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第29章 13 開車回西安,要兩天的時間,炎拓心里有事,不能全神貫注,兩天又被他拖成了三天。 第二天的傍晚,車進陜西,地圖上,陜西省的輪廓像個跪蹲著的兵馬俑,炎拓感覺,自己是從人俑的腳趾頭進了省,一路向著盆腔處的目的地進發。 高速道熱鬧又冷清,熱鬧的是穿梭不絕的車,冷清的是獨自駕車的人,他跟著導航走,偶爾抬頭看一眼分岔路道處高高立著的指示路牌。 不知道是第幾次抬頭時,看到路牌上有一項是:由唐縣(62km)。 由唐縣。 炎拓心中一動,還沒想好要不要去一趟,方向盤已經往那個方向抹了過去。 *** 晚上八點多,炎拓的車子上了老牛頭崗。 這是他父親炎還山最初起家的地方、起家的煤礦。 而今孤寂得像墳地,別說是煤礦,整個老牛頭崗都廢棄了,很容易讓人想起曾經盛行于美國西部的淘金潮——淘金者來了,酒館飯店來了,ji女來了,各種各樣的配套設施來了,一個中小城市崛起了,然而無金可挖時,人潮退卻,只剩了荒蕪的廢礦。 老牛頭崗的煤礦關停,并非是因為煤真的挖盡了,而是開采不再具經濟性,再后來,隨著煤炭去產能化的深入推進,煤礦大批淘汰,留下了越來越多的廢棄礦井,炎拓看過相關報道,2020年,國內廢棄煤礦約有1.2萬個,全世界都在探討廢棄礦井的資源利用,有說開發工業旅游的,有說建地下醫院、深地科學實驗室的,總之是探討得熱熱鬧鬧,但這熱鬧,絕輪不到小地方的老牛頭崗。 通往場院的鐵門關著,鐵柵欄上生銹掛灰,鐵門高處的標語鐵貼牌還沒全朽盡,留了“高,班,家”三個字,向天支棱著。 高高興興上班,平平安安回家。 炎拓坐在車里,出神地看那扇鐵柵欄門,人進不去,車光卻能遙遙透入,照亮門后的一片平地。 最初,炎還山就是騎一輛二八杠大自行車,日日進出于這鐵門之間的,他的母親,也常來往于此,哪怕是他,對這兒也有模糊記憶:他在門后的那片平地上學走路,搖搖擺擺,一步三晃,礦工們圍蹙在旁,大叫“小拓,加油”,長喜叔手里拿著棒棒糖,像拿著引驢的胡蘿卜,引著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當然,那個后來成為他“林姨”的女人也在。 炎拓調轉車頭,車頭一轉,礦場就暗了,很快,老牛頭崗也沉進了黑暗中,像個包裹了秘密的墳頭。 …… 車進由唐縣城。 縣城早不是舊模樣了,街道、高樓、商業街,都是新修的,新得讓試圖懷舊者寂寞。 炎拓把車子停在路邊,走進一條小吃街。 街口有家店,叫“長喜酸湯水餃”。 炎拓掀開簾子進去,店面不大,但布置得清爽整潔,已經不是飯點,仍有六七成的上座率。 收銀臺內站著老板劉長喜,低著頭聚精會神,連有客到都沒注意,大概是在理賬。 炎拓挨過去,屈指叩了叩臺面:“一碗酸湯餃,豬rou白菜的?!?/br> 劉長喜忙不迭抬頭:“哦哦,好,里頭坐……小拓???” 炎拓笑,看劉長喜又驚又喜的臉,長喜叔老了,鬢角一片白,其實細算算,年紀還不到五十。 劉長喜激動壞了,盯著炎拓看了又看:“哎呦,長高了?!?/br> 炎拓:“怎么可能,上次來就這么高?!?/br> 上次來是兩三年前,那個歲數,也不大可能再“竄一竄”了,但劉長喜就是覺得,炎拓更高大了些,也許是自己老了、長縮了吧,他嘴唇囁嚅了半天,又加一句:“有男人樣了?!?/br> *** 炎拓落座不久,酸湯水餃就上來了,還附贈了幾碟涼菜,一罐冰峰。 劉長喜生意扔給伙計,專程陪他吃飯:“這趟,住不住???” 炎拓撈了個餃子吃了:“不住,路過?!?/br> 說著,抬頭看了眼店內:“生意不錯啊?!?/br> 劉長喜笑起來,臉上老大褶子:“是啊,你曉得的,之前都是擺攤,被攆來攆去的,遭罪。盤下這兒之后舒坦多了,說出來你不信……” 他壓低聲音,比了個“八”的手勢:“今年到現在,掙了八萬多呢,凈利?!?/br> 炎拓點頭:“挺好,難得現在這么穩定。長喜叔,你也該找個人,好好過日子了?!?/br> 劉長喜一愣。 就在這一刻,他無比真切地感受到了時光的飛逝:小屁孩兒,似乎就在不久之前,還吃棒棒糖吃得一手粘,哭著讓他拿肥皂“洗手手”,這一刻,居然老氣橫秋地勸他“該找個人、好好過日子了”。 劉長喜打哈哈:“都老頭子了,還找什么人啊?!?/br> 炎拓低頭去撈餃子:“別等我媽了,不可能醒過來了。再說了,即便能醒,她那心里,也全是我爸?!?/br> 劉長喜猝不及防,當場僵住。 他覺得尷尬極了,多年揣著的秘密一下子被人撕拉出來攤開,一時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去回應,好在,炎拓很體貼,他一直低著頭吃餃子,間或喝湯,始終沒抬頭、沒去看他的眼睛,留足時間給他過渡。 劉長喜干咽著唾沫,看炎拓的發頂,以及他吞咽時微微聳動的肩背,直到臉上不那么僵了,才故作隨意地問了句:“你媽,最近都好???” 炎拓吃完了,抽了張紙巾抹嘴:“還是那樣,醫生說,如果讓她自己選,她可能更愿意痛快地走,而不是這樣賴活著。我吃完了,長喜叔,占你便宜,我不給錢了?!?/br> 劉長喜應付似的笑:“還給什么錢哪?!?/br> 及至看到炎拓起身要走,才反應過來:“這就走了???” 炎拓:“走了,說了是路過嘛?!?/br> 劉長喜急急起身來送,到門口時,被小伙計絆住了問事,沒法把人送到底,只得對著炎拓的背影嚷了句:“幫我給你媽帶個好啊?!?/br> 炎拓沒回頭,抬手過頭招了招,那意思是:知道了。 *** 因著劉長喜的囑托,第二天中午車入西安之后,炎拓去了趟托養會所。 這是一家相當私密且高檔的植物人托養/康復會所,以前是刷卡探視制,前些日子,因為有人盜取客戶會員卡蒙混入內,而今改成了刷卡加指紋準入。 炎拓半年多沒來了,一是因為下載了會所app后,24小時監控,想看隨時看到;二是來再多次,人也還是那么躺著,也看不到什么不一樣的。 當然,最重要的是,他不想來。 來一次太壓抑了。 …… 他的母親,林喜柔,住的是會所里采光最好、相對也最安靜的一間。 推門進去時,兩名護士正幫林喜柔做肌rou按摩,目的是防止肌體萎縮,其實肌體早已萎縮了——臥床二十余年,再怎么“被動運動”,也抵不上普通人的活動量。 炎拓見過母親當年的照片,明眸皓齒,珠圓玉潤,而今干癟、瘦小,不能吞咽,要靠鼻飼管進流食,面黃肌瘦,剃著光頭,看上去可憐又可笑。 護士認識他,也清楚他的習慣:“那……炎先生,我們回避?” 炎拓點頭,又補了句:“拿點棉簽和鹽水來吧,我幫我媽刷個牙?!?/br> 上次來,他幫她拍了背,防止生褥瘡,這次刷個牙吧,來一趟,不能干瞪著眼看,總得做點什么。 護士很快就把需要用的放進托盤送了過來。 炎拓戴上醫用口罩,把椅子拖近床邊,疊了紙巾墊在臉下,然后把床頭的口腔燈拉到合適的位置打開,一手側托了林喜柔的臉,另一只手拿棉簽蘸了鹽水,探進口腔,很有耐心,一顆顆牙地清理。 因為長期不咀嚼,她的下頜rou是僵硬的,嘴巴并不易張。 即便護士早晚會做清理,她口腔里的異味仍遠超常人,隔著口罩都能聞到。 而他掌心托著的臉,無知無覺,輕得讓人心悸,任人擺弄。 …… 全程做完,窗外日光正熾,有一道光落在被褥上,落得溫柔綿軟。 炎拓盯著那道光看,直到有手機消息進來。 是林伶發的:快回來了吧?林姨讓我問你到哪了。 炎拓回了兩個字:快了。 回完消息,他又坐了幾秒,然后起身把椅子歸位,向著門口走去。 開門時,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那個躺在床上的女人。 失去了生活、愛人、家庭,甚至名字……都被偷走的女人。 *** 回到別墅,已是午后。 往常,別墅里是有點吵的,因為這是熊黑的產業,他負責公司安保,交游甚廣又出手闊綽,以至于這兒不像居所,更類似狐朋狗友打牌喝酒、聯絡感情的俱樂部。 炎拓他們進出,走的是后門的專用電梯,換言之,別墅一二層半公開,三四層私密自住,以門禁分隔,涇渭分明——對外熊黑只說樓上住著重病的親戚,需要靜養,來客知情識趣,從來不會好奇窺探。 然而今天,整棟樓都安靜,炎拓進電梯的時候,沒有聽到任何的吵鬧聲。 多半是熊黑不在,這就反常了,他向來是緊跟林喜柔、不離左近的。 炎拓先上三樓。 林伶正在電梯邊的小客廳里做手工小屋,聞聲抬頭,炎拓已經進來了。 “熊黑不在?” “兩天沒見到他了,我打過電話去農場,也不在那?!?/br> 那就是被支使著去做別的事了。 炎拓的目光掠過茶幾上快完工的小屋,粉色系,很少女心,有小桌子小椅子小梳妝臺,是不是每個姑娘都喜歡這種夢幻調調的? 聶九羅肯定不是,她工作室里那些雕塑,有美到極致的,惡到猙獰的,就是沒活潑可愛的。 他壓低聲音:“你怎么樣,最近睡覺還正常?攝像頭買了嗎?” 別墅里是有監控的,但主要對外,防外賊,起居空間都沒有。 林伶點頭:“買了,沒發生什么事?!?/br> 這就好,炎拓安慰她:“你可能就是做夢?!?/br> 希望吧,林伶朝外間努了努嘴:“林姨讓你一回來就去見她?!?/br> *** 林喜柔的門關著,炎拓伸手叩門:“林姨,是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