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0章| 議商君四子施辯 用機心龐涓失算
堯山深處,墨家大營里一片繁忙。 這兒既是墨家的總部,也是墨家的培訓基地。從列國招收的新墨者都被送到這兒,作至少一到三年的集中訓練。 木工坊里,幾個新墨者正在習練木工工藝,有老墨者居中指導;講經壇上,一群新墨者席草地正襟危坐,持冊在手,一個老墨者手足并用,侃侃施教。 石板道上,不時有墨者匆匆路過,走進叢林深處的墨家大廳里。 一塊大草坪上,一群小墨者(戰爭孤兒)正在習武。小墨者個個墨裝在身,英姿勃發,或習擊劍,或習飛刀,或習射箭。一個中年執教墨者在他們中走來走去,時不時地糾正他們的姿勢。 從平陽來的木實、木華姐弟赫然在目。 姐弟倆各持木劍對擊,一進一退,一擊一擋,配合極其默契。 墨家尊者屈將子帶著三個孤兒走過來。木實正對屈將子方向,許是分心了,木華尋到空當,一劍刺中木實。劍尖雖被削平,但被狠狠地戳到身上亦是疼痛刺骨。木實結實地倒在地上,疼得哭起來。 木華扔下劍,扶起他,心疼地說:“弟弟,弟弟??” 執教墨者冷冷地看著木實:“木實,爬起來,拿起劍!” 木實爬起來,邊擦眼淚邊拿劍。 執教墨者將木劍遞給木華:“木華,再打!” 木華看一眼木實:“我??” 執教墨者厲聲道:“打!” 木華再打,木實不再分心,以劍格擊。二人來來往往,配合得天衣無縫。 屈將子停住步子,盯住二人觀看。 執教墨者迎上幾步,揖道:“弟子見過尊長!” 屈將子拱手還過禮,指著三個孩子:“這女孩子是魏國來的,父親戰死在河西,母親病死,家里沒人了,愿意做墨者。這男孩子是楚國來的,家居商於,父母沒了,也沒有親戚認養,這一個是宋國來的。全都交給你了,好好培訓他們?!?/br> 執教墨者拱手:“弟子遵命!” 屈將子的目光落在木華、木實身上:“這兩個孩子長得倒是挺像呀!” “稟尊長,他們是孿生子,龍鳳胎?!眻探棠咿D對木華、木實,“停!” 木華姐弟停下,看過來。 “哦?”屈將子盯住他們,“叫何名字?” 木華、木實怯怯地看著他。 執教墨者厲聲喝道:“尊長問你們話呢,回答尊長!” 木華鞠躬道:“弟子木華見過尊長!” 木實跟上:“弟子木實見過尊長!” “呵呵呵,”屈將子沖姐弟倆笑道,“說說看,你們從哪兒來的?” 姐弟倆齊聲應道:“衛國平陽?!?/br> 屈將子審視二人,微微點頭:“嗯,不錯,”轉對執教墨者,“這兩個孩子,給我留下!” 執教墨者為難道:“這??” “怎么了?” “他二人是巨子收留的,他們的名字也是巨子起的!” 屈將子眼珠子連翻幾翻:“是嗎?” 一個墨者飛跑而來,徑至屈將子跟前,鞠躬道:“屈將尊長,巨子有請!” 屈將子拱手應道:“屈將遵命!”轉個身,快步隨來人走向草廳。 墨家議事大廳位于墨家大營的正中,依山就勢,由竹、木、山草等構成,可同時容納一千人,中間無一立柱,工藝精美。 大廳中,墨者屈將子、告子、宋趼、高孫子、勝綽、田俅、唐姑、史定、相里子、相夫子、鄧陵子等數十尊者圍坐于席,巨子隨巢子居中端坐。 隨巢子朝與會墨者拱手一圈道:“諸位同道,隨巢傳請大家回山,只為聚議一事!”說著從袖中摸出冷向送來的絲帛,二尺來寬,七八尺長短,緩緩展開,抖落給與會墨者。 所有目光唰地射向絲帛,上面整齊有序地寫滿墨字。 “諸位墨者,誰還沒有看過它,舉手?!?/br> 幾個剛到的墨者舉手。 隨巢子將絲帛遞給宋趼:“你們到那邊閱之,閱完再來參加聚議!” 宋趼接過絲帛,將之遞給其中一個墨者。那墨者手捧絲帛,招呼幾人一邊去了。 隨巢子掃視眾人:“你們是全都看過了的,它叫‘商君書’,是秦國商鞅的家宰冷向千里迢迢送給我們墨者的大禮。他為什么要送給我們墨者呢?因為義?!?/br> 聽到義字,眾墨者無不斂神、凝目。 “冷向是帶著一個盲婦來的。那盲婦年逾七旬,是商鞅的生母,先衛公的媵妃。商君受死,冷向以子禮事媵妃,堪為大義。商君之死使冷向心灰意冷,贍養商君生母亦讓他無心于天下,故而贈送此書,寄厚望于我墨者,使此書弘揚天下。他的這個厚望是怎么寄的呢?隨巢在此轉述冷向的原話:‘??商君志在天下,非在秦一隅。在向心中,有天下之志者,非墨者莫屬。能使此書弘揚于天下者,亦非墨者莫屬,向是以冒昧入谷,以此書敬呈巨子!’” 眾墨者無不動容。 “不瞞諸位,隨巢得到此書,連讀數日,既興奮,也遺憾。興奮的是,此書中相當一部分,譬如說重耕、節欲、尚儉、輕葬、祛斗等等,與我墨道趨同。遺憾的是,此書中的另一部分,譬如說壹民、殺力、弱民、重罰、連坐、愚民等等,與我墨道相左。對于冷先生厚望,隨巢前思后想,難以決斷?!?/br> 眾墨者紛紛點頭。 “據冷向所講,商君已將此書獻予秦公。若是不出隨巢所料,秦公必奉行之。秦公奉行之,結果必是舉國壹民耕田,民弱國富。富必殺力,殺力必伐國,天下災難必至。由是觀之,對于此書,我等墨者不可等閑視之。隨巢苦思無解,這才急召諸位前來,謀議應策??” 自此時起,眾墨者七嘴八舌地一連爭論三日,或贊同之,或反對之,各執己見,生不出任何結論。 到第四日,眾墨者紛紛離去,只有屈將子坐在地上遲遲不走。 隨巢子看向他。 屈將子拱手道:“屈將有一請,望巨子恩準!” 隨巢子朝他笑笑,示意他說出來。 “屈將看上兩個孩子,想把他們帶走?!?/br> “是木華、木實嗎?” 屈將子眼睛大睜:“咦,你怎么曉得?” “如果不是他倆,你無須求到我這兒!” 屈將子撓頭:“呵呵,是哩?!?/br> “你不來求,我也會讓你帶走他倆!” 屈將子再度驚愕:“為什么?” “因為他們有更大的使命!” “呵呵呵,”屈將子憨憨一笑,“這就對了!”便高興地離去。 隨巢子將《商君書》收起,納入袖中,轉對宋趼:“宋趼,收拾一下,隨為師走一趟!” 宋趼問道:“去哪兒?” “云夢山!” 鬼谷里,鳥鳴聲聲,水流潺潺。 隨巢子二人走近草舍。 宋趼敲門,見無人應聲,看一眼隨巢子,扭頭又敲。 仍無應聲。 二人退到草地上,正自納悶,隨巢子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四子草舍,臉上浮出欣慰的笑。 就在這時,童子從小溪上游回來,手里拿著一大把野菜。遠遠看見隨巢子,童子驚喜地揚手大叫:“隨巢爺爺!”邊叫邊大步跑過來。 隨巢子、宋趼肅立,朝童子拱手。 童子走近,還個禮,高興道:“隨巢爺爺,你走之后,童子可想你了!” “呵呵呵,爺爺也想你呢。尊師可在?” “家師一早就與師姐進山云游去了?!蓖又赶虼笊缴钐?,“就是那個方向!” 隨巢子看過去,苦笑一聲:“他不是云游,是躲老朽哩?!?/br> 童子急切說道:“不不不,肯定不是,家師時常念叨爺爺呢!”又壓低聲,“童子琢磨家師是與師姐采藥去了,天黑前肯定回來!” “呵呵呵,不打緊的,爺爺慢慢候他就是。對了,孫賓可在?” “你說三師弟呀,在在在,你稍候,童子尋他去!” “一起去吧,反正無事,爺爺正想在山中轉轉呢?!?/br> 童子引路,三人上山。走有一程,童子沖一個方向叫道:“三師弟,三師弟!”離開山道,走向一塊巨石,“咦,孫師弟呢?” 不遠處轉出龐涓。 龐涓打個禮道:“大師兄!” 童子回禮,急問:“孫賓呢?他不是常在這兒嗎?” 龐涓瞄向隨巢子:“方才還在,半個時辰前上山去了?!敝高h方,“就在那上面,雄雞嶺!” “謝四師弟!”童子轉身欲走。 龐涓扯住他,朝山道上的隨巢子二人努一下嘴,壓低聲音:“他們是誰?” “是隨巢爺爺,要尋孫賓哩!”童子轉身去了。 龐涓暗忖道:“隨巢子?墨家巨子?孫賓幾番講起他呢,他這進山,想必是為孫賓來的!不成,我得跟上看看去!”便悄悄跟在后面。 童子帶著隨巢子師徒一路走到雄雞嶺,果然尋到孫賓。 孫賓跪下,激動道:“巨子前輩,真沒想到會是你!” “呵呵呵,”隨巢子彎腰扶起他,樂得合不攏嘴,“早說來看看你的,一直拖到現在。來來來,老朽這得好好看看你!” 隨巢子、孫賓就地坐下,相互凝視。 “隨巢爺爺,你與孫賓在這兒說話,我帶宋大哥山后玩去!”童子扯上宋趼走了。 隨巢子看一眼童子,轉對孫賓,滿意地捋須道:“孫賓呀,觀你的精氣神,已經沾上鬼谷里的仙氣嘍!” 孫賓目光沒有離開隨巢子,憂心道:“巨子你??憔悴多了!” “還好,還好!”隨巢子苦笑一下,“孫賓,來,給老朽講講你所修何藝,修到什么境地了!” 孫賓遲疑有頃:“晚輩??跟從先生修道!” 隨巢子吃一驚道:“修道?不會是修仙道吧?” “不是。先生許晚輩由兵學入道?!?/br> 隨巢子噓出一口氣:“呵呵呵,這就好!說說看,你的兵學修到什么程度了?” 孫賓尷尬應道:“還沒入門呢?!?/br> “呵呵呵,你越這么說,老朽越放心哪!對了,說說你的幾個同窗!” “第一個是晚輩義弟,叫龐涓,他修得可好了,比晚輩強十輩,讀書既快又好,兵法戰陣無所不精,晚輩此生怕是難以趕上了!” “呵呵呵,老朽信你。如果不是器,鬼谷先生就不會收入谷中。還有何人?” “還有蘇師兄和張師兄。蘇師兄叫蘇秦,洛陽人,是晚輩見過的最樸實、最堅定的人了,心存一念,必實踐之!再一個師兄是張儀,論聰明,論學問,不在龐師弟之下。還有師姐,是晚輩見過最有慧心的人!” 隨巢子捋須笑道:“呵呵呵,真正好呢。蘇秦、張儀,還有你的師姐,他們所修何藝?” “蘇師兄、張師兄同修口舌之學,師姐是由醫入道?!?/br> “口舌之學?”隨巢子捋須有頃,緩緩點頭,“有意思!真沒想到,幾年不見,鬼谷里竟就人才濟濟呀!孫賓,能否為老朽引見他們幾人?” 孫賓看看日頭:“好哩,晚輩這就去請他們?!?/br> 孫賓與隨巢子又聊了一些別后的話,才起身下山。 孫賓叫回來蘇秦、張儀和龐涓,幾人繞著隨巢子席坐于四子草舍外面的草坪上,幾人就各自關心的話題你一言我一語地交談起來。蘇秦、張儀、龐涓三人最關心的是山外情勢,尤其是張儀與龐涓,對秦、魏之戰及戰后情況百問不厭。隨巢子一一答疑,末了將話題有意引到商鞅之法上,想聽聽他們對秦國新法是何解讀。 龐涓朗聲應道:“晚輩對商鞅之法不感興趣,晚輩想知道的是,在葫蘆谷之戰中,商鞅是怎么扭敗為勝的?還有裴英的兩萬車甲銳卒,怎么連個響也沒放就被秦人吃掉了?晚輩再三推演戰況軍情,魏軍的籌謀沒有大錯,排兵布陣還算恰切,以龍賈軍牽扯司馬錯軍合乎戰局,車甲銳卒避亢搗虛更是一步好棋,可為什么竟就潰敗了呢?敬請前輩解惑!” 隨巢子似也看出他一門心思只在打仗上,苦笑一下:“兵法戰陣,邦國軍務,老朽一概不知!” “這??”龐涓愕然,看下孫賓,又看向張儀,目光征詢。 張儀朝隨巢子拱手道:“敢問前輩,難道秦國百姓愿意聽任這個惡法嗎?” 隨巢子看向他,饒有興趣道:“你何以認定商鞅之法就一定是惡的呢?” 張儀語帶不屑:“虎狼之秦,能出好法?” “這是私判,不足立論?!?/br> 張儀略略一頓,侃侃說道:“儀聞秦法,什伍連坐,無罪而領同刑,以此治世,合乎理嗎?” “嗯,算是一個。還有嗎?” “民懼連坐,必密奏,亦必致父子反目,兄弟相殘,夫妻亂禮,主仆棄義,人與人唯法立命,而不知人間倫常,以此治世,合乎情嗎?” 隨巢子微微點頭:“亦算一個。還有嗎?” 張儀越說越激動:“重耕壹民,廢商工技藝,絕歌舞宴樂,以此治世,合乎性嗎?” 隨巢子再次點頭:“嗯,還有嗎?” 張儀一時想不出了,以肘輕頂一下蘇秦:“蘇兄,你來!” 蘇秦沖隨巢子拱下手,憨憨一笑,卻沒說話。 隨巢子將目光移向他,微微笑道:“呵呵呵,蘇秦,你可有說?” 蘇秦又是憨憨一笑:“晚輩未赴秦地,不知秦法,不過是聽些傳聞,不敢妄議!” “就這些傳聞,你持何議?” “秦以為,商君之法或有可取之處?!?/br> “說說看,可取之處何在?” “魯國孔子曰:‘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磔呉詾?,秦國以法量刑,以功論賞,公族庶民,同賞同罰,如水平準,以此治世,合乎公平之理。秦法初行時,城門立木,小子得賞;太子違法,太傅劓鼻。隸仆可晉將軍,世家可淪隸仆。似蘇秦這般卑微出身之人,在秦可有進取之望矣?!?/br> 張儀吧咂幾下嘴皮子,嗓子眼咕嚕幾下,卻沒發出聲音。 隨巢子盯住蘇秦:“可取之處,還有嗎?” 蘇秦搖頭。 隨巢子看向孫賓:“孫賓?” 孫賓正待發話,一陣腳步聲近,童子、宋趼提著煮好的粟飯走過來。童子邊走邊興奮地叫道:“隨巢爺爺,諸位師弟,開飯嘍!” 大山深處,鬼谷子坐在一塊山石上,看著西下的落日。玉蟬兒坐在幾步遠處,身邊是個背簍,里面裝滿各種草藥。 玉蟬兒端詳著手中的一株草藥,興奮地說:“先生,真沒想到,我竟然采到了黃金子(金柴)!” “你與它有緣分呢,此藥挑剔地方,極是難采?!?/br> “呵呵,是哩?!庇裣s兒看下日頭,“先生,我們該回谷了?!闭f著背起簍子,走向山道。 鬼谷子卻如沒有聽見,屁股依舊吸在石頭上。 玉蟬兒扭過頭,撲哧一笑:“先生,你這是有心事吧?” “是哩,有個愛尋事兒的人今天當到,沒準兒這辰光就在谷里?!?/br> “是隨巢巨子嗎?” 鬼谷子輕嘆一聲,目光繼續盯住夕陽。 “記得先生說過,該來的一定會來,這是道呀?!?/br> 鬼谷子給她個苦笑,緩緩起身:“既然是道,就回去吧?!?/br> 鬼谷子回到草堂時,已交一更,隨巢子果然就在堂中候著。 二人見過禮,隨巢子直入主題,將秦國發生的事大要講述一遍,又從袖中摸出冷向的絲帛:“王兄請看,這就是商君留下的!” 鬼谷子眼睛沒睜,緩緩說道:“它怎么了?” “它倒沒什么,只是隨巢憂心而已!” “你憂心什么?” “就隨巢所知,此書已到秦國新君手中,新君已經穩坐君位,如果不出所料,定會護持、力踐商君之法。若秦公并未來秦公均依此書治秦,舉國壹民耕戰,那么,天下將無可御者,列國將不復存在!” “這又怎么了?” “依據此書,耕為戰,戰為殺力。秦國倉實力多,必然以力征伐列國,列國必然不甘,也必然以力抗拒,不久的將來,天下必將是血流漂杵??!” “是哩?!?/br> “可反過來,隨巢在想,這個也許正是王兄前番言及的除囊腫之法。天下有此一疼,或得長治久安,也未可知!” “是哩?!?/br> “若此,隨巢又有一慮?!?/br> “請言所慮?!?/br> “天下若一統于秦,就會奉行秦法,四海壹民。壹民必耕,耕必多力,多力必殺,而四海又無可殺者!” “唉,”鬼谷子給他一個苦笑,“你呀,左也慮,右也慮,近也慮,遠也慮,慮來慮去,大不利于養生??!觀你印堂發暗,囊腫或已入身矣!” “若是天下無生,隨巢養之何用?” “好吧,人生百態,各有生活,多說無益。你來此谷,只為此書嗎?” “正是!” “你想做什么,就直說吧?!?/br> “想將此書留給王兄!天下何去何從,隨巢再不慮矣。隨巢已心力交瘁,無力慮矣!” “既然想留,你就將它留這兒吧!” 隨巢子將帛書鄭重呈遞鬼谷子。 鬼谷子接過,輕輕納入袖中,緩緩起身,徑入洞中。 一場角逐相國之位的劇烈爭斗,在眠香樓眾香艷的血泊中及公孫衍的倉皇出逃中拉下帷幕。 半個月后,魏宮大朝。因有特別諭旨,中大夫以上文臣武將悉數上朝,黑壓壓地站滿整個朝堂。朝堂兩側,右側排首的是太子申,左側空缺,原是白圭相位。右側緊挨太子申的是安國君公子卬,左側是上卿陳軫。公子卬之下是其他幾個公子,右側陳軫之下是朱威、白虎等一應朝臣,皆按職爵排序。 陳軫似乎有所預感,穿戴齊整,臉上溢著笑。公子卬甲衣在身,一如既往地威風凜凜。魏惠王依舊如往日那樣神態威嚴地坐于王位。 相形之下,太子申顯得頗是凄落。許是因為天香被害,他在自責(惠施早就向他發出預警,他卻置若罔聞),許是因為父王昨晚為天香之事厲言斥責了他,許是兼而有之,自上殿之后,太子申的雙眼就無神地盯在地板上。 大朝處理的第一件事是眠香樓命案。朱威跨前一步,將整個案情陳述一遍,末了說道:“??綜合觀之,臣以為,此案疑點重重,或為有心人栽贓陷害?!?/br> 朱威陳奏完畢,整個殿堂鴉雀無聲,氣氛沉重。 魏惠王問道:“可有證據?” “臣正搜尋?!?/br> “既然被人栽贓,嫌犯為何不留下來自證清白,反而畏罪潛逃呢?” 朱威被問住了,囁嚅道:“這??” “朱愛卿,寡人知你與嫌犯過往甚密,不會是有意偏袒吧?” 朱威大急,叩道:“王上??” 魏惠王大手一擺:“好了,朱愛卿,寡人還是知你的。起來吧,此案你不宜再查?!笨聪蜿愝F,“陳愛卿!” 陳軫跨前一步,拱手,朗聲應道:“臣在!” “眠香樓命案,由你接手追查。無論牽涉到誰,一經查出,嚴懲不貸!” “臣遵旨!” 朱威、陳軫各就其位。 魏惠王掃眾臣一眼,緩緩說道:“諸位愛卿,今日大朝,眠香樓案算是一個序曲,下面才是正題,寡人詔告兩樁大事!” 眾朝臣皆是一振,尤其是陳軫,筆直地站著,目不轉睛地緊盯惠王。 魏惠王的聲音鏗鏘有力:“國不可久無國相。自白相國故去,寡人一直在物色相國人選。時至今日,這個人選,寡人尋到了。寡人要詔告的第一樁大事是,拜相!” 許是緊張過度,許是期盼太大,在此關鍵時刻,陳軫的嗓眼里突然一陣奇癢,終歸未能忍住,咳出聲來。盡管這聲咳嗽極是輕微,朝堂里的所有目光仍被吸引過來,似乎新的國相已經詔告,就是他陳軫。 魏惠王卻轉向毗人,緩緩說道:“宣惠施上殿!” 毗人朗聲唱宣:“王上有旨,宣宋人惠施上殿!” 眾臣皆吃一驚。 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下,一身士子服飾的惠施昂首入殿,伏地叩首:“宋人惠施叩見大王!” 魏惠王對毗人道:“宣旨!” 毗人從袖中摸出詔書,朗聲唱宣:“宋人惠施聽旨!” 惠施再叩:“惠施候旨!” “宋人惠施,上達天文,下通地理,深曉名實,熟諳時勢,堪為天下大賢。寡人祈告上蒼并先祖,自今日起,敬拜惠子為魏國相國,總領文武百官,兼理內外朝政。欽此?!?/br> “惠施領旨!” 魏惠王看向毗人。 毗人捧起相國印璽,并御旨一道,雙手呈予魏惠王。 惠王手持大印、御旨,朗聲說道:“惠相國,請接旨、承??!” 惠施再拜,起身,接過旨、印,雙手捧了,再行三拜大禮,起身,筆挺地立于白圭曾經站過的地方。 一陣眩暈襲來,陳軫身子連晃幾晃,方才穩住。 魏惠王瞥他一眼,視而不見,緩緩說道:“諸位愛卿,寡人詔告第二樁大事:徙都大梁!” 眾臣似乎被這兩大旨意震暈了,無不目瞪口呆,連惠王宣布退朝都沒反應。 是夜,陳軫將自己關在房中,搬來兩壇老酒,自斟自飲,一口接一口地朝肚子里灌著。 一陣腳步聲急,戚光引公子卬破門而入。陳軫視而不見,端起快要見底的酒壇,揚起脖子灌。 公子卬奪過酒壇,啪地摔在地上,兩眼直盯住他。 酒壇破碎,殘酒四濺。 陳軫看向戚光,醉意蒙眬:“老戚,再??再拿一壇!” 戚光沒動。 “老戚?” 戚光看向公子卬,目光求救。 陳軫提高聲音:“老戚,你他娘的??聾了?” 戚光仍舊不動。 “本??本公自??自己拿去!”陳軫站起來,晃幾下,栽倒。 公子卬扶住他,看向戚光:“老戚,拿壇酒來,我陪陳兄喝個夠!” 陳軫軟倒在公子卬懷里,豎拇指道:“好好好,真??真兄弟也!”一把抱住他,悲哭,“嗚嗚嗚嗚??” 公子華、公孫衍離開陰晉,一路趕到櫟陽,在一家客棧安頓下來。 公孫衍的屁股還沒暖熱榻鋪,公子華走進來,苦笑道:“公孫兄,非常抱歉,秦兄說好在此恭候的,不想臨時出個急事,于昨晚趕赴咸陽去了。秦兄留下口信,要我們明日晨起趕到咸陽,他在那兒為兄長接風!” 公孫衍淡淡一笑,拱手道:“恭敬不如從命!” 翌日晨起,二人不急不慌地馳往咸陽,天黑入城,馳往一條街道。 街道兩側盡是客棧,許多是新立起來的,有不少仍在建造。 公子華指著街道對公孫衍道:“這條街是兩個月前才奉秦公詔令改建的,叫東來街!” “為何起這名字?” “老聃過函谷關入秦,關尹喜望見紫氣東來,祥云籠罩。聽聞此街是專為列國士子而設,秦公取此名,當是為納賢招士了!” 公孫衍感慨道:“看來秦公抱負,不遜先君哪!” “呵呵呵,這個自然。大河之水,后浪推前浪,秦國之君,一代更比一代強!”公子華指著前面一家客棧,“到了!” 車輛在一家看起來相當豪華的門庭前停下。二人跳下車,公孫衍抬頭看向門匾,上面蒼勁有力地寫著三個大字,“英雄居”,落款人為嬴駟。 公子華指著門匾道:“這家客棧為秦兄的一個友人所開,秦兄讓公孫兄暫時落腳于此?!?/br> 公孫衍拱手:“謝秦兄了!” 聽到車馬聲,賈舍人迎出。 公子華拱手道:“小華見過賈先生!” 賈舍人深揖還禮:“舍人見過華公子!” 公子華指公孫衍道:“這位就是秦兄的友人,公孫先生。公孫先生欲在貴棧小住幾日,店錢暫記秦兄賬上!” 賈舍人對公孫衍長揖:“舍人見過公孫先生!” 公孫衍回揖:“犀首見過賈先生!” 賈舍人禮讓道:“公孫先生,請!” 進入英雄居的大門,里面別有洞天,是一處連一處的小院落,每一個院落都很別致。賈舍人帶公孫衍在里面轉了幾個彎,來到一處院門前,推開院門,指著小院落道:“這個小院略略偏僻些,不知公孫先生能相中否?” 公孫衍拱手:“甚好!” “小院里起居用物應有盡有,先生取用自便。倘若先生還有需要,就請敲打門外的鈴鐺,自有人前來服侍?!?/br> “謝了!” 公子華對公孫衍拱手道:“一路奔波,公孫兄想必累了,暫先歇下。小華這去稟報秦兄,晚上請兄小酌!” 公孫衍還禮道:“謝賢弟照應!” 公子華、賈舍人離開小院。公孫衍關上院門,察看院子,見景致甚雅,院中有主房三間,中為客堂,左右寢臥。另有耳房,左右各一,左為書房,擺有幾案,右為灶房,可自行造炊。 公孫衍走進書房,在幾案前坐下,閉目養神,慨嘆道:“唉,想我公孫衍半生與秦為敵,末了卻重走商鞅的老路,在這英雄居里逢場作戲,半推半就地等候秦公臨幸,造化真也弄人!” 向晚時分,公孫衍聽到有人敲門,迎出來,是公子華。 公子華拱手道:“公孫兄,秦兄請你小酌!” 公孫衍還禮:“恭敬不如從命!” “公孫兄,請!” 不消一時,二人轉到一處更大的雅院,果然是公子疾候在門口。 望見公孫衍,公子疾迎上前,長揖至地:“公孫兄,久違了!” 公孫衍深揖還禮:“秦兄,久違了!” “得知公孫兄一路平安,在下總算放心了?!?/br> “大恩不言謝,秦兄救命之恩,在下銘記于心!” “公孫兄記錯了,在下不過是個辦差的,不敢貪功!” “哦?” “一力搭救公孫兄的不是在下,而是在下的主人!” 公孫衍心知肚明:“敢問秦兄,你家主人何在?” “聽聞公孫兄安全抵達,我家主人喜不自禁,親來洗塵,就在廳中恭候!”公子疾伸手禮讓,“公孫兄,請!” 客堂里燈火輝煌。 公孫衍、公子疾、公子華三人走進,惠文公、竹遠并肩恭立,拱手迎接。 公子疾對惠文公拱手道:“稟報主人,公孫先生請到了!” 公孫衍抱拳:“衍見過主人!” 惠文公朝公孫衍打量一番,拱手還禮:“久聞先生大名,今日見面,果是英??!來來來,”指著竹遠,“我介紹一下,這位是竹遠先生,在這客棧里,他才是主人!” 公孫衍對竹遠拱手道:“在下見過竹先生!” 竹遠回禮:“修長見過公孫先生!”又指客席,“公孫先生,請!” 眾人按席次坐定。 竹遠擊掌,賈舍人指揮眾仆端上菜肴美酒,擺滿幾案。 惠文公親斟一爵,雙手遞給公孫衍,自己也倒一爵:“諸位,都請端起!” 眾皆端起。 “我借竹先生薄酒一爵,恭迎公孫先生赴秦,為公孫先生壓驚洗塵!” 公孫衍舉爵:“衍謝主人盛情!” 眾皆舉爵,飲下。 惠文公放下空爵,望著公孫衍:“公孫先生志存高遠,此來秦地,敢問壯志?” 公孫衍苦笑:“落魄之人不敢言志,但混一口飽飯而已!” “若是此說,我就不拐彎了。我在咸陽有些經營,先生若不嫌棄,一起創業如何?” “敢問主人經營何業?” 惠文公看一眼竹遠,見竹遠點頭,轉對公孫衍,一字一頓:“天下大業!” 此言等于自亮身份,公孫衍也就不再打啞謎,起身,趨行至惠文公前面,正襟,跪叩:“外臣公孫衍叩見秦公!” 惠文公起身,扶起他,不無感慨道:“公孫衍哪,公孫衍,寡人思卿,不知幾多時日了,今日終得相見,喜不自禁哪!”扶他坐下,再斟一爵,“公孫愛卿,來,寡人代表秦室,恭迎你!” 公孫衍雙手舉爵,感嘆道:“衍何德何能,得蒙君上如此厚愛?” “駟別無他好,獨愛寶馬,先生乃天下寶馬,叫寡人怎不生愛呢?” 公孫衍又是一聲嘆喟:“唉,旬日之間,衍由魏入秦,出死入生,可謂是,兩個君上,兩重天哪!” 惠文公鄭重說道:“嬴駟保證,秦國的這塊天,任由愛卿翱翔!” 三日之后,公子華帶著公孫衍來到商君府前。公子華親手取下孝公題寫的“商君府”匾額,換上一塊由惠文公親筆題寫的“大良造府”。 公孫衍看著匾額,長嘆一聲:“唉,曾幾何時,在下與商鞅對殺于魏,今日竟然坐了他的位子,住了他的府宅!” 公子華從梯子上跳下,半是調侃道:“嘻嘻,公孫兄別不是還想擁有商君的幾房妾室吧?那可全都是君上賞賜的,一個賽似一個?!?/br> 公孫衍回他個笑:“說起妾室,你把天香藏哪兒去了?” “咦?”公子華愕然,“你怎么曉得天香是我藏起來了?” “在下早就曉得了?!?/br> 公子華嘆服道:“神呀!你是何時起疑的?” “在你載我出逃的路上!” “這么說,你早曉得我是誰,也曉得我要載你到秦國來?” “曉得?!惫珜O衍苦笑一聲,“在下若不愿來,就憑華弟是帶不走的!” “老天,”公子華咂舌道,“在下還搞得曲里拐彎、抑揚頓挫呢!”夸張地搖頭,“唉,在行家面前耍聰明,這不是讓公孫兄笑掉大牙嗎?” “在下笑不出來!” “為什么笑不出?” “為我自己?!?/br> “呵呵呵,”公子華識趣地干笑幾聲,“咱就不說這個了?!庇謮旱吐?,“方才提到天香,公孫兄莫不是對她有些微興致?” 公孫衍淡淡應道:“沒有?!?/br> “好吧,”公子華略顯掃興,“公孫兄何時起興了,曉諭華弟就是!別的不敢吹,在下保證天香公主把公孫兄侍奉得服服帖帖!” 公孫衍眼前浮出太子申,輕嘆一聲,給他一個苦笑。 潭水清澈,光線曖昧,龐涓、玉蟬兒雙雙在潭邊洗衣。 玉蟬兒停住手,看向龐涓,目中含情:“涓哥??” 龐涓看過來,不無惶恐道:“師??師姐??” 玉蟬兒撲哧一笑:“就叫你一聲哥,瞧把你嚇的!” 龐涓緊張地四下望望:“讓他們聽到可就??” “放心吧,這兒沒人?!庇裣s兒嫣然一笑。 龐涓盯住她:“師姐,你??真好看!” 玉蟬兒歪頭:“是真心話嗎?” “我發誓,是真心話?!?/br> “天太熱了,我想洗個澡,你背過身!” 龐涓依言背過身去。 “你可以轉過來了?!?/br> 龐涓轉過來,見玉蟬兒已是全身赤裸地浸在潭水中,只留頭在水面,一頭秀發散在溪水中,就如一條黑色的飄帶。潭水清澈見底,她的每一寸裸體清晰可見。 龐涓熱血沸騰。 玉蟬兒像條魚兒一般在潭水中歡愉暢游。 龐涓如癡似呆。 玉蟬兒游到潭中央,招手道:“涓哥,下來呀,我們一起游!” 龐涓遲疑道:“我??” “快下來呀??” 龐涓牙一咬,撲通一聲下水,緩緩游向玉蟬兒。 玉蟬兒迎向他。 二人抱在一起?? 正待纏綿,一陣敲門聲將龐涓喚回現實,是孫賓的聲音:“師弟,天大亮了,該上路哩!” 龐涓打個驚怔,乍然醒來,方知是夢,從榻上坐起,一臉失落、惋惜。 敲門聲再度傳來:“師弟,師弟—” 龐涓不耐煩道:“曉得了,這就起來!” 這日輪到孫、龐下山采購日用。 一路無話,龐涓悶悶地在前面走,孫賓不遠不近地跟在身后。 出云夢山沒走多遠,前面橫出一條寬闊的衢道,向右拐,去渡口,向左拐,去朝歌。龐涓想也未想,邁腿徑投朝歌方向。 孫賓怔了。 見龐涓越走越遠,孫賓急了:“師弟,你這要去哪兒?” 龐涓抬頭一看,急返回來,不無尷尬地朝孫賓攤開兩手,苦笑一下,算是知錯了。 孫賓笑道:“師弟一路好沉悶呢?!?/br> 龐涓長嘆:“唉!” “有何心事,可否說說?” 龐涓再出長嘆:“唉,這事兒不說也罷?!闭f罷頭前又走。 走沒幾步,龐涓終是憋不住了,停住步,轉過頭,望著孫賓,抱憾道:“孫兄,晨起那陣兒,你喊我時,我正夢著一個人?!?/br> “夢到何人了?” “一個不該夢到的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