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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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不答應,又不知道該怎么辦,徐循發現自己真是被繞進去了,而且這事的時限還特別緊迫,皇帝正月十九來看她的時候,徐循知道自己差不多是該開口了——她現在寧愿去管個一塌糊涂的帳,又或者是去做點粗活,都不愿意在這種家庭倫理糾葛之間打滾,但是,再不想做也得做。更何況皇帝已經是發覺不對了。 “怎么才幾天不見,你就一臉的喪氣樣?!被实圻@次過來,也是準備留宿的,那天他放言要梅開二度,結果當日吃酒多了,直接就宿在南內醉了一宿。之后連著幾天,也都是各有各忙,徐循又偏巧來事了。今日剛擺上侍寢牌子,就被皇帝翻了,從他進門的神色來看,顯然是決定要一雪前恥,出口的玩笑話都帶著色?!翱蓜e是這幾日都在等我吧?” 徐循勉強自己笑了幾聲,把皇帝讓入里間,皇帝似乎看出了什么,不過,還沒來得及發問,蓄勢待發已久的點點,便已撲了出來,爹、爹地叫個不停。壯兒跟在身后,恭恭敬敬地給皇帝行禮——過了年五歲,才是剛要開蒙的年紀,可他對皇帝的禮數已經很周全了。 皇帝一把抱起了點點,對壯兒卻只是點了點頭,語氣也比平時淡了幾分,“起來吧?!?/br> 他還不知道徐循已經把全盤身世告訴了孩子,不過自從聽說了壯兒問生母的事以后,皇帝對壯兒的態度是要冷淡一些了:不論如何合理解釋,人總是會有自己的猜測。而且徐循現在發現,隨著年齡的增長,皇帝真的還滿固執己見的。 壯兒多敏感的孩子,怎么看不出來皇帝態度的變化?他對皇帝也是一次比一次更敬畏,在他跟前,一次比一次話更少??翱耙粋€月功夫,兩父子生疏了何止一點?徐循看在眼里,唯有暗自嘆息。 “爹,我同你說呀?!秉c點壓根沒察覺到這點不對,還滿心得意地炫耀著自己剛得到的嘉賞,“今天朱先生又夸我了!” 比起沉默敏感、多思多慮的壯兒,沒心沒肺,但卻又很會讀書的點點自然更得皇帝的喜歡,他笑著親了親點點粉嫩的額頭,“又夸了點點什么呀?” “我已經學完千字文了,朱先生今日給我講《童蒙須知》,我一聽就懂?!秉c點得意道,“讀了幾遍就把頭三段背出來了?!?/br> 皇帝不免失笑道,“真的呀?我們點點好厲害啊?!?/br> 他含笑看了徐循一眼,徐循終于忍不住回他一個笑,煩心事放到一邊,她笑道,“《童蒙須知》不是讓你背的,是讓你遵守的,且說第二段,凡為人子弟,須是常低聲下氣,語言詳緩,不可高言喧鬧,浮言戲笑,這一點你剛才做到了嗎?” 點點笑容一斂,便要離開皇帝的懷抱,皇帝卻不許可,抱緊了她道,“孩子還小嘛,再說,又不是在別人跟前也如此無禮,親爹面前,就隨便點又怕什么?” 話雖如此,點點卻未再大嚷大叫,只是現出個甜甜的微笑,把臉埋到皇帝脖子邊上親了一下,笑道,“爹真疼我?!?/br> 皇帝的心都快化了,抱著點點連著親了幾口,徐循翻了個白眼,道,“壯兒來我這里,讓他們倆親熱去吧,一老一小兩個不學好的?!?/br> 點點咯咯地笑了起來,壯兒也微露笑意,走到徐循身邊,徐循便問,“今日都學了什么功課???” 現在兩個孩子的作息都很規律,晨昏定省,這黃昏請安時,徐循一般都會問一下兩人今日學了什么。壯兒道,“早上跟著韓先生學了《千字文》,下午和朱先生學寫字,也學成語?!?/br> 徐循道,“今日學的能背嗎?” 壯兒點了點頭,“吊民伐罪,周發殷湯。坐朝問道,垂拱平章……” 他一氣背了三十多句,方道,“今日就學了這么多?!?/br> “意思都明白了?”徐循慣例也會查查他是否都聽懂了,“解釋給我聽聽?” 皇帝的注意力不知不覺也轉移過來了,只是沒有做聲,聽到壯兒說了幾句,便有些結巴,眉頭一皺,便開言道,“貪多嚼不爛,還是要好生用心學,吃透了意思,再往下讀去?!?/br> 他對壯兒的態度很有嚴父風范,與對點點截然不同。壯兒聽了,忙起身行禮稱是,看著也不比對先生更清靜。徐循看了不免皺眉,等孩子們溫存完了,退下吃晚飯時,方才說皇帝道,“雖說嚴父慈母,可大哥也知道,我對孩子們素來都是嚴厲的。你對壯兒這么兇,這孩子又怕爹又怕娘的,豈不可憐?” “他不是還有大娘娘嗎?”皇帝笑道,見徐循瞪他,方才說,“罷了,下回對他和氣點也就是了么——你就為了這事不高興呢?” “不是?!毙煅珠_始煩了,她現在就是淌著稀泥過河,一腳深一腳淺的,根本不知道腳底下是我碎石頭還是水草。 “那是為了什么???”皇帝開始等飯吃了,還惦記著呢,“我中午好像看著有一碗燒炙牛rou,做得挺好的,讓照樣做一碗給點點送來,她吃上了沒有?” 一般說來,牛rou很難登盤薦餐,不是因為不好吃,而是因為官方態度是禁止濫殺耕牛的,若是宮人吃滑了口,京城一帶的耕作可能都會受影響。不過北方牛rou來源還是不少的,再加上皇帝也還算愛吃,他的餐桌上當然隔三差五能出現牛rou,點點隨爹爹,也好這一口。徐循聽說了,便道,“送來是送來了,不過來得遲,她都吃過了,我讓留下,晚上熱一熱再吃,也入味的?!?/br> “再做一碗也就是了,怎能讓女兒吃剩菜?!被实哿⒖叹鸵獮辄c點張目,卻為徐循止住,“一口也沒碰,冷了熱過而已,她哪有那么嬌貴了?!?/br> 話題就此岔開,皇帝喚了人來清唱下酒,徐循陪著吃了一個時辰,方才將將把飯吃完——皇帝即位,不過十年不到,但比起文皇帝年間,宮廷風俗已有了相當大的改變,文皇帝畢竟武夫習氣不減,吃飯就是吃飯,吃過就算了,皇帝吃起飯來,娛樂自己的招數那可就多了。今日的排場,只算一般了。 今日既然翻了牌子,晚上便還有一樁事要做,徐循吃完飯先去沐浴了,皇帝靠在炕邊看書,等她洗出來晚妝好了,他還翻著書看得入神,徐循催道,“夜都深了,不如你去洗澡,我在旁讀給你聽好了?!?/br> 皇帝哈地一笑,擲了書道,“這都寫的是什么,你好意思看這個,眼下女兒識字,也不怕被她瞧見了學壞?” 徐循只是閑來無聊,看點劇本打發時間,也為宮里自己的戲班找點戲來演,這本只看了個開頭,聞言莫名其妙,“這有什么不妥?” 拿起來就著皇帝看的地方往下看了幾句,臉都羞紅了,嗔道,“這說的不是西天取經的故事么,我還道是神仙傳奇呢,誰曉得這樣yin。穢,自然收起來不看了?!?/br> 皇帝拿了她的把柄,如何肯放過她?當下哈哈一笑,唱道,“九轉煉得銅筋鐵骨,火眼金睛,鍮石——” 徐循面紅耳赤,喝道,“可不許再往下說那個臟字兒了!” 兩人嘻嘻哈哈的,皇帝進凈房也沖洗出來,又洗了頭,徐循拿了布來給他擦拭,“怎么這么晚了還要洗頭?一會睡時,頭發未必能干呢?!?/br> “本來下午就要洗的,混忘了,剛才洗澡時覺得頭發油膩?!被实鄄辉谝獾?,“哪有那么講究,濕就濕著睡唄,橫豎這里暖和?!?/br> 說著,便又問道,“是了,你今日到底怎么了,總覺得有點心事?!?/br>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么?”徐循現在已經完全是靠直覺行事了,“怎么又還問我呢?你來說嘛?!?/br> 皇帝本來瞇著眼,享受著她的擦拭,此事也來了興致,翻過身看著徐循,學著戲文里的口氣,“待我屈指算來?!?/br> 他看來是真的沒怎么關注清寧宮那邊的動向,對仙師的應招一無所知,是研究了一會,才不大肯定地道,“難道是為了栓兒那事?” 徐循的糾結已經到達頂點,這件事實在是離奇、荒唐、黏糊到了極致,以至于她根本都找不準自己的立場,口張了又合合了又張,望著皇帝的面孔,謊話是真的說不出口?!@輩子,皇帝實在被太多人騙過,又有太多人試圖要cao縱他了,他一直都對她特別好,她受得有點不安,但也還不算是寢食難安。今日若是把話說出去了,徐循真有種自己對不起他的感覺。 隨著她的沉默,皇帝的表情也越來越微妙,他雖然還沒開口,但面孔上已經寫滿了疑惑。徐循說謊可以過關的機會,可想而知也就越來越好,眼見如此,她索性把心一橫,閉著眼直接道,“這件事是阿黃做的?!?/br> 皇帝都還沒反應過來,他居然問了個很蠢的問題?!鞍??什么事?” 當然,這也只是一瞬間了,皇帝很快找到了理智,“這——阿黃?” “你還想她怎么樣?”反正談開了,徐循也就明說道,“剛懂事的時候,親娘就被貴妃弄下來了,她那時候也懂事了,一直都知道栓兒不是皇后親生……你若以她的心思來想,難道就不許她為親娘出口氣?” 皇帝估計是真沒想到阿黃,他穩了一下,不可置信地道,“阿黃?你——你可別是被胡氏給蒙騙了?!?/br> 他有如此反應,徐循真是一點都不意外,她嘆了口氣,“阿黃早幾年就對圓圓有心結了……不瞞你說,這事底下人多有知道的,只是沒有什么大事,也不拿出來說嘴罷了。當日您和我一說,我就想到了她,不過也就是懷疑而已,后來……” 遂把自己和仙師聯系的細節告訴出來,也毫無遮攔,“仙師也覺得您不會信的,多數是以為她又把女兒扯進來做擋箭牌。她連老娘娘都不愿找,一心只想維護女兒,寧愿自己背了黑鍋去南京住——是以只托了我,可惜,我倒和老娘娘做一樣的想法,究竟也辜負了她?!?/br> 皇帝聽得一愣一愣的,這個說得上是精明強干的壯年漢子,極少有如此懵懂的時候,聽徐循說完,他半晌都沒有說話,徐循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多少看得出來,皇帝應該是聽進去了,雖然沒有真憑實據,但他還是相信了她的說辭。 其實這真的應該是一件很基本的事,可不知道為什么,徐循居然真的有一陣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