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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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不由露出微笑,語氣也暖和了一些,也不計較徐循失口喚了皇帝小名,“點點就是喜歡斗蛐蛐,這一點隨了爹,我記得才四歲的時候,就懂得看了。每到秋后,就惦記著和我說到乾清宮看她爹斗蛐蛐兒?!?/br> 至于文房四寶的分配,自是得體,朱砂紅筆是皇帝處理奏折時批紅用的,壯兒自不能得,取了父親閑來無事潑墨為畫所用的端硯,亦是得了其才情所在,有她開了個頭,皇后也給圓圓挑了一套雙陸棋,又對仙師道,“記得上回看阿黃一幅畫不錯,幾個兒女里,也就是她繼承大哥的畫才,我們圓圓在這點上,不如jiejie?!?/br> 她也算是說到做到,如今對仙師,雖不是滿面賠笑,殷勤得沒了尊嚴,但也時常善意地搭幾句話,并不復從前的冷淡。不過,這話說得又有點妙,畢竟,她可是毫無所覺地被阿黃坑了一次。 仙師面上絲毫未露異狀,只是眼神有些漣漪,她點了點頭,“我也想著為她挑一幅畫,就是不知挑這《歲寒三友圖》好呢,還是挑這幅老鼠畫兒好?!?/br> 皇后撲哧一聲,笑出聲了,就連太后都被逗樂,“大郎——章皇帝就是這個怪癖,特別愛畫老鼠,這一副咬荔枝的我看著就特喜歡,活靈活現、大口貪食,真像是老鼠的樣兒?!?/br> “老鼠可不吃荔枝?!毙煅χf,“終究是沒見過真正的家鼠,只憑著籠子里關著的錦鼠來畫罷了?!?/br> 太后說了老鼠畫兒好,仙師自然不會再挑走了,她為女兒挑了《歲寒三友圖》,“風泉兩部樂、松竹三益友,為人處事,當學這歲寒三友,忠貞清潔,這一副給孩子留著吧?!?/br> 身為皇帝身邊近人,一些跟隨他時間長久的玩物,三人都是有印象的,其中有幾樣,更是太后親手賞下,此時話匣子漸漸打開,說著章皇帝當年的趣事,在這短暫的時間里,利益沖突、恩怨糾葛,似乎都淡化在時空之外,只在這片刻間,氣氛是和樂而溫馨的,淡淡的懷念,隨著章皇帝的遺澤一道,被送到了每個人手上。到底由誰來拿什么,卻已經不重要了。 除了給點點和壯兒的念想,徐循又挑了一卷先帝寫過的條幅,余下還有些零碎,大家一道分分,很快也就都尋到了去處。末了還有一個七巧盒,也是皇帝在南內、西苑出游時常用的,原本是一個盒子,需要的時候,盒子一開一并,腿一支,文房四寶取了出來,機關開合之間,頃刻便是一張小小的桌子,也方便他游獵時忽然詩興大發,可以現場揮毫。 徐循隨侍先帝多年,不知多少次倚在桌子邊上為他磨墨,如今見到這盒子,也覺親切,撫著盒面道,“除了大哥身邊幾個近人以外,只怕余者也很難將它還原了。這張桌子別有機巧,和一般的便桌也不一樣?!龅摹渡狭执荷?,就是在這張桌子上寫就的?!?/br> 除了太后以外,太皇太后、仙師,均是面露迷惘,該因先帝詩才比起畫才,不算是多么出眾,后宮中也很少有流傳他的筆墨,不是特別留心,又或適逢其會者,很難留心到他做過的所有詩詞。 “山際云開曉色,林間鳥弄春音。物意皆含春意,天心允合吾心?!碧筝p輕地念了一句,忽然又嘆了口氣,“我倒是想到了另一首詩,也是這個模子?!?/br> 她未再說下去,只道,“既然你同這桌子最熟悉,便分了給你吧,這亦是有緣了?!?/br> 見余下兩人均無異議,徐循也不矯情謙讓,便應了下來,自然有人上來捧著這些紀念品分送回宮,三人又侍奉了太后一會,見太后思子含悲,精神不振,便起身告辭。 外頭淅淅瀝瀝,不知何時已經下起了春雨,三人都沒要宮女服侍,自己打了傘在殿宇中穿行,從人們自然亦不敢喧嘩,氣氛靜謐得就像是行走在夢里。 “是了?!弊吡藬挡?,太后忽然道,“還沒和你說罷,太妃,柳知恩的差遣,已經定下來了?!?/br> 徐循神色微動,“果然?” “嗯,”太后淡然點了點頭,“大哥周年祭以后,他會接替馮恩,掌管東廠?!?/br> 算來,也有將近一年的功夫讓他準備接手,以柳知恩的能力,當是可以勝任,徐循也并未代他謙遜什么——他們現在已不是這種關系了——只是單純疑問道,“馮恩立了大功,卻被投閑置散,會否有礙物議、影響風氣?” 馮恩的去留,并不在于東廠的權柄,而是太皇太后在宮中權威的體現,很多事就是這么奇怪,如果所有人都不把太皇太后當回事,外廷也就不會受她的影響,可若是內廷對她尊重得不得了,把她的體面,放在了皇帝的權威之上,那么外廷對她的態度,不期然也就會嚴整很多。 “他會去內十二庫,尤其是內藏庫總管庫藏?!碧蟮?,“領司禮監提督太監銜?!?/br> 這是一個內侍所能擁有的最高職位了,可以說隱隱便是眾內宦之首,原本這稱號,是屬于范弘的,其受恩寵程度之深,甚至得到過免死詔書,徐循不由追問,“那,范弘呢——” “范弘去督造山陵,回來還入司禮監,領掌印太監職,照舊管事?!碧髧@了口氣,“這一入一出,也算是全了所有人的體面了?!?/br> 徐循也是微微頷首——此對范弘來說,雖然有些無妄之災的味道,但內廷人事就是如此,要緊的不在頭銜,而在職權。再說,以馮恩擁立之功來講,他得個司禮監提督太監的位置,當之無愧,誰也不能說什么。就是日后栓兒長大懂事,要再加封,那也都是應該,沒有他在關鍵時刻頂的那一下,太皇太后心意如何,還不好說呢。 原以為為了這件事,太后和太皇太后之間又要爭個頭破血流、不死不休,不料沉寂了幾個月,居然是這樣的結局,雙方各退一步,反而都很滿意,還讓她中間能得些利。饒是徐循也有些詫異,這和她對兩人的印象,的確很不相符,她不免側過身子,抬起傘緣,望了太后一眼。 似是察覺到了她的疑惑,太后輕輕地苦笑了一聲,倒是坦然道,“老娘娘畢竟是太皇太后,掃她的面子,不等于是掃內廷的面子?” 太后今年還很年輕,如果栓兒也和爹一樣短命的話,她大有希望活成太皇太后,自然也不會希望太皇太后的地位,在她手上被掃跌下來。徐循只沒想到她居然會懂得這個道理,看來,太后的心態,在過去的幾個月內,到底也發生了許多轉變。 仔細一想,倒也是釋然,若說皇后還只是家庭主婦一流,無能參政,在皇帝幼小,太皇太后年老的情況下,太后已可算是政治人物了。一旦太皇太后老病無法理事,那肯定就要由她來頂上當家作主,在這樣的情勢下,從前那一套,已經不再適用。 “各退一步、海闊天空?!彼馁潛P的確是真心實意,“如今的內廷,還是得以和為貴啊?!?/br> 政治和家庭不同,家庭就這么大地兒,這么點權力,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烧稳宋镏g,從來也沒有真正的敵人、真正的朋友,決定他們行動的根本動力,只有各自的利益。徐循隨侍先帝這些年,聽他嘮叨起朝廷里的事,留下的便是這般印象。太皇太后和太后之間,矛盾當然有,但亦有共同的利益,能放下彼此恩怨,有限度的合作,在未來十年內,宮廷中應當不會有什么大的爭斗了。 至于栓兒長大以后,迎娶了新人進門以后,幾代婆媳后妃之間,會否再起風云——那也是下一代的事,頂多牽扯到太皇太后、太后,和她卻不會有什么太大的關聯了。 晉升為太妃,無異于再世為人,從今往后,她的生活基調會有極大的改變。沒有了先帝帶來的榮寵和權力,也就沒了他帶來的危機和妒忌。一直懸在頭頂的殉葬,再也不會是威脅,只要不做出極為悖逆的大事,沒有哪個嗣皇帝,會對付先帝的妃嬪,她終于安全了,生平第一次,她能一眼看到人生的盡頭。 ——那是一條坦途,有著她向往的全部,與世無爭、清靜無為、撫育子女,在宇內最強大的國度、最繁盛的城市、最宏偉的建筑群里,享受著這近乎無窮的國力,帶給她的榮華富貴…… 大臣要年屆七十,才能乞骸骨,而她何其有幸?連七十歲的一半也不到,便已經退休。兜兜轉轉、跌宕起伏間,她有了曾經只能在夢里想象,已經放棄去尋求的一切。 只是她卻再也無法為了這些感到喜悅,原來人生走到每一步,真有每一步的煩惱,徐循想,十年前,我又何曾想得到現在? 沉默間,三人已經是先后跨出了東宮門扉,三架乘輿,在階下不遠處依次等候,太后走下臺階,卻又回過身來,望著東宮匾額,面現幾分迷惘。 “十年前,這里還不叫仁壽宮呢?!彼p輕地說。 是啊,十年前,此處還是太子的居所,這三個女人,都曾在這里居住過短暫的時間。那時候,東宮又要比現在熱鬧得多,如今回頭看,只覺得為了那些雞毛蒜皮而發的勾心斗角,和后來的風風雨雨相比,簡直透了幾分天真的可愛。 “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東西……”太后的聲音,說到一半,終是慢慢地淡了去,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待到游魂重來一日,是否亦會欲尋陳跡都迷?” 柳葉鳴蜩綠暗,荷花落日紅酣。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 章皇帝終究沒有等到‘今日重來白首’的一天,這一輩子,他再也沒有回去江南。 仙師未曾經過選秀,怕是不知此語出處,她在一旁輕輕地嘆了口氣,“如今就余下三人了?!?/br> “倒是終究多余了一人?!碧蟪隽艘豢跉?,忽然似是想開個玩笑,瞅了徐循一眼,有幾分打趣地道。 “不錯,倒是終究多余了一人?!毕蓭焻s是看了看太后,語中似有深意。 雖說以昔年情勢,一旦皇帝去世,孫貴妃殉葬是鐵板釘釘的事,但這還是仙師第一次正面承認,她當年有這樣的心思。太后微微一怔,咀嚼了一會,方笑道,“是啊,終究是多余了我一人?!?/br> “也算是不枉你一番辛苦?!痹S是觸景生情,想到往事,仙師語氣,有少少鋒銳。 太后還未回話,徐循回過神來,忙緩和氣氛,“罷了,好歹,你也從來不必擔心會死?!?/br> 即使失勢,曾經正妻身份,也保證她和殉葬無緣,在此刻,仙師同兩個妃嬪出身的女眷,似乎又有了天然的隔閡。太后緩了神色,亦有幾分惆悵,“是啊,起碼,我們都活下來了?!?/br> 人生至此,豈無感慨? 三人立于階下,回望層疊天闕,微風吹過,卷起細雨,整座宮城在這一剎那,似乎凝固在了時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