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炎拓回到旅館的時候,已經過了夜半。 除了紅底白字的店名燈箱還亮著之外,場院內一片漆黑,連狗都不叫了——聽到車聲,它把腦袋略抬起些,又慢吞吞地、無趣地耷了回去。 炎拓停好車子,徑直走向房間。 離開之前,他記得洗手間自己是給留了燈的,而今漆黑一片,不過這也正常,狗牙一貫不喜歡燈光,說燈泡晃晃地掛在那兒,像個太陽,叫人惡心。 他打開門。 門開的剎那,他突然精神緊張:這屋里不對勁。 是不對勁,很快,他就看出異樣來了:屋里當然是一片漆黑,但在屋子的中央,有更黑的一團人形輪廓,搖搖晃晃。 他喝了聲:“誰?” 同時飛快地伸手撳下燈開關,為了方便住客,開關就設在進門右首邊。 燈亮了。 燈下有個人,居然是聶九羅。 她的狀態很糟,面目慘白,精神恍惚,衣衫不整,更可怕的是,她的臉上、身上都是血,連頭發上都是,打著結縷。 炎拓腦子里一嗡:狗牙惹禍了。 看見炎拓,聶九羅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跌跌撞撞就朝著他過來,但她走不穩,只走了兩步就直挺挺栽了下來。 炎拓條件反射,一個箭步上前扶住她:“聶小姐,你沒事……” 話還沒說完,就覺得上腹部輕微刺痛,像被什么叮了一下。 他腦子里警鐘大作,瞬間想起瘸腿老頭插進他脖頸的注射針筒:里頭裝的不是普通的麻醉劑,一般來說,麻醉劑都是靜脈注射,很少肌注,因為肌注生效太慢,但那枚針筒里的針劑,只推壓了那么一點,還是肌注的方式,就讓他睡死過去幾乎長達十個小時。 那枚還留有大部分針劑的針筒,他小心包好、收進了行李袋里,原本是想著回去之后找專業的人化驗一下…… 他想把聶九羅推開,遲了一步,針劑已經一推到底,反而是聶九羅一把搡開了他,借力站定了身子。 炎拓踉蹌著退開兩步,也顧不上聶九羅了,迅速拔出針筒扔掉,然后摁向插針處:這針劑真是霸道,只須臾間,那一片都已經僵麻了,而且,他能清楚地感覺到,這僵麻像一團潰散的螞蟻,正四下蔓延…… 聶九羅甩開手里的東西,那是一塊濕毛巾,她看向炎拓,同時理出一撮頭發,沒事人一般擦拭著上頭的污穢:“我沒事,狗牙的血,不是我的,不用擔心?!?/br> 媽的! 炎拓心里慪得幾乎要吐血,迅速反手從后腰拔出槍,然而,拔槍時胳膊尚有力道,舉槍時,整個前臂都麻了,指節一個痙攣,槍脫手落地,咣啷一聲滑出去丈許遠,反而離著聶九羅近了。 他跨步想去撿槍,腿關節也麻痹了,步子一跨反栽趴在地,聶九羅也不去管他,拎起邊上的一把椅子過來,端端正正杵地,然后坐上去。 炎拓用盡渾身的力氣,伸手去夠那把槍,顫抖的手指剛挨到槍把,聶九羅一腳踩了下來,把他的手連同槍把都踩在了腳下。 她穿的是短靴,靴底很硬,靴皮锃亮,靴筒處,露著一截細白的腳踝。 炎拓抬起頭。 聶九羅坐在椅子上,向著他俯下身子,垂落的長發有幾縷搭在了他的肩上。 她說:“你可真不該把我請來?!?/br> 第15章 14 凌晨一點多,秦巴山脈腹地。 林木蔥蘢,濃蔭蔽天,深夜本就是漆黑的,這里尤甚,說是“伸手不見五指”也不過分。 然而,就在這樣一個被古人稱為“狐貍所居,豺狼之藪”的荒僻所在,此刻,有一隅卻有雜亂亮光透出,伴著隱隱人聲。 亮光來自不同的光源:營地燈、照明棒,以及狼眼手電。 十幾個年齡在二十到四十歲之間的男女,正就著亮光打包行李、收納帳篷。 一個小個子的年輕人從登山包中拽出揉成一團的橘紅色沖鋒衣,抖開了穿上,又套上花哨的魔術頭巾,嬉皮笑臉地問對面一個穿軍綠色短袖、肌rou鼓鼓的男人:“老刀,看我,我是來探險徒步的大學生,像不像?” 邊說還邊風sao地三百六十度轉圈,以便老刀全方位賞鑒。 老刀其實不老,也就三十不到,皮膚黝黑,一張國字臉棱角分明,他正用牛皮包裹手中的56式軍刺,聞言斜乜了眼:“像,真像,像個鳥?!?/br> 說著軍刺一抽,作勢就要扎過去:“豬鼻子塞蔥,裝什么象!” 小個子早料到他這一出,嗷一聲竄出去老遠,站著嘎嘎笑,邊上有個凈白面皮的女人看不過去,“噓”了一聲,低聲呵斥:“鬧什么!蔣叔打電話呢?!?/br> 小個子心下一凜,趕緊收了聲,合掌過頭四下亂拜示意“莫怪”,然后溜回原位。 老刀斜了他一眼,目光中盡是幸災樂禍。 小個子悻悻的,理了會背包之后,向斜后方看過去。 那里,幾十米遠的地方,有個小山包,上頭站了個人,正在打電話,因為有點逆光,看不清面目,只能看出是個中等身材的男人,腰桿挺得很直。 小個子拿胳膊肘碰了一下老刀:“哎,你說,不是說要在山里待半個月嗎,怎么才過半就急著回去???” 老刀一句話嗆得他沒言語了:“怎么,回去還不好?你是愛上這了?” *** 蔣百川正通著話,看到邢深從坡底上來。 邢深約莫二十七八年紀,身材高大,偏書生氣質,即便是在這種地方,看上去都斯文謙和。 大半夜的,他鼻梁上卻架了副墨鏡,不過就近的人誰都不覺得奇怪。 因為邢深是個瞎子。 蔣百川伸出手,朝邢深作了個“虛擋”的手勢,示意有話待會再說。 他知道對方“看”得到,邢深的嗅覺極為靈敏,幾乎可以幫助辨向。另外,他看不到物體的顏色、細節,卻能隱約看到一種“光”,對此,邢深向他解釋時,曾打過一個比方:任何事物都是“發光體”,或隱或顯而已——你覺得這東西不發光,只不過是你的rou眼無法分辨罷了,就好比聲音,有些頻率,人的耳朵就是聽不見的,但那不代表沒有聲音。 蔣百川有時候覺得邢深做個瞎子可惜了,有時候又想著,沒了rou眼,卻開了另一種意義上的“眼睛”也挺好,看到的東西更簡單、純粹。 邢深走近之后,便站定一旁,不聲也不動,直到蔣百川掛了電話才開口:“蔣叔,我們抓緊趕路,最早明天中午能到出山口,晚上應該就能回到板牙了?!?/br> 蔣百川心情很好地呵呵一笑:“不用了,大家都辛苦了,慢慢走,隨便歇,明兒天黑之前趕到山口就可以了?!?/br> 邢深一愣:“你不急著……去見那個炎拓了?” 說到后半句時,他下意識壓低聲音。 就在約莫一個小時之前,蔣百川還把已經歇下的眾人都給叫起來,吩咐說馬上拔營打包、要盡快出山。 “不急不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嘛,”說到這兒,他把身子靠近邢深,輕聲說了句:“人,已經犯在聶二手上了?!?/br> 邢深一怔:“阿羅?他們怎么會遇到的?” 蔣百川說:“小地方嘛,路窄。佛易見佛,鬼易見鬼咯?!?/br> *** 針劑的效果確實生猛,炎拓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模糊醒過一次,之所以說是“模糊”,是因為并沒有真的清醒,人只些須有了點意識,很快又被昏迷的巨手給攫了回去。 當時,他只覺得四周車聲嘈雜,身體不受控,顛撲滾動,拼命睜開眼時,認出這是自己的后車廂,邊上的兩大件都很眼熟:裝孫周的帆布袋和裝狗牙的行李箱。 真是風水輪流轉,而今輪到他也屈身后車廂了,只不過沒裝袋,手腳和嘴都被膠帶捆扎得嚴實——他猜測應該是聶九羅在駕車、而車子正行經鬧市,因為四面聲源很雜,有車聲、喇叭聲、排氣聲,還有商家做促銷活動的廣告,嚷嚷著“特惠大酬賓、僅限今天”云云。 他聽著廣告,又墜入了無際的黑暗,不過這一次,他知道自己是昏過去了,昏得無比焦灼,自覺一直在黑色里奔跑,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也不知跑了多久,忽然一股陰風穿rou透骨,激得他整個人一片冰涼。 炎拓睜開眼睛。 不是幻覺,是真冷。 天已經黑了,視野內佇立著更加黢黑、輪廓線條拙樸的山體,再高處疏落閃著幾顆針尖樣細小的星。 北方的秋天,一入夜就涼得夠嗆,山里又要低幾度,后車廂門開著,山風嗖嗖往車里灌,而他就斜躺在正當風的地方——這可是名副其實的“穿膛風”,穿透了他的胸膛,兼心肝肺腸。 炎拓蜷起了身子取暖,漸漸的,他聽到了人聲,被風吹過來的、兩個人絮絮說話的聲音。 他挪轉著僵直的脖子,向聲源的方向看去。 太暗了,好在借著車內儀表的微光,他能隱約辨認出那是兩個人:其中一個是聶九羅,他對她的身形輪廓可太熟了,嚼穿齦血、磨牙切齒的那種熟;另一個他沒見過,是個中等身材的男人,前額至后腦的廓線很順滑,不難猜測梳了個大背頭,而從聲音判斷,這男人應該有些年紀了。 他凝神細聽,盡可能去捕捉飄在風里的聲音。 聶九羅:“……孫周呢,還能不能救?” 老男人遲疑的:“不好說,盡量吧,要是早點就好了……這都扎根出芽了?!?/br> 聶九羅:“對了,之前孫周失蹤,我報過案,當時沒想到……” 聲音在這里低下去,炎拓沒聽到。 “……想辦法銷個案吧,安排他露個面或者往家里打個電話都行?!?/br> 老男人:“這你放心,我們會把事做周全的?!?/br> 聶九羅:“還有……” 炎拓看到,她從褲子后兜里掏出什么遞給老男人:“炎拓的手機,我試過了,拿他右手食指可以解鎖。有一個問題……” 說到這兒,聲音又輕了,炎拓知道事關己身,用力抬起脖子,想盡量往那一處湊,好在過了幾秒,她的聲音又清晰起來。 “他母親就叫林喜柔,但是我查過,當了二十來年植物人了,怎么會跟他有這么多通話來往呢?” 炎拓額頭沁出一層汗,但頃刻間就被山風給吹沒了。 老男人:“會不會是他母親身邊的護工?” 聶九羅:“那不知道,反正,后面就是你們的事了,跟我沒關系。查出什么來,想跟我說就說,不想我知道,就不說?!?/br> 老男人笑了兩聲:“聶二,大家自己人?!?/br> 聶二,不是聶“九”羅嗎? 聶九羅:“別,大路朝天,各走半邊,我跟你們不是自己人。說正事,估個價吧,車上三件貨,值多少錢?” 老男人苦笑:“談什么錢哪,聶二,我跟你家兩輩子的交情……” 聶九羅打斷他:“不談交情。三件貨,不重樣,我算你一百萬,不貴吧?” 炎拓聽糊涂了,先時他以為聶九羅和這老男人是一伙的,可現在討上了價錢,像是寄件領薪。 老男人嘆了口氣:“不貴?!?/br> 聶九羅:“那就一口價,消一百萬的賬,從我欠你的債里扣?!?/br> 炎拓越發聽不懂了,不過他每一句都記牢,再摸不著頭腦的信息也是信息,是謎總有解密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