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章| 平陽城禍不單行 衛成公祭瘟事天
面相覷。 “唉,”長老長嘆一口氣,“我們??就算是逃難吧!” 孫賓搖頭:“此時逃難,眾鄉親四方奔走,必致疫情加速蔓延,禍殃天下,后果不堪設想??!” “可??孫將軍,您讓我們怎么辦?難道要我們必須守在死地嗎?憑什么是我們?” “這??”孫賓答不上來了,“我也說不清,可??我還是懇請各位暫先回家,備足糧食、水,不要串門,不要亂走,斬斷病魔的腿,讓病魔??自生自滅!” 見孫賓執意不肯,長老看向眾人,仰天長嘆。 就在此時,一車駛至,平陽御史下車,向孫賓拱手道:“報,君上旨到,請郡守速回府中接旨!” “父老鄉親,”孫賓朝眾人拱手,“在下再次懇請諸位,暫回家去,莫要亂跑!” “孫將軍,我們聽您的!”長老拱手回禮,轉對眾人,“走吧,回家去吧!” 中箭人內心悲愴,帶著哭音說道:“你們回吧,我一個人去!我的阿大,我的娘,還有我哥嫂一家,全都死在平陽,這下該我了,我??我不想死在家鄉,我不想禍害親人,我要死在魏地,我要讓魏人血債血償!”說著猛地拔出腿上的箭矢,含在口里,吃力地站起,一拐一拐地走過孫賓,走向關卡,袒出胸脯,拍打它:“射吧,射吧,你們就朝這兒射吧!” 幾個年輕人跟上他,無不裸出胸脯。更多的人跟過來。 關卒驚呆了,拿弓箭的手開始顫抖。 “唉,”孫賓長嘆一聲,向關卒擺手,“讓他們??過吧!” 關卒遠遠避開,讓出大道。逃難車輛啟動,所有的人,包括長老,浩浩蕩蕩地走過關卡,奔向魏境。 孫賓呆立原地,良久,兩手捂臉,不無痛苦地蹲在地上。 待孫賓匆匆回到郡守府時,傳旨宮人與傳令巫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傳旨宮人掏出詔書,朗聲宣道:“平陽郡守孫賓聽旨!” 孫賓跪叩:“臣孫賓候旨!” “君上旨令,自今日始,舉國事天,唯大巫祝之令是從!” “孫賓領旨!” 傳令巫人跟著布令:“傳大巫祝令,天皇降罪,使瘟神行罰,凡平陽生民,皆為瘟神屬民,生者不可游走,死者就地葬埋。凡罹瘟之家,皆不可救贖,當封其門戶,待瘟神行罰之后,焚其屋舍,火祭瘟神!違令者,殺無赦!” 府中之人盡皆震驚。 見孫賓發呆,傳令巫人道:“孫郡守?” 孫賓緩過神來,拱手道:“臣有辯!” “你有何辯?” “魏人伐我,平陽守卒盡皆死于國難。君上降恩,賜其遺屬以平陽屋舍田產。這些臣民皆是烈士遺屬,來自衛國各地,尚未落根,又逢此難,若是這般聽任瘟神行罰,臣??不忍直視!” 傳令巫人冷冷應道:“郡守有疑,可赴太廟向大巫祝論辯!” “恕臣不接此令!” 傳旨宮人頗是震驚:“孫賓,你敢違旨?” “臣不敢,只是,據大巫祝令,臣,還有他們,”孫賓指府中眾人,“都是平陽生民,也都是瘟神屬民,皆在不可救贖之列,此府門戶亦當被封。若連府門都出不去,叫孫賓如何接令?如何施令?” 傳旨宮人顯然沒想到孫賓會有此說,看向巫人。 “這??”巫人張口結舌,眼珠子連轉幾轉,“孫郡守,小巫這就回去,向大巫祝稟報實情!”轉對宮人:“走!”帶頭大步走出去。 孫賓略略一頓,看向司徒。 司徒急切問道:“郡守,怎么辦?” “暫緩布令,賓這就回宮,面奏君上!” 小巫?;氐教珡R,就向大巫祝稟報孫賓不肯聽令的事。 “哦?”大巫祝嘴唇未動,聲音卻出來了。 太廟令急問:“他為何不聽令?” “他說他無法聽令!”傳令巫人應道,“他說,他與平陽府中所有吏員皆是平陽生民,依令皆為瘟神屬民,門戶當封。門戶被封,他連門也無法出,怎么施令?” “這??”太廟令看向大巫祝,苦笑,“真是個刺頭!” “特令,”大巫祝面部肌rou微動,“平陽郡守并所有吏員、差役、軍卒,皆為朝廷命臣,不為瘟神屬民!” “得令!”傳令巫人拱手,轉身走出。 一陣腳步聲急,守值巫人趨進,稟道:“西門尉急報,平陽郡守孫賓請開西門,特此請求!” 太廟令兩眼一瞪:“不開!這個刺頭從疫區來,萬一??” 守值巫人低聲道:“聽門尉說,他有急務求見君上!” “見君?”太廟令震怒,“他是想把瘟神帶給君上嗎?” “開門!”大巫祝斷然下令,“讓他到太廟來!” 太廟令不解地看向他。 大巫祝陰陰一笑:“既然是刺頭,他就不適宜待在平陽?!逼鹕恚骸靶∠蛇@就面君去!” 是夜,值勤兵卒一隊接一隊地走過大街,打更的人敲鑼喊叫:“傳大巫祝令,舉國事天,全城宵禁,臣民不可隨意走動,違令者斬!” 夏風習習,月明星稀。太廟的大門外面,奉命前來的孫賓久久跪在臺階下面,一動不動。 天大亮時,廟門“吱呀”洞開,內宰走到臺階上,朗聲唱道:“孫賓聽旨!” 孫賓叩首:“臣候旨!” “君上口諭,孫賓妄解大巫祝令,擅離職守,私至帝丘,有為瘟神引路之嫌,依令當治重罪,姑念孫氏一門為國盡忠,寡人免你重罪,削平陽郡守職位,閉門思過,不可妄動!” 孫賓心中一震,叩道:“君上,臣有奏!臣—” “孫將軍呀,”內宰不耐煩地打斷他道,“甭再說了,快點兒回家吧?!鞭D身進門,嘚嘚的腳步聲漸去漸遠。 孫賓心灰意冷,一步一步地挪回相國府門。 老家宰聞報迎出,興奮道:“公子,您總算回來了!” 孫賓勉強給他個笑:“回來了。爺爺呢?” “在宗祠里,”老家宰悄聲說道,“在那里悶坐一天一夜了,茶飯不思??!” 孫賓吃一大驚,疾步走向宗祠。 宗祠門大開著。 孫賓站在門口,看向祠里。正堂墻上掛著一排畫像,排在最中間的一個身披重甲,面目慈祥,下面擺著一個牌位,上寫“先祖孫武子之靈”。兩邊依次是仙去的列祖列宗,孫賓父母孫cao夫婦、叔父孫安夫婦的牌位排在最后邊。孫安夫婦牌位的前邊立著兩個小牌位,是他們的一雙兒女。 畫像前是香案,案上擺著供品,燃著香燭。 孫機跪在孫武子的畫像前面,猶如一尊雕塑。 孫賓站在門口,凝視爺爺。 孫機感覺出來,沉聲道:“是賓兒嗎?” 孫賓走進,跪在爺爺身邊:“爺爺??” “說說疫情!” “最早是在石碾村,一個老石匠死了。老石匠的次子叫二槐,是我阿大的身邊短兵,戰死在平陽了。他家受君恩分到一處宅院,是賓兒帶他們一家認的門戶,不想次日老石匠就得暴病死了。聽人說,他得的是瘟病,凡是參與葬禮的村人與親人大多得病,老石匠一家??只剩下兩個孩子??” 孫機心里一揪:“兩個孩子呢?” “在家里呢,我去看過,是對龍鳳胎,可乖巧了!” 孫機打了個驚怔:“你??去了瘟區?” “是哩,”孫賓點頭,“身為平陽郡守,賓兒不能不去!” 孫機關切道:“沒有事吧?” “沒有事兒。賓兒是前日去的,可爺爺您看,”孫賓活動一下手腳,“賓兒哪兒都是好好的!” “呵呵呵,”孫機松了一口氣,“觀你氣色,倒是不錯??磥磉@病不是見人就咬,而是選人來咬。對了,兩個孩子怎樣?” “也沒事兒,就是沒人照料。賓兒本想帶走他們,可又怕??”孫賓欲言又止。 孫機顯然知道他想說什么,鄭重點頭:“是哩,謹慎為上。平陽城里如何?” “有病人了,我回來之前已死了一個,這辰光不曉得。我已吩咐,凡得病之家不要出門,由府中統一供應水米?!?/br> 見孫兒年紀雖小處事卻是井井有條,孫機頗為感慨,贊道:“做得好!” “爺爺,”孫賓不無疑慮道,“此番瘟禍,我們真的??熬不過了嗎?” “能否熬過,要看天意!” “天意?”孫賓眼中一亮,“爺爺是說,我們仍然有救?” “是哩,”孫機點頭,“上天有好生之德,從來不會給人絕路!” “路在何處?” “還記得墨者嗎?” “墨者?” “墨者好生,或有治瘟之方!” “爺爺,”孫賓急道,“賓兒這就去尋墨者!” “墨者四海為家,你哪兒尋去?” “賓兒曉得,”孫賓應道,“前番墨者幫我們守城,賓兒結識一個叫告子的,聽他說,墨者住在楚地堯山,一過魯關就到了!” “可??”孫機眉頭緊皺,“你若走了,平陽怎么辦?” “賓兒已經不是平陽郡守了!” 孫機愕然:“哦?” “方才賓兒前往太廟面君,內宰親傳君上旨意,免去賓兒職位,要賓兒閉門思過!” 孫機長嘆一聲:“唉!” 孫賓站起:“爺爺保重,賓兒這就走了!” 孫機也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去吧,賓兒,爺爺在平陽迎接你!” 孫賓怔了:“爺爺,您??要去平陽?” “君上免了你的職位,并未免去爺爺的。你這走了,平陽百姓誰去關照?他們都是烈士的家屬,他們已為衛室失去了太多,不能再讓他們無依無靠??!”孫機淚水溢出,“唉,大巫祝這般治瘟,你也看到了。帝丘如此,疫區更將是雪上加霜。有爺爺這把白胡子在那兒飄上一飄,他們心里就有安慰,多少能起一線生念!” 孫賓跪地:“爺爺,賓兒??懇求您,不要去了,一切交給賓兒!” “孩子,”孫機慈愛地撫摸孫兒的頭,“快尋墨者去吧,這才是大事,疫民的生機或就系在他們身上。爺爺的這把老骨頭,硬著呢,它硌瘟神的牙!” 孫賓連拜數拜:“爺爺??您保重!”說罷起身,大踏步走去。 祠內再入靜寂。 后院響起孫賓的車馬聲。 在孫賓夜半出城尋求墨者的次日凌晨,老相國孫機坐著由老家宰駕馭的輜車,叫開西城門,揚長而去。 消息立馬傳至太廟,太廟令沒有直接稟報衛成公,而是在第一時間趕到了太師府。 老太師腰疼有一段時間了,每天都要趴在榻上,接受老醫師針石按摩約大半個時辰。太廟令趕到時,老醫師正在為他診治。 “稟報太師,”太廟令哈腰站在榻前,小聲稟報,“孫賓是昨夜三更出的城,孫機是今日凌晨日頭初升時出城的?!?/br> 許是按到病灶了,太師疼得齜牙咧嘴,禁不住“哎喲”一聲。醫師看得真切,兩手緊按灶區,逐漸加力。太師咬緊牙關,隱忍不響。按有一陣,見太師神情放松,醫師再度揉捏起來。 太師的目光移向太廟令,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若是下官所料不差,這祖孫二人必是投疫區去了!” 太師吸口長氣,輕輕嘆出。 太廟令壓低聲音:“此時去疫區,無疑是找死!” 太師伸手給醫師,在醫師協助下翻身坐起,重重一嘆:“唉!”對醫師擺手:“先生,您先在外面歇會兒,我們議個事兒!” 醫師揖過,緩步退出,順手掩上房門。 太廟令壓低聲:“若是他們真的讓瘟神收去,倒是省心!” 太師捋下長須:“見過大巫祝了嗎?” “下官就是打上仙那兒來的?!?/br> “瘟神何時離開衛境,上仙有說否?” “有。上仙昨晚神游天宮,面奏天帝。天帝諭旨,衛人當有百日瘟災!” “百日?”太師震驚,“這般行罰,衛地得死多少人哪?再說,萬一君上失去耐心,豈不更糟?” “聽上仙說,瘟神行罰,非百日不可,急切不得。至于要死多少人,上仙的說法是,只要不使罪人流竄,瘟神就會安心享受他的美餐,鬧不出大亂。再說,孫機蠱惑君上不事鬼神,百姓皆受蠱惑,死他幾個人,也是應得!” “好吧,就依上仙!”太師長嘆一聲,盯住太廟令,“孫機出城,奏報君上了嗎?” “尚未奏報!” 太師顧不上按摩,當即與太廟令趕赴太廟偏殿,覲見衛成公。 “公叔?”正在念咒的衛成公看到太師,略略一怔,盯住他道。 太師拱手:“臣有急事奏報君上!” “哦?” “孫相國出城了!” “孫愛卿?”衛成公震驚,急問,“他出城做什么?” “臣也不知?!?/br> “那??他去哪兒了?” “想是趕赴平陽去了!” “天哪,真真一個老糊涂哩!”衛成公急切吩咐內宰,“快,追他回來,就說寡人有急務!” 內宰轉身就走。 “慢!”太師擺手止住,轉對成公,“君上,臣已派人前往尋訪了?!?/br> 衛成公略略一頓,噓出一口氣:“好吧,俟有佳音,速稟寡人!” 太師拱手:“臣遵旨!” 大巫祝免去孫賓的郡守職,下令將疫區內所有百姓盡皆封門,無論是否生病,盡皆交給瘟神處置。 作為禍首的石碾村更是首當其沖。在孫賓被免職的次日,就有一隊兵卒開進村落,個個如臨大敵,神色凝峻。兵卒沖向各家各戶,不由分說,用長槍將所有人趕回屋子,再用木條、鐵釘將門窗釘死。 兩個兵卒走進二槐家,一個扶住封門的木條,另一個“叮叮咣咣”地拿錘子敲釘。正敲打中,屋里傳出小拳頭的捶門聲與一個女孩子的求告聲:“叔叔,不要釘門,我們不出去,我們就在屋里,我和弟弟沒有得病,叔叔??我們沒有得病呀??” 正在敲釘的兵卒眼中滾出淚花,但沒有停錘。 屋里傳出一個男孩的聲音:“姐,我渴!” 女孩子應道:“桶里不是還有嗎?” 男孩子的哭聲:“我??我喝沒了!” 女孩子哽咽道:“叔叔,能給我們一桶水嗎?半桶也行??” 敲釘兵卒心里一酸,放下錘子,再也抑制不住情緒,望向正在封門的士兵,眼中淚出:“你們等著,我弄桶水去!” 封門士兵瞪他一眼,眼中卻也噙淚:“找死啊你,我們??”沙啞嗓子,哽咽:“快??釘??” 敲釘聲再度響起。 與此同時,一輛輜車駛出衛境,在衢道上疾馳,不一刻,來到魏國邊關。 車上之人正是由帝丘城一路馳來的孫賓。 墨家大本營位于楚國方城之內的堯山,而要想去堯山,最近的路線就是由平陽入魏,過大梁,經由新鄭南下魯關,由魯關入方城,再到堯山。 關門緊閉。 孫賓朝關上大叫:“請開關門,我要過關!” 守關魏卒叫道:“你是何人?來自何處?” “我是衛人,欲過境趕往韓國!” “若是衛人,請看公告!” 孫賓看向旁邊,果然有個閉關公告。 孫賓大急:“我是衛國平陽郡守孫賓,有急務過境,請行個方便!” 守關魏卒大聲應道:“孫郡守,這是關令,你是衛公也沒有用,請速回,不可在此滯留,否則,我們就放箭了!” 話音剛落,一排弓弩手亮相于城頭。 孫賓明白魏國人害怕什么,輕嘆一聲引車退回,掉頭馳回衛境,拐向宋國方向,繞道宋境入楚。 孫機連續拉了幾天肚子,身體尚未恢復,拖著病體上路,一路上走走停停,由帝丘至平陽原本不足一天的路程,竟然走了兩天,于翌日午后方才抵達平陽北郊。 輜車緩緩爬上高坡,在坡頂停下。 順坡望下去,一個村莊赫然在目,村中冒起幾股濃煙。 “這是何村?”孫機指著濃煙道。 “回稟主公,是石碾村?!崩霞以字赶蚱马斠惶幨搪窐?,“再走十里就是平陽了!” “石碾村?”孫機心里一震,似自語,又似是說給家宰,“聽賓兒說,瘟病就是從這村里發出來的。我們去看看!” “好哩!”老家宰驅車下坡,徑朝村里馳去。 石碾村里一片冷清,室外除兵卒之外,再難看到一個活人。家家戶戶的門窗皆被釘死,幾處房舍起火燃燒,濃煙滾滾。 三名軍卒手拿火把,小心翼翼地走進一家院落。 屋子里隱隱傳出哭泣聲,為首軍卒聽了一會兒,撓頭道:“是老頭子在哭呢,看來,今天走的是他老伴!” 另一軍卒接道:“奇怪,昨日兒子死,聽到老伴哭,沒聽到他哭;今兒老伴死,他卻哭了??磥?,老伴比兒子重要!” “你曉得個屁!”第三個軍卒哂笑道,“聽說過‘大音希聲’嗎?人若過于傷心,反倒哭不出來!兒子走時不哭,老伴走時哭,恰恰證實,兒子比老伴重要!” 為首軍卒白二人一眼:“這是爭執的地方嗎?前面還有十幾家呢,耽擱久了,小心瘟神爺咬住你!” 第二個軍卒大咧咧地應道:“你們放心,瘟神不會咬我們!” 為首軍卒盯他一眼:“為啥不會?你長得美嗎?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熊樣!” 第二個軍卒壓低聲,神秘兮兮道:“上仙說了,我們不是瘟神屬民,瘟神不咬我們!” “你曉得個屁!”為首軍卒瞪他一眼,“你去問問百夫長,劉三斗是怎么死的?” 第二個軍卒目光錯愕:“啥?” 第三個軍卒打了一驚怔:“三斗死了?” 為首軍卒壓低聲:“昨晚后半夜埋的!” 兩名軍卒的臉色瞬間蒼白。 “發什么呆呀,下一家!”為首軍卒努下嘴,走到隔壁柴扉,朝屋里喊道:“喂,有人沒?” 沒有應聲。 為首軍卒提高聲音:“我再叫三聲,有人沒?有人沒?有人沒?” 沒有任何反應。 為首軍卒轉對二卒:“堆柴吧?!?/br> 兩名軍卒跑向院中柴垛,抱干柴堆放于大門、前后窗子及屋檐下面。為首軍卒拿火把點了,濃煙四起,熊熊燃燒。 三名軍卒又問兩家,來到了二槐家的院落。 為首軍卒推開柴扉,站在院子中間喊道:“喂,屋里還有人嗎?” 沒有聲音。 為首軍卒趨至門口,抬手敲門:“還有人嗎?有就吱一聲!” 仍舊沒有應聲。 為首軍卒退回院中,朝身旁兩名軍卒努嘴:“抱柴去吧!” 兩名軍卒到柴房里抱來干柴,分別堆放。 為首軍卒拿起火把走到門前,點上火?;馃饋?,濃煙滾滾。第二名軍卒走到窗口,正要將火把伸進柴堆,里面傳出一陣響動,一只小手從封死的漏洞里顫抖著伸出來,微微晃動,接著是一個嘶啞的聲音:“叔??叔??” 軍卒大吃一驚,火把掉在地上。 為首軍卒看過來,詫異道:“怎么了?” 第二名軍卒手指屋子,急叫:“快,快熄火,人還活著!” 為首軍卒急了:“快,滅火!” 三人拿起長槍,將柴堆挑開。 然而,兩扇木門已被點燃,著起火來。門上即是屋檐,若是控制不住,屋內孩子必被燒死。 兩名軍卒冷汗直出:“天哪,怎么辦?” 為首軍卒急中生智,撩開戰袍,照火頭澆去,大叫:“快,撒尿!” 另外二人也都撩開戰袍,朝火頭澆去。 火被撲滅,尿臊味彌漫。幾個軍卒互望一眼,噓出一口長氣。 三人扭身剛要離開,窗口里的小手再次晃動。第二名軍卒要走過去,為首軍卒橫他一眼,重重咳嗽一聲。 里面傳來一個聲音,較前更顯微弱:“叔??叔??水??水??” 第三名軍卒轉身出去找水,為首軍卒再出一聲咳嗽。 第三名軍卒站住,看向他。 為首軍卒壓低聲音,責道:“你們忘了,上仙怎么說的?” 兩名軍卒打了個寒噤。 為首軍卒朝門外努嘴,幾人轉身走向院門。 后面的小手再次伸到窗外,絕望地晃動著,但已沒有聲音發出。 三人走到門口,皆吃了一驚。 院門處赫然站著孫機。 一進村子,孫機就來了精神,下車步行。老家宰見馬渴了,剛好看到有口水井,趕過去打水飲馬。 村中一片死寂。 孫機挨門巡視,見各家各戶的門窗皆被釘死,不少房舍冒著濃煙,正自納悶,望見這邊有幾個軍卒,遂趕過來問個明白。 此時此刻,孫機卻是顧不上問詢他們了,目光盯在伸出窗外的那只小手上。 孫機繞過三人,三步并作兩步地走到窗前。 窗里再次傳出一個沙啞的聲音:“水??水??” 孫機從腰里取下水囊,遞給小姑娘。 然而,窗口封得太牢,漏洞過小,水囊塞不進去。孫機使出全力將釘著的木條掰斷,弄出一個大洞。顫抖的小手接過水囊,拔下塞子,跳下去。 里面傳出兩個人分別“咕咕”喝水的聲音。 不一會兒,窗洞上現出一個小姑娘的臉,聲音沙?。骸爸x??謝爺爺??” 孫機老淚流出:“孩子,屋子里還有誰?” “是我弟弟。爺爺,救救我們吧,救救我弟弟,爺爺,我們沒有水喝了,我們沒有得病呀,爺爺??嗚嗚??” 孫機的聲音顫抖了:“孩子,爺爺這就救你們出來!”轉對三個軍卒,厲聲責問:“兩個孩子好端端的,為什么不放出來?” 三個軍卒互望一眼,為首軍卒欺上一步,兩眼盯住孫機:“咦,老先生,我還沒問你話呢,你反倒過來訓起人來!我這就告訴你,大巫祝有令,凡私拆官封者,一律治以死罪!念你年過花甲,也是出于好心,本軍爺暫不與你計較,也不問你姓甚名誰,來自何村了,只是奉勸你一句,少管閑事,快快走路,否則,就把你也關進這屋里去!” 孫機非但不動,反而指著門上的封條,一字一頓:“拆掉!” 為首軍卒一愣,上下左右打量孫機,見他一身布衣,一臉疲憊,眼睛一橫:“嗨,你個怪老頭子,本軍爺有意放你一條生路,你卻不走!這叫什么?這叫不識相!弟兄們,拿下他,關柴房里去!” 兩名軍卒上來,左右拿住孫機。 為首軍卒指向一側的柴房:“關到那兒去,把門封上!” 二軍卒正要把孫機扭進柴房,一輛馬車馳至,在門外停下。老家宰跳下車,疾步走進,大喝一聲:“住手!” 三軍卒怔住。 老家宰對扭住孫機的軍卒怒斥道:“還不放開相國大人!” 三卒皆是震驚,面面相覷。 “相??相國大人?”為首軍卒蒙了。 老家宰指著孫機:“這位就是孫老相國,你們幾個有眼不識泰山??!” 孫老相國無人不曉,兩名軍卒松開孫機,三人叩拜。 為首軍卒跪地叩道:“小??小人不??不??不知??” 孫機輕嘆一聲,指向門窗,緩緩道:“拆掉封條!” 三名軍卒起身,拆掉封條。 孫機進屋,將餓暈在炕上的男孩子抱出院門。老家宰也走進去,抱出小姑娘。孫機吩咐老家宰:“快,拿干糧來!” 家宰走回車上,拿出幾塊干糧,匆匆遞給孫機。孫機接過,將一塊嚼碎,喂在小男孩口中。三個軍卒看到,尋來一只大碗,拿水將干糧泡在碗中,喂給小姑娘吃。 小姑娘最是清醒,吃幾口干糧,“撲通”一聲跪在孫機面前,叩頭。 孫機抱起她:“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應道:“阿花!” “你阿大呢?” 小姑娘聲音哽咽:“我阿大叫二槐,戰死在平陽了!” 孫機打個驚怔,耳邊響起孫賓的聲音:“??老石匠的次子叫二槐,是我阿大身邊的短兵,戰死在平陽了。他家受君恩分到一處宅院,是賓兒帶他們一家認的門戶,不想次日老石匠就得暴病死了??老石匠一家??只剩下兩個孩子??” 孫機一手攬起一個孩子,不禁老淚縱橫:“孩子,孩子,爺爺來遲了??爺爺害你們受苦了??” 阿花伏在孫機懷里,痛哭失聲:“爺爺??” 孫機拍拍她的小腦袋:“孩子,莫哭,莫哭,有爺爺在,一切都會好的!”又轉對為首軍卒:“這個村里,還有多少人家被封在屋子里?” 為首軍卒拱手道:“回稟相國大人,大巫祝說,這個村子犯下大罪,瘟神行罰,家家戶戶都被釘上了!” “荒唐!”孫機怒吼,“你們這就查看一下,仍舊活著的,全放出來,給他們水喝,給他們東西吃!” 為首軍卒面現難色:“這??” 老家宰怒目瞪過來:“這什么呢?相國大人叫你放人,還不快去?” 為首軍卒拱手:“小人遵命!”說著招呼兩名軍卒急急而去。 平陽街道上一片死寂,隔幾戶就有被封門戶的。楚丘守丞兼平陽郡守栗平陪著小巫祝一行幾個巫人沿街巡視。小巫祝一邊走,一邊指手畫腳。 一行人巡有一時,一個兵卒快速跑來,跪叩:“報,前面拐角躺著一人,似是瘟神屬民!” 眾人皆驚。 小巫遲疑一下:“走,驗驗去!” 幾人趕至街道拐角處,果見一個罹瘟者縮在墻角,臉上浮出綠色。眾人不敢上前,小巫祝聲音冰冷:“堆柴,火祭瘟神!” 也許是聽到火祭,那人動了一下。 栗平看向小巫祝,急道:“上仙,他還活著??” 小巫祝白他一眼,厲聲道:“傳上仙令,火祭!” 栗平做個苦臉,對幾個兵士下令:“堆柴!” 幾個兵士抱來柴草,遠遠扔到那人身上。一人潑上油,另一人將一支火把擲過去。頃刻間,火焰熊熊。罹瘟者在火堆里輕微蠕動幾下,就不再動了。 眾人不忍見此慘狀,紛紛背過臉去。 小巫祝視若無睹,繼續前行。 一車馳至,一個軍尉跳下來,對栗平拱手道:“報,相國大人到了石碾村,責令拆除封條,放走瘟神屬民!” 眾人皆驚。 小巫祝略一思忖,轉對栗平道:“帶上你的人,奔赴石碾村!” 栗平拱手:“敬從命!” 小巫祝一行趕到石碾村,果見封條全被拆除,仍舊活著的人被士卒們扶到戶外,村中心的場地上三三兩兩躺著十幾個人,孫機與老家宰正在給他們喂水與食物。 小巫祝目睹這一切,一時驚得呆了。 栗平疾步走向孫機,半跪:“相國大人??” 孫機正在給一個病人喂水,見是栗平,驚喜道:“栗平!” 孫機站起,迎上去。 然而,剛邁出幾步,孫機便覺一陣眩暈,差點兒歪倒。 栗平看得真切,跨前一步扶?。骸跋鄧笕?,相國大人??” 孫機額上虛汗直冒,在栗平的攙扶下,勉強走到一棵樹下,靠在樹干上。 栗平關切地問道:“您這??沒事兒吧?” 孫機吃力道:“水!” 栗平遞上水囊。 孫機連飲幾口,喘會兒氣,給他個苦笑:“唉,看樣子,老朽真是老了,拉幾天稀,就頂不住哩!” “相國大人,您??下官剛剛聽說您到這里,迎得遲了!” 孫機指向村民:“這些村民中,有的患病了,有的卻是無病,如此不分青紅皂白,一概封門,怎么能成?” “這??”栗平看向小巫祝,“下官身不由己呀!” 小巫祝驚懼地盯在院中躺著的幾個罹瘟者,見孫機看過來,這才轉過頭,與他對視。 小巫祝的目光死死盯住孫機的臉,盯住他的眼白與額角的汗珠。小巫祝本能地后退幾步。 孫機擦一把汗,語帶譏諷:“小巫祝,你是瘟神的身邊人,害怕個什么呢?” 小巫祝這也回過神了,氣恨恨地回道:“孫相國??”指著地上的人和封條:“您私拆封條,擅放罪民,對抗瘟神,是公然違抗君命,罪??”略略一頓,放緩語氣:“罪不可??!” 孫機又擦一把汗,沉聲道:“我的罪可恕與不可恕,就讓上天決定吧?!毙粗赶虬傩眨骸叭欢麄?,順時應令,勞作營生,溫良恭謙,真實純樸,罪從何來?以屠戕無罪生民來懲罰‘有罪’之人,天道何在?” “這??”小巫祝一時語塞。 孫機聲音冰冷:“回去轉告大巫祝,讓他轉稟太師,治瘟當治有瘟之人,不可濫殺無辜。這般治瘟,縱使趕走瘟神,也是傷民。天下至貴者,莫過于生命。若是只為一己之私,草菅人命,實非智者所為!” “你??好好好,小仙我這就回稟上仙!”小巫祝急切轉身,與隨從巫人跳上馬車,疾馳而去。 栗平看向孫機,關切道:“相國大人,天不早了,您老身子骨要緊,我們這就趕到平陽,您老好好將息一下!” “唉,”孫機長嘆一聲,“你們走吧,老朽哪兒也不去,老朽只想待在這個村子里,”看向院中的村人,“跟他們嘮嘮嗑兒!” “這??” “栗將軍,你給個實話,罹瘟百姓究竟有多少?” “從平陽到楚丘,方圓百里皆有患者。迄今為止,像石碾村這樣整村封門的共有八個村落,千二百多戶,挑選封門的約三百多戶,平陽城中也超過十戶了。百姓聽聞罹瘟就要封門,縱有病人,也不上報,誰家有死人,多是悄悄埋掉,因而眼下究竟有多少人罹瘟,死掉多少,下官實在說不清楚!” 孫機長嘆一聲:“唉,前番魏人屠城,平陽雖空,尚有煙火,今日這般封門事瘟,這是滅門哪,這是絕根哪!平陽??曾經人丁興旺、雞犬之聲相聞的百里沃野,眼見就是無人區??!” “可??君上旨意,如何是好?”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孫機端正身子,目光堅定:“都到這個時候了,還什么旨意不旨意的??”略頓,苦笑一聲:“是君上讓瘟神嚇糊涂了,聽憑一群jian人擺布。沒有百姓,何來國家?沒有國家,何來社稷???” 孫機越說越激動,加之拖著病重之身,連連咳嗽,大口喘氣。 栗平輕拍他的后背:“敢問相國,下官該當如何做才是?” “把疫區的人區別開來,有病的集中一處,能救治的就救治,不能救治的,雖可封門,但要予以安撫,要保證他們有水喝,有食物吃,要讓他們死得體面。對于那些迄今仍沒生病的,當是不會得瘟的人,要給他們活路,不能讓他們活活餓死、渴死在自家的屋子里??!他們多是烈士的家人,他們??不該遭受這樣的對待??!” 栗平涕泣道:“下官??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