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7章| 張儀豪宴戲蘇秦 姬雪被逼嫁燕翁
身為周人,竟以布衣之身、口齒之滯,闖進萬邦膳館與三國使臣同時進膳,且吃的是熊掌、魚翅、豹唇、麋心,飲的是大周八十年陳釀,難道還不奇嗎?八十年陳釀比老朽年齡還長許多,這等口福,這等奇趣,即使老朽走南闖北,也還是聞所未聞哪!” 蘇秦羞愧低頭。 “慚愧慚愧,”大行人以為淳于髡是在挖苦大周,連連拱手,“是本館疏忽,見笑于燕使了!”轉對行人,厲聲喝斥:“愣個什么,快將此人押入刑獄!” “慢慢慢,”淳于髡一揚手,“敢問大行人,你以何罪押此人入獄呢?” “僭越之罪!” “你開膳館,人家進膳,雅舍是你們騰的,佳肴是你們炒的,陳釀是你們供的,進膳之時不曾僭越,酒足飯飽了,卻說人家僭越,你們大周就是這么斷事的?” “這??”大行人理屈詞窮。 “呵呵呵,若是老朽沒有猜錯,治人家罪,無非是為這個,”淳于髡將手中金塊掂了幾掂,走到蘇秦跟前,“小伙子,這塊金子,老朽借給你了,付膳費去吧!” 蘇奏傻了:“我??我??” 淳于髡將金塊塞他懷中,一個轉身,揚長而去。 蘇秦欲動不得,欲追淳于髡,手腳卻被綁著,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金塊滑出。 大行人、行人望著金塊,面面相覷。 行人手指金塊,看向大行人,目光征詢:“這??” 大行人黑起臉:“松綁!”彎腰拾起金塊,大踏步離去。 酣睡一宿后,張儀乍然醒來,打個哈欠,扭頭看向身側,見小順兒仍在大睡。 張儀一下子彈起,朝小順兒屁股猛踢一腳:“日頭曬到屁股上了,還不起來?” 小順兒“哎喲”一聲爬起來,摸摸屁股,沖他做個鬼臉。 張儀虎起臉:“端洗臉水去!” 小順兒端來洗臉水。 張儀正在洗臉,猛地想起什么,停下來,看向順兒:“順兒,拿錢袋來!” 小順兒拿來錢袋。 張儀朝袋子努嘴:“數數金子!” “嘻嘻,”小順兒笑道,“順兒每天都要數它幾遍,金子多得是呢!” 張儀橫他一眼:“多少呀?” “一鎰單三錢,足夠主人再花三個月!” “夠了就好,”張儀胡亂洗一把,拿布擦干,換件衣服,“全都帶上!”就大步出門。 小順兒提上錢袋,跟出來:“主人,哪兒去?” “萬邦膳館!” “咦??”小順兒愕然,“去那兒做啥?不是說??” “說你個頭呀!”張儀厲聲打斷他,“吃了喝了,難道你還想賴賬不成?” 主仆二人出門時日頭已有一竿子高,大街上行人不絕,早市鬧猛。 小順兒看看太陽:“主人,結巴怕是已被送官了!” 張儀沒有應他,但腳步加快。張儀的住處離萬邦膳館并不太遠,不消兩刻鐘,就已趕到驛館所在的街道。 “公子,快看!”小順兒一臉驚愕,手指前方。 張儀急看過去,見蘇秦正從膳館里走出來,許是兩手被綁麻了,邊走邊活動兩臂,腳也有點兒跛。 張儀吃一驚:“咦,他怎么出來了?” 小順兒摸摸頭皮:“對呀,怎么沒被送官呢?” 張儀閃到街邊,躲在一棵樹后,目不轉睛地望著膳館大門,心里怦怦直跳。 沒有人追出來。 蘇秦腳步悠然地朝他們的方向走過來,走有一陣,似又想起什么,拐回去,走到小順兒藏身的樹后,尋找一陣,空手出來。 “順兒,”張儀轉問小順兒,“卿相的竹簡呢?” “哎喲,糟糕,”小順兒一拍腦袋,“昨兒一急,我就給忘了!” 張儀橫他一眼:“你小子,賠人家去!” “嘻嘻,”小順兒摸頭皮,斜睨張儀,見他依舊拿眼橫他,改作怒,拳頭一緊,“他娘的,啥人這么吝嗇錢,連幾捆破竹簡也要來撿!” “破你個屁,那竹簡是人家的飯碗,曉得不?” 小順兒假裝嘆氣:“唉,可惜讓順兒給摔破了!” 張儀做個手勢:“噓!” 不知何時,蘇秦已到近前。小順兒欲出去,被張儀扯住。 蘇秦從二人眼前走過,目不斜視。 張儀扯起小順兒,遠遠跟在后面。 蘇秦拐過幾道街,徑出東門,沿一條土徑一步一步登上洛陽東郊的一處小坡。坡頂上隱約可見一座老廟的廟頂,蘇秦推開廟門,走進去。 小順兒問道:“公子,他進廟里做啥?” 張儀眉頭一緊:“走,瞧瞧去?!?/br> 二人來到廟外,在一段矮圍墻處站下。圍墻頗高,張儀踮起腳尖,看起來仍舊吃力。張儀指下地,嘴一努。 小順兒會意,蹲下,讓張儀站到他的肩上。 張儀站上去,還沒站穩,小順兒忽一下就站起來了。墻頭并不高,張儀踩他身上剛好露出個頭,他這一站起來,張儀的上半個身子就完全暴露在墻頭上。張儀急了,猛蹬他的頭。小順兒這才明白過來,緊忙縮下,靠墻蹲著。 張儀偷眼看去,噓出一口氣。殿門外面,蘇秦正五體投地,一動不動地跪著,根本沒有注意到墻外的動作。 殿里傳出收拾東西的聲音,繼而童子扛著旗幡站在門檻上:“這位客人,你一直跪在這兒干什么呀?” “晚??晚??晚??晚??”蘇秦卡在“晚”字上。 “卦已占完了,你還想做啥?” “不??不??不??不??” “你的門板還是你的,沒有人動過,想睡你就睡!” “不??不??不??” 童子不耐煩了:“你這不那不,究竟想做什么?” “小子,辰光不早了,該做營生嘍!”鬼谷子說完,人已晃出殿門,從蘇秦身邊走向廟門。 童子扛著幡子,跟在身后。 二人出廟門,沿著小徑下坡,投東城門而去。 蘇秦爬起來,沒有進屋,而是跟出廟門,遠遠地跟在他們身后。 聽到聲音走遠,張儀“噌”地翻墻進院,小順兒也跟了進來。 張儀走進殿門,巡視一圈,見殿的東側有兩個草鋪,西側是一扇被拆下來的殿門,兩端各墊兩塊石頭,其他別無用品。 小順兒手指門板:“聽這小子話音,口吃就睡在這塊門板上!” 張儀陰陽怪氣地笑起來:“嘿,嘿嘿,嘿嘿嘿??” “主人,您笑啥哩?” “笑好笑之事!” “什么好笑了?” 張儀一字一頓:“老白眉!” 小順兒不解:“咦,老白眉怎么好笑了?” “他演了一出好戲呢!” 小順兒撓頭皮:“好戲?” “他初到此地,要討生意彩頭,就得有個敲邊鼓的。誰來為他敲呢?不二人選就是口吃,明白沒?” 小順兒依舊不解:“可他??付了錢哪!看昨天那景況,老白眉拿他的錢買了餅吃,那小子就只能挨餓,若不是主人??” 張儀打斷他,恨恨道:“這正是老白眉的可惡之處!口吃此來,想是討要他的那枚銅板,老白眉沒錢給他,口吃只好跪求,老白眉無奈,只得拉上童子出走,想是討到生意后再還他的錢吧!口吃跟在后面,或為繼續敲邊鼓,或為等他還錢!” “嗯,是了。想是昨日主人攪了他的生意,他才故意給公子算個惡卦,嚇唬公子!” “惡卦?”張儀一臉不屑道,“哼,我倒要看看他的卦是怎么個惡法!走!” 王城大街上,鬼谷子、童子不緊不慢地走在前面,蘇秦不遠不近地跟在后面。 一直尾隨在后的張儀朝小順兒使個眼色,快步上前,截住蘇秦。 張儀故作驚訝道:“哎喲,蘇卿,你讓在下好找呀!” 見是張儀,蘇秦一臉驚喜:“張??張??張公??公子,可??可??可見??見到你??你了!” 張儀連連拱手,語帶歉意:“昨日喝多了,出去上個茅房,不想竟然迷路了,不知摸到哪兒,遭風一吹,竟如一攤爛泥,一直睡到方才酒勁兒才過,睜眼一看,嘿,竟然躺在一個葦塘子里,差點兒喂了王八!爬上水塘回家,卻又不見這小子,曉得他是尋我去了。緊忙換身衣裳,正洗澡間,猛然想起蘇卿,啥也顧不得了,拔腿就朝膳館里奔,途中遇到這小子,說是蘇卿一大早就離開膳館,不知哪兒去了!在下與小子滿大街尋找蘇卿,尋出一身大汗,不想蘇卿卻在這兒!” 蘇秦拱手還禮:“謝??謝??謝張??張??公??” “謝個什么呀,走走走,卿相這就請隨在下前往膳館,將所欠餐費一并結清!” “不??不??不勞公??公子費??費心!” “咦,好酒好菜吃了,咱不能賴賬,是不?” “結??結??結過了!” “???”張儀驚愕不已,看下小順兒,又看向蘇秦,“誰結的?” 蘇秦手指自己:“在??在下??” “???”張儀又是一驚,“這??多少錢?” “四??四??四??” “四兩金子?” 蘇秦搖頭:“不??不??不是?!?/br> “不會是四十兩吧?” “四??四??四鎰!” 張儀張口結舌:“四??四鎰!” “天哪,四鎰是八十兩!”小順兒不由看向自己的錢袋,吃了顆定心丸似的長噓一口氣。 “你??”張儀難以置信,“哪兒來的錢?” “借??借??借??” “借的?”張儀更加不信,“誰借給你的?”猛地一拍腦袋:“可是那個算卦的?” “不??不??不??” “這這這,誰能借給你那么多錢?” “燕??燕??燕使!” “燕使?”張儀吸一口長氣,看向小順兒,“乖乖,天底下竟然有這等事兒!”盯住蘇秦:“奇怪,他為什么借給你?” 蘇秦搖頭。 張儀自語:“怪道他們放你出來了呢!”心中忖想:“難道這小子真的是個富貴相?”旋即自嘲道:“不可能的事,我張儀怎么能信這個!” 蘇秦拱手道:“張??張??張公子,在??在??在下有??有事,告??告辭!” 張儀亦拱手:“卿相慢走!” 蘇秦扭身,大步追去。 張儀眼珠兒一轉,心道:“口吃此去,定是去尋那個老白眉。若是聽任他們攪在一起,沒有大喜也可整出一個,那時節,我可怎么拆穿他呢?”想到這兒,急追幾步,揚手叫道:“喂,卿相留步!” 蘇秦頓住步子,回望張儀。 張儀跑上來:“敢問卿相,這去何處?” “找??找??找老??老丈!” 張儀陰陰一笑,心道:“還真讓我猜到了呢!”換作笑臉:“呵呵呵,敢問卿相,尋那老丈何事?” 蘇秦愣怔有頃,搖頭:“我??我??我??不??不??不知!” “咦,既然不知,你又何必尋他呢?” “我??我??” “呵呵呵,明白了。我說卿相,那人根本就是胡謅,甭信他的!” 蘇秦表情悵惘。 “敢問卿相,家住何處?” “城??城??城東軒??軒??軒里!” “卿相每天都回家嗎?” 蘇秦搖頭。 張儀明知故問:“咦,卿相不回家,夜晚何處棲身?” “軒??軒??軒轅??廟??” “哎呀,”張儀應道,“依卿相之尊,怎么能住在破廟里呢?” “我??” “這樣吧,”張儀略一思忖,熱切地看向蘇秦,“在下居處倒還闊綽,卿相若不嫌棄,就與在下同住,可否?” “這??這??”蘇秦有點兒受寵若驚。 “呵呵呵,不要這這這這了,”張儀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走走走,在下的早餐還沒吃呢,你我先去填飽肚皮再說!”走幾步,轉對小順兒:“順兒?”努嘴:“去,膳館里轉轉!” 小順兒明白主子要他實地摸底,以驗實蘇秦所講,應一聲“好咧”,便撒腿而去。 靖安宮里,王后坐在榻上,兩眼微閉,神情放松,臉上溢著笑意。姬雪彈琴,姬雨鼓箏,顯王坐在榻沿,輕輕握著王后的手,和著樂音輕哼。 就在一家人其樂融融時,內宰趨進,輕聲道:“陛下,娘娘,東周公引魏使覲見!” 周顯王看向他,臉色陰沉:“所為何事?” 內宰湊近:“魏侯派來宮醫,說是??”頓住,看向王后。 周顯王會意,不耐煩道:“傳諭魏使,娘娘已經痊愈,不勞他們費心!” “王上?” 周顯王立馬意識到什么,怔了下,看向王后。 王后點頭:“王上,他們想來探病,就讓他們來探好了!” “可這??”周顯王看向王后恢復較好的面容。 王后給他個笑,從枕下取出一粒青玄色藥丸,送入口中,要杯水,服下:“傳旨吧?!?/br> 周顯王略感詫異:“愛妃?” 王后再給他個笑:“傳吧,讓他半個時辰后望診?!?/br> 秦國使館里,副使繃著一張木頭臉,哈腰稟道:“膳館的事查清楚了,是場鬧劇。那個叫張公子的實則是一個紈绔子弟,從河西來,名喚張儀,是太學里的學子。另外一人名喚蘇秦,說話口吃,是附近村落的農夫之子,但不思農事,異想天開,整日里在洛陽城中浪蕩。不尋常的是,張儀點下四鎰黃金大餐,本欲戲弄蘇秦,不想卻被燕使淳于髡解救。四鎰金子非同小可,不明白燕使此舉何意!” “四鎰巨資解救一個浪蕩口吃?”公子疾大吃一驚道,“這個光頭倒有意趣!不會是喝多了吧?” “是晨起,喝得再多也該醒了!” “好了,”公子疾擺手道,“若無他涉,此事可以放下?!甭牭酵饷娴鸟R車聲,“快,王叔來了!” 二人急迎出去。 果然是西周公,已經下車了。 公子疾拱手:“有勞王叔了!” 西周公直入主題:“敢問五大夫,何事急切?” “魏使從安邑請到一個醫師,已被東周公舉薦入宮,為王后診病?!?/br> “哦?” “王叔呀,若是讓魏使占了先,我們可就前功盡棄了!” “五大夫是何主張?” “娘娘之病,我家君上也很掛牽,特別請到終南山神醫,勞煩王叔薦給天子,不定就能治好娘娘之病呢?!?/br> 西周公拱手:“謝秦公費心!” 周王后榻前依舊懸著一道簾子。周王坐在榻沿,身邊站著姬雨,掛著利劍。 東周公、陳軫、魏室御醫及一個魏室女醫官在珠簾前叩首,陳軫朗聲道:“大魏陛下聽聞大周王后玉體欠安,特使御醫診治,懇請大周陛下允準!” 陳軫聲音洪亮,宮中回響著“大魏陛下”幾字。 周顯王臉色鐵青,握王后的手微微顫動。一旁的姬雨杏目圓睜,纖手按向劍柄,左手大拇指已將劍鍔微微推出,幾欲拔劍出鞘。 宮中一片沉寂。 內宰沉聲道:“魏使,此處是大周宮室,天子面前不可妄語!” 東周公似也掛不住臉了,用臂彎輕碰陳軫。 陳軫似是沒有感知:“大魏御醫請求為大周王后診病,請王上允準!” 周顯王強力壓住火氣,聲音如同從喉管里擠出:“準允魏醫切脈!” 宮正聲音冰冷:“懸絲!” 兩個宮女將一根紅色絲線引出珠簾,懸在老御醫面前。 老御醫閉目摸絲,絲線隨著王后的脈動而微微顫動。 宮中靜寂如死。 時光一絲一絲地過去,老御醫仍在把絲,但額頭汗出。 內宰看向老御醫:“請問魏醫,脈可切好?” 老御醫收手,拱手道:“臣已入耄耋,請求為娘娘望診,奏請陛下恩準!” 周顯王看一眼王后,見她點頭,轉對內宰:“帶他進來?!?/br> 宮正過來,引老御醫、女醫官入簾。 老御醫看向王后,見她額泛青氣,面頰猩紅,眼白充滿血絲,呼吸極其微弱。女醫官伸手把脈,把一會兒,讓給老御醫。 老御醫切脈,面色凝重。 老御醫看向女醫官,女醫官托住王后下巴,使她張口,現出舌苔。女醫官翻開王后眼皮,現出眼白。 折騰有頃,老御醫深揖一禮,走出宮門。 陳軫追出門外,急切問道:“神醫,王后所患何癥?” 老御醫看向他,眉頭緊:“怪異!疑是寒癥,又似熱癥??” “這??是有病還是沒???” 御醫斷然回道:“有,是怪??!” 陳軫“哦”一聲,凝眉有頃,沿宮中小徑顧自走去。 二人走出周宮,正在步下臺階時,剛好西周公、公子疾正一左一右地陪著林仙姑走上臺階。 陳軫駐步,俯視公子疾,目光落在林仙姑身上。 公子疾急進幾步,距陳軫約兩級臺階時駐步,拱手揖禮。 “呵呵呵,”陳軫不無得意道,“五大夫,今朝是你遲到一步喲!” “上卿可知后來居上乎?”公子疾還一個揖,迎頭反擊。 陳軫略略抖動幾下肩膀,看向腳底下的臺階:“呵呵呵,居上的好像不是五大夫吧?” “敢問上卿,您這是一直居上呢,還是在拾階而下呢?” 公子疾的這一句反擊絕妙,陳軫一時想不出應對之辟,嘴角嚅動幾下,卻無聲音出來。 公子疾“噌噌”兩步跨到陳軫同一臺階,朝他笑笑,又是幾步,跨到陳軫上方,回頭笑道:“陳上卿下階,五大夫就不陪嘍!”說完長笑一聲,揚長而去。 陳軫目光如兩把尖刀射向他,似是要將其開腸破肚,末了氣恨恨地哼出一聲,轉身“噔噔”下階。 魏使走后,周顯王氣呼呼地回到了御書房。 內宰奉上茶水:“王上,喝一口潤潤嗓子!” 周顯王咕咕幾口飲下,“啪”地將茶盞摔在地上:“欺人太甚!” 內宰安慰道:“世風日下,王上龍體要緊哪!” “傳旨,”周顯王聲音冰冷,“藩邦屬臣無論何人,不可再入后宮!” 內宰略略一頓,拱手道:“臣—” “領旨”二字尚未說出,一陣腳步聲緊,當值內臣趨進院門。 內宰看向他:“何事急切?” 當值內臣拱手道:“稟王上,西周公、秦使請求覲見!” 內宰看向顯王。 顯王臉色黑沉:“曉諭秦使,娘娘玉體欠安,寡人概不會客!” 當值內臣苦笑:“臣也是這么回的,可秦使說,他們正是為此而來。秦公聽聞娘娘玉體欠安,特從終南山請來仙姑,說是神通廣大,或能診治娘娘之??!” 顯王“咚”一聲將拳頭重重砸在幾案上,怒喝:“什么終南山?什么仙姑?藩邦屬臣,無論何人,不可再入后宮!” “這??”當值內臣看向內宰,低聲道,“是西周公帶他們來的,這就候在門外了!” 內宰趨前,輕聲道:“王上,魏醫診過了,若是不允秦醫,臣恐??” 周顯王這才冷靜下來,苦笑一聲,擺手道:“罷了,曉諭秦使,依大周禮儀,帶秦醫為娘娘診??!” 內宰引領秦醫徑入靖安宮,宮正稟過,掀開珠簾,引林仙姑趨近王后床榻。王后頭裹絲巾,似已昏睡。 不同于魏醫,林仙姑既不搭脈,也不望聞,而是離王后數步處停步,揖過禮,扎下馬步,雙目閉合,凝氣聚神,以天目審視王后。 幾息之后,林仙姑朝王后再揖一禮,告退出來。 公子疾迎上急問:“娘娘所患何???” 林仙姑淡淡說道:“娘娘無??!” 公子疾略略一想,嘴角綻出一笑,轉對副使道:“將仙姑的話透給魏人!” 一直在設法探聽的戚光得到確信,稟報陳軫:“主公,秦人有說法了!” 陳軫急問:“怎么說?” “那仙姑斷出王后無??!” “哦?她怎么能斷出王后無病的呢?” “聽說她是終南山大巫,有神通,能用天眼視人,無須把脈,有病無病過目即知!” “終南山大巫?”陳軫嘆服地點頭,“嗯,巫、醫雖有通處,卻是殊途,王后之病,俗醫皆說怪異,連王上御醫也斷不出所以,秦人請來巫醫,不失絕妙??!” “哪里絕妙了?”戚光趨前一步,不屑地說,“主公早就斷出王后是裝病,秦醫不過是驗實而已!” “呵呵呵,”陳軫不無受用地笑出幾聲,“無論如何,這事兒拖不得了。河西密報,公孫鞅節節敗退,上將軍已經收回河西二十余座城邑并過半失地,將秦人壓向長城、洛水一線,秦潰不成軍,士氣低迷,上將軍要本公早日趕赴河西,為他謀劃大業呢!” “我也待不下去了。府上那攤子事兒,雖說有元亨樓的老林撐著,我仍舊放心不下哪,前幾天就想趕回去呢!” “這些都是小事兒,關鍵是秦使診出病因,必至周室詰問天子,周天子理屈詞窮,或有可能將長公主嫁予秦室!” “這當如何是好?” 陳軫冷笑一聲:“哼,輪不上他了!備車!” 陳軫直入王宮,強硬求見天子。內宰頂不住,只好稟報顯王。聽聞魏使又來,顯王氣不打一處來,壓住火氣道:“魏醫不是剛剛診過了嗎,又來何干?” 內宰苦笑:“說是奏請國事!” 周顯王擺手:“讓他去謁見太師!” “臣也這么講給他了,可他不聽,一定要見王上,否則??” 周顯王看向他,面色慍怒:“否則怎么?” 內宰又是一聲苦笑:“他就撞死在這門上!” 周顯王鼻孔里輕輕哼出一聲。 “他也不會真撞,可??只要他輕輕碰一下,就會釀成事端!” 周顯王不耐煩道:“那就宣他覲見!” “他要求在明堂覲見王上!” “明堂!”周顯王震怒了,“區區侯國使臣也配進明堂!芽都沒冒出來,真當自己是根蔥??!去,曉諭魏使,若要覲見,最高也是偏殿,不想覲見,隨他撞哪兒去!” 內宰朗聲應道:“臣領旨!” 內宰傳達口諭,陳軫不敢用強,同意在偏殿覲見。周顯王喝了會兒茶,壓住火氣,于半個時辰后趕到偏殿,在東周公、御史及幾個當值朝臣的陪侍下,宣召魏使。 陳軫沉臉趨入,跪叩道:“大魏使臣陳軫叩見大周陛下!” 周顯王冷冷說道:“魏使平身!” “回稟陛下,軫身不能平!” “為何不能平?” “軫奉魏王詔命,使周聘親。今至洛陽已是月余,遲遲未見回復。軫有辱使命,故而叩請覲見王上,無論王上允與不允,軫只求一句準話,回朝復命!” 周顯王臉色黑沉,看向東周公,見他低頭,又轉向御史。 御史目光直射陳軫,聲音不大卻強而有力:“請魏使斟酌辭令,在天子面前稱王言尊,是大逆之罪!” “哈哈哈哈,大逆?”陳軫仰天爆出一聲長笑,叩首,“軫知罪矣!軫叩請大周天子陛下允準軫之所請,使軫不辱使命!” 御史應道:“王后玉體有恙,迄今未愈,王室上下憂心如焚,不宜計議長公主婚事,此情皆已曉諭求聘諸使。魏使若是誠心求聘,可再耐心等待,待王后玉體康復,再行聘親不遲!” 陳軫拱手,聲音陰寒:“王后之病,軫已奏請魏宮使神醫診治,據神醫所斷,王后玉體安康,并無大恙!周室若是不屑與魏室結親,直言即是,大可不必尋此托詞!” 陳軫此言無疑是“委婉”地警告周室,若不買魏國面子,就是與魏國作對。在場眾臣面面相覷。周顯王面孔扭曲,全身顫抖。 御史強抑心中狂怒,正色道:“魏使不可妄語,請遵行宮廷禮儀!” “軫這就遵行禮儀!”陳軫緩緩叩首,朗聲道,“魏使陳軫叩請周室天子,寡君誠心與周室結親,共謀天下和解之道。天子若是執意不允,軫只得回朝復命。天子應該知道,寡君向來看重面子。應天下民意,寡君已于逢澤南面,今與天子同尊。秦人失義于天下,寡君已遣武卒前往征剿,待河西烽煙過后,我王若是親駕洛陽,那時??”頓住,看向顯王。 御史臉色鐵青,正欲申斥,周顯王的拳頭已經“咚”地震于幾上,語氣雖緩,卻是威嚴:“明日辰時,明堂聽宣!”起身,拂袖:“送客!” 得到天子親口承諾,陳軫、東周公興致勃勃地走出宮門。 望到二人步下臺階,戚光趕忙駕車迎上,服侍二人上車,坐好,小聲稟道:“主公,上將軍又來戰報了!” “哦?”陳軫看向他。 戚光從懷里摸出戰報,雙手呈上:“剛剛到的,我這兒還沒暖熱呢!” 陳軫拆開,匆匆閱過,看向東周公:“王叔,大好消息來了,我左軍先鋒裴英將軍與秦將司馬錯大戰于杜平,斬敵數千,打得秦人是丟盔棄甲,抱頭鼠竄哪!” “哎喲喲,”東周公連連拱手,豎拇指道,“裴將軍真是虎將??!” “哈哈哈,我大魏鐵軍無人可擋!”陳軫揚揚戰報,“王叔,麻煩您走一趟顏太師府,將此捷報曉諭太師,讓周天子有個掂量,免得明日長公主嫁錯了郎!” “好好好,老朽這就去!” 是夜,周顯王在御書房里來回踱步,眉頭緊鎖。 “唉,”顏太師嘆出一口氣,“眼前局勢,上上之策莫過于一個‘拖’字,王上怎就輕易準允了他呢?” “是哩,”周顯王頓住步子,有點兒懊悔,“寡人也是氣極了!明日魏使上朝,如何應對,還請老愛卿拿個主意!” “王上既已應下,拖字就不宜再用,長公主之事就當有個決斷了!” “依老愛卿之意,雪兒聘予誰家為妥?” “河西依舊膠著。老臣本欲拖至河西有個結局,再定長公主終身,可??” “魏人可惡,”周顯王打斷他,恨恨道,“要不,就將雪兒嫁給秦室吧!” “不可?!鳖佁珟煍嗳粨u頭,“臣已得報,河西戰況并不利于秦人。萬一秦國戰敗,我們就連一條退路也沒有了。魏罃既已走出第一步,在逢澤南面稱尊,中原無二王,還有什么事他干不出來呢?” 周顯王倒吸一口冷氣。 “魏室也不可。戰場形勢,瞬息萬變。如果秦人戰勝,王上也不好交代。再說,就此番聘親,秦室還算知禮,是魏室蠻橫攪和?!?/br> 周顯王額上青筋暴出,激憤地決斷:“就嫁燕公!” 顏太師重重一嘆:“唉,怕也只能如此了!” 周顯王轉對內宰,吩咐道:“曉諭燕使、秦使,讓他們明日辰時,皆到明堂聽宣!” 翌日晨起,大周明堂里,周室大夫以上諸臣按部就班,三國聘親使臣公子疾、陳軫、淳于髡皆至。 周顯王掃視一遍眾臣,朗聲道:“諸位愛卿,燕、秦、魏三國使臣,聽旨!” 所有朝臣并三國使臣盡皆叩拜。 周顯王轉對內宰:“宣旨!” 內宰朗聲宣旨:“??依據大周王制,長公主去歲及笄,該當締結婚約。今有燕公、秦公、魏侯分別遣使聘親,周室諸公秉承天意,主婚長公主予燕公姬閔,特此頒詔,告示天下??” 愛女心切的周顯王居然將長女嫁往苦寒之地,且是嫁給一個行將就木之人,殿中所有人皆是驚愕,目光紛紛轉向燕使。 陳軫、公子疾俱是一震,互望一眼,不約而同地看向燕使。 淳于髡“啪啪”幾下舒展衣袖,趨至殿前,三拜,叩首:“燕公使臣淳于髡叩謝天子恩寵!” 周顯王聲音沙?。骸巴顺?!”便起身離場。 眾臣有的苦笑,有的搖頭,有的長嘆,陸續離開。 顏太師起身,對淳于髡揚手:“燕使留步!” 淳于髡看向他,深作一揖:“燕使謹聽太師!” “燕使請隨我來!”顏太師伸手禮讓,引領燕使揚長而去。 眾人散盡了,堂中只余陳軫與公子疾。 望著顏太師、淳于髡遠去的背影,二人各自悵然,悻悻地走出殿門,肩并肩步下臺階,又在臺階的最后一級不約而同地頓住腳步。 二人對視。 公子疾的嘴角浮出一笑。 陳軫拱手:“敢問五大夫緣何而笑?” 公子疾拱手還禮:“在下想起一句秦諺,會意而笑!” “何諺?” “秦諺是,性子再急也喝不得熱湯!觀今日之事,此諺可應在上卿身上!” 對他的嘲諷心知肚明,陳軫嘴角亦揚起一笑。 “上卿又是緣何而笑呢?” “軫亦想起一句魏諺!” “何諺?” “魏諺是,弄巧成拙。觀今日之事,此諺當可應在五大夫身上!” 公子疾輕蔑一笑:“是巧是拙,上卿言早了吧!” 陳軫反唇相譏:“熱湯喝得喝不得,五大夫怕也言早了吧!” 兩人再度對視,俱出長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公子疾斂住笑,拱手:“陳上卿,河西見!” 陳軫亦拱手:“五大夫,河西見!” 二人擺正身子,步下最后一階,大步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