “老奴打探過了,鄒相國并不愛財?!?/br> “他不愛財,卻另有所愛。放心吧,沒有十足把握,這趟差事,本公如何敢來?” 軺車馳至相府門前,戚光下車,將名帖遞給門人,順手塞給門人一塊金餅。門人自不怠慢,一路小跑地進去通報。 鄒忌迎出,與陳軫見過大禮,請入客廳,分別落座。 鄒忌開門見山:“上卿此來,敢問有何見教?” “不敢言教?!标愝F回道,“在下是想送給相國大人一份厚禮?!?/br> 鄒忌笑道:“在下久未收禮了,敢問上卿是何厚禮?” “一份功勞?!?/br> “功勞?”鄒忌皺起眉頭,“什么功勞?” “就軫所知,齊公夢中也在念叨宋國。宋國地處泗下,沃野千里,人口眾多,是盤肥rou喲!” “宋國怎么了?”鄒忌眉頭擰得更緊。 “在下此來,是將宋國拱手送給齊公,若是相國玉成此事,豈不是一件大功?” “嘿嘿,”鄒忌擠出一絲冷笑,“上卿此來,就為這個嗎?” “難道相國不喜肥膩嗎?” “如果本相沒有記錯,三年前上卿已在衛地將這功勞送給田忌將軍了!”鄒忌淡淡一笑。 “在下是送了,可我家王上沒有答應呀。不瞞相國,在下回朝,被我家王上好一頓臭罵,若不是安國君美言,在下這顆腦袋早就不在項上了?!标愝F湊前,壓低聲,“就在不久前,楚上柱國昭陽約宋公田獵,宋公不敢去,求救于我家王上,我家王上就使在下去了,在下與昭陽會于襄陵城外,暢飲三日,結作摯友了!” 鄒忌吸了一口長氣,盯住陳軫:“既然魏侯不肯答應,上卿如何來送這份功勞呢?” “我王那時不肯答應,眼下肯了?!?/br> “哦?”鄒忌傾身征詢。 “唉,”陳軫長嘆一聲,“我王也是迫于無奈呀。秦人與韓、趙結盟,我王三面受敵,壓力巨大呀!” 鄒忌微微點頭。 “我王拜惠施為相,惠相國提議與齊、楚睦鄰,徙都大梁。如今都已遷徙,該睦鄰了,我王就將這份重任交給在下。在下使齊,本想去找田將軍,可三年前的事,在下有點兒后怕。思來想去,在下只好來求相國!” 鄒忌顯然信了,盯視陳軫:“魏侯棄宋,除睦鄰之外,還有何求?” 陳軫一字一頓:“相王!” “相王?”鄒忌心里咯噔一聲,盯住陳軫,良久,拱手道,“好吧,上卿的大禮,本相暫先收下。上卿還有何事?” 陳軫亦拱手道:“謝相國成全!在下告退!” 翌日,陳軫以魏王特使身份上朝,向齊威公遞呈國書,稟明魏王有意尊齊公為王,如果齊公愿意,兩國可以相約會盟,互尊王位。 國事禮畢,陳軫告退。 望著陳軫漸退漸遠,消失在殿門之外,齊威公哈哈長笑數聲,轉對眾臣道:“諸位愛卿,魏罃坐王椅,看來是燒疼屁股了,被秦人逼得先失河西,后徙都城??汕厝巳圆环潘?,聽說近日又在結盟韓、趙,三面伐魏。魏罃急了,使這陳軫來朝,拉寡人與他一道去蹚渾水。你們議議,這池渾水,寡人是蹚呢,還是不蹚?” 田忌跨前一步,稟道:“啟稟君上,這池渾水蹚不得!” “田愛卿,你且說說,為何蹚不得?” “魏國強盛時,視我為敵,今日落勢了,卻來結盟,這是臨渴掘井,非其真心。再說,魏侯稱王是背道而馳,眼下已落得眾叛親離,遭列國唾棄。如今魏罃已成落水之狗,此番是來拖君上下水,加害君上的!” 齊威公點頭,目光移向鄒忌:“田愛卿以為,魏罃是臨渴掘井,是來加害寡人的,愛卿意下如何?” “回稟君上,”鄒忌跨前奏道,“臣以為,君上可準允陳軫所請,與魏相王?!?/br> “請愛卿詳解?!?/br> 鄒忌侃侃言道:“我東臨大海,西接三晉,北有燕,南為泗上諸國。燕地高寒,土地貧瘠,圖之無益。三晉均是大國,且西有強秦,不可急圖。唯有泗上諸國,地廣土肥,人口眾多,且國小兵弱,是可圖之地。三晉之地,魏居中。我若聯魏,北可制趙,南可牽韓。有三晉在,亦無秦憂。只有西線穩固,我方可全力南圖,與楚爭奪泗上?!?/br> 說實在的,魏惠王南面稱尊,齊威公心中最是不平,早有并王之意,只是礙于天下道義,無法出口。面對魏王搭好的梯子,鄒忌的解釋正合心意,齊威公連連點頭:“嗯,相國所言甚是。只是??寡人若是也如魏王那般南面稱尊,豈不是天下并王,寡人也成眾矢之的了嗎?” “君上,”鄒忌早有應對,“綱常早亂,天下并王并非今日奇觀。早在春秋初年,荊楚就已稱王,繼而是巴、蜀。時至今日,列國稱王已是大勢所趨,魏侯不過是先行一步而已。荊楚可以稱王,巴、蜀可以稱王,魏侯可以稱王,君上為何不可稱王?” 齊威公將目光掃向眾臣:“諸位愛卿,鄒相國奏請寡人南面稱尊,你們可有異議?” 田嬰跨前奏道:“臣贊同君上稱王?!?/br> 齊威公轉向他道:“愛卿說說,你為何贊同?” “臣以為,”田嬰應道,“韓侯、趙侯本與魏侯平起平坐,現在低人一頭,心中不平,這才追隨秦公伐魏。魏罃剛愎自用,一旦跨上王座,斷不會退縮。因而,臣以為,若是不出意外,趙侯、韓侯為求地位平衡,不久也將稱王。未來數年,列國并王將是大勢所趨。君上先行一步,一可賣給魏侯一個人情,二可向天下昭示君上能夠左右天下局勢,三可制約韓、趙?!?/br> 齊威公將目光轉向太子:“辟疆,你也說說?!?/br> “兒臣以為,公父即使決定稱王,也不可輕易答應陳軫?!?/br> “臣贊同殿下所言?!编u忌順口接道,“眼下是魏侯有求于君上,君上何不向他討個好處?” 齊威公道:“討何好處?” “坐實宋國!” “坐實宋國?”齊威公瞇眼自語,看向鄒忌,“怎么坐實?” “君上可約魏侯會獵于宋,在徐州相王,當宋公之面,坐實宋國之事,簽署齊宋盟約,出兵宋境,助宋共御楚寇!” “好!”齊威公猛力擊案,轉對田嬰,“田愛卿,你知會陳軫,如果魏罃答應鄒相國所言,寡人就與他會于徐州,相王!” 田嬰應道:“臣遵旨?!?/br> 接后幾日,陳軫與田嬰幾經磋商,議定兩國互結睦鄰盟約,齊威公南面稱尊,明年三月與魏惠王春獵于徐州,互尊王位。 陳軫使齊不僅使齊威公得到夢寐以求的王位,更讓魏惠王實質出讓宋國利益,齊威公喜之不盡,特別在后花園設國宴款待陳軫,贈他黃金百兩,錦緞三十匹,另送惠王美女十名,齊鹽十車,咸魚十車,以表誠意。 陳軫不辱使命,在齊地游玩一月,又到海邊看過大海,方才心滿意足地帶著齊女并賜物凱旋,一路上車馬滾滾,旌旗招搖。 車馬行至齊國關卡,關吏驗過陳軫等人的關文,擺手放行。戚光催動車馬,剛過邊關,突然間兩眼圓睜,表情愕然。 陳軫笑道:“老戚,你怎么了?” 戚光手指關卡處,驚道:“主公快看,是他,戴斗笠的!” 陳軫順手勢望去,果見一人頭戴斗笠,肩挎包袱,正在過關,一時卻又想不起是誰,問道:“什么人?” “龐涓!” 說話間,龐涓已經通過關卡,摘下斗笠,扭過頭來,如炬的兩眼直射陳軫和戚光,目光陰寒,嘴角似笑非笑,似怒非怒,顯然在向二人挑釁。 龐涓一個轉身,沿著官道大踏步遠去。 陳軫回過神來,擦把汗水,點頭道:“不錯,是他。此人揚言三年之后回來尋仇,果然這就來了!不過??”眉頭微微皺起,“既來尋仇,當去大梁才是,此人為何反向齊國跑?” “主公,”戚光不假思索道,“此人是朝廷欽犯,魏國各地都在緝拿,他不敢去呀!” “你呀,”陳軫苦笑一聲,“既然是亡命之徒,又有哪兒他不敢去呢?” “主公說得是!”戚光應道,“老奴這就加強守護,再向司徒府報案,讓官府協助追查?!?/br> “不要再提司徒府了!”陳軫吩咐道,“找幾個亡命徒,尋到那廝,先斬后奏?!?/br> “遵命!” 進入齊境,龐涓再無顧忌,扔了斗笠,大踏步徑奔齊都臨淄。 不消數日,龐涓來到城中,尋到一家離宮城較近的客棧住下,換過衣冠,直入齊宮,不料剛到門口,就被膀大腰圓的持戟衛士攔住。 一名軍尉走出,龐涓揖過,遞上拜帖:“請軍尉轉呈君上,就說名士龐涓求見?!?/br> 軍尉接過拜帖,略掃一眼,遞還龐涓,將他上下打量一時,語氣不屑道:“龐名士,似你這般,當到稷下學宮去?!?/br> 龐涓急了:“這位軍尉,在下有緊急國事,須面君陳奏?!?/br> “龐名士,”軍尉愈加不屑,“君上有旨,凡是來齊士子,須到稷下學宮討論學問。龐名士若有真才實學,自有祭酒、學宮令薦你進宮面君?!?/br> “哈哈哈哈,”龐涓爆出一陣長笑,“稷下所養不過是一群酒囊飯袋而已,豈能與我龐涓談論學問?” 軍尉震怒,眉頭一橫:“你這廝好不識趣,本尉誠心待你,你卻目中無人,蔑視我稷下學宮??鞚L,滾遲一步,本尉抓你送監!” 龐涓掃他一眼,在又一聲長笑中揚長而去。 接下來幾日,龐涓發現軍尉所說一絲兒不差,凡是來齊士子,必過稷下一關,否則,齊公一律不見。龐涓趕赴稷下,一看竟是傻了,學宮里人如潮涌,名士濟濟,列國學子數以千計。更可恨的是稷下還有一個規矩,但凡士子,若想求見君上,須得學宮令舉薦,若想求見學宮令,須得祭酒舉薦,若想求見祭酒,須得稷下先生舉薦,而若想讓稷下先生舉薦,就須得過先生這一關,或拜先生為師,或與先生立題論辯。一想到要與那些百無一用的學界名流進行沒完沒了的爭辯,龐涓的頭皮就一陣發麻。 就在龐涓束手無策時,店家透給他一個例外:若得相國鄒忌推薦,齊公也會破例召見。 龐涓趕赴相府,向門人遞交拜帖,順手塞入三枚鏟幣。門人朝他笑笑,接過拜帖,鞠一躬道:“龐子稍候,小人這就稟報主公?!?/br> 不一會兒,相府家宰隨門人走至。 龐涓跨前一步,揖道:“魏國士子龐涓見過家宰!” 家宰還禮:“在下見過龐子。聽聞龐子欲見主公,敢問何事?” “這??”龐涓遲疑一下,“事關齊國安危,在下只能面稟相國?!?/br> 家宰朝龐涓又揖一禮:“龐子稍候,容在下稟報主公?!?/br> 龐涓還禮:“謝家宰成全?!?/br> 鄒忌正在批閱各地奏報,見家宰進來,抬頭問道:“哦,有事了?” “回稟主公,魏國士子龐涓求見?!?/br> “魏國士子?”鄒忌略略一怔,“不是有稷下嗎,他來此處做什么?告訴他,那兒才是士子該去之處?!?/br> “小人說了,他說,他有大事求見相爺?!?/br> “是何大事?” “小人問他了,他說,事關齊國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