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 膳館蘇張醉結義 靈堂父女傷別離
姬雨走進殿里,見殿里殿外清掃完畢,所有物事擺放齊整,就連軒轅泥塑上的浮塵也被童子掃了個干凈。 鬼谷子端坐于軒轅塑像前,眼睛微閉。 姬雨放下琴盒、包裹,跪叩:“姬雨叩見先生!” 鬼谷子依然是兩眼微閉,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也沒有在意她的存在。 姬雨再叩:“小女子叩見先生!” 鬼谷子嘴角啟動:“你的麻衣可是為你母親穿的?” 姬雨悲哭。 鬼谷子淡淡說道:“你的母親因道而來,循道而去,可喜可賀,你哭個什么?” 姬雨止住哭聲,有些迷惘地看向鬼谷子。 “姑娘此來,欲求何事?” “果如先生所言,”姬雨訴道,“羅網張來,那只玉蟬兒走投無路,欲隨先生遠遁山林,懇求先生容留!”說畢再叩。 “山林雖有自在,卻是寂寞之地,只怕姑娘耐熬不??!” “小女子早已厭倦塵世喧囂,無心他求,愿從先生終老于林莽,潛心向道!” “老朽觀你是個道器,收留你了。你既以玉蟬兒為喻,自今日始,就叫玉蟬兒吧!” 姬雨叩首,悲喜交集:“玉蟬兒謝先生賜名!” “辰光到了,該上路了!”說完鬼谷子緩緩起身。 旭日東升。 童子扛幡兒打頭,玉蟬兒跟后,鬼谷子走在最后,一行三人走出廟門,走下土坡,拐上洛陽通往虎牢關的衢道,迎著旭日漸去漸遠。 龍口村,老喜兒家的大門外面,迎親車輛已準備就緒。 小喜兒卻仍躲在閨房里不肯出來。 麻姑兒急了,進去催道:“小喜兒,快點呀,日頭已經出來了,大伙兒都在候你哩?!?/br> 小喜兒憂心忡忡,小聲問道:“麻姑兒,他??回來沒?” “誰回來沒?” “就是??那個人!” “呵呵呵,瞧你問的啥話?人不回來,結個啥親哩?”麻姑壓低聲,“不瞞你說,昨兒晚上就回來了,到家已是小半夜,不知和哪個富家公子在喝酒哩,弄得一身酒味,熏得我呀??”捏住鼻子,做個苦相。 小喜兒噓出一口氣:“他揭王榜沒?” “啥王榜不王榜的,都是瞎傳,要是揭了,人能回來嗎?” “嗯?!毙∠矁郝月砸活D,俏臉上現出一絲憂慮,“他??不會嫌棄我是??”看向自己的跛腳。 “呵呵呵,你還沒嫌棄他呢!”麻姑學蘇秦的口吃狀,“小??小??小??小??小喜兒??” 小喜兒撲哧笑了,在麻姑的攙扶下,一跛一跛地走出來。 蘇秦爛醉如泥,躺在自家的土炕上正在呼呼大睡,蘇代拿著新郎服飾進來:“二哥,還沒睡醒呀?” 蘇秦動也不動,繼續打著呼。 蘇代扯他幾下,見他仍舊醉著,急了,使勁扯他胳膊:“二哥,快起來,新娘子馬上到了!” 蘇秦如同木頭,任憑他怎么折騰都在沉睡。 蘇家院門內,張燈結彩,一派喜氣。 全村人都來幫忙了,院中人來人去,甚是熱鬧。院門外面列著三口鐵鍋,一口烹豬,一口烹羊,另外一口烹了一只碩大的牛頭。 一輛披紅掛彩的牛車在鑼鼓聲中徐徐進村,漸至蘇家院落的柴扉外面。蘇厲點燃一捆干竹,爆裂的竹節噼里啪啦,聲聲脆響。 爆竹聲中,一行人抬著各色嫁妝走進蘇家院門。 鑼鼓聲更見響亮。 麻姑兒大步走進院里,朗聲叫道:“老哥兒,新人到了,快叫新郎官出來迎接!” 蘇虎看向蘇代:“代兒,你二哥呢?” 蘇代一臉無奈地朝屋里努下嘴。 蘇虎幾步跨進廂房,果見蘇秦仍在呼呼大睡,不禁怒從心起,“噌噌”幾步走到灶間,舀來一瓢涼水,“噗”地澆在蘇秦臉上。 蘇秦打個驚戰,酒也醒了,睜眼看到蘇虎,急又閉眼,連揉幾揉,再次睜開,認準了是在自己家中,一時大怔。 蘇虎將一套新郎服“啪”地扔在炕上,低聲喝道:“人都到了,還不趕快換上?” 蘇秦越發驚訝,似乎是在夢中。 蘇虎瞪一眼蘇代。 蘇代過去,匆匆為蘇秦穿上新郎服飾。 蘇秦一頭霧水:“這??這??這??” 蘇代悄聲道:“二哥,二嫂已到門外了!” 蘇秦驚愕:“二??二??二嫂?誰??誰家二??二嫂?” 蘇代將蘇秦的衣裳穿好,戴上冠帶,端詳一陣,滿意地笑了:“今兒是二哥的大喜日子,阿大為二哥娶媳婦了,新人已在門外,等二哥去迎哩!” 蘇秦驚呆了,兩眼直視蘇虎。 “看什么看?”蘇虎白他一眼,“快去擦把臉,到彩車上抱你媳婦進門!” 蘇秦豁然明白,手指蘇虎,嘴唇哆嗦:“阿??阿??”氣得“大”字出不來了,干脆“唰唰”幾下將身上的新衣悉數脫下,摔在地上,解下冠帶,一一拋到一邊,倒頭又睡。 院外鑼鼓聲緊,人聲鼎沸。 麻姑兒站在院中,不無夸張地大叫:“新郎官哩,總不能一直把新人晾在車上??!” 蘇虎急了,斜眼示意蘇代。 蘇代上前硬扯蘇秦。 蘇秦顯然是故意的,睡得呼呼直響。 蘇代放開蘇秦,看向蘇虎,苦笑:“阿大,看樣子,二哥的酒勁兒還沒過去呢!” 蘇虎氣恨恨道:“什么沒過去!他是裝的!”說著上前擰住蘇秦耳朵。 任憑蘇虎怎么擰掐,蘇秦愣是忍著。蘇虎扳他起來,稍一松懈,蘇秦就又倒下。蘇虎沒轍兒了,照他屁股上踹幾腳,蘇秦照睡不誤。 院門外面,因了蘇秦的名聲,看熱鬧的人越發多了。鑼鼓手看到人多,勁頭也來了,越敲越緊,聲聲催促。 觀眾七嘴八舌: “咦,新郎咋還不出來呢?新娘子等有半個時辰了!” “噓,聽說這小子揭了王榜,要給娘娘治病哩!” “啥?他會給娘娘治???我鼻子也不信!” “是呀,這陣兒不定仍在天牢里關著,等著斬頭呢!” “天哪,要是真被斬了,新娘子咋辦?” “一定是了,要不然,這么久了,咋還不出來呢?” ???? 對于眾人的閑言碎語,彩車里的小喜兒聽在耳里,臉上憂急。 麻姑風風火火地沖進廂房:“新郎呢?” 蘇虎氣呼呼地指指炕頭。 麻姑看過去,急得跺腳:“這這這??這可咋整哩?”瞥到蘇代,眉頭一動,“嘿,有了!” 蘇虎看向她:“什么有了?” 麻姑對蘇代道:“蘇代,你穿上新郎服,先把新人抱回來再說!” 蘇代面色緋紅,擺手道:“這咋能成?我是小叔子,哪能去碰嫂子哩?” “嘻嘻,”麻姑笑了,“什么小叔子不小叔子的,新人進門,三天內沒有大小,你只管去。再說,你名字就叫蘇代,啥叫代呢?就是代你哥,去吧。只要抱進院里,跨進正堂,就算娶進家門了!其他事情,都好說!” 蘇代連連后退,使勁搖頭:“不成不成!” 蘇虎一咬牙關:“代兒,聽麻姑的,把你二嫂抱回來!” 蘇代欲再推托,見蘇虎瞪眼,只好穿上新郎服,跟著麻姑走出去。 當麻姑領著穿著新郎服的蘇代走出前院時,人群沸騰,口哨聲、起哄聲四起。蘇代一句話不說,低著頭走到彩車前面。 麻姑走到彩車邊,對小喜兒小聲囑道:“那小子還醉著,讓他弟背你進門!記住,腳不要沾地!” 小喜兒點頭,伸手給伴娘。 伴娘扶她走出篷車,雙雙蹲在車沿上。 麻姑讓開位置,低聲對蘇代道:“人都出來了,快呀!” 蘇代兩眼一閉,走到車前,不由分說,抱起一人就走,結果卻是伴娘。伴娘尷尬不已,掙扎著要下來,眾人笑得前仰后合。 麻姑急了:“蘇代,抱錯人了!” 蘇代一臉尷尬,忙把伴娘放下,回身抱起小喜兒,在眾人的哄笑聲與更加起勁的鑼鼓、嗩吶聲中走進院門,走進堂間。 蘇家正堂里布置一新,明堂燃著喜燭,正中是伏羲、女媧泥塑,泥塑前面是列祖列宗的牌位,上方高懸周天子題的“天道酬勤”匾額。 小喜兒坐在麻姑兒早已備好的軟墊上,頭上罩著紅巾。 麻姑兒走到蘇虎跟前,低聲道:“老哥兒,人進家了,下一步該是拜天、地、宗、親,不能代了!” 蘇代猛地脫掉新郎服飾,抱怨道:“不代了,不代了,打死我也不代了!” 眾人皆笑起來。 蘇虎轉對蘇代說道:“喊兩個人,把你二哥拖過來!” 蘇代看向麻姑:“麻姑,我二哥還沒醒酒,能否再讓他睡一會兒,晚點兒拜堂?” 麻姑鄭重說道:“不拜天地宗親,就得不到各方神靈蔭佑,這樁親事就等于沒結。再說,這都快中午了,堂不拜,外面的宴席就開不成,眾多親朋早飯都沒吃,急等開宴呢!” 蘇虎急了:“這咋整哩?” “這樣吧,”麻姑略一思忖,“新郎既然沒醒酒,就讓二人拜個醉堂?!?/br> “咋拜?” 麻姑對蘇代交代道:“蘇代,把這衣服給你二哥穿上,架他過來,按住他拜?!?/br> 蘇代連連搖頭:“這這這??我不干!” 蘇虎眼一瞪:“這你娘個腳!”拿起新衣,轉對兩個年輕親戚,“你倆,跟我來!” 兩人跟著蘇虎走到偏院。 廂房里,蘇秦仍在裝睡,門口守著一個壯小伙子。 蘇虎將衣服扔在地上,嘴努向蘇秦:“給他穿上!” 幾人把蘇秦拖起來,穿上。 蘇秦仍舊裝睡,夸張地打起鼾聲。 蘇虎怒不可遏:“拖到正堂!” 幾人架起他,拖到正堂。 見一切皆已準備就緒,麻姑朗聲唱道:“天地四方諸神靈、蘇氏列祖列宗在上,今有軒里村蘇氏蘇虎次子蘇秦與龍口村朱氏朱老喜兒獨女朱小喜兒喜結伉儷之好,敬請四方神靈、列祖列宗證之、佑之!”又轉對新郎、新娘,“新郎、新娘,一拜天地神靈!” 伴娘上前架住新娘,這邊幾人扭住蘇秦,敬拜天地,共是三拜。蘇秦被人按下又拖起,臉色極是難看,怒氣在聚集,但表相仍是醉態。 麻姑朗聲唱宣:“二拜列祖列宗!” 蘇秦又被按住,按下再拖起,如是三拜。 “三拜高堂!” 蘇虎、蘇姚氏過去,并排坐在堂前一個席案前。蘇秦再被按住,又拜三拜。 “夫妻對拜!” 新娘子轉過身,面對蘇秦,深鞠一躬。蘇秦硬起腰桿死不鞠躬。幾人硬將他的頭彎下一些,算是鞠了。 儀式總算是走完了,麻姑朗聲高唱:“儀式完畢,新郎、新娘入洞房!” 蘇秦呆在那里,臉色烏青,酒精遇到肝火,燃燒了。 鑼鼓聲再度響起。 拜過天地,新娘已是蘇家的人,腳可落地了。也就是說,小喜兒必須自己走進洞房。 蘇家共有三進院子,正房蘇虎老兩口占了,第二進是蘇厲家占了,第三進分東西兩個小院,蘇秦的洞房位于第三進的東小院。這是一段不小的距離。 麻姑再唱:“請新郎、新娘入洞房!” 伴娘走到小喜兒左邊,架起她的胳膊,穿過后堂,走向第二進院子。小喜兒只用一只腳點地,但在長裙下面,不是明眼人看不出來。 然而,怕處有鬼,癢處有虱,偏就有個明眼人看得真切,就如發現寶貝似的大叫道:“咦,快看呀,新娘子只用一只腳走路!” 眾人驚愕,七嘴八舌道: “一只腳咋走哩?” “跳呀!咦,快看,新娘子真就是在跳哩!” 所有目光全都聚焦在小喜兒的跛腳上。 小喜兒急了,跛腳落地,身子明顯歪了一下。 眾人又開始叫起來: “哈哈哈,是個跛腳!” “是哩,我也看見了?!?/br> 眾人皆笑起來。 “這就對了,口吃對跛腳,絕配哩!” “對呀,對呀,天作之合!” 響起一陣更大的哄笑聲。 面對眾人的冷嘲熱諷,蘇虎聽得耳根發熱,怔了一會兒,方才回過神來,恨恨地剜了麻姑一眼。 麻姑回他一個干笑,轉對觀眾:“有啥好看哩?開宴嘍!”忙追上去扶住小喜兒,二人架起她,“噌噌”幾下就進了第三進院子。 蘇虎恨恨地轉向蘇代等人吼道:“愣個啥?弄進洞房去!” 幾個小伙子扭住蘇秦,欲將他強行架出堂門。 蘇秦兩臂猛地一甩,掙脫出來,轉身怒視蘇虎,似要噴出烈焰。 眾人驚愕。 蘇虎怔了,逼視蘇秦:“你??你小子,敢這樣瞪我?” 蘇秦目不斜視,直盯住他。 蘇虎憋久的氣尋到泄處,一步一步逼近蘇秦。 蘇秦本能地后退,一直退到正堂中間,但目光絲毫不躲,眼中充滿了怨、恨與怒。 蘇虎爆發了。 蘇虎“噌”地走到門后,抄起頂門棍子,高高揚在空中。 蘇秦動也不動,目光依舊盯住他。 蘇虎顫著兩手,沖上來,劈肩打下。 蘇厲急了,一個箭步沖上去,一把扯過蘇秦的胳膊,用力拉開。 蘇虎一棍打空,身體失去平衡,一個踉蹌,額頭撞在案角上,登時鮮血流淌,倒地不動了。 看熱鬧的眼見鬧出人命來,不再哄笑了,一起圍上搶救,堂中一片混亂。 蘇秦也是傻了,釘在那兒一動不動。 眾人把蘇虎抬到他的臥房,有人拿出一把草木灰按在他的額頭止血,有人去找疾醫,皆在忙活。 蘇虎發出哼哼聲。 蘇秦噓出一口氣,見沒有人再看管自己,便悄悄挪出屋子,溜出院子,撒腿跑向村外。 顛簸一夜,天色大亮時,車馬進入崤道,張儀的酒這時也醒了,坐起來,怔怔地聽著馬蹄聲。 馬兒走累了,腳步慢下來。 馬停下來,走到路邊,啃起樹葉來。 小順兒毫無察覺。 “順兒?”張儀怔了下,叫道。 小順兒打個驚戰,揉眼。 “車子咋不走哩?” “我??”小順兒慚愧道,“我睡著了?!?/br> 張儀走到馭手位置,從他手里抓過韁繩:“你睡吧,我來!” 小順兒忙搶回來:“這這這??怎么能讓公子駕車呢?” “那你走快點兒!” 小順兒看看馬,面露難色:“馬不行了,得吃草料、飲水,也得歇個腳兒!” “咦!”張儀看看馬,跳下車子。 小順兒給馬飲水,抱些干草和飼料。 馬兒吃起來,小順兒歪在一邊打瞌睡。 張儀掏出信,盯住上面的文字:“儀兒,見信速回,夫人病重,恐不久矣。張伯?!?/br> 張儀將信捧在心頭,泣道:“娘,您一定要等著儀兒,等著你的儀兒啊??” “什么,雨公主不見了?”嬴駟盯著公子疾,表情愕然。 “是哩,”公子疾點頭,“方才臣見西周公從宮里出來,攔住他問詢宮中之事,西周公說,所有宮人并滿朝文武都在為王后舉喪。臣問他雨公主情緒可好,他打了個怔,說是沒有看到雨公主。臣怕出意外,使他進去尋找。西周公進宮半日,說是雨公主不見了,所有人都不曉得她哪兒去了,就連內宰、周天子也是不知?!?/br> “那??”嬴駟吸一口氣,“他們急不?” “急呀。這辰光都在尋找呢!” 嬴駟又吸一口氣,聲音似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女人??”頓住。 公子疾凝視他,目光征詢:“駟哥,如果雨公主跑了,如何是好?” “一個深宮女子能跑到哪兒去?”嬴駟轉對公子華,“華弟,放黑雕,無論她跑到哪兒,都給我抓回來!” 公子疾嘴巴動了幾下,沒有出聲。 “疾弟,你想說什么?”嬴駟看得真切,沖他問道,“你”字發音怪怪的。 “回駟哥的話,”公子疾拱手道,“臣弟有兩個奏議:其一是,要么不找,要找就動兵馬,將三千甲士放入城中,關閉城門,挨家挨戶搜查,鬧他個驚天動地;其二是,趁機收手,留下話給周室,早晚尋到公主,知會秦室,秦室再行聘娶!” 嬴駟眼睛瞇成一道縫:“如果由你決定,你選哪一個?” 公子疾語氣堅決:“臣弟傾向于后者!” “要是周室耍我呢?”嬴駟恨道,“偌大一個周宮,隨便藏個人不是難題!” “臣已使西周公薦給宮中兩個線人,公主若在宮中,不可能藏久?!?/br> “如果藏了呢?” 公子疾陰陰一笑:“果真藏了倒是好事!殿下可以奏請君上,以周室失道為由,出兵伐之!那時,周室輸理在先,面對我‘正義’之師,還能不唯唯喏喏?” “哼,屆時唯唯喏喏怕已遲了,看我絕了他的宗祠!”嬴駟轉對司馬錯,“司馬將軍,傳令,拔營,回秦!” 從家中逃出后,蘇秦一氣跑到軒轅廟里,卻見廟中干凈整潔,空無一人。軒轅像前擺著三只烙餅。 許是餓極了,蘇秦顧不上其他,拜過軒轅,將供品拿來,一路吃,一路趕向城中,到貴人居的那家客棧里,卻見院門緊閉,門上掛著大鎖。 蘇秦納悶了一會兒,來到客棧主人家,問他門上為何落鎖,張公子何在,主人應道:“張公子昨晚已經搬走了!” 蘇秦驚愕:“去??去??去哪兒?” “張公子收到家信,說是母親病危,連夜回家了!” 蘇秦拱手問道:“張??張公子家??家??家在哪??哪兒?” 客棧主人走進房中,拿出一塊竹簡,道:“這是他們入住時記的,魏國河西,少梁東張邑!不過,聽說現在這地方歸秦國了!” 蘇秦拱手:“謝??謝店??店家!”說罷轉身走去。 店主揚手:“蘇公子留步!” 蘇秦站住。 店主跑向里間,拿出十幾枚銅板:“昨晚小順兒結賬,倉促之間,多算了十三枚布幣,這交給你,早晚見到張公子,替我還他!”說著將布幣遞給他。 “謝??謝店家!”蘇秦拱手謝過,接過錢,走向大街。 “看來,”蘇秦思緒萬千,“那日先生所言,當算靈驗。昨日剛好屆滿六十日,我有大喜已是確認,賢弟母親病危,若依先生所言,怕也是兇多吉少??聽那店主所說,河西少梁已歸秦人,賢弟家鄉也必成為秦地了。秦人野蠻,賢弟脾氣又躁,萬一有個差錯,如何是好??賢弟既已與我結下金蘭之義,賢弟之母,當為我母,賢弟之家,亦為我家,于孝于義,我都不能置身事外!再說,賢弟走了,先生也走了,我正沒個去處,何不走河西一趟?” 想至此處,蘇秦伸手進袋,摸了下店家剛剛給他的一把銅幣,信心十足地大步走去。 走有十幾步,蘇秦站住,心道:“此去河西,不知何日才能回來,該當去與琴師道個別才是。近日先生授課,明為指導琴室學子,實則點撥的是我,讓我受益匪淺呢!”想到此,掉頭走向辟雍方向。 蘇秦匆匆走到辟雍,見守門老丈從門房里出來,緊忙迎上見禮。老人卻如沒有看見,笑呵呵地躬身候在門側,給他個背。 蘇秦正自驚詫,辟雍里面傳來馬蹄聲,不一會兒,一輛宮車駛出來。蘇秦讓到道側,與老丈一樣躬身恭候。 宮車漸漸駛近,駛過大門。 突然,宮車在前面十幾步外停下,車中傳來一個沉沉的聲音:“蘇公子!” 蘇秦吃一驚,抬頭望去,竟是琴師。 蘇秦既驚且喜,追前幾步,跪地叩首:“晚??晚生蘇??蘇??蘇秦叩??叩??叩??叩??” 馭手拿過乘石,琴師吃力地走下,上前將蘇秦扶起,退后一步,拱手還個禮,語氣哀傷:“老朽見過蘇公子!” 見琴師兩眼紅腫,蘇秦大是詫異:“先??先生,何??何??何??何事傷??傷??傷悲?” 琴師抹下淚水,說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哪!” 蘇秦急切問道:“何??何人欺??欺??欺??欺負先??先生?” “非欺老朽,欺大周天子也!” 蘇秦愈加驚訝:“何??何人敢??敢??敢欺??欺大??大??大??大周天??天子?” “唉,”琴師長嘆一聲,“前番秦、魏聘親,逼迫雪公主遠嫁燕邦。此番秦人興兵洛水,再次相逼,強聘雨公主。娘娘原本有病,經不住這些傷悲,已于昨夜駕崩。雨公主不堪相逼,出宮逃走,迄今生死未明,生死未明啊??” 蘇秦目瞪口呆,好半日,方才回過神來:“娘??娘??娘娘駕崩?雨??雨??雨公主出??出逃?” 琴師抬頭望天,悲從中來:“嗚呼哀哉!嗚呼哀哉!堂堂大周天子,竟遭蠻夷之邦苦苦相逼,國破家亡,妻子離散,天理何在?天理何??在??”悵然出涕,泣不成聲。 “先??先??先生?” 琴師看向他,以袖抹淚。 蘇秦憂心道:“雨??雨??雨??雨公主出??出逃,秦??秦??秦人豈??豈??豈肯甘??甘休?” “唉,”琴師又是一聲長嘆,“該沒的沒了,該走的走了,他們不肯甘休,又能如何?老朽方才得到音訊,那些秦人,已于半個時辰前拔營起帳,走了!” 蘇秦噓出一口氣:“走??走??走了好!”看向琴師,“先??先生,您??您??您這是??” 琴師淚水又出:“娘娘愛聽老朽古韻,特聘老朽為宮廷琴師,還要老朽教導兩位公主習琴。娘娘仙游,老朽這就去為娘娘再奏一曲,永??訣??” 蘇秦恨恨道:“秦??秦??秦??秦人可??可??可惡!” 琴師以袖拭淚:“唉,世道如斯,徒喚奈何?”向他一揖,“蘇公子,老朽就此別過,入宮與娘娘訣別!” 蘇秦回揖:“先??先生慢??慢走!” 琴師登上軺車,駕車離去。 蘇秦追前幾步:“先??先生??” 軺車停下。 蘇秦追上,一拱手:“晚??輩有??有一求!” 琴師看向他:“你有何求?” 蘇秦撲地,五體投地,聲音顫抖:“晚??晚輩求??求為先??先生弟??弟??弟子??” 琴師搖頭。 蘇秦急了,連連磕頭:“先生??” “唉,非老朽不收你,乃時過境遷,為琴不足以立世啊。說起這個,差點兒忘了,老朽方才喊住你,原為這個,讓秦人一攪,竟就誤了!”琴師從袖中摸出一只錦囊,“蘇公子,請收好!”遞給他。 蘇秦接過錦囊,略怔:“先??先生,此??此為何??何物?” “是一個童子托老朽轉給你的,你可拆開來看!” 蘇秦拆開,扯出一塊絲絹,上有一訣:“口欲不吃,歌唱吟詠!若想除根,鬼谷云夢!” 蘇秦放下絲絹,看向琴師,不解道:“先??先生,此??此為何??何意?”又將錦囊遞給琴師。 琴師接過,看一眼,吸一口長氣,閉目,良久,長嘆一聲:“唉—” 蘇秦越發糊涂了,撓頭問道:“先??先生因??因何而??而嘆?” “時也,運也!你能有此機運,老朽恭賀了!”琴師拱手。 蘇秦仍是一頭霧水:“什??什么機??機運?晚輩愚??愚癡,請??請先??先??先生指??指點!” 琴師聲音沉沉的:“機運盡在偈中,你慢慢去悟吧!”將錦囊遞還給他,再拱手,“老朽告辭!” 車子揚長而去。 蘇秦端詳錦囊,一臉疑惑,心道:“童子?”眼前浮出童子與鬼谷子形象,眉頭一動,“想是那位白眉老先生指點我哩!歌唱吟詠?口欲不吃,歌唱??” 晨起,韓國滎陽的一家客棧里,龐涓拿出錢袋子,倒在幾案上,是十幾枚一兩重的小金餅和一些不同樣式的布幣。 孫賓洗漱已畢,走過來。 龐涓劃拉出十枚小金餅,遞給他:“孫兄,你到集市上買輛車,錢不多了,弄個二手的就成,得有點兒看相!” 孫賓笑笑,接過錢,袖入袋中,走出客棧。 不消一個時辰,孫賓趕著一輛新車回到客棧,興沖沖地走到他與龐涓的住所,敲門。 門一開,孫賓怔了,因為站在門內的是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漢子,一身宋商打扮。 孫賓吃一驚,拱手道:“仁兄抱歉,在下敲錯門了!”退后一步,仔細察看,分明就是他與龐涓的住所,不禁納起悶來。 絡腮漢子盯住他:“仁兄沒有敲錯!” 孫賓聽出聲音,笑道:“嘿,是龐兄呀,你不張口,還真認不出來呢!” “呵呵呵,”龐涓笑道,“孫兄再細瞧瞧,這身裝飾像不像個宋商?” “宋商?” “是呀,宋商遍游天下,多我一人又有何妨呢?” 孫賓仔細審看一會兒,笑道:“嗯,挺像呢?!笨聪蛩慕j腮胡須,“這副胡子哪兒弄來的?” “呵呵呵,不只是胡子呢!”龐涓從袖囊里摸出一個袋子,打開,里面是不同樣式的假胡子、假發、凝膠及其他雜物。 孫賓嘆服道:“沒想到龐兄有這幾下子!” 龐涓恨道:“都是讓那個jian賊逼的!” “嗬,這下到安邑,再沒人能認出龐兄了!” “孫兄,”龐涓一本正經道,“打這辰光起,甭再叫我龐兄了,在下仍然姓龍,名水,是名宋商!” “好咧?!睂O賓夸張地行個大禮,“在下見過龍公子!” 龐涓拿過一身行頭,遞過來:“請孫兄試試這個,合身不?” 孫賓一看,是一套粗布褐衣,下人穿的。 龐涓回個深揖,語帶歉意:“龍公子不能沒個仆從,只能委屈孫兄了!” “好呀好呀,”孫賓一臉興奮,連連點頭,“在下從小到大,還沒穿過粗布衣呢!”高興地穿上,走到鏡前左看右看,樂得合不攏口,“呵呵呵,合身,合身,簡直像是量身做的!” 龐涓噓出一口氣,給出個笑:“是孫兄體形好,穿啥都合身?!?/br> 孫賓學仆從的樣子哈腰道:“小人見過主公!” “哈哈哈哈,”龐涓大笑道,“看來孫兄是沒有做過仆從呀!應該是這樣,”學仆從見主子貌,躬身哈腰,“公子召小人來,有何吩咐?” 孫賓依樣畫葫蘆:“公子召小人來,有何吩咐?” 龐涓昂首,語氣傲慢:“車馬置好了嗎?” 孫賓朗聲應道:“稟公子,置好了!”又做手勢,“公子,請到院中驗看!” 龐涓走到院中,果見一輛新車停在院中。 孫賓手指新車,臉上掛笑:“公子,此車如何?” “好車,好車,好車呀!”龐涓上前撫摸車與馬,滿是欣賞,“馬也不錯!”轉向孫賓,“這得多少錢哪?” “賣主要金十三兩,車八,馬五?!?/br> “可你只有十兩!” “許是賣主急需用錢,見在下誠心,就作十兩賣了?!?/br> “有這輛車馬,嘿!”龐涓不無得意地重重咳嗽一聲,拉長聲音,“本公子欲走一趟安邑,起程!” 孫賓亦做足姿勢,扶龐涓上車:“龍公子,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