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秦孝公臥薪嘗膽 公孫鞅舌戰敵營
疑,繼而輕輕搖頭,苦笑一聲:“愛卿啊,你不要寬慰寡人了,既然是俯首求和,咱俯首求和就是!寡人已經想明白了,能低頭者方是真英雄。只是,寡人眼下尚有一慮??” “臣愿聞!” “魏罃蓄謀已久,決意伐我,如今更是箭在弦上,不可不發??v使寡人眼下愿意低頭,只怕此人也是不肯哪!” “君上放心,”公孫鞅微微一笑,“只要臣躬身前去,多送厚禮,想他不會拒絕!” 秦孝公不可置信地看向公孫鞅,許久,果斷地搖頭:“誰去都行,愛卿獨不能去!” 公孫鞅漸漸斂起笑容:“君上?” 秦孝公的語氣略有緩和:“愛卿可否記得當年之事?那年魏相公叔痤力勸魏罃誅殺愛卿,魏罃未殺,聽說是追悔至今。愛卿若是孤身使魏,豈不是飛鳥投羅?再說,寡人身邊,也不可一日無卿??!” “君上放心,當初魏罃未殺臣,今日更不會殺。再說,臣也不是孤身一人。不瞞君上,臣早已物色了幫手,只要此人在側,大事必成!” “幫手?”秦孝公愕然,“他是何人?” “陳軫!” “不行不行,”秦孝公連連搖頭,“魏國實權盡在白圭手中,陳軫不過是個徒有虛名的上大夫,連卿都不是,如何能成大事?” “君上,”公孫鞅微微一笑,“此人爵位不高,志向卻大,早已盯上了白圭的相位,尋常卿位還難入其眼呢。這且不說,此人更是二目有障,只要瞄到名利,必是視物不清?!?/br> “愛卿是說,此人是個名利小人!” “小人用功,力可覆鼎??!” 見公孫鞅說得如此有把握,秦孝公只好點頭:“愛卿一定要去,寡人不好再說什么。只是魏國不比秦國,寡人縱想幫你,也是愛莫能助??!”從袖中摸出一封密函,“此物對你或許有用!” “這是??”公孫鞅遲疑一下,接過來。 “是寡人的一只小黑雕冒死捎回來的,魏罃他想得高呀!” 公孫鞅展讀,眼睛一亮,看向孝公:“臣有謀矣!” “何謀?” “魏侯不是想得高嗎,臣頂他上去!” “就這么定!”秦孝公拳頭一緊,“說吧,愛卿需要什么?” “足金,美女?!?/br> 秦孝公轉問內臣:“庫中還有多少金銀珍寶?” “回稟君上,”內臣應道,“庫中金銀珍寶,多用于購置西戎戰馬、韓人生鐵,已經所剩無幾了!” 秦孝公眉頭微皺:“寡人問你還有多少?” 內臣略略遲疑一下:“還有黃金百鎰,白銀幾千兩,奇珍異寶三箱,全是老奴留給君上以備急用的!” “寡人有銀子用就行了。余下的金子、珍寶,有多少,是多少,全部撥給大良造!” “臣領旨!” “另,傳旨樂坊,選十女,要最美的?!?/br> “臣領旨?!?/br> 公孫鞅接道:“臣還想借君上的鳳鳥一用!” “鳳鳥?”秦孝公蒙了。 “就是蜀君貢給君上的那幾只長尾大鳥?!?/br> “好好好,你全拿去?!?/br> “一只足矣?!?/br> “兩只,有個備用?!鼻匦⒐Z氣果決,“還有,副使人選,你看誰去合適?” “五大夫公子疾!” 秦孝公略一思忖:“就他吧!” 事不宜遲,公孫鞅當下開始準備,到天黑時,一切就已準備就緒。 翌日東方微白,公孫鞅的使魏車隊就浩浩蕩蕩地馳離大良造府,徑投東城門而去。當一行車馬轔轔鉆出門洞時,公子疾指向前方:“大良造,看!” 車馬頓住。 公孫鞅抬眼望去,但見城門外面的空場地上,秦孝公背對晨曦站著,正在恭候。孝公身后,太子嬴駟、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監、國尉車希賢等朝廷重臣依次站定。 公孫鞅急跳下來,與公子疾趨前幾步,叩拜于地。 秦孝公親手將二人扶起,君臣相視。有頃,公孫鞅拱手道:“君上留步,臣請辭!” “公孫愛卿,”秦孝公執公孫鞅之手,“寡人沒有再多的話了。愛卿此行,是以一人之力敵一國之軍,秦國的命運,全都系在愛卿身上了!” 公孫鞅朗聲道:“臣萬死不辱使命!” 秦孝公招手,內臣從車中抱出一只精美的禮箱,擺在公孫鞅面前。公孫鞅望一眼箱子,征詢的目光轉向孝公。 孝公看向內臣。內臣打開,箱中滿滿地裝著花色不同的雜類首飾。 “愛卿啊,”孝公手指箱子,“這點兒首飾,是昨夜寡人從夫人、嬪妃、公主身上臨時搜討來的,你一并帶上!寡人所能幫你的,就這些了!” 在場官員聞聽此話,無不垂下頭去,掩袖哽咽。 公孫鞅再次伏身,將頭叩得山響,然后起身,合上箱子,跳上馬車,看向孝公,低聲叮囑道:“君上,莫忘備戰!”目光轉向前方,揚起使節,啞起嗓子,聲音哽咽,幾乎是吼,“大秦使魏,起程!” 使魏車馬滾滾遠去。 望著漸漸遠去的揚塵,嬴虔、嬴駟臉色陰黑,誰也沒說一句話,轉身回走。 走有一程,嬴虔轉身,對嬴駟嗡聲道:“駟兒,你說,君上是昏了還是瘋了,竟然聽信他公孫鞅?” 嬴駟回他一個苦笑。 “這這這??”嬴虔急了,“仗還沒打,就這般低三下四前去求降,我三百多萬老秦人的臉,全讓那廝??丟光了!” “公叔,”嬴駟眼珠兒一轉,“不定這是樁好事呢!” “哦?” 嬴駟陰陰一笑:“魏人正在火頭上,那廝硬去舔人家的屁股,舔得好了還成,萬一舔得不爽,人家不定拿他祭旗呢!” 嬴虔恨道:“如此最好!” 使魏車馬一路東行,走出秦關即抵魏國長城。 見是使團,魏國關卒無理由攔阻,詳細驗過關文,見使節、國書等無不齊備,準予放行。 過去魏關就是直通函谷的衢道,途中車來車往,滿載糧草輜重。所有輜重都在向西運送,目的地顯然是陰晉。 由于道路不暢,秦使車馬走走停停,慢如蝸牛。 看到“秦使”“公孫”等旗號,魏人無不以奇異甚或敵視的目光盯著使魏人馬,使他們倍覺壓抑,甚至沒人愿意說話。 公孫鞅完全不同,非但沒有這種壓抑感,反倒像是換了個人。一踏入魏國地界,他就將軺車的窗簾打開,一刻不停地掃瞄窗外的景致??斓胶游髦劓傟帟x時,公孫鞅更是將頭探出窗外,看著遠處的城垛,口中念念有詞,似是在自說自話。 跟在車后的公子疾以為公孫鞅有事交代,緊趕幾步,靠前問道:“大良造有何吩咐?” “五大夫,”公孫鞅指著窗外,“曉得這是什么地方嗎?” “回稟大良造,我們已入魏國地界,這兒是河西陰晉!” 公孫鞅并不搭話,兩只眼睛盯住窗外。 一輛滿載糧食的牛車停在路邊,一個老人和一個小伙子正在歇腳。公孫鞅喝住車子,跳下車,走到老人面前,深揖一禮:“請問老丈,您是老秦人吧?” 老人打量他一眼,抬頭望望旗子,見上面寫的是個秦字,起身還禮,微微點頭。 公孫鞅指著車上的糧食:“請問老丈,您這車粟米要送哪兒?” 不待老人回話,小伙子快口接道:“是送軍餉,君上就要興兵征伐了!” “呵呵呵,”公孫鞅望他一眼,爽朗笑道,“這天下太太平平的,你家君上要征伐何人呢?” 小伙子朝他的旗上掃一眼,湊近公孫鞅,小聲說道:“看旗幡,你們當是秦人!瞧你這樣兒,也不像是壞人,我就告訴你吧。聽說君上要征伐你們秦國,你們要當心點兒,不要住在城里,最好是搬進山里去!” “哈哈哈哈,”公孫鞅長笑幾聲,轉向老丈,“請問老丈,此處是何地界?” 又是不待老人答話,小伙子急急接道:“是陰晉!” 老人咳嗽一聲,白他一眼,緩緩說道:“回官家的話,六十年前,我們都管這個地方叫寧秦!” 公孫鞅朝老人深鞠一躬,轉身走向車邊,邊走邊對公子疾道:“聽到了吧,老丈說,這個地方不叫陰晉,叫寧秦!” “是哩,”公子疾點頭應道,“六十年前,這兒是秦地,是叫寧秦!” “公子可以睜眼看著,”公孫鞅語氣堅定,“要不了多久,這兒仍然會叫寧秦!” 大戰在即,函谷關、曲沃、陜、焦等城邑郊區,軍帳點點。 陽光下,大魏三軍聯合閱兵臺周圍布滿了大魏武卒各兵種方陣,甲盔閃閃,槍戟林立,氣勢威武。四輛超級戰車緩緩駛過方隊,魏惠侯昂首站在第一輛上,公子卬站在第二輛上,之后是陳軫與裴英。 五輛戰車駛至排在首位的重車方陣,魏惠侯朗聲問道:“將士們,你們是什么人?” 重車方陣聲如雷鳴:“大魏武卒,威武之師!” 戰車駛至長槍方陣,魏惠侯招手,朗聲問道:“將士們,你們為什么來此?” 長槍方陣幾乎是吼:“奉旨伐秦,誓滅秦賊!” 之后是云梯方陣、舟橋方陣、弓弩方陣、礌石方陣、輜重方陣、醫護方陣??魏惠侯逐一問候,“大魏武卒,威武之師”“奉旨伐秦,誓滅秦賊”的應答吼叫聲此起彼伏,聲震云天,三軍士氣高漲到頂點。 檢閱完畢已近黃昏,勞累一日的魏惠侯卻一絲兒沒覺出累,又帶眾臣興致勃勃地參觀了三軍灶臺與營帳,對三軍起居指點一番,方才回到陜城別宮。 剛剛安住下來,負責輜重的司徒朱威匆匆趕到。 魏惠侯顧不上休息,急召朱威,同時召來陳軫、公子卬參與謀議。 “朱愛卿呀,”魏惠侯一臉是笑,目光關切,“寡人候你一整天了!三軍未動,糧草先行,你不到場,寡人心里不踏實呢!” 朱威拱手:“陷君上于不安,臣心惶恐!” “呵呵呵,”魏惠侯笑出幾聲,“快說說,怎么個情況?” “糧草籌劃已畢,最后一批已于昨日運抵曲沃大倉,足夠三軍食用三個月!” “才三個月?”惠侯皺眉。 “君父勿憂,三個月足夠了!”公子卬信心滿滿。 “列國呢?”惠侯白他一眼,看向朱威。 “宋公、衛公各出軍糧一萬石,泗上其他小國各出五千石,中山君出軍馬一千匹,齊出鹽十車??” 陳軫插上一句:“齊公也是摳門,才給十車鹽,打發乞丐呀!” “能出十車也算是個姿態嘛!”魏惠侯沖他笑一下,看向朱威,“韓、趙呢?” “韓人承諾在三十日內為我制作強弩三千張,利矢十萬支,甲胄五千套,只是價錢說死了,不但不降,還要漲價一成!” “???”魏惠侯震驚,“他韓武可有說辭?” “說我們一下子訂這么多貨,引發材料費、工費上漲,賠錢的生意商家不肯干!” 商家不肯是假,韓國實力陡增方是其由。 “嗬,”魏惠侯給出一個苦笑,“寡人曉得,韓武是要趁機撈油水哩!也罷,先拿過來再說?!笨聪蜿愝F,“韓國兵馬何時能到函谷?” “最快也在旬日!”陳軫應道。 “趙國呢?” “太遠了,即使現在出發,趕到西河也在旬日之后,何況趙侯還說要廷議呢!” “什么廷議?”惠侯冷笑一聲,“他這是個拖策!不管他了,時不我待,要打就得趁早,否則,秦人若從西戎和義渠借到兵馬,就對我不利了!” “君父放心,”公子卬朗聲接道,“在兒臣眼里,韓、趙之軍本就是聾子耳朵,有也是個擺設!” “是哩!寡人召集這個會,要的不是他們出兵,是莫在后面捅刀子!”魏惠侯看向陳軫,“列國糧草的事兒,全部交由朱司徒調配。你馬上動身去太廟,寡人明晨回安邑,赴太廟卜定出征吉日!” 就在魏惠侯卜定吉日的次日,將近中午時分,秦使公孫鞅一行悄無聲息地抵達安邑。 按照列國問聘慣例,公孫鞅等人被安排在列國館驛里。屁股剛在席位上落定,公孫鞅就從袖中摸出一張拜帖,交給公子疾,讓他親自送到上大夫陳軫府宅。 接帖子的是戚光,隨同帖子還有一只沉甸甸的錦囊,公子疾說是送給戚光的小意思。 送走公子疾,戚光打開“小意思”,見是幾塊足金,估量不下一鎰。若是尋常百姓,這是一筆大錢,可以在安邑的鬧市區購買一處宅院。但在戚光眼里,這個“意思”幾乎不值一提,遂將帖子連同錦囊一并呈送陳軫。 看完帖子,陳軫閉目,冥思。其實,公孫鞅剛剛進入函谷道,陳軫就已知道了,也一直在盤算對策。公孫鞅躬身出使,肯定不是為戰。如果是和,怎么和呢?魏人的士氣全被鼓起來了,君上戰心甚濃,秦人此時求和,總不至于俯首稱臣吧? “主公,”戚光小聲道,“昨日君上赴太廟卜定后日祭旗,公孫鞅今日卻來求和。要是君上真的從其所言,不伐秦了,主公的心豈不是白cao了嗎?” 陳軫似是沒有聽見,閉目端坐。 “還有,”戚光趨近,低聲道,“元亨樓定下的開張吉日是明日,事兒趕在一塊了!” 陳軫眼角微動。 “要不,”戚光略作遲疑,“咱把開張日期往后挪挪,待三軍出征后另擇吉日?” 陳軫顯然已經想定了對策,眼睛睜開,橫他一下:“元亨樓與本公有關嗎?它開它的張,他祭他的旗,他求他的和,我上我的朝,幾樁事體風馬牛不相及,你亂叨叨個什么?” 話音落處,陳軫順手摸起公孫鞅的帖子,納入袖囊,忽地起身,大步走出。 魏國宮城坐落于安邑城中心略偏北,經過文侯、武侯和惠侯三代國君的精心構筑,看起來富麗堂皇,與魏國如日中天的國勢恰相映照。 魏惠侯睡足午覺,移步后花園,將一柄寶劍舞得上下翻飛,呼呼生風。 毗人從前院疾步過來,候在一邊觀看,目光隨著魏惠侯的劍鋒不停移動。魏惠侯的寶劍越舞越快,毗人的眼睛漸漸有點兒跟不上了,拿手指夸張地搓揉。 魏惠侯停住步子,作勢亮相,收劍。 “君上,”毗人又揉幾下,“今日所舞較昨日又快許多,奴婢眼拙,方才都看花了!” “你過來,”魏惠侯插劍入鞘,招下手,故作神秘地說,“告訴你個機密!” 毗人湊過去,遞上耳朵。 “如果你只見劍光,不見寡人,三軍就該出征了!” “奴婢方才已經看不到君上了!” “哈哈哈哈,”魏惠侯大笑幾聲,“照你這么說,三軍是該出征嘍!” “真還應出了,”毗人笑道,“龍將軍奉旨歸來,在候見呢!” “快,宣他御書房覲見!” 毗人出去傳旨。兩個宮人上來,服侍魏惠侯換過衣服,大步走向御書房。剛剛坐下,毗人就引西河郡守龍賈趨進院子。 聽見聲響,魏惠侯大步出門,迎下臺階。 龍賈當院跪叩:“末將龍賈叩見君上!” 魏惠侯疾步上前,拉起龍賈,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龍賈呀,你瘦嘍!” “君上,您也瘦了!”龍賈感慨道。 “是啊是啊,國事家事,亂七八糟的全都碼在這兒,你我君臣,想不瘦也是難??!” 龍賈眼中泛出淚花,哽咽道:“老臣賤軀,死不足惜,君上貴體,務要保重??!” “保重,保重,咱君臣都得保重,這世間還有許多大事等著呢!”魏惠侯頻頻點頭,“來來來,屋子里說!” 二人走進書房正廳,坐定,宮女沏上茶水。 “老愛卿呀,”魏惠侯熱切地望著龍賈,“這次召你回來,不用問你也知道是為何事了!” “臣也正是為此求見君上!” “不瞞老愛卿,寡人此番伐秦,雖說有把握,可愛卿知道,寡人也不是魯莽之人。愛卿駐守河西多年,熟知秦人。寡人實意問你,此戰能有幾成勝算?” 龍賈略作遲疑:“臣難以預知!” “難以預知?”魏惠侯心中“咯噔”一聲,“愛卿是說,此戰你并無把握?” “若是十年前伐秦,臣有八成勝算;五年前,臣有六成;至于眼下,臣只能把握五成!” “五成?”魏惠侯震驚了,“這這這??才幾年沒有交手,難道秦人就成了虎狼之師嗎?” “拋開其他,臣只說一個:十年前之秦以馬換糧,今日之秦以糧換馬;十年前之秦有地無人種,今日之秦有人無地種?!?/br> 魏惠侯長吸一口氣,閉目沉思。 “君上,對于有人無地種之國,不可輕伐??!” “龍愛卿,”魏惠侯緩緩抬頭,“實意說,依你之見,是伐好,還是不伐好?” “臣之見,最好不伐!” “如果伐呢?” “如果一定要伐,眼下就伐,遲一日就對我不利一日!” “哦?”魏惠侯傾身征詢。 “因為光陰只對秦人有利。眼下臣有五成勝算,再過一年,恐怕只能有四成!” 魏惠侯低下頭,陷入沉思,許久,抬頭望著龍賈:“愛卿,我不伐秦,秦必伐我!今日之秦已如此了得,再過十年,我大魏又將如何自存?再說,長弓既已拉開,就不能不發!寡人向來一言九鼎,豈可中途而廢?” “若是眼下就伐,臣奏請王上要傾國之力,照死里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你是說,”魏惠侯吸一口氣,“三軍一十二萬,外加趙韓六萬,仍嫌不夠?” “夠是夠,但只可一戰,并無勝算!” 魏惠侯倒吸一口涼氣,不可置信:“這??老愛卿??” “君上啊,”龍賈苦笑一聲,“我們是打進人家院子里,人家是保家衛國??!再說,韓趙之兵,真能指靠嗎?” “嗯,你說得是!”魏惠侯微微點頭,“孟津會后,我當無后顧之憂,可以悉起各城邑守卒,一鼓作氣壓過去,使其無還手之力,可否?” 龍賈拱手道:“若此,臣請一戰!” 魏惠侯轉對毗人,聲音果決:“修改詔命,任龍賈為主將,魏卬為副將,太子為監軍,傾國之力,與秦決戰!” 毗人拱手:“臣領旨!” 龍賈叩首:“末將肝腦涂地,死而后已!” “龍愛卿,”魏惠侯一字一頓,“寡人不要你的肝腦,只要你押著秦公,凱旋!” “臣受命!”龍賈朗聲應道,“請問君上何日發兵?” “寡人求過卦了,丁丑日午時出征,戰必勝!” “丁丑日?”龍賈驚訝道,“就是后日了!” “正是!”魏惠侯重重點頭,“丁丑日午時,寡人親去轅門祭旗,為將軍壯行!” 龍賈拱手:“臣與三軍將士恭候君上!” “龍將軍,來,給寡人講講你是怎么籌劃的!” 龍賈從袖中摸出一幅麻布,擺在幾案上。麻布上斑斑點點,滿是秦地要塞與城防,櫟陽、咸陽等城池前面各標有紅色箭頭。 “君上請看!”龍賈手指箭頭,向惠侯詳細稟報攻秦戰略。 君臣聊得正起勁時,毗人趨進,小聲稟報:“君上,上大夫覲見,說有急事!” “宣他進來!”魏惠侯揚下手,眼睛仍舊盯在圖上。 陳軫趨進,見龍賈在場,略略一怔,叩首:“啟奏君上,秦使公孫鞅來朝!” 魏惠侯、龍賈皆是一震。 “公孫鞅?”魏惠侯愕然,“他來做什么?” 陳軫從袖中掏出照會帖子,雙手呈上,道:“求饒來了!” “求饒?”魏惠侯接過,“啪”地扔在地上,冷笑一聲,“一個月前,他在做什么?”略一沉思,“陳愛卿,你去知會公孫鞅,就說寡人沒有閑工夫聽他扯閑,要他省些力氣,點齊人馬,在咸陽城外迎戰我龍大將軍!” 聽到“龍大將軍”幾字,陳軫心里“咯噔”一聲。 “啟奏君上,”龍賈拱手奏道,“臣以為,秦使既來,君上不如一見,聽聽公孫鞅是何說辭!” “好吧,”魏惠侯點頭,“龍將軍既是此諫,寡人權且見他一面!陳愛卿,知會公孫鞅,讓他明日上朝!若是所言稱心,寡人或可留他一命!若是所言不稱心,后日午時,正好拿他祭旗!” 向晚時分,所有秦人都在忙不迭地整理禮品,分別裝入禮箱,使館里一片繁忙。 公孫鞅亦不懈怠,揮筆如飛,在絲帛上一塊接一塊地書寫“秦貢”二字。 待最后一個寫畢,公孫鞅拿起來細數一遍,交給候在一側的軍尉。軍尉拿過去,一一貼在已經理好的箱籠上面。 一陣腳步聲傳來,公子疾引領十名秦女走進。 十名秦女剛剛梳洗完畢,皆如出水芙蓉,呈“一”字兒排在公孫鞅面前,鞠躬唱諾。 公孫鞅上前,將她們逐一打量一番,朗聲問道:“五大夫教給你們的話,可都記住了?” 十女異口同聲:“記住了!” 公孫鞅緩緩走回席位,坐定:“演練一遍!” 公子疾擊掌,十名秦女轉身,排成一行,在廳中箱籠的空隙里繞轉一圈,重新回到公孫鞅面前,分作兩排,每排五人,叩首,異口同聲:“秦女叩見大魏天子,恭祝大魏天子龍體安康,萬壽無疆!” 公孫鞅輕輕鼓掌。 “退下吧!”公子疾朝她們擺下手,“回房歇息,明日雞鳴即起,沐浴熏香,等候面君!” 十名秦女唱聲諾,魚貫而出。 公子疾走到公孫鞅跟前,底氣顯然不足:“大良造,這??能成嗎?” 公孫鞅淡淡一笑,反問:“公子難道沒有信心?” “我??”公子疾撓撓頭,“我總覺得這是一著險棋!” “呵呵呵,”公孫鞅給他個笑,反問道,“公子回頭看看,我公孫鞅走過不險的棋嗎?” 翌日晨起,公孫鞅帶著覲見之禮,和公子疾一道趕至魏宮。 因要召見秦使,原本氣勢雄渾的魏宮這一日更是不同尋常,門口守衛的士兵比平時多出兩倍,槍戟林立,如臨大敵,氣氛比往日森嚴許多。 公孫鞅、公子疾等人候在宮門外,地上擺著一溜兒禮箱。幾十個秦人恭敬地守在箱邊,肩上擱著扁擔,隨時準備起挑。十名美女整齊地站作一排,色彩艷麗,自成一道風景。 上朝鐘聲響過兩遍,魏國大夫以上官員陸續趕來,無不掃他們一眼,依序步入宮門。因無旨意,公孫鞅等只能在宮門外面候旨。 不到一刻鐘,果有傳旨大夫走出宮門,站在臺階頂端,朗聲宣道:“君上有旨,宣秦國使臣公孫鞅覲見!” 公孫鞅揖禮,朗聲回道:“秦使公孫鞅領旨!” 公子疾看向公孫鞅,神色緊張。 公孫鞅從袖中摸出一只錦囊:“五大夫,若出意外,即開此囊!”遞給他。 公子疾雙手接過錦囊:“下官遵命!” 公孫鞅轉身,昂首走向臺階,與傳旨大夫見過禮,低語數聲,向下招手。 公子疾示意隨行人員抬上禮箱,步上臺階。一行諸人走進宮殿大門,越過兩道內門,方才走至正殿。傳旨大夫止住他們,趨進。 不消一時,殿中傳出毗人的唱宣聲:“宣秦國使臣公孫鞅覲見!” 公孫鞅只身走進大殿,遠遠望見魏惠侯高坐主席,左首端坐公子卬、龍賈、裴英等數員武將,右首是太子申、陳軫、朱威等數員文臣。 公孫鞅上殿,趨前,伏地叩拜:“秦使公孫鞅叩見魏王天子,祝魏王龍體安康,萬壽無疆!” 聽到“天子”二字,滿朝震動,所有目光“唰”地射向魏侯。 魏惠侯也是蒙了。公孫鞅之言顯然大出惠侯所料。盡管早已禮壞樂崩,但“天子”一詞仍然不是隨便稱的。 殿堂靜寂,氣氛凝滯,掉根針也可聽見。 “公孫鞅,”魏惠侯終于反應過來,震幾大喝,“你是不知禮數呢,還是成心要做亂臣賊子?” 公孫鞅淡淡一笑:“我王何出此語?” “公孫鞅,”魏惠侯冷笑一聲,“你不必巧言令色。寡人問你,‘天子’二字豈能由你妄稱?” “回稟我王,”公孫鞅侃侃說道,“衛鞅并非妄稱。天子即天之子,天之子理當是君臨天下、號令諸侯的天下共主。以方今天下論,大王威勢足以號令諸侯,大王德才足以君臨天下,為何當不得‘天子’二字呢?” “這??”魏惠侯吃不準公孫鞅的話是故意奉承呢,還是另有目的。不過,無論如何,聽起來還算入心,眼珠子一轉,身子微朝后仰,語氣緩和道,“看來你是不知禮數了,寡人暫不與你計較。說吧,你不辭勞苦而來,恐怕不是只為叫寡人一聲‘天子’吧!” “我王圣明!”公孫鞅探出底數,納頭又是一拜,“鞅受秦公委托,特來請王圣安。秦地雖然貧瘠,所產不足掛齒,秦公仍舊托鞅向我王貢奉土特產少許,望我王不棄!” 魏惠侯不動聲色:“是何土特產?” 公孫鞅朝外朗聲叫道:“向天子朝貢!” 一行隨行人員將十幾只禮箱依次抬進殿里,禮箱上面無不寫著“秦貢”二字。 抬禮箱的剛剛退去,十名秦女款款趨入,動作優雅地在惠侯面前站成兩排,“啪啪”幾聲裙裾響動,“唰”一聲齊跪于地,叩首道:“秦女叩見大魏天子,恭祝大魏天子龍體安康,萬壽無疆!” 殿中一片靜寂,在場人等均被眼前的一連串動作搞蒙了。 公孫鞅略略一頓,呈上禮單。 毗人接過,擺在魏惠侯面前。 公孫鞅叩道:“這十名秦女是秦公親赴民間挑選來的,雖說貌丑體拙,卻也能歌善舞,知書達禮,還望我王不棄!” 所有眼睛又都盯在十個美女身上。 魏國尚未發兵,秦國已經屈服如此,這個結局大出魏惠侯預料。 “哈哈哈哈!”魏惠侯陡然爆出一聲長笑,將禮單“啪”地擲到地上,慢條斯理道,“秦使聽好,寡人一則不缺這些物事,二則不能奪秦公所愛,看來你得再辛苦一趟,將它們原封帶回了?!敝该琅?,“還有她們,如此尤物,你還是領回去,讓秦公自個兒受用吧!” “大王,請容臣一言!”公孫鞅沉著應道,“這些物事雖說微薄,卻是秦公心意。鞅受秦公重托,特來進獻我王,我王若是不肯賞臉,叫鞅如何向秦公交差呢?” 魏惠侯一字一頓:“你就告訴秦公,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哦?”公孫鞅故作驚訝,“衛鞅愚笨,望我王明示!” “哼,”魏惠侯冷笑一聲,“寡人問你,一個月前,你家秦公在做什么?” “秦公正在走遍秦地,為我王挑選貢品!” “好一個挑選貢品!”魏惠侯猛拍幾案,“寡人早就看出,嬴渠梁自以為翅膀硬了,”指天,“想朝這天上飛呢!” 公孫鞅故作驚恐:“魏王如此動怒,臣鞅不知所為何事?” 魏惠侯再爆冷笑:“既然你假作不知,寡人這就說予你聽!寡人發起孟津朝王盛會,也給你家秦公發了請柬。天下列國紛紛捧場,唯獨你家秦公身貴腿重,是何道理?” “哦,”公孫鞅噓出一口氣,給出個笑,“來使途中,但見刀光劍影,車來人往,鞅原還以為是魏人春獵呢,不想卻是我王動了雷霆之怒!” “公孫鞅,”公子卬冷笑一聲,“你不要在此搖唇鼓舌,還是盡快回去,披上你的甲衣,領上你的士卒,與我三軍決一死戰吧!” “上將軍說笑了!”公孫鞅轉向公子卬,深深一躬,“大魏武卒所向披靡,上將軍更是天下第一虎將,衛鞅不過一介書生,哪里敢接上將軍一招半式?” “算你明白!”公子卬嘴角再出一笑,“這就回去轉告你家秦公,大魏鐵軍明日午時祭旗,讓他在咸陽城頭伸長腦袋,等好了!” “唉,”公孫鞅長嘆一聲,目光轉向魏惠侯,“我王難道真的一意伐秦,而不想知曉秦公為何不去孟津朝王嗎?” “想說你就說吧,寡人眼下倒無大事,不妨聽聽!” “方今天下,周室坐擁彈丸之地,空有天子之名,天下諸雄,有哪一家真心禮敬這個天子?” 魏惠侯揶揄道:“這么說來,天下諸侯理應前往咸陽,朝見你家秦公嘍!” “我王說笑了。王者以德、威服天下??v觀天下諸侯,既有德又有威者非大魏之王莫屬!” “此話怎講?” “大魏廣施仁德之政,屢建赫赫之功,數十年來雄霸中原,服膺天下,中原列國莫不聽從,大魏之王實際上早已領袖群雄,是天下的無冕之王?!贝蜃≡掝^,看向魏惠侯。 魏惠侯面上雖無表情,身子卻已稍稍趨前,顯然是聽進去了。 公孫鞅看在眼里,輕咳一聲,繼續說道:“拋開南方蠻楚不說,中原列國,周室有名無實,魏室有實無名,這是有目共睹的不爭之實!” “公孫鞅,”魏惠侯端正身子,咳嗽一聲,接過話頭,“你說此話,純屬小人之見!天下雖然名實不符,但禮樂仍在,周天子依舊是天下共主,天下諸侯在名義上依舊是周室臣仆。寡人身為周室臣子,自當為周室盡心,為天下向仁、民心趨義、百姓安樂盡力。除此之外,寡人不存任何妄念。你方才所言,不論有何道理,都與寡人無半點兒干系!” 魏惠侯的這番表白,尤其是其使用“名義上”和“有何道理”等詞,實際上已將自己的心跡展露無遺。公孫鞅心知肚明,微微一笑,拱手道:“我王仁義之心,衛鞅敬服卻不茍同。仁有大有小,義有厚有薄。商湯不行大仁,夏桀不除;周武不行厚義,商紂不去。夏桀、商紂一日不去,天下一日不寧。天下不寧,何來禮樂?” 魏惠侯長吸一口氣,傾身向前。 “周室禮樂,至幽王已壞。平王東遷之后,禮樂更是名存實亡。舊制不治,新制不立,當是今日禍亂之源,災難之首。蓋因于此,秦公認為,為天地大仁厚義計,為蒼生安泰福樂計,方今首務是除舊立新,使名實相符,而不是到孟津去朝拜一個徒有其名的天子!大王,孟津之會,諸侯朝見的不過是周室天子,秦公不屑做此無為之事。換言之,如果到孟津朝的不是周天子,而是大王您,秦公他怎么可能不去呢?” 魏惠侯壓低聲音:“秦公之意是??” 公孫鞅聲如洪鐘:“秦公愿尊大魏之主為天下共主,以舉國之力輔佐魏主南面稱尊!” 滿朝震動。 魏惠侯面無表情,朝后一仰,兩眼瞬間閃過一道亮光。 陳軫看在眼里,眼睛連眨幾眨,望向站在對面的公子卬。 公子卬眉頭緊皺,面色不悅,正要發話,見陳軫擠眼,強自忍住。 朝廷眾臣神色各異,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看向魏惠侯。 就如變戲法一樣,魏惠侯臉色陡變,將幾案連擊數下,大喝:“大膽公孫鞅,你蠱惑秦公也就罷了,竟敢跑到安邑,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詞,陷寡人于不忠不義之地,居心何在?” 公子卬聽得真切,眉頭大展,跨前一步:“啟奏君上,我大軍征伐在即,逆賊來朝,妖言惑眾,妄言詭辯,無非是想拖延時日,阻我征程。魏卬乞請君上明察!” 朱威亦跨前一步:“臣贊同上將軍所言!秦人與我積怨日久,相互仇視。十八年前,秦人國弱力薄,秦公卻敢與我大戰河西。今日之秦國力強大,秦公反來示弱求和,可見公孫鞅用心可疑!” “司徒所言甚是!”公子卬接道,“公孫鞅既為秦賊,又心懷叵測而來,臣請嚴懲!” 魏惠侯徐徐看向龍賈:“龍愛卿,你怎么看?” 龍賈拱手:“臣贊同上將軍所奏,秦使謀逆亂禮之辭,用心叵測,望君上弗聽!” 眾卿也似明白過來,紛紛點頭。 公子卬朝裴英丟個眼色。 裴英會意,跨前一步,單腿跪地,朗聲道:“君上,公孫鞅妄言謀逆,犯十惡不赦之罪,與亂臣賊子無異,末將奏請以其血祭我帥旗!” 其他武將皆跨前一步,齊奏道:“我等奏請君上,殺公孫鞅祭旗!” 魏惠侯顯然對眾將的反應頗為滿意,身體朝后微仰,手指輕敲幾面,眼睛斜睨公孫鞅。 公孫鞅昂首佇立,一絲兒不動。 “公孫鞅,”魏惠侯嘴角浮出陰陰一笑,“你都聽見了吧,還有什么要說的?” “哈哈哈哈—”公孫鞅的目光依次掃過眾臣,最終落在魏惠侯身上,仰天長笑。 眾人錯愕,面面相覷。 “公孫鞅,”魏惠侯身體前傾,“你為何長笑?” “大魏朝廷若此,”公孫鞅斂住笑,拱手,“身為外臣,鞅無話可說,徒有一笑耳!” “好吧,”魏惠侯身子坐直,“你既然無話可說,就不要抱怨寡人了。來人,拿下逆賊!” 兩名衛士上前,拿住公孫鞅。 魏惠侯一字一頓:“秦使公孫鞅咆哮魏堂,妄議天子,叫囂不義,謀逆犯上,堪稱大惡不赦之徒,其罪當誅。押下去,明日午時,轅門祭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