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這是電視上特種部隊才干的活兒,沒有想到法醫也要這樣做。聽完,我又望了一眼橋下,感覺雙腿發軟。 “我們下去看看就可以了,你在上面等我?!贝髮氈牢铱指?,這樣的活兒,我很難干得了。 我猶豫了半天,還是拒絕了:“不行,我還是下去看看吧,也試一次吊繩子?!?/br> 隨著繩子在空中慢慢下降,我就像是一只折翼的小鳥,萬般無助,第一次感覺自己的小命被別人抓在了手里。捆在腰間的繩子勒得胸口生疼,整個身體搖搖欲墜、隨風搖擺。我不敢往下看,閉著眼睛,直到感覺自己的雙腳著了地,才蹲在地上摸了摸快跳出來的小心臟。 我用卷尺測量了一下石頭的高度,離附近低洼處有三十厘米。 “死者是什么時候死亡的?”我問。 “前天晚上九點左右吧?!蓖醴ㄡt說。 “二十九號凌晨四點小孩死亡,二十九號白天姜芳芳回家和申俊吵架后離家,二十九號晚上九點姜芳芳死亡,三十號上午發現小孩尸體,三十號晚上發現姜芳芳尸體?!蔽以谧匝宰哉Z。作為一名法醫,在處置多名死者死亡的案件時,首先要做的是搞清楚死者的死亡時間和發現時間,才能理清楚時間線,從而方便案件分析復原。 “這個石頭地勢高,”大寶說,“好在尸體處于這么高的位置,不會被泡在流水里?!?/br> “是啊,”我說,“雖然二十九號晚上也下雨了,但是被雨淋和被水沖是兩個概念。尸體上的一些關鍵物證應該不會被完全毀壞?!?/br> 說完,我用手抹了一下尸體所在位置的石頭,石頭很光滑、干凈,手上啥也沒有黏附。我又從勘查箱里拿出寬膠帶,在石頭上粘了一下,粘起來一些小小的黑色石礫。 我說:“好了,去殯儀館干活兒吧!” 上去的路,我們是走到峽溝的一側溝壁,吊著繩子往上爬,上面的民警拉著繩子減輕我們的自身重量。吊著繩子往上爬,比被別人吊下來要累多了。 爬上去以后,我們勘查人員和在上面拽繩子的民警都氣喘吁吁。 那民警彎著腰說:“秦……秦法醫,你該減肥了?!?/br> 省城殯儀館,市公安局法醫學尸體解剖室。 全省最好的尸體解剖室在今年建成了,走進解剖室就能感覺到檔次不同。 大功率的全新風空調和強大的通排風系統將解剖人員所站的位置形成一個空氣流動環,尸體的腐臭氣味從理論上講,直接就能從解剖臺被抽走。 在通排風系統的轟鳴聲中,我們開始了對姜芳芳的尸體解剖。 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對比那個長相丑陋的四十多歲男人申俊來說,姜芳芳算是個美麗的少婦,不到三十歲的樣子,有一副好身材和一張楚楚可憐的小臉。當然,這是通過想象她生前的模樣得出的結論,躺在手術臺上的她七竅流血,原本白凈的臉上臟亂不堪,眼睛旁也已圍了一圈黑暈。 顱底骨折可以導致血性腦脊液通過骨折縫,再通過口、鼻、耳腔流出體外,同時,血液通過骨折縫流進篩竇、眶周,形成這種“熊貓眼”的征象。 我們采用先重點后普通的順序開始了尸體解剖。姜芳芳的頭部損傷是全身損傷中最重的,枕部顱骨粉碎性、凹陷性骨折,枕部的腦組織和小腦組織已經挫碎,腦漿從頭皮創口中滴滴答答地流出來。 姜芳芳的大腦額葉腦組織也有嚴重的腦挫傷伴大量硬腦膜下出血,但對應部位的顱骨和頭皮沒有任何損傷,說明她頭部的損傷是一個對沖傷,符合生前高墜形成。 相對應的,姜芳芳的背部、臀部皮下和肌rou內都有廣泛的大面積出血,胸椎和骶椎都有明顯的骨折、出血征象。 “她是仰面朝天摔在石頭上的,”大寶說,“能不能以此推斷出她起跳時候的體位?” 我搖了搖頭,說:“二十多米的高度,尸體很可能在空中有翻滾,所以體位沒有多大的價值?!?/br> “那什么有價值?”大寶問。 我指了指姜芳芳的一雙手。 她的雙手指尖和掌腕關節都布滿了擦傷,手指指縫和長長的指甲里夾雜著一些污物。 “雖然經過了大雨的澆淋,”我說,“但是這些指縫和指甲里的污物有些令人費解,和這個穿著講究的女人的生活習慣不太相符?!?/br> 大寶推了推眼鏡,湊近了看。 我拿起寬膠帶,黏附了一些指縫和指甲里的污物,又從身邊的物證箱里拿出在現場提取的寬膠帶,遞給王法醫,說:“你先把這個送去微量物證實驗室吧,用電子顯微鏡看一下,和現場發現嬰兒尸體的沙堆的沙礫是不是一種成分?!?/br> “明白了?!贝髮氄f,“你看得還真仔細啊,這個確實是驗證她就是殺孩子的兇手的最好證據。如果確證死者周圍的環境沒有這種成分的沙礫,那么她就不可能是在死亡現場附近接觸到沙礫的?!?/br> 我嘆了口氣,說:“即便是比對一致,也只能說她在嬰兒尸體現場附近抓過沙子,不能直接確定她就是殺人兇手啊。自產自銷的案件就是這點麻煩,沒有口供作為驗證?!?/br> 重新回到尸體旁,我們開始對尸體前側的一些小損傷進行了檢驗。姜芳芳的胸口兩乳之間有一處拳頭大小的皮下出血,其余體表沒有再發現損傷。 “這個申俊還是比較心疼老婆的,”大寶說,“丟了孩子吵架,也沒動手?!?/br> “這不是損傷嗎?”我指著姜芳芳胸口的損傷說,“這一處損傷,總感覺有些問題?!?/br> “什么問題?”大寶說,“普通的皮下出血啊?!?/br> 我揮手制止大寶繼續說話,低頭想了想,走到解剖室的一角,把解剖開始時脫下的姜芳芳的衣服一件件攤在地上。 突然,一名偵查員走進了解剖室:“秦法醫,我們前期調查基本結束,姜芳芳有個外遇對象,我們已經把他控制起來了。支隊長讓我來向你通報一下?!?/br> 我的目光沒有離開死者的褲子,說:“你說姜芳芳可能是被她的情人殺死的?” 偵查員一愣,說:“不不不,那不可能,姜芳芳不是跳河自殺的嗎?經過我們的調查,二十九日晚間,他沒有作案時間,但是二十八日晚上到二十九日凌晨,他沒有不在場證據,所以我們懷疑孩子是被他殺的?!?/br> 我抬頭看了看偵查員說:“可是我覺得孩子是被姜芳芳殺害的?!?/br> “殺自己的孩子?還用那么殘忍的手段?”偵查員一臉驚愕。 “我們不能用自己的想法來衡量一個精神病患者的想法,”我說,“這樣對待一個小孩子,一般人是做不出來的,通常是精神有問題的人才能做出來。除了手上的沙礫,我們還發現死者的鞋子上沾滿了黃泥,她死亡的地方是沒有黃泥的,這個黃泥應該是在埋嬰兒的現場黏附的?!?/br> 正說著,解剖室的電話突然響了,是王法醫打來的。經過電子顯微鏡的識別,姜芳芳指甲里的沙礫和嬰兒尸體現場的沙堆沙礫成分同一。 “現在我們有個間接證據能證實孩子是被姜芳芳埋的?!蔽艺f。 “你說有沒有可能是別人在埋孩子,姜芳芳在那里掙扎、抵抗、挖孩子???”大寶有些不放心。 “姜芳芳身上沒有威逼、抵抗損傷,”我說,“所以她在生前沒有遭到控制、威逼?!?/br> “那就好,”偵查員說,“案件自產自銷了,雖然證據還有些問題,但是我們還有別的路可以走。我們得趕緊找到小女孩,她當天晚上和母親、弟弟一起出門的,所以她應該知道自己的母親埋弟弟的事情。你們說姜芳芳自殺前,會把小女孩送到什么地方去呢?不會也埋了吧?五歲的小孩沒那么容易被埋吧?” “她是間歇性精神病,還有躁狂癥?!蔽艺f,“她二十九號白天和申俊吵了架,沒動手,說明她那時候應該趨于正常了,應該不會再去殺害自己的女兒?!?/br> “那她自殺的行為,是愧疚的行為嗎?”大寶問。 我搖了搖頭,說:“到現在為止,我也沒有下結論說姜芳芳是自殺?!?/br> 4 “什么?”大寶說,“你不會認為是他殺吧?用這種手段殺人很罕見啊?!?/br> “罕見不代表沒有?!蔽艺f,“罕見是因為殺人的人不知道被害人什么時候會到高處,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最好的時機下手。但如果是很熟悉的人,有很好的借口把被害人騙到高處,又有很多機會推她高墜,那么就可以完成這個隱蔽性很高的殺人行為?!?/br> “可是,”大寶說,“我們沒有依據啊?!?/br> “有!”我斬釘截鐵地說道。 “我開始就對現場有一些疑惑,所以才要自己下去感受一下?!蔽艺f,“首先我要問一下,你們知道姜芳芳是處于什么體位從橋上墜落的嗎?” “那個……你這人真奇怪,”大寶說,“我剛才還問了,你說空中可能有翻滾,所以不能通過體位判斷的?!?/br> “我是說不能通過她死亡的體位來判斷她墜落起點的體位,”我說,“但是我們有其他的辦法?!?/br> 說完,我用手指了指死者的褲子。 死者的褲子是墨藍色的棉布料子。褲子臀部至腰部的位置,可以看到一條隱約的白色痕跡。 “正是因為死者處于仰臥位的體位,后背淋不到雨,”我說,“她所在的石頭又沒有被浸泡入水里,所以這條痕跡完整地保存下來了?!?/br> “明白了,”大寶說,“這是她靠在石橋欄桿上時褲子上黏附的欄桿的白灰?!?/br> 我笑著點了點頭。 “別扯遠了啊,我們在討論姜芳芳是自殺還是他殺呢?!贝髮氄f。 “體位很重要?!蔽艺f,“你還記得不記得死者所處的位置和橋梁正下方的距離?!?/br> “記得,有好幾米呢?!贝髮氄f。 我用手指蘸了水在解剖室地面上畫著拋物線,說:“如果是自由落體,物體墜落的地點應該是墜落起始點的正下方。如果物體有個初速度,那么它的墜落路線應該是個拋物線,初始速度越快,落地點的位置離起落點的正下方越遠?!?/br> “初中物理,”大寶不耐煩地說,“我還能不懂嗎?” “那么,我們就把初中物理知識結合到這個案子里看,”我說,“既然死者是仰面墜落的,那么她在墜落的起始,是不可能有多快的初速度的?!?/br> 大寶恍然大悟:“對啊,我們看的自殺高墜現場,有很多都是落地點位置遠離起落點正下方,那是因為死者是正面有個助跑后起跳的,初始速度快。如果是仰面起跳,那么確實沒法助跑,不會有初速度,更何況有個欄桿作為阻擋物,更不會有多快的初速度了?!?/br> “那么,為什么這個案子里的落地點距起落點正下方這么遠呢?”我問。 “別人推的!” 我點點頭,說:“那么,尸體上有沒有表現呢?” 大寶拿起止血鉗,指著死者胸口的皮下出血,說:“有!” “你們,”偵查員又露出一臉驚愕的表情,“你們說她不是自殺的?” 我和大寶異口同聲:“他殺?!?/br> “那……那會是誰干的呢?”偵查員問。 “你說呢?”我笑著說,“還能有誰呢?我最先見到申俊的時候,就覺得他的表現很奇怪,他對自己兒子的死亡不吃驚,對妻女的失蹤不著急,這實在不符合常理?!?/br> “如果是他殺了人,那么他的女兒藏哪兒去了?為什么要藏?” “我覺得吧,五歲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很可能她目睹了全部案件過程,所以申俊怕她說出來?!蔽艺f,“可以去申俊的一些親戚朋友家里找找?!?/br> 偵查員點頭應允,轉身離去。 孩子是在申俊公司的一個財會人員家里找到的,當偵查員找到她的時候,她著實被嚇著了,蜷縮在床頭瑟瑟發抖。為了穩定她的情緒,刑警支隊找了一名便裝女民警,和孩子的幼兒園老師一起,對小女孩進行了詢問。 如果早一些找到小女孩,案件可能沒有這么麻煩,和我推斷的一樣,小女孩目睹了整個案件的過程。在幼兒園老師的引導下,小女孩說出了全部的真相。 到案后的申俊并沒有做出太多的抵抗,直接交代了全部案情事實。故事終于拼湊完整了。 申俊三十五歲那年認識了姜芳芳,兩人一見鐘情結了婚,婚后一直美滿幸福,還產下一女。申俊出身農村,重男輕女,還想再要個兒子,終于在四十多歲時如愿以償。 兒子出生后,申俊把他當成自己的心頭rou一樣去呵護,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墒窃趦鹤映錾蟛痪?,申俊發現姜芳芳有一些不正常的地方,她總是在半夜起床,走到門口的大樹旁用拳頭捶樹,有的時候甚至能捶破自己的雙手。另外,姜芳芳還總是莫名地發火,發火以后卻不承認自己的無理行為。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變了一個人?申俊被姜芳芳莫名的發脾氣和令人發毛的夢游逼到了精神瀕臨崩潰的程度,忍無可忍的他下決心把姜芳芳綁去了市精神病醫院。 結果和他預料的一樣,姜芳芳真的患上了間歇性精神分裂癥。 打擊接踵而至,在姜芳芳住院期間,申俊居然發現自己的妻子竟然有段婚外情。 昔日恩愛的夫婦日益疏離,姜芳芳就像是一個越來越沉的包袱,壓得申俊喘不過氣來。 這一天,申俊去公司辦事,回來以后發現姜芳芳居然帶著兒子、女兒離家了。在暴雨中找了半天,申俊沒有找到娘兒仨的蹤跡,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家門口轉悠。直到二十九日上午,才看見姜芳芳帶著女兒濕漉漉地回來了。 “兒子呢?”申俊沒有看見兒子的身影,心里就像是一團火焰在燃燒。 可姜芳芳也是一臉著急,怎么也說不清楚是怎樣把兒子弄丟的。申俊見女兒一臉惶恐,找了個機會私下盤問,才發現那噩夢般的夜里究竟發生了什么。 原來那天下午姜芳芳在家待得無聊,看雨停了,便帶著兩個孩子出門散步??墒亲咧咧齻兙兔粤寺?。這個時候天空開始落起了雨點,找不到路的娘兒仨開始焦躁起來,可是天色漸暗,她們越著急反而越找不到回家的路。 郊區大雨的夜晚,娘兒仨走到盛世花園工地一側的垃圾場附近,依舊找不到人問路,工地的工人此時都已在位于工地最內側的工棚里睡著了。 找了個躲雨的地方,姜芳芳給兒子喂了奶,可是兒子依舊大哭大鬧??赡苁抢鄯e的焦慮誘發了躁狂癥,姜芳芳二話沒說,抱著兒子走進雨里,把他塞到了坍塌了一側的沙堆中,用手扒拉著沙子把孩子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