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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梟起青壤在線閱讀 - 第129節

第129節

    先說說發生了什么吧,我盡量詳細,想到什么寫什么。

    上周五,是我和大山約定好的、大家一起走的日子,家業我是真的無所謂,錢都是人掙的,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從頭開始也很好。

    門當然還是反鎖的,不過我預備從窗走,家里的窗戶都裝了鐵絲防盜網,大山提前放了把鉗子在床底下,家里沒人的時候,我就一根根地鉗鐵絲,不鉗斷,免得露餡,只鉗到七八分。

    那天晚上,如大山所說,他和李雙秀出去應酬,他們一走,我就準備起來,十二月的天,太冷了,還得坐火車,我給小拓和心心穿得厚厚的,圓滾滾像兩只小熊,然后又收拾小背包,大東西是不帶了,但有意義的還得拿上,比如大山給我寫的情書、結婚證,還有結婚時戴的首飾。

    小拓特別興奮,一直繞著我轉,問我:“mama,是不是要走親戚???”

    心心就要安靜很多,牽著哥哥的衣角不撒手,她現在,就是小拓的跟屁蟲,讓干什么就干什么,小拓是司令,她就是實心眼的小兵。

    我說:“是,mama帶你去坐火車?!?/br>
    可把他給樂壞了。

    八點過后,我就扯下了防盜網的一角,先鉆出去,把心心抱出來,又接住小拓。兄妹倆笑得咯咯的,大概還以為是做游戲呢,小拓鉆出來,還想再鉆一次,被我扯著領口給硬拽出來了。

    然后,我騎上自行車,心心在前,小拓在后,直奔火車站,大山叮囑過我,咱們是小縣城,一天就那幾趟車,錯過就沒,可不能遲到了。

    好在,我沒遲到,還早到了一個小時。

    車站里,可真是人山人海啊,我沒出過遠門,沒見過這種架勢,有好多人裹著被子橫在地上睡覺,有些人的行李堆得山一樣高,車上有那么多地方讓他放嗎?

    還有拎著活雞的、扛著半只羊的,更多的是賊眉鼠眼的。

    我把背包背到身前,一手緊牽一個,聽說外頭亂,賊多,偷小孩的也多。

    費了好大力氣,我才找了塊地方落下腳,打聽了一下,今晚有兩班車,九點半一班,是往甘肅方向去的,十點一班,往云南方向去的。

    票是一人拿一張,大山說了,如果他出狀況,到點我就一個人走。

    我暗自祈禱大山能脫身順利,我就想一家四口能齊齊整整在一塊。

    小拓忽然拉了我一下,說:“mama,小鴨子?!?/br>
    循著他的指向看過去,我看到不遠處有個坐在地上的老頭,扁擔橫在膝蓋上,扁擔兩頭都是紙箱麻袋,身前有個大籃子,籃子里有只老鴨,還有幾只小鴨崽子。

    小拓這孩子,屬鴨子的嗎,怎么這么喜歡鴨呢?我隨口答應了一聲。

    小拓又戳弄心心:“心心,鴨鴨哎?!?/br>
    邊說還邊往那頭走,心心緊拽小拓的衣角,也跟著走。

    真是越煩越來添亂,我拽著小拓的后衣領,把他給揪回來:“你就不能好好坐著嗎,???屁股上長釘了?”

    小拓委屈巴巴的,想去又不敢,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心心張著小短胳膊抱小拓,還瞪我,這小丫頭,居然是跟哥哥親。

    我哄小拓:“你乖乖待著,等爸爸來了,讓他給你買一只?!?/br>
    ——【林喜柔的日記,選摘】

    第108章 9

    聶九羅入神地聽炎拓講林喜柔當年的日記。

    她自己也折星星,算記日記的一種,但遠沒這么詳細,折了也并不打算給人看,還想過要留下遺囑,死后一把火燒了所有的星,也算是和這一生轟轟烈烈作別。

    聽到這兒,她已經猜出了幾分端倪:“所以,你沒聽你媽的話,還是去擺弄小鴨子了,結果讓你們一家的出逃計劃泡了湯,是不是?”

    炎拓酸澀地笑:“也不算不聽她的話,就是……出了點意外,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那天晚上是有兩班火車的?”

    ***

    那時候沒高鐵,連t字頭、z字頭的車,都是兩千年以后才出現的,行經由唐這種小縣城,多是綠皮火車,停的時間也不長,擠趟車如同拼命。

    炎還山到的時候,恰好趕上九點半那班車通知檢票上車,侯站大廳里烏泱泱站起一大半人,立時沸騰如要上戰場。

    林喜柔一直盯著進站口看,終于看見炎還山,喜得趕緊起身向他招手,然而周圍的人都在起身,林喜柔個子中等,瞬間就埋沒在人潮之中,急得又踮腳又跳,腦子一熱,站上了凳子。

    炎拓則一直死盯著老頭和鴨籃,他牢記林喜柔的話,“等爸爸來了,讓他給你買一只”。

    那老頭也隨著烏泱泱的人潮而起,扁擔挑起來、鴨籃也挎起來,很顯然,他是九點半這班車,去甘肅的。

    炎拓慌了,他才那么點大,覺得人生中最緊急的狀況莫過于此:爸爸還沒到,小鴨子卻要走了。

    他急得說話帶上了哭腔:“媽,媽,鴨子走了!”

    嘈雜聲太大,細嫩的童腔剎那間就被蓋過了,站在凳子上的林喜柔急出一身汗,忙著揮手、又揮手。

    炎拓一會看老頭,一會看林喜柔,mama在凳子上不會跑,可老頭在跑啊,仿佛被人推涌著離開,身形時隱時現、愈來愈遠。

    他是個小小男子漢了,得趕緊下個決定。

    ***

    炎拓說:“我當時是這么想的,我得把老頭給拽住,讓他等會,我爸馬上就來了,就能買鴨子了?!?/br>
    頓了頓又笑:“那時候太小了,沒有什么趕車的概念,覺得買鴨子最重要,火車都該等我買完了再開?!?/br>
    于是他往人群里擠。

    心心永遠是牽牢哥哥的衣角的,見他跑,馬上跟屁蟲樣跟上,兩歲多的孩子,能說簡單的話,也會走路了,兩條小腿車轱轆樣甩開,緊跟不放。

    喧囂的候車大廳,奔赴各地的人流,這一頭,炎還山終于看見了林喜柔,大力地向她揮手,往人群里擠,而那一頭,炎拓鉚足了力氣,在大人的腿縫間掙來掙去,身后還跟著個堅定的小尾巴。

    這一刻,像極了命運無動于衷的臉,林喜柔以為的一家團聚,其實是離散的真正開始。

    炎拓闔上眼睛,嘴唇發抖,有一行淚順著眼角滑落:“就是從那之后,我媽就再也沒見過心心了?!?/br>
    聶九羅怔怔的,臉上有行燙熱,這才發現自己也流淚了,她抽了張紙巾過來擦眼睛,然后攥起了團在掌心:“走散了是嗎?沒遇到人販子吧?”

    應該沒遇到,陳福不是說,炎心在黑白澗嗎。

    炎拓沉默了很久,才說:“真要是遇到了人販子,可能還不算太壞?!?/br>
    沒遇到,就是單純的失散了,在人群中擠得暈頭轉向,最后小鴨子沒攆上,mama也不知道哪去了,心心一直抹眼淚,炎拓安慰她:“不怕不怕,去找警察叔叔?!?/br>
    其實火車站一般是有派出所的,林喜柔和炎還山第一時間去的也是車站派出所,但大人們都把事情想嚴重了,以為是拐帶,加上那時候,車站的拐帶事件確實也挺多,所以都往這條線上使勁了。炎拓和心心則在大街上一路走一路抽搭,被路過的好心人送到了街道派出所。

    警察問起爸爸mama是誰,心心答不上來,炎拓卻記得牢:“爸爸叫炎還山?!?/br>
    炎還山啊,縣上的礦場老板,可算名人了,又愛各處打點關系,經常得個表彰拿個先進,所里光跟他吃過飯的就有兩三個,其中一個聽了就樂了:“炎還山啊,那大老板,光顧賺錢,連孩子都丟了,得,我給送家去?!?/br>
    家里,林姨在,她已經發現林喜柔不見了,也發現了鐵絲窗上被鉗開的那個口子。

    然后,門就被敲響了。

    她半是疑惑半是了然地把兩個孩子接過來,笑著跟警察道謝:“不好意思啊,太晚了,改天專門去謝您?!?/br>
    候著警察走了,她問炎拓:“小拓啊,跟姨說,去哪了???”

    炎拓抽抽鼻子,說:“mama帶我坐火車去了?!?/br>
    “爸爸呢,也去了?”

    炎拓想了想,確定爸爸也會去:“mama說,等爸爸來了,就給我買小鴨子?!?/br>
    ***

    這回憶,真是聽得人心都揉散了。

    聶九羅坐得難受,很想挨靠點什么,她趴到床邊,額頭枕著手臂,把臉埋進床褥里:“這些,是你自己記得的?”

    炎拓看高處隱在暗里的天花板:“其實我后來就忘了,很長一段時間,忘了個干干凈凈,如果沒有我媽這本日記,我可能真的就是林喜柔的干兒子了?!?/br>
    “再然后有一天,長喜叔找到我,說有份我爸爸的遺物要交給我,就是我媽的日記,封在一個大信封里,封口還有我爸手寫的字,我爸真是沒看錯人,長喜叔守著這份東西這么多年,從來都恪守承諾,從沒打開過?!?/br>
    “看前幾頁的時候,我還持懷疑態度,覺得……這么多年了,誰知道日記是真的假的?可是,看到火車站這段的時候,忽然之間,就全想起來了?!?/br>
    想起了那之后,就沒見過心心了。

    想起母親哭著給林姨跪下要人,林姨說:“你女兒在我手上,你們就老實了,那就一直老老實實的,我說什么是什么,別再給我找麻煩。這樣,沒準哪天,你們還有見面的機會?!?/br>
    想起母親抱著他流淚,喃喃說著:“傻兒子,就為了只小鴨子,一只小鴨子,就能把你給騙跑了……”

    這些事,后來他怎么就全忘了呢?

    聶九羅抬眼看炎拓,光在眼前,他卻在影子里,很近,也遠。

    “后來,我反復推想過,那天晚上,我們一家,是真的能逃走的。車子十點鐘就開了,就差那么半小時。那時候,林姨剛剛在這世上立穩腳,還沒攢起實力,手頭也無人可用,不可能再把我們追回來。真可惜啊……”

    他喃喃:“要不是我硬要去追什么鴨子,說不定我們一家四口,已經在云南扎下根了,我爸死了,我媽癱了,心心失蹤了,憑什么我一個人,反而太太平平過了這么多年安穩日子?不公平對不對?所以受點罪可能也是報應吧?!?/br>
    聶九羅沒說話。

    有那么一剎那,她覺得自己和炎拓都像風箏,炎拓是過去太沉重了,飛不起來,即便飛起來了,也永遠活在過去時,頻頻向來路回顧;她則是既往太輕飄了,連那根繞線的軸板都沒有,父母都走得早,早得明明白白,親屬也沒什么值得留戀的,于是她一直往上飛,逐名利求開心,只想讓自己活得舒服點、再舒服點,從來也記不起往身后瞥一眼。

    她說:“你這話可不對?!?/br>
    邊說邊伸出手,把面前的被子往里掖了掖:“我覺得啊,一個五歲的小孩,可以折愛折的花,可以追喜歡的鴨子,是他的自由?!?/br>
    “不要老用‘要不是’把自己給套住,按照你的邏輯,可怪罪的人太多了。要不是你mama沒牽住你倆的手,你們也不會跑走;要不是你爸爸把煤礦開得那么深,林喜柔也不至于能出來。為什么受了罪的人,老要往自己身上找罪過呢?不該盯著害人的人削嗎?”

    炎拓說:“道理是這個道理……”

    聶九羅打斷他:“道理是這個道理,那就按這個道理過日子。仇人不放過自己還可以逃,自己都不放過自己,那到哪都是牢了?!?/br>
    炎拓沒再說話,聶九羅也沉默,有時候心結太重,不是一兩句話就能釋然的,難怪第一次看見炎拓時,第一感覺是他不常笑,心事太沉的人,的確很難時時開懷。

    她半邊臉貼住松軟的床褥,也沒看炎拓,屈起手指,在柔滑的床單上無意識地圈劃,頓了好久才說:“炎拓,你是那個林喜柔養大的,從小就是她帶。二十多年下來,沒有認賊作父,還能不失本心、堅守是非,對你父母來說,已經是安慰了,你mama如果能醒過來,我覺得她會抱抱你的?!?/br>
    說到這兒,長吁了一口氣:“其實換個角度想,你們一家,雖然早早離散,但是夫妻恩愛,父母疼愛子女,meimei喜歡哥哥,哥哥愛護meimei,勝過多少一個屋檐下過日子、卻過得雞飛狗跳的家庭了……反正,比我是好多了?!?/br>
    炎拓一愣,想起之前看過的、關于聶九羅的雜志采訪:“我看雜志上寫,你母親長期旅居國外……”

    聶九羅噗地一笑:“亂寫的,老蔡跟我說,就設個衣食無憂、書香門第的背景好了,家里那種一地雞毛的事,別拿出來說,顯得喧賓奪主……我跟你講過我家里的事嗎?”

    炎拓搖頭,又遲疑了一下:“你如果不想說……”

    聶九羅說:“為什么不想說?天天在心里埋著,它又不會開花?!?/br>
    她斟酌了一下措辭:“對外的說法是,我mama旅游時意外身故,我爸接受不了這個打擊,跳樓自殺了。其實當年,我爸媽是跟著蔣叔走青壤去了,我媽是刀家一脈的,她是不是瘋刀我不知道,反正那把刀是傳在她手上。結果,我媽遇到地梟,被拖進了黑白澗,我爸回來之后,郁郁寡歡,不到一年就跟著走了,我呢,先在我大伯家混了一年多,后來靠蔣叔過日子?!?/br>
    “我爸媽沒留下日記,也沒給我留下囑咐,我對他們的記憶不深。但我一直不開心,以前我經常想,如果我能穿越一把,和我爸媽面對面,那我就得好好問問他們?!?/br>
    “為什么明明有孩子,還兩個人一起去走青壤,就沒想過萬一出什么事,孩子就沒人管了嗎?為什么孩子已經沒有mama了,做爸爸的還跑去自殺,孩子是不用養、可以自己長是嗎?我爸死了二十多年了,盧姐聽我講起這事,第一反應還是‘好男人,講感情’,講感情為什么不跟我講,我多余嗎?”

    炎拓想坐起來,聶九羅伸手虛按了一下,示意不必。

    “可是后來,我長大了,見到的事多了,慢慢接受,也學著講和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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