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 膳館蘇張醉結義 靈堂父女傷別離
大周天牢蘇秦關押處,宮正緩步走進,對司刑傳達道:“娘娘口諭,將昨日所押的那個揭榜人無罪釋放!” 司刑拱手:“遵旨!” 蘇秦一步一步地走出宮門,神態狼狽。 小順兒遠遠望見,撒腿就朝貴人居狂奔。 當張儀六神無主似的在院中走來走去時,小順兒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來,扶在門框上喘道:“公??公子,口??口吃他出??出來了!” 張儀躥過來,瞪他一眼:“咦,你口吃個啥?人呢?” “不??不曉得??順兒回??回來報??” 張儀蜷起中指,朝他頭上連敲幾下:“報你個頭呀!讓你守在那兒,就是要你迎接卿相,你跑回來做啥?” 小順兒以手護頭,嘟噥著駁道:“主人吩咐小人一見口吃就回來報信,小??小人哪兒錯了?” 張儀在他頭上又敲一下,一臉興奮道:“本公子說你錯了,你就是錯了,還敢犟嘴?”說完“噌”地躥到門外,撒開兩腿就朝宮門方向跑去。 蘇秦頭低著,狀態就如喝醉一般,正朝貴人居方向晃悠。 張儀遠遠望見,迎上去,扯住他,上下左右打量一遍,見他毫發無傷,驚詫道:“神了!真是神了!” 蘇秦一臉詫異:“什??什么??神了?” “呵呵呵呵,當然是蘇兄你神了!”張儀退后一步,揖個大禮,“蘇兄在上,受張儀一揖!” 蘇秦打個愣怔,竟是忘了還禮:“張??張公子,方??方才你??你叫蘇??蘇秦什??什么來著?” “哈哈哈哈,”張儀擂他一拳,爆出一聲長笑,“叫你蘇兄??!就沖你今日這股豪氣,本公子也該叫你一聲蘇兄!” 蘇秦受寵若驚,長揖至地:“蘇??蘇秦謝??謝??謝張公子厚??厚愛!” 張儀一把扯起他:“走走走,儀請蘇兄暢飲一爵,為蘇兄壓驚!” 走沒幾步,蘇秦看到一家酒肆,指道:“張??張公子,這??這兒如??如何?” 張儀不屑一顧道:“市井之地,怎么能為蘇兄壓驚?” “張??張公子想??想去哪兒?” “老地方!” 老地方自然是指萬邦膳館。 接待他們的依舊是行人。得知他們仍要之前的雅舍,仍點之前的菜譜之后,行人不敢怠慢,匆匆稟報大行人:“報,上次那兩個小子又來了?!?/br> 大行人看向他:“哪兩個小子?” “就是點下八十年陳釀并八熱八涼共四鎰足金卻未付一文的那兩個小子!” “他們此來為何?” 行人苦笑:“仍是吃飯,仍要在原來那個雅間,仍要曾經點過的八熱八涼,仍要一壇八十年陳釀!” “上次是燕使代付,這次由誰來付?” 行人皺眉道:“下官憂心的正是這個?!?/br> “這樣吧,”大行人略一沉思,“給他們那個房子,就說最近生意清淡,原來點的膳品沒有進貨,原有的貨不新鮮了,只能供應尋常菜品,至于八十年陳釀,也只有一瓶,被他們喝了,剩下的不過是些尋常陳釀,二十年之內的,要吃就吃,不吃就請他們自便?!?/br> 行人出去,不一會兒折返回來,興奮道:“他們說吃,高興著呢,看來此番意不在吃!” 大行人噓出一口氣:“那就好?!?/br> “可??萬一他們仍然不給錢呢?” “真不給也就算了。前番燕使給了四鎰足金,不是賺了一些嗎,大不了補給他們就是?!?/br> “好吧?!?/br> 行人將蘇、張請至先前那個雅舍。不消一時,酒菜悉數陳列于案,張儀斟酒捧爵,畢恭畢敬地敬上:“在下敬蘇兄一爵,權為蘇兄壓驚,請!” 蘇秦接過酒爵,誠惶誠恐道:“張??公子??大??大禮,蘇??蘇秦擔??擔??擔當不??不起!” “蘇兄不必客氣,且飲下此爵,儀有話說!” 蘇秦仰脖飲下。 張儀再次倒滿,推在蘇秦面前,自己端起另一爵:“儀多有得罪,自罰一爵,算是向蘇兄賠罪!”說完一飲而盡,重新斟上,不無感慨,“不瞞蘇兄,自你走進那扇朱漆大門,在下這顆心也就跟著進去了。昨兒整整一宵,在下是一眼未合呀!” 蘇秦大是感動,朝張儀深深一揖:“蘇??蘇秦無??無??無能,讓??讓??讓張??公子掛??掛??掛心了!” 張儀舉爵道:“有能無能另當別論,蘇兄能夠毫發無傷地走出宮門,足見福大命大,可成大事!來來來,這一爵,張儀祝蘇兄心想事成,萬事圓滿!” 蘇秦亦舉爵,與張儀碰一下,木訥地應道:“蘇??蘇秦謝??謝張公子美??美言!” 蘇、張二人開懷暢飲,不消一個時辰,一壇老酒已經喝光,張儀、蘇秦均呈醉態。 張儀呼著酒氣,朝外大叫:“酒呢!” 一個仆從又抱一壇走進,哈腰賠個笑,轉身離去。 “好好好,來來來,”張儀開封,斟酒,推給蘇秦一爵,“蘇兄,蘇兄,蘇兄,喝喝喝,不醉不休!” 蘇秦醉眼蒙眬:“不??不??不??不??”后面干脆不說了,仰脖飲下。 “哈哈哈哈,”張儀手指蘇秦,“好一個蘇兄!看儀的!”說罷仰脖飲下。 蘇秦搶過酒壇,倒酒。 張儀舌頭也不囫圇了:“不??不瞞蘇兄,起初在下真??真還瞧你不上,不想蘇兄竟??竟然是個人物!張??張儀服??服了!” 蘇秦全然沒了往日的怯弱,將酒壇放下,手指張儀:“蘇??蘇秦雖??雖??雖說身??身賤,好??好??好歹也??也是知的。張??張公子說??說出此??此話,又稱在??在下兄??兄弟,無論是??是否真??真心,蘇秦都??都將銘??銘記于心!” “蘇兄,”張儀激動起來,“在下真心,敢對日月!”眼珠兒一轉,朝侍奉在門外的仆從揚手,“來人,擺香案,義結金蘭!” 仆從們擺上香案,點燃香燭,又在案上擺了兩只大碗。 張儀將壇中老酒全部倒進碗里,酒太多,滿案子流。 張儀起身,拉過蘇秦,雙雙牽手,徑至香案前面,各自焚香,雙雙跪下。 張儀拿過切rou的刀,劃破手指,滴血入酒。 蘇秦也劃破手指,滴血入酒。 張儀焚香,拜叩天地四方,朗聲道:“四方神靈在上,魏人張儀與周人蘇秦義結金蘭,蘇秦年長為兄,張儀年幼為弟。自今日始,張儀誠愿與蘇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共謀人生大業!若有背逆,天地不容!” 蘇秦亦對香案連叩幾下,吃力地說道:“蒼??蒼??蒼天在??在上,蘇??蘇??蘇秦與張??張??張公子義??義結金??金蘭,他??他日蘇??蘇秦若??若得富??富??富貴,定??定??定不獨??獨享,若有背??背??背??背逆,刀??刀??刀刺我??我??我心!” 誓畢,張儀、蘇秦各自端酒,起身,碰碗,仰脖飲盡。 靖安宮門外,宮正奉了王后旨意,盡職地守候。之后的兩個時辰,前后共有三人前來探望,一是姬雨,二是西周公,三是內宰。宮正將王后的話重復三遍,一個也未讓進。 天色迎黑,周顯王放心不下,在內宰的陪同下親自探視。 宮門依然緊閉,宮正依舊守在門外。 周顯王詫異道:“你這是??” “娘娘正在小憩?!?/br> “小憩就小憩嘛,你關門做啥?” “是娘娘吩咐。娘娘說,她想睡個長覺,無論何人都不能打擾!” 顯王皺眉:“寡人也不能嗎?” “娘娘是這么吩咐的!娘娘要老奴將此錦囊轉呈陛下!”宮正起身,從袖中摸出錦囊,雙手奉上。 顯王接過錦囊,看到錦囊封口處細密有致的針腳,知是王后親手所縫,忙拆開,抽出里面的絲絹,打眼一掃,臉色立變,一把推開宮正,撞開宮門,跌跌撞撞地沖進宮里。 宮正、內宰無不傻愣。 周顯王撲到榻前,失聲痛哭:“汕兒—” 內宰跟進來,見王后妝飾一新,頭被絲帛做成的套子套著。顯王急切解袋,手卻抖作一團,解不開。內宰急將套子取掉,手搭在王后鼻孔上,人早沒氣了,摸脈,手腕已涼。 顯王伏在王后身上,哭得傷悲。 宮正趕過來,拿過袋子,聞到桐油味道,跪地大放悲聲:“娘娘,是老奴害了您??!” 內宰看向他:“怎么回事兒?” 宮正哽咽道:“娘娘午時要老奴尋些桐油,說是派個用場,老奴不知就里,到庫房里四處尋找,竟就尋到一罐。老奴拿來交給娘娘,誰想娘娘她—”嗚嗚咽咽,“娘娘啊,您??您怎能走??走上這條路??!” 內宰將袋子“噌”地奪過來,納入袖中,臉色一虎,聲音低沉,斥道:“什么路不路的?娘娘是久病臥榻,一口氣沒有跟上來!快召太醫!” 宮正打個驚愣,飛奔出去。 太醫趕至,摸摸王后脈相,驗過鼻息,跪地,顫聲道:“娘娘駕崩了!” 內宰似是不信:“娘娘中午還是好端端的,為何這就駕崩了呢?” “是哩,娘娘患的是心病,發作起來很急的!” “哦?!眱仍邹D對宮正,“拿塊白帛來!” 宮正找來一塊白巾,遞給內宰。 內宰接過,輕輕蒙在王后面上,轉對眾宮人:“娘娘久病未愈,突發心風,于辛丑日人定辰光駕崩,舉國治喪!” 夜幕降臨,周王宮里,燈火閃爍。王后暴斃,喪鐘鳴響,哀樂聲聲,悲聲一片。 公主閨院里,姬雨在蓮花池邊正襟危坐,面前擺著琴架,架上是姬雪留給她的五弦鳳頭琴。 姬雨纖指飛揚,琴聲憂傷,《流水》聲聲傳出。 姬雨一邊彈琴,一邊在心中向jiejie訴說:“阿姐,你在哪兒?你在哪兒啊,阿姐?刮風了嗎?下雨了嗎?不要著急趕路,天不黑就要歇著??阿姐,雨兒這要捎給你一個喜訊兒,明日凌晨,雨兒和母后就要飛走了,飛進先生的那片林子里,自由自在,遠離塵囂??” 宮中盡是哀樂和喪鐘,姬雨卻充耳不聞。許是被這悲涼的氣氛所感染,一旁的侍女無法再聽下去,“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號啕大哭:“公主??” 姬雨微微抬頭,淚眼略顯詫異地看向侍女。 “公主,娘娘??娘娘她??” 姬雨心頭一震,手指劇烈抖動,但仍然在彈,只是淚眼驚訝地看向侍女,目光征詢。 侍女放聲大哭:“娘娘她??駕崩了??” 琴聲剎那間停止,聲聲哀樂隱約傳來。 姬雨蒙了,手指僵在琴上,兩只眼睛如癡呆一般盯牢侍女。 侍女驚愕,膝行至前:“公主,您??您這是怎么了?” 姬雨仍舊僵在那兒。 時光凝滯,姬雨的一只手懸在空中,一只手撫在弦上,就如一具僵尸。 侍女迅速站起,趨前,急切地叫道:“公主!公主!公主—” 姬雨仍無反應。 侍女驚呆,退后幾步。 姬雨撫琴的那只手動了,緩緩揚起,再揚起,一直揚到不能再揚的高度。 陡然,姬雨的兩手如疾風般落下,“啪”地砸在琴上,一根琴弦應聲而斷,鮮血順著姬雨的手指汩汩流出。 侍女驚叫一聲:“公主??” 姬雨不應,只將十根手指如雨點般落下,兩行淚水如珍珠般灑下。鳳頭琴上濺滿了姬雨的鮮血和淚珠,點點滴滴,梅花帶雨。 與此同時,燕國的迎親車隊已經行至宿胥口,歇宿在鎮上一家最好的驛館里。 姬雪靜靜地坐在餐案前,案上擺著幾道菜,上面已經不冒熱氣了。 春梅候立一旁,不無關切道:“公主,再不吃,飯菜就涼了!” 姬雪淚水滾出。 “公主,是不是又想??洛陽了?” 姬雪哽咽道:“梅兒,我??我看到母后了??” 春梅驚愕了:“娘娘,公主怎么會看到娘娘呢?她在哪兒?” “她??她就站在我眼前,她??” “娘娘怎么了?她說什么了嗎?” “她什么也沒說,她只是站在那兒,看著我??” 春梅撲哧笑了:“公主,沒事的,是你想念娘娘了!吃飯吧,公主!”說完蹲下來,為她夾菜。 姬雪拭把淚:“你們吃吧,我??我吃不下,也不想吃?!闭f罷緩緩起身,走向寢處。 酒逢知己千杯少。蘇張二人義結金蘭,自是開懷暢飲,不消半個時辰,已喝空兩壇陳釀,無不酩酊大醉,相互攙扶,腳步踉蹌地走出膳館大門。 大行人、行人及幾個仆從站在門口,看著二人。 張儀沖幾人揚手道:“結??結??結賬??” 蘇秦亦揚手道:“記??記??記秦賬??賬??賬下??” 大行人幾個搖頭苦笑一下,回去了。 “哈哈哈哈,”張儀轉對蘇秦笑道,“今與蘇兄義??義結金??金蘭,儀得兄長,痛快!” 蘇秦噴著酒氣:“蘇??蘇秦能與張??張公子義結金??金??金蘭,就??就??就如做??做??做夢一般!” “不??不許再叫張??公子,叫儀??儀弟!” “不??不??不是儀??儀弟,是賢??賢??賢??賢弟!” “好,就??就賢弟!”張儀又走幾步,酒也略略醒些,似乎想起什么,仰天長笑,“哈哈哈哈—” 蘇秦一怔:“賢??賢弟為??為??為何發??發笑?” 張儀止住笑,看向他,言辭流暢許多:“蘇兄,還記得看相的那個老白眉嗎?什么‘遠觀萬里鵬程,近判旦夕禍?!?,凈是胡扯!” “賢??賢弟何??何??何出此??此言?” 張儀哼出一聲:“他說六十日之內,蘇兄將逢人生大喜,張儀則有人生至悲。屈指算來,今日屆滿此數,蘇兄喜在哪兒?張儀我又悲在何處?” “賢??賢弟所言甚??甚是,想我蘇??蘇秦這??這??這般光??光景,混??混??混口飽??飽飯已是不??不易,哪??哪??哪里還??還??還能貴??貴??貴??貴至卿??卿??”蘇秦一個趔趄歪在地上,幾次欲站起來,皆是不能。 張儀伸手拉他,沒拉起來,自己反被拖倒。 二人在大街上仰天躺下,頭對頭,排成兩個頭對頭的大字,占去了大半個街道。 張儀醉眼蒙眬:“不瞞蘇兄,今朝??醉了,待到明日,儀弟定要尋到那個老白眉,看他有何話說?若是說??說得好聽,服軟求饒,儀弟或可放??放他一馬。若是說得不??不好,看我把他的招幡扯下來,踩??踩在腳下!” 蘇秦已然呼呼大睡,發出沉沉鼾聲。 就在此時,蘇代與同村的一個小伙子從遠處走過來。 小伙子道:“蘇代,都尋老半天了,尋不到呀!” 蘇代應道:“尋不到也得尋!” 小伙子笑道:“嗨,尋不到才叫好玩呢,這邊新夫人空守炕頭,那邊新郎官在外逍遙!不是吹的,在咱軒里,還真是黃花閨女進洞房,頭一遭哩!” 蘇代啐他一口:“遭你個頭!阿大在家里大辦喜事,興師動眾,我們若是尋不到二哥,叫阿大咋個收場?” 前面現出兩個人,小伙子驚叫:“看,前面有兩個醉鬼!” 蘇代也看過去。 小伙子揉揉眼睛:“左邊那個像是你二哥哩!” 蘇代喜道:“是二哥!快!” 二人急奔過來。 蘇代扳起蘇秦,搖晃他道:“二哥,二哥,你醒醒!” 蘇秦揉揉眼道:“誰??誰在叫??叫??” “是我,蘇代,阿大讓你回去!” “我??我??我??不??不??不??” 張儀聽得清楚,一骨碌爬起,坐在地上:“請問仁兄,你是何人?為何拉扯蘇兄?” 蘇代抱拳應道:“在下蘇代,蘇秦是我二哥。家父想見二哥一面,在下特來請他回去!” 蘇秦接道:“賢??賢弟,甭??甭理他,咱??快??快走,我??我要學??學藝??要跟賢??賢弟共??共謀大??大??” 張儀踉蹌著站起:“蘇兄弟,請問令尊為何要見蘇兄?” 蘇代稍作遲疑,緩緩說道:“家父說,他要死了,他想再看二哥一眼!” 張儀大驚,揖道:“既如此說,蘇兄就交給你了,張儀就此別過!” 蘇秦已如一攤爛泥,呼呼大睡起來。蘇代讓同伴招來一輛騾車,三人將蘇秦抬到車上,別過張儀,揚長而去。 張儀踉踉蹌蹌地走回居處。 眼見貴人居在望,張儀打個趔趄,扶墻而行,嘴里嘀咕著:“人生至悲,莫過于喪父。蘇兄之父若死,當是大喪。今日恰滿六十日,若是蘇兄遭遇大喪,老白眉所言也不為虛!”又走幾步,停住腳,自語,“咦,就算老白眉預言應驗,也不過應驗一半,且這一半還是顛倒的。蘇兄所遇,當是人生至悲,何來大喜?”爆出長笑,扶墻又是一番深思,“嗯,若以此說,當是喜喪顛倒。蘇兄遭遇大悲,我當應驗大喜才是!天已迎黑,我的大喜又在何處?看來,那個老白眉純屬瞎蒙!哈哈哈哈,他的那個小招幡兒,明日我是扯定了!” 小順兒聽到笑聲,急急走出:“公子呀,您??總算是回來了!” 張儀劈頭大罵一通:“你小子死??死哪兒去了?快,到萬邦膳館結??結賬!” 小順兒攙住他:“公子呀,家里來信了,送信的說,是個急事,小人四處尋您,可尋不到您呀,不曉得您哪兒去了?” “啥??啥個急??急信兒?” “是張伯捎來的!” 張儀酒勁醒去一半,盯緊他,急切問道:“張伯?急信?信呢?” 小順兒摸出信,遞給張儀。 張儀接過,自語道:“難道??是??是個喜信兒?”邊說邊拆,因醉勁兒太大,手指不聽使喚,連拆幾次,依舊啟不開蠟封。 小順兒看得著急,一把將信奪過,三下兩下開了封,抽出信函遞予張儀。 張儀讀信后神色立變,發出一聲長長的慘叫:“娘—” 入夜,蘇家院落中張燈結彩,仍有不少人在忙活。門外一陣響動,蘇代二人架著蘇秦回來了。蘇秦頭低著,仍舊沒醒。 蘇姚氏聞聲迎出:“是秦兒嗎?”看到蘇秦這個樣兒,想起王榜之事,嚇哭了,轉對蘇代,“代兒,這??這是咋哩?” 蘇虎、麻姑兒急從客堂里跑出來。 蘇虎打量一下蘇秦,目光落在蘇代身上。 蘇代笑道:“大,娘,沒事兒,我二哥喝多了!” 蘇虎老眉緊鎖:“喝多了?在哪兒喝的?” “萬邦膳館!” “萬邦膳館在哪兒?” “就在萬邦使館那道街,膳館就是專供列國公使吃飯的地方?!?/br> “啥?”蘇虎哪里肯信,“那地方能輪上他去喝?” 蘇代囁嚅道:“我也不曉得,看見時,他就躺在膳館外面的大街上,還有一個富家公子,都喝醉了!” “唉,”蘇虎氣得直跺腳,“這臭小子,丟人丟到公使館里,還不讓列國看笑話?” “呵呵呵,”麻姑樂了,“老哥兒呀,二小子能回來就好,要不然,明天可就抓瞎哩!” 蘇虎轉對蘇代:“愣個啥哩,抬他回去,鎖起來,甭讓他夜里跑了!” 一輛輜車停在萬邦膳館門口。 微弱的夜光下,張儀爛醉如泥。 小順兒付完膳費,從大門里走出,大行人、行人等出門送行。小順兒跳上馬車,揚起鞭子響一聲,馬車疾馳而去。 與此同時,秦使館里一片沉悶。 打破沉悶的是公子疾,他輕嘆一聲:“唉,都怪臣弟,過于急切了!” “哦?”嬴駟看過來。 “據林仙姑診斷,王后上一次是裝病,這一次是真病,但病不至死,調養調養也就好了。臣以為,既然病不至死,何不借此壓一下周室,因而仍舊說她裝病。估計王后得知,覺得委屈,氣郁加重,這才??”公子疾頓住,一臉自責。 “你是說,”嬴駟緊盯住他,“王后不愿意女兒做我大秦國的太子妃?” “據西周公所說,雪公主愿意,可魏人不讓。該到雨公主,魏人無話說了,但雨公主不肯!” 嬴駟咬牙:“這個女人,可惡!” “駟哥,事已至此,該如何辦為好?” 嬴駟語氣堅決:“她愿也好,不愿也好,本宮認定的東西,就是本宮的!” “臣弟曉得了!” “不過,”嬴駟緩和一下語氣,“周室大喪,且緩他幾日,再與他們計較!” 公子疾點頭:“臣弟遵旨!” 夜深了,雨公主仍舊坐在閨房外面,如一根木頭。 侍女走過來,將一件外衣罩在她的身上。 哀樂仍舊響著。宮城外面,不知哪兒響起二更的梆聲,兩種聲音交融,匯成王城之夜的節奏。 梆聲消停了。 姬雨緩緩起身,將早已打好的包裹背在身后,抱起鳳頭琴,一步一步地挪向靖安宮。 靖安宮里,燭光點點,哀樂聲聲。 宮中央擺著靈榻,王后靜靜地躺在榻上,身上蒙著一襲白緞。 一身孝服的周顯王守在靈榻前,神情木呆地望著靈榻上方的畫框。畫中的王后抿著嘴,甜甜地朝他微笑,仔細看,那笑容顯然是擠出來的。靈榻兩側,順溜兒跪著大小貴妃、幾個王子和小公主,全都孝服在身,悲悲切切。 姬雨抱著琴,悄無聲息地站在門口。 內宰看到,拿過一身孝服幫姬雨穿了,又在她的頭上扎上一條白色麻巾,另一條系在腰間。 姬雨表情木然,既沒有哭,也沒有動,只拿兩眼癡癡地凝視靈榻,就如一座雕塑。 披戴已畢,姬雨重又抱起鳳頭琴,緩緩走到靈榻前面,在王后身邊放下琴,輕輕揭開罩在她臉上的白緞。 王后安靜地躺著,兩眼閉合,就像平日睡熟時一樣,只有兩道細眉鎖在一起,似是凝結了太多的憂傷。 姬雨伸出雙手,輕輕撫摸母后緊鎖的眉頭,想讓它們展開,可它們怎么也展不開,就像被什么擰起來一般。 姬雨將面頰輕輕貼在母后的面頰上,嘴唇對著她的耳朵,嘀嘀咕咕很久,誰也不知她說了些什么。 姬雨抬頭,再次撫展王后的雙眉。 凝眉舒開了,王后的面容慈愛而又安詳。 姬雨俯身親吻王后,從額頭一直吻到嘴巴,然后是她的脖頸、雙手。姬雨在王后頭下墊個枕頭,讓她面對自己。 姬雨起身,打開琴盒,在靈榻前面支起琴架,將jiejie的鳳頭琴擺在架上,端坐下來,面對母親,輕聲撫琴。 盡管只有四弦,琴聲反倒添了幾絲悲切,長了幾分愁韻。姬雨彈的依舊是《流水》,只是這流水此時聽來,就如在寒冰下面無聲地嗚咽,如泣如訴,卻不為他人所見。 姬雨就這樣坐著,就這樣奏著,奏了一遍又一遍,沒有淚水,也沒有哭泣。 跪在王后榻前的貴妃、小王子、小公主們,不知何時,一個接一個離去。只有宮正、內宰和顯王三人依舊跪在榻前,各噙淚水,聽著姬雨的訴說。 突然,周顯王動了一動,緩緩轉過身子,靜靜地望向女兒。 顯王吃力地站起來,挪幾步,坐到姬雨身邊,輕輕撫摸她的秀發。 姬雨彈琴的手越來越慢,眼睛緊緊閉合,眼中滾出淚花。 姬雨轉身,一頭扎入顯王的懷中,放聲大哭:“父王??” 周顯王將她緊緊抱在懷中,生怕有誰從他懷中奪走她似的。 父女擁作一團,互相抱著,緊緊地抱著。 蠟燭燃完了,宮正換一根,又換一根。 天色拂曉,遠處傳來雞啼聲。 姬雨掙開顯王,跪在地上,抬頭凝視他:“父王!” 周顯王淡淡道:“說吧,孩子!” “雨兒不能盡孝,雨兒不能服侍父王,雨兒??雨兒這就去了!”姬雨的淚水流出,起身,一拜,二拜,三拜。 周顯王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凝視姬雨。 “父王??” 顯王淡淡說道:“是去云夢山嗎?” 姬雨淡淡說道:“是的?!?/br> 周顯王慢慢閉上眼睛,聲音從喉管深處蹦出:“去吧,鬼谷先生在等你呢!” “父王,您??全都知道了?” 周顯王摸出王后的錦囊,交給姬雨:“你的母后說,這是一個偏方兒!”又將頭轉向王后,略頓一頓,淚水盈眶,哽咽,“是一個??偏方兒!”不停地重復,“是一個偏方兒??”越說越傷心,嗚嗚咽咽,伏在王后的尸體上悲泣起來。 姬雨一看,正是蘇秦托她交給母后的錦囊。 姬雨打開,里面是塊絲絹,絲絹中間是鬼谷子親筆書寫的兩行墨字:“道器天成,鬼谷重生;攜蟬歸林,可解紛爭?!苯z絹下面,則是王后用血寫成的一行小字:“陛下,欲從先生,難舍君情;欲與君偕行,豺狼不容;君恩社稷,夙愿近憂,臣妾兩難,唯有遠行;懇請陛下,聽妾遺聲,雪兒遠嫁,已是苦命;唯此雨兒,托予先生??” 姬雨將錦囊捂在胸前,朝王后的遺體緩緩跪下,放聲悲哭:“母后,母后,您答應雨兒,您答應雨兒一道走的呀,母后??” 顯王轉過來,輕輕撫摸姬雨的秀發:“去吧,孩子,聽你母后的,投先生去,走得越遠越好!” 姬雨抬起淚眼,凝視顯王,擔心道:“父王,秦人那兒??” 顯王抬起頭來,聲音哽咽,悲愴道:“生離死別,國破家亡,寡人什么都沒有了,他們還能怎樣?他們又能怎樣?” 夜空里傳來縹緲的塤聲,遠古,蒼涼,悲愴,似是在為王后悲號。 顯王拿袖管抹一把淚水,凝視姬雨,輕聲吟唱: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 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 顯王的吟詠緩慢,低沉,與那塤聲一樣,蒼涼中不無悲壯。 姬雨含淚和合,父女二人悲愴的聲音響徹靈堂: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 行邁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 行邁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 內宰、宮正俱是泣不成聲。 遠處雄雞再啼。 姬雨起身,背上鳳頭琴,挽了包袱,拜過父王,吻過母后,掛上佩劍,一個轉身,徑出宮門。 晨霧繚繞,洛陽大街上,空無一人。 一身孝服的姬雨目不斜視,快步走向洛陽東門,過城門東出,投軒轅廟而去。 軒轅廟外,廟門虛掩,院中傳來掃帚聲。 姬雨噓出一口氣,輕輕叩門。 童子開門,手中拿著掃帚。 姬雨揖禮:“請問阿弟,先生可在?” 童子回一揖道:“總算等到jiejie了!” 姬雨吃了一驚:“等我?” 童子指指大殿:“是哩,家師正在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