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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戰國縱橫:鬼谷子的局(1-14冊)在線閱讀 - 第015章| 平陽城禍不單行 衛成公祭瘟事天

第015章| 平陽城禍不單行 衛成公祭瘟事天

    衛境平陽一條街巷上,郡守孫賓大步走在中間,平陽郡的司徒、司空等人左右陪伴,后面跟著一群熱切等待分配家產的烈士遺屬。每到一戶,司徒就將房契交給身邊的某個遺屬。拿到契約的遺屬們無不歡天喜地,跪地叩謝天恩。

    一行人走至巷子盡頭最后一座院落,跟在身后的只有石碾村的老石匠一家了。

    司徒打開竹簡,抬頭審查門楣上的批號:“呵呵呵,沒錯,就是這處院子!”轉對石匠一家,扎好架勢,拖長聲音,表情肅然:“平陽郡石邑石碾村子民陂氏一家聽旨!”

    老石匠招呼家人跪下。

    “君上口諭,前番魏寇入侵,石碾村子民陂二槐遵從君旨守護平陽,以身殉國,寡人特賜此宅,彰其忠勇!”念完詔,司徒放松表情,轉對老者,“呵呵呵,陂老丈,這處宅院,連同里面的所有財物,從今日起就是你們一家人的了。這是你們的房契,領旨謝恩吧?!闭f著遞上房契。

    老石匠接過房契,叩首道:“謝君上恩賜!”轉對孫賓、司徒叩首,“謝郡守大人、司徒大人行賞!”

    孫賓躬身還禮,面帶微笑,和藹地回道:“不必客氣,這是你們應該得的!你們還有一井田地,正由司徒府丈量,待田契做好,報呈大司徒府審核后,賓另擇吉日發放!”

    老石匠再叩:“謝君上隆恩,謝郡守大人cao心!”

    一家人跟著叩首。

    孫賓上前,一一將他們扶起,揖別。

    分給陂氏一家的宅院,原先是戶殷實人家,共有三進院落,夯墻瓦頂,畫棟雕梁。

    天降豪宅,老石匠一家無不歡欣,長子大槐帶著兩個女人四處察看,大大小小四五個孩子在幾進院子里嘻哈叫鬧著竄來跳去,唯有老石匠一動不動地站在院中,悲喜交集,望著大宅子垂淚。

    大槐他們巡看一圈,見一切皆好,遂領二槐女人和她的一對龍鳳胎孩子走過來,見老石匠仍在傷感,曉得他的心思:“阿大,您又在想二槐了吧?”

    經他這么一說,老石匠登時落淚。二槐女人小聲悲哭,兩個孩子緊緊扯住她的衣襟。

    “阿大,”大槐看向老石匠,“我想定了,這房子和財物是二槐拿命換來的,理當是弟妹和兩個小侄的。待把這兒安頓好,我就帶幾個娃子仍回村里,有門手藝餓不著?!?/br>
    二槐女人急了,轉對老石匠道:“阿大,哥咋能走哩?哥要是走了,這么大個院子,還有一井地,讓我們娘仨咋辦哩?”

    大槐轉對二槐女人,安慰道:“沒事的,有阿大陪著你們!”

    老石匠沉默少頃,對大槐道:“大槐,你領娃子們后院轉轉!”

    “好哩!”大槐引著孩子們走了。

    院中只剩公、媳二人了,老石匠望向二槐媳婦,小聲問道:“二槐家的,阿大想討你個心底話?!?/br>
    二槐媳婦應道:“阿大,您說?!?/br>
    “你哥這人咋樣?”

    “好哩!”

    “二槐家的,”老石匠輕嘆一聲,“二槐沒了,你還年輕。阿大在想,要是你不嫌棄你哥,就守著你哥過吧。你嫂子是個明白人,想必不會說啥?!?/br>
    二槐媳婦滿面羞紅,頭低了下去。

    “二槐家的,”老石匠猜到她這是默認了,仍舊不動聲色,“這事兒不急,你先想上幾天,等想好了,再告訴阿大?!?/br>
    “阿大,”二槐媳婦頭沒抬,聲音卻出來了,“我不再想了,就聽阿大的?!?/br>
    “好呀!”老石匠呵呵樂了,“待這房子整好,阿大給你們辦個宴席,請親朋好友熱鬧熱鬧,至于你嫂子那兒,自有阿大解釋!”

    “好哩?!倍毕眿D突然抬頭,鼻子吸幾下,“阿大,我聞到有股怪味?!?/br>
    老石匠只顧高興和傷感,沒有在意到這個味道,這聽二槐家的一說,一下子就嗅出來了,抬腿走向主屋。

    “阿大,”二槐媳婦叫住他道,“幾個屋子我都查過了,沒有什么,味道也不濃,倒是在這前院里,味道重哩!”

    老石匠遂在前院里轉一圈,見到處干干凈凈,沒見異樣,便抬腿走出院門。

    二槐媳婦也跟過來。

    二人走至院墻東側一塊空地上,看到有個石碾。石碾是這個街區的人所共用的,但顯然久沒使用了。

    一陣微風從西邊吹過來,怪味突然淡了些。

    一看到這個石碾,老石匠喜從中來,撫摸碾盤感慨道:“真正巧哩,這個碾盤還是阿大年輕辰光鍛出來的呢!”

    “真是太巧了,”二槐媳婦也是歡喜,“阿大,您咋曉得是您鍛的?”

    “呵呵呵,”老石匠笑道,“凡是咱家鍛過的碾盤,阿大都會在碾盤底下刻出一行字,平陽石碾村陂氏,你若不信,趴在碾盤下面就能看到了?!?/br>
    “咋能不信阿大哩?!倍毕眿D笑了笑,四處嗅嗅,“好像沒啥味了,我到西邊看看?!闭f著拐向院子西側。

    望著兒媳走遠,老石匠滿意地笑了。

    老石匠顯然也想佐證一下是否真的是自己刻的,遂彎下身子,趴在地上,欲鉆進碾盤底下察看。

    人還沒有鉆進去,老石匠便驚呆了。

    赫然在目的,竟是兩具腐尸。

    顯然,他們是躲在碾下而被魏卒亂槍捅死的。許是隔得時日太久加之天氣炎熱,腐尸已成兩具骷髏,惡臭氣味正是從這兒散發出來的。

    老石匠退出來,喘幾口氣,走到一側干嘔幾下,回到院里。

    二槐媳婦也從西院回來,對老石匠說道:“阿大,我沒看見什么?!?/br>
    “嗯,是沒有什么,想是遠處的??”老石匠沖院里叫道,“大槐!”

    大槐聞聲跑來。

    老石匠看著他道:“宅子這算看過了,你這就帶上媳婦、娃子們先回老家收拾行李,我們尋個吉日搬過來?!?/br>
    “阿大,”大槐急道,“您不回了?”

    “咋能不回哩?”老石匠給他個笑,“我有個朋友,聽說他的孩子在司徒府里當差,我想托他問問咱家的那井田,要是還沒落定,就求他為咱選塊好地段兒,最好是離城近點兒?!?/br>
    “行!”

    與小輩們告別后,老石匠走到平陽郊野,挖下一個大土坑。待到夜深人靜,老石匠挑著兩只麻袋走來,將之扔進坑里,推土掩埋。

    埋畢,老石匠在旁邊跪下,禱告道:“二位難兄難弟,你們死在老陂氏碾下,又讓老陂氏收尸,也算是個緣了。常言道,緣有聚有散,人入土為安。我們的緣分至此盡了,你倆入土雖說遲些,卻也算是得個安了?!?/br>
    一陣冷風吹來,老石匠許是穿得少了,打個冷戰,緊忙裹緊衣服,叩首:“二位兄弟,夜已深了,老陂氏還要趕路,就不陪二位了。待再過幾日,老陂氏搬進新居,就為你們帶些供來,請二位慢慢享用!”

    老石匠起身,沒走幾步,又打一個冷戰,抬腳再走,腳下卻被什么絆住了,由不得打了個趔趄。老石匠忽然起了驚懼之心,爬起來撒腿飛跑。

    天色昏黑,沒有月光。

    老石匠跌跌撞撞,越跑越急,不知跑了多久,仍舊望不到村子在哪兒。待星光隱去,曙光出現,老石匠不無驚懼地發現,他一直是在荒野里兜圈子,且一直未能離開他剛剛埋起來的那個土堆。

    老石匠兩腿發軟,面孔扭曲,額頭汗出。

    石碾子村,翌日凌晨,大槐早早起來,打開房門,走到墻角里拿起掃帚,在院落里四下打掃。掃到柴房門口時,大槐聽到里面有些響動,吃一驚,推開柴門,赫然見到縮在柴堆里簌簌發抖的老石匠。

    大槐撲進去,跪地呼叫:“阿大!”

    老石匠臉色鐵青,目現青光,已經說不出話了,只用顫動的手指著門外,似在催促他快快離開。

    大槐不由分說,將他攔腰抱起,快步走向家里。

    大槐將老石匠放到炕上,蓋上被子。

    大槐剛出房門,二槐媳婦就從她家院子里走過來。

    大槐急道:“弟妹,快,熬碗姜湯,阿大病了!”

    “???”二槐媳婦大驚,“阿大啥辰光回來的?”

    大槐苦笑一下:“天曉得哩,我見他時,他在柴房里躺著,全身烏青,不會說話了。你先燒碗姜湯,我去尋個醫來!”

    二槐媳婦跑進老石匠房里,伸手試探鼻息,已氣絕了。二槐媳婦拿被子將他蒙上臉,跪地號哭。

    好端端的老人一夜暴斃,老石匠一家悲傷欲絕,哭得死去活來,鄰居及親屬全被驚動了,無不趕來奔喪。因見老石匠全身鐵青,眾人皆不知他得的是何怪病,有人說是叫厲鬼抓了,有人說是叫惡魔纏了,里里外外沒有一個好說辭。家人也覺得他死相難看,弄來壽衣匆匆給他穿了。剛巧鄰居一個老丈有副現成的桐棺,家人出錢買過來,當日將他入殮。

    按照習俗,平民死后,入殮三日方葬。村人留他連過兩夜,于第三日向晚時分,一路上敲敲打打,將他抬往村南的祖墳上安葬。

    送葬途中,一長溜人披麻戴孝,號哭聲聲,其中四人抬著黑漆棺材走在中間。

    前面就是墳地了。

    抬在棺木前面的二人,一個約四十多,另一個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

    年輕人小聲對中年人說:“六叔,前日入殮時,我看到里面這人,”朝棺材努下嘴,“就是老陂叔,臉色烏青,嚇死我了!”

    六叔額頭虛汗直出,明顯是在勉力支撐。他瞪他一眼:“別再胡說,小心被他聽見,收了你的魂!”說完打個趔趄,但又挺住了。

    年輕人沖他做個鬼臉,突然呆了,盯住他:“六叔,你??咋的了?”

    六叔又是一個趔趄。

    “六叔,你臉上咋??咋也發青哩?”

    六叔再也支撐不住,兩腿一軟,歪倒在地,棺木也因此失去一角支撐,滑到地上。

    年輕人放下抬杠,大聲慟哭:“六叔,六叔—”

    眾人聞聲齊圍過來。

    年輕侄兒抱住六叔,走到路邊。

    六叔臉色越來越青,一手緊抵喉嚨,一手指著棺材,費盡力氣,說道:“是??是??他??”

    侄兒陡然意識到什么,兩眼發直,慘聲驚叫:“鬼呀,鬼呀,鬼抓人嘍!”說完瘋了般撒丫子就逃。

    眾人正在驚懼時,披麻戴孝的人群中又有一人臉色烏青,歪倒于地。

    眾人一看,竟是大槐,一下子全部傻了。

    恰在此時,不知是誰又發出一聲喊,大家全都慌神了,四散逃去。

    此后幾日,附近村里死者頻頻,路上,田邊,處處可見全身青紫的尸體?;钊硕紝W乖了,各自躲在家中,沒人去埋死者。村頭一棵大樹下面,幾個被鬼抓的佝僂在那兒等死,另有一人跪于地上,似在向上天祈禱。

    平陽城中,人群驚慌,剛剛來到這座城市尚未安頓下來的人們又都拖家帶口地逃出城門。

    田野里,年輕男女紛紛逃離疫區,人影晃動。

    接二連三的死亡信息迅速傳到平陽郡守府,孫賓坐不住了,當即召集府中官吏謀議,誰也不曉得是怎么回事。

    孫賓急了,請到一位年長疾醫,急切問道:“請問先生,百姓連續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兒?”

    “唉,”疾醫長嘆一聲,“如果老朽沒有猜錯的話,當是瘟??!”

    “瘟???”孫賓驚愕。

    疾醫不無痛苦地點頭。

    孫賓吸口長氣,轉問軍尉:“死了多少了?”

    “回稟郡守,”軍尉拱手道,“石碾村不下二十人,具體難以計數,聽說是厲鬼抓人,人們一見死人就逃?!?/br>
    “城內可有人得???”

    軍尉略作遲疑:“已經死了一個了!”

    孫賓倒吸一口氣,轉對疾醫:“先生,這病??可有救治?”

    “唉,”疾醫重重搖頭,略頓,“它長著腿呀,它長著嘴呀,它不分青紅皂白,是見誰就追,見誰就咬呀,一旦讓它咬上??你跑得越快,它也??”頓住。

    孫賓長吸一口氣,轉對軍尉:“關閉城門,張貼告示,安撫百姓,各個路口設置關卡,任何人不得亂跑,尤其是罹病的人?!鞭D對御史:“快,急報帝丘!”

    信使抵達帝丘時,已是次日凌晨。

    這日無朝。孫機幾天前吃壞肚子,連拉幾日痢疾,身體乏力,正躺在榻上養精蓄神,急報來了。

    孫機匆匆閱過,顧不得病體,跌跌撞撞地走向書櫥,在書架上翻找良久,一無所得,就又搬來梯子,爬到書架高處,終于在一個角落摸到一卷塵封已久的竹簡。

    孫機取下來,拍掉塵灰,急不可耐地翻閱一陣,將竹簡“啪”地扔到案上,輕嘆一聲,朝外叫道:“來人!”

    老家宰聞聲走進。

    “平陽出瘟情了,”孫機吩咐道,“速將帝丘的疾醫全部請來,我這就進宮稟報君上?!?/br>
    老家宰疾步走去。

    與此同時,瘟情也傳到了太師府。

    是太廟令稟報的。

    老太師倒吸一口氣,良久,似是不信任地盯住他:“是嗎?”

    太廟令點頭,聲音極輕:“是的,說是死人盈野!”

    老太師的眼睛緩緩閉上。

    “臣見過大巫祝了,大巫祝說,是天殺!”

    “天殺?”老太師猛地睜眼,似是不解。

    “前些日,君上不顧上天示警,強動刀兵于平陽,上天震怒,方使瘟神降罰!”

    老太師吸口長氣,兩手捂在臉上,上下左右揉搓,邊搓邊將長氣緩緩呼出。

    “太師,”太廟令湊上前,“瘟神不比戰神,它??不怒則已,一旦生怒,就是生靈涂炭,不分貴賤哪!”

    老太師似是沒有聽見,依舊搓臉。

    太廟令本就對相國孫機抱有成見,這下逮到良機,自是不肯放過,恨恨地數落道:“怪就怪那孫老頭子,滿朝人中就數他折騰,偏巧君上信他,大事小事全聽他的,連上天也不敬了!”

    老太師停住揉搓,看過來。

    太廟令壓低聲音:“臣之意,我們可借這個機緣,讓他靠邊兒去!”

    “哦?”

    太廟令湊近,輕聲嘀咕。

    “唉,”老太師長嘆一聲,“大災在即,還想這么多做什么?你去知會大巫祝,請他先向瘟神見個禮,告訴他,一個時辰后,本公或會與君上前往太廟,禮敬瘟神!”

    太廟令退后一步,拱手:“臣遵命!”

    老太師叫道:“來人!”

    家宰進來:“奴仆在!”

    “去趟宮里,有請君上!”

    家宰頗覺為難:“這??”

    “去吧,”老太師的語氣不容置疑,“就說老朽病了,想見他一面!”

    太廟令匆忙趕回太廟,見大巫祝正在殿中端坐,拱手道:“在下有擾上仙了!”

    大巫祝眼睛沒睜,略略拱手,指指對面席位。

    太廟令坐下。

    “太師怎么說?”

    “太師吩咐,一個時辰后,君上或駕臨太廟,禮敬瘟神!”

    “哦?”大巫祝陡然睜眼,二目射出冷光。

    “稟上仙,”太廟令小聲說道,“自相國孫機入衛以來,以力凌人,蠱惑君上遠離鬼神,尤其是前番魏人入侵之事,孫機一力主張以弱抗強,致使平陽生靈涂炭,血流成河,天怒人怨,上天震怒,方才役使瘟神下凡。太師希望上仙作法祭天,溝通瘟神,請他不要犯境帝丘,殃及宮城,同時要上仙秉承天意,借此契機使君上敬天事鬼,不再聽那孫機蠱惑!”

    大巫祝眼中的冷光收攏,二目閉合:“轉稟太師,小仙心中有數了!”轉對小巫祝:“傳令,張燈,結彩,起瘟神牌位,奏禮瘟雅樂,恭迎君駕!”

    當孫機跌跌撞撞地走進宮中時,衛成公盯住他道:“老愛卿,您這是??”

    孫機奉上急報:“君上,平陽告急,起疫情了!”

    “疫情?”衛成公蒙了。

    “就是瘟病?;颊呷砬嘧?,重則一日暴卒,輕則殘喘數日而斃。迄今為止,死者近百,民心惴惴!”

    “這??”衛成公慌神了,“這可如何是好?”

    “據史書所載,禹時洪水泛濫,雍州鬧瘟,歷時三月,尸橫遍野,死者逾十萬計;武王伐紂之時,殷地鬧瘟,死者難計其數,國無御敵之兵??君上,瘟禍不比兵禍,兵來尚有將擋,可這瘟禍??臣??”

    衛成公帶著哭腔:“蒼天哪,難道你真要亡我衛室不成?”

    當值內臣趨進,拱手道:“報,太師病了!”

    “公叔?”衛成公看向他,“什么???”

    “沒說什么病,只說想見君上!”

    “快,”衛成公站起身,吩咐內宰,“擺駕太師府!”走有幾步,似是想起孫機,轉對他:“老愛卿,你也去吧,看看公叔!”

    孫機體力虛乏,拱手道:“公叔想見的是君上,臣不湊熱鬧了?!?/br>
    “也好?!毙l成公轉對內宰,“叫上御醫!”

    家宰引衛成公進來時,老太師正躺在他的竹榻上,額上裹條白巾,面前案上還放著一只空藥碗。

    衛成公疾步上前,急切地問:“公叔,您這是??怎么了?”

    老太師掙扎著坐起,被衛成公按下,苦笑一下:“君上??”

    衛成公擺手示意他不要再說話了,招手御醫。御醫過來把脈,邊把邊問:“老太師,都是哪兒不舒服?”

    老太師白他一眼:“你這不是在診嗎?”

    御醫干笑一下:“老太師,請伸出舌頭?!?/br>
    太師伸出舌頭。

    御醫審過,放下他的脈搏,語氣肯定:“太師所患,怕是心病吧?”

    “你診的是!”太師坐起來,朝外叫道,“來人,賞御醫十金!”

    御醫謝過,知趣退出。

    衛成公猜出大概,吸一口氣,看著太師:“公叔?”

    太師指指心窩:“御醫說得是,公叔之病只在這兒!”

    “公叔,您若有話,但講無妨!”

    “平陽出事了,君上可知曉?”

    衛成公點頭:“知曉了!”

    “是孫機稟報的吧?”

    衛成公點頭。

    “孫機可有對策?”

    衛成公搖頭。

    太師苦笑:“是啊,瘟神不是魏人,是個神哪!”

    衛成公吸一口氣:“不瞞公叔,速兒聽聞此事,六神無主,正想尋公叔謀議呢?!?/br>
    “唉,”老太師長嘆一聲,“公叔本欲進宮奏報,可一想到老孫機有可能在,就打消了念頭,生出這個餿主意來,勞煩君上親躬了!”

    一個老相國,一個老太師,堪稱衛室兩大“活寶”,明爭暗斗這么多年,連這國難當頭仍然??衛成公心中凄涼,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公叔召速兒來,想是已有送瘟之策!”

    “君上,”太師略略皺眉,“瘟神不能送,該當禮敬??!”

    “對對對,”衛成公連連點頭,“該當禮敬!請問公叔,如何禮敬方為妥當?”

    “公叔與瘟神素不相識,如何禮敬,也是不曉哩!”

    “這這這??”衛成公急了,“連公叔也是不知,該如何是好?”

    “聽太廟令說,大巫祝與瘟神相善,想必曉得!”

    衛成公轉對內宰:“傳旨,有請大巫祝覲見!”略頓一下:“不,寡人親去太廟!”

    “敢問君上,”老太師緩緩問道,“是明日去呢,還是這辰光去?”

    “瘟情火急,寡人候不得了!”

    老太師轉向家宰:“知會太廟令并大巫祝,恭候君上禮敬瘟神!”

    孫機從宮里回來,見廳堂里黑壓壓地坐滿了疾醫,少說也有二十多人。

    廳中靜穆。大家顯然也都聽說了瘟病,無不神情嚴肅,氣氛消沉。

    “諸位先生,”孫機也不多話,直入主題,“平陽疫情蔓延,時不我待了,本相緊急召請你們,是想求個良策,控制疫情!”看向坐在首席的年長醫生:“老先生,您先說說!”

    “唉,”老醫師長嘆一聲,拱手,“相國大人,”指向眾人:“我等皆是尋常疾醫,所診多為四時風寒、經絡不通等尋常疾患,而瘟病為疫鬼所使,非四時之病,我等委實無力??!”

    “可有古方?”

    老醫師看向眾醫:“你們誰家藏有治瘟之方?”

    眾人皆是搖頭。

    孫機掃視眾醫:“既然是病,就一定有方,本相懇請諸位回家后盤下自家老底,若有成方,速報相府!”

    眾人點頭,紛紛起身。

    衛國太廟位于宮城東南約三里處,從地勢上講,是帝丘城內的制高點。太廟很古老了,始建于三百多年前,是先衛公東遷帝丘后蓋起的首批建筑,無論是建筑規模,還是奢華程度,均高于后它而建的宮城。但宮城幾經擴建,太廟卻在建成后再沒動過,沿用至今,看起來有些破舊了。盡管如此,打眼望去,太廟仍舊不失其初建時的尊貴和典雅。

    自從太廟建成,國家大小事項,從任免吏員到民事外交,凡不能立斷的,歷代衛公均到太廟里求大巫祝問卦。這也使太廟變了性質,名義上是衛室的祭祀場所,實際上卻是衛國的權力中心,是決策衛國大政的最終裁判所。正因如此,掌管太廟的太廟令在朝中一直炙手可熱。而按照祖制,太廟歷來由太師管轄,決定太廟令、大巫祝人選的自是當朝太師,因而,太師在朝中往往是一言九鼎,上至卿相,下至大夫,無不對他敬畏有加。

    自成公起用孫機為相,太廟的作用明顯降低,因為國家大事,無論多么棘手,孫機總有辦法應對,且大多應對得還算得體。時間久了,衛成公遇事就找孫機,只在年節祭祀、婚喪嫁娶時才去太廟。太廟的權力大大削弱,太師自然也風光不再。前番魏人打來,老太師看準情勢,極力主和,不想孫機卻堅持抗戰,搞得他在滿朝文武面前灰頭土臉,面子盡失。老太師本寄厚望于戰事的結局,不想又出意外,秦人突襲河西,魏人主動撤兵,孫機死命一戰竟然保全了社稷。太廟令、大巫祝等正自失落,偏偏瘟神下凡相助來了!

    衛成公駕臨時,太廟中已經臨時搭起一個祭壇。祭壇四周,點著四個大火堆,壇中供著一幅瘟神巨幅畫像,巫樂聲聲。

    小巫祝扮作瘟神模樣,在巫樂聲中跳大神。只見他全身赤裸,涂滿紅色,在四周的火光映照下,更見血紅了。十二個巫女也幾乎沒穿衣裳,全身涂著怪色,圍在小巫祝身邊,隨巫樂跟跳。瘟神的畫像隨同巫樂協動。

    見此情景,衛成公及隨來的內臣等人,無不驚愕,尤其是衛成公,驚中有懼。

    祭壇旁邊放著一只大酒壇,酒壇前面擺著十只大碗。小巫祝跳一圈,喝一碗。當喝完第十碗時,碗未放下,他就口吐白沫,轟然倒地。

    瘟神畫像隨之不動。

    巫樂非但沒停,反而更緊了。

    小巫祝緩緩站起,不再跳躍。許是喝多酒的緣故,他步態蹣跚,神態宛如一個君臨天下的主。

    太廟令跪叩于地,小聲稟報:“君上,瘟神駕到!”

    衛成公一驚,亦忙改作跪姿。太師等眾無不跪叩。

    “瘟神”聲如洪鐘,說出一堆怪字符。

    緊接著,大巫祝閃亮登場,叩見“瘟神”。他也是全身赤裸,涂滿顏色,喝了酒。

    場地上火光耀目,酒氣沖天。

    大巫祝與“瘟神”相互見禮,彼此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說有一時,“瘟神”突然聲色俱厲,不停發怒,大巫祝則禮敬有加,唯唯諾諾。

    許是二人交流完畢,小巫祝再次倒地,瘟神畫像又動起來,自己飛到火堆上,焚燒殆盡。

    衛成公看得目瞪口呆。

    祭祀禮儀畢,眾人齊至太廟的偏殿。大巫祝坐于主席,衛成公、太師侍坐,太廟令則候立于側。

    衛成公朝大巫祝拱手:“敢問上仙,方才瘟神說什么了?”

    大巫祝還過一禮,道:“瘟神生氣了!”

    “瘟神緣何生氣?”

    大巫??嘈σ幌拢骸拔辽裾诜蠲鼒滩?,小仙硬召他來,瘟神不高興呀!”

    衛成公吸一口氣:“奉命執差?他奉什么命?”

    大巫祝端正身子,翻右掌指向上方:“奉天帝之命前往平陽行罰!”

    衛成公驚愕:“天帝行罰,可有說辭?”

    大巫祝閉上眼,不置一詞。

    衛成公正自尷尬,太廟令從側旁跨出,朝衛成公拱手:“回稟君上,恕臣犯言,六月戾氣上沖,慧尾掃庚,乃是上天示警。大巫祝囑臣將上天所示奏報朝廷,朝廷卻置上天所示于不顧,強力戰魏,致使平陽屠城,楚丘和帝丘被圍,生靈涂炭。戰事完結,朝廷忙于獎功犒勞,撫傷恤孤,未曾敬天事鬼,及時化散戾氣,致使冤魂怨懟,鬧至上天,天帝震怒,役使瘟神下凡行罰!”

    “這??”衛成公辯道,“魏人無端伐我,我乃保家衛國,怎么就錯了?”

    太廟令語塞,看向大巫祝。

    大巫祝緩緩睜眼,看向衛成公:“何為無端?魏侯約會,君上執意不去,親植禍根哪!”

    衛成公激憤道:“魏侯約會是為南面稱尊,挑釁天下,寡人堂堂周室公爵,若是去了,何以面對列祖列宗?”

    “魏侯南面稱尊,為天意所使。魏侯禍亂天下,上天另有懲罰。君上未去,拂違天意,引火燒身,上天示警,是君上執意不聽??!”

    衛成公吸一口氣,低下頭去,良久,抬頭,看向大巫祝:“是寡人錯了。請問上仙,寡人若想補過,該怎么做才是?”

    “敬天事鬼,懺悔過失!”

    “怎么敬,怎么事,怎么懺悔,敬請上仙指點!”

    “自今日起,君上不可回宮,不可離開太廟,日焚香,夜詠咒,犧牲供奉天帝七七四十九日,天帝或可寬諒。天帝寬諒,戾氣自散,瘟神也就離去了?!?/br>
    “寡人應允?!?/br>
    “還有,君上事天之時,須唯天命是從,任何朝臣不得覲見!”

    如此相當于將國家大權放手于他人七七四十九天,衛成公何等城府,自然心知肚明,眉頭緊皺:“這??”

    “君上?”大巫祝犀利的目光射向他。

    衛成公解釋道:“寡人若是四十九日不朝,百官或會不知所措,國事??”

    “未來四十九日,衛國只有一件國事,敬天事鬼。再說,君上只是不朝,仍舊可以旨令百官呀!”

    “若是疫情肆虐,萬民無生,如何是好?”

    “小仙已與瘟神談妥,只要君上舉國事天,瘟神承諾不擾帝丘,只將其屬民帶走!”

    衛成公略怔:“屬民?”

    “就是罹瘟之人!”

    衛成公閉目有頃,緩緩道:“寡人敬從!”

    大巫祝拱手:“請君上傳旨,舉國事天,從小仙號令!”

    衛成公轉對內宰:“傳旨,舉國事天,唯大巫祝之令是從!”

    在衛成公擺駕太廟后不到兩個時辰,十幾個皂衣宮人手持令箭走出太廟,各乘駟馬宮車,分馳全國各地。

    帝丘西門洞開,出入的人絡繹不絕。

    兩輛宮車馳至,眾人紛紛讓開通道。一車出城,如飛般馳去,另一車在城門處停下。傳旨宮人跳下車,看向城門尉:“城門尉聽旨!”

    城門尉跨前一步,叩首:“末將接旨!”

    傳旨宮人朗聲宣道:“平陽、楚丘瘟神肆虐。君上有旨,自今日始,舉國事天,唯大巫祝之令是從!”

    “末將遵旨!”

    宮人的話音剛落,同行的小巫祝即朗聲傳令:“傳大巫祝令,關閉城門,許出不許入,違令者斬!”一枚令箭當空拋下。

    城門尉撿起令箭,拱手道:“末將得令!”轉對門卒:“關城門!”

    吊橋扯起,城門關閉。

    平陽郊外,衛魏邊境一個臨時設起來的關卡,成群結隊的人拖家帶口地聚在關卡前面。

    關卡后面,一排兵卒荷槍執弓,嚴陣以待。離關卡約一箭遠處畫著一道白線,百姓聚集在線前,群情激憤。

    幾個年輕人越過白線,欲沖關卡。關上“嗖嗖”飛來幾支箭矢,落在他們面前。其中一個膽大的不聽,繼續沖前,一矢中其左腿。那人“哎喲”一聲,蹲在地上。

    一車馳至,一個年輕將軍跳下車來,走向關卡。

    是平陽郡守孫賓。

    孫賓察看一下,走向那道白線。

    守關軍尉見是孫賓,沖他急喊:“孫將軍,去不得呀,那病咬人!”

    孫賓聽若未聞,繼續走向白線。白線后面,所有的目光無不盯向孫賓。

    走至白線處,孫賓朝眾人深深一揖:“諸位父老鄉親,我是平陽郡守孫賓,此卡是我下令設置的。我們這里發生瘟病,這病長著腿,會咬人,大家跑得越快,跑得越遠,這病也就跑得越快,去咬更多的人!所以,孫賓在此懇請諸位鄉親,各回各村,各回各家,以靜制動,這病沒有腿了,走不動了,也就咬不到人了!”

    一個長老模樣的人走上前,拱手還禮:“孫郡守,老朽今年六十有九,將近古稀,不懼死了,”指眾人,“可他們年輕,他們不想死??!”

    眾人齊跪下來:“孫郡守,我們沒有得病,我們全都好端端的,我們??不想死??!”

    孫賓看向長老:“請問長老,你們是哪個村的?”

    長老應道:“我們是大柳村,不是石碾村,我們村沒有一人得病的,可??我們害怕呀,我們要到外地躲一躲!”

    “若是放走你們,其他人就會跟來,其中或有帶病的人,這病就越傳越遠了!”

    中箭的年輕人看向孫賓,恨恨說道:“孫郡守,實話告訴你吧,我們出去,就是想傳病的!”

    孫賓看向他,驚愕道:“壯士,此話怎講?”

    中箭人面孔扭曲:“我們商量好了,我們哪兒也不去,只到魏地。這病是魏人給的,我們還回去,我們要跑遍魏地,讓所有魏狗都得瘟??!”

    孫賓倒吸一口氣,果決回道:“若是此說,本郡守就更不能放你們過去了!”

    中箭人急切問道:“為什么呀?”

    孫賓一臉嚴肅:“魏人也是人哪!”

    中箭人將頭扭向一邊,恨恨說道:“他們不是人,是惡鬼!”

    知他已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孫賓不再看他,轉向長者:“請問老丈,你們到魏國后,準備住在哪兒?”

    “老朽有個弟弟住在朝歌,我們想投他去?!?/br>
    孫賓盯緊他,目光銳利:“敢問老丈,一百年前,朝歌屬于哪一國?”

    長老脫口而出:“當然屬于我們衛國!”

    “諸位鄉親,”孫賓再對眾人長揖,“一百年前,朝歌屬于我們衛國,朝歌的鄉親是地地道道的衛國人,他們與我們血脈相連!你們投到朝歌,萬一將瘟病傳給我們曾經的親人,于心何忍?鄉親們哪,我們??我們不能這么做??!”

    中箭人仍舊心有不甘,咬牙道:“那??我們就到大梁!”

    孫賓沒有理他,掃一眼眾人:“鄉親們哪,一百年前,大梁也不屬于魏國!列國紛爭,旌旗變換,沒有哪一個城邑,沒有哪一方百姓,永遠屬于哪一國,永久歸于哪一君。魏人伐我,屠我平陽,不是魏人的錯,不是魏卒的錯,只是魏君、魏將一時意氣所致!我們若為逃難,尚有情可諒,若為泄憤于他方鄉親,就是不該??!”

    孫賓之言句句在理,眾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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