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是夜,漫天星辰明滅。 纖瑤臺高百尺,淺金輕紗曼舞,兩側繁花似錦,更有光束搭成云梯,一路伸至天穹深處——當然啦,是不能登攀的那種,只用幻術布景,博一個纖云弄巧瑤臺攬月的意思。因為客人都是小輩,所以金蒼客與金仙客都未露面,主席上坐著的是金泓,但別說吃飯了,他光是一看席間四人,就覺得胃隱隱作痛,氣不打一處來,正好連客套都省了。 崔望潮也在,他只與風繾雪對視了一眼,就迅速把眼神挪開。 風繾雪真心發問:“他為何要躲,是怕我打他嗎?” 謝刃一樂:“也可能是怕你叫他?!?/br> “我不想叫他?!憋L繾雪坐在席間,“這是什么茶?” “玉芙蓉?!敝x刃年年都要來鸞羽殿吃飯,于是一一給他介紹,“翠山攏霧、相思難表、紅顏留春、青蕪河上柳?!?/br> 名字起得云里霧里,但味道還不錯。四人都非常默契地沒有理會臺上的金泓,正好金泓也不想理會他們四個,賓客間倒也達成了一種詭異的和諧。風繾雪猶記得在離開青靄仙府前,二師兄再三叮囑的“要對謝府小公子多加照顧”,所以此時見謝刃面前甜羹空了,便想叫人替他加一碗新的,但半天沒看到有侍女過來,便道:“崔浪潮!” 崔望潮一口酒全部噴出來。 風繾雪說:“再給我一碗甜羹?!?/br> 崔望潮氣極:“你問我要什么甜羹?” 風繾雪皺眉:“你是主,我是客,我不問主人要,莫非還得自己去廚房端嗎?” “你……”崔望潮被他堵得無話可說,因為在開席之前,金泓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太對勁,可能是抱著“憑什么要鸞羽殿伺候你們”的心態吧,下令將所有的侍女都撤了,只留下光禿禿一桌菜。原本是為了給下馬威,但現在看來,被踹下馬的仿佛又成了自己。 風繾雪坐回去:“沒有就算了?!?/br> 崔望潮看了眼金泓。 金泓也要氣死了,這種場合誰會是真心實意來吃飯的?不都是敷衍客套動一下筷子嗎?哪有人吃光了不算,還主動要第二碗? 風繾雪側頭問:“他們家是有規矩,一人只能一碗湯嗎?那我的給你吧?!?/br> 謝刃已經笑得說不出話了,他扶著桌子,半天才直起身:“算了,你自己吃?!?/br> 風繾雪將碗推給他:“你吃,我不吃甜,那不然我們各自一半?!?/br> 金泓坐在上位,眼睜睜看著二人拿著勺子分起了一小碗羹,那小心摳搜的模樣,簡直令他連心頭血都要嘔出來。這回崔望潮倒是機智了,趕忙低聲分析:“你說他們會不會是故意的?好出去逢人就講,說鸞羽殿存心怠慢,連飯都是兩個人只給一碗?!?/br> 金泓不耐煩地一揮手:“給他給他!” 片刻后,侍女魚貫而入,在謝刃面前擺滿了甜羹。 風繾雪目測了一下,覺得應該夠了,于是對臺上二人道:“多謝?!?/br> 金泓自是不愿理他,至于崔望潮,生怕對方若得不到回應,自己就要再聽一遍“崔浪潮”,倒是強行扯出了一個難看的笑。 這頓飯吃得賓歡主不歡,好不容易撤下最后一道茶點,金泓站起來就想走,卻被謝刃擋?。骸暗葧?,我還有事?!?/br> 金泓握緊佩劍,面色不善:“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 “我對你只是沒耐心,不是沒好心?!敝x刃道,“烏啼鎮的紅衣怨傀,聽不聽?不聽我可就不說了?!?/br> 金泓不悅:“你傷了她,我殺了她,現已魂飛魄散,還有何好說的?” “在烏啼鎮時,我將她打成重傷,只剩下了一口氣?!敝x刃道,“她倉皇逃竄躲了一路,像是惜命得很,卻偏在崔府的家丁搜山時,主動跑出來找死,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謝刃!”崔望潮聽得莫名其妙,慌道,“這和我有什么關系,你休要在這里挑撥離間!” “誰挑撥離間了,你閉嘴吧?!敝x刃繼續對金泓說,“現在疑點全在你身上,那可是烏啼鎮的幾十條人命,要我是你,肯定要在事情傳得沸沸揚揚之前將真兇找出來?!?/br> 金泓揮手將人掃開,自己帶著崔望潮離開了纖瑤臺。 風繾雪問:“他會有動作嗎?” “肯定會,我還不知道他,最受不得委屈?!敝x刃又隨手在席間撿了個果子,“小時候我來這里過年,看林中積雪松軟,剛要自己玩,金洲卻帶著人來了,我不想理他們,就躲在了樹上?!?/br> 一群孩子也沒什么高明術法,在雪里跑了一陣,又挖了幾個大坑,搭蓋樹枝學獵人做陷阱,沒多久便說說笑笑遠去。 謝刃繼續說:“他們走了,我也就走了,后頭雪越下越大,估計陷阱很快就被掩蓋無蹤?!?/br> 本不是什么大事,誰知道有個姓劉的夫子突然來了興致,要去深林畫雪景,結果掉進大坑摔斷了腿。 謝刃啃了口果子:“然后金洲就說是金泓干的?!?/br> 璃煥問:“那你給他作證了嗎?” “我才懶得管這事?!敝x刃道,“不過也不用我作證,聽說金泓那次問了許多人,花了半個月時間,硬是尋出蛛絲馬跡,完整拼出了金洲當天的行動路線,都去過哪里,都帶著誰,還找到了幾名證人出來說話?!?/br> 風繾雪點頭:“照這么看,他確實應該替自己探明紅衣怨傀的真相?!?/br> 謝刃攬過墨馳:“這次還有沒有能避開金光的路線,讓我去金泓的住處看看?他住在東殿最左側的斜陽樓?!?/br> “有,不過你千萬小心,別被發現了?!蹦Y對這里的圖紙很熟悉,用微芒在他掌心繪出圖,“可他回了斜陽樓,應該還要去金洲的住處,你知道金洲住在哪里嗎?” “百丈樓?!?/br> 墨馳發愁:“那就麻煩了?!?/br> 百丈樓雖然沒有真的高百丈,但位于整座鸞羽殿防守最嚴密的地方,金光陣法環繞,潑水不進。 謝刃嗤一句:“做了多少虧心事,要將他自己這么銅墻鐵壁地裹起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繡樓藏著大小姐?!?/br> 風繾雪道:“我有辦法?!?/br> 謝刃問:“你有辦法闖進百丈樓?” 風繾雪還真的有辦法,而且辦法不止一個。 但又不能暴露身份,若十六歲的風氏少年一掌凍住鸞羽殿的金光陣法,只怕整個修真界都要震驚。所以他只好用一種比較微末的法術,提議:“我們可以讓金泓把腳崴了?!?/br> 其余三人不約而同地想,好損??! 璃煥道:“也對,他腳受了傷,不能動,又不想背黑鍋,若再想質問金洲,只能將人請到斜陽樓去?!?/br> 謝刃沖風繾雪豎起大拇指,還是你厲害。 于是四人便先回了客院,兩只圓滾滾的金色鳥雀再度飛出窗欞,撲棱去了斜陽樓。 這回為了防止謝刃因為學藝不精,又左搖右擺露出什么破綻,風繾雪在蹲好之后,搶先一翅兜住他,壓得牢牢不能動。 謝刃猝不及防,兩根細爪外八一撇,險些坐了個屁股蹲。 “……” 金泓正在問崔望潮:“你怎么看?” 崔望潮只知道說:“金兄,這事確實與我家無關啊?!?/br> 金泓被這驢頭不對馬嘴的回答又氣得夠嗆,平時看你也還順眼,怎么最近越來越蠢了。 他道:“算了,我親自去問問?!?/br> “現在?”崔望潮遲疑著看了眼天色,“已經很晚了,而且百丈樓那頭一直同咱們不對付,這回別又是謝刃在故意挑撥,魯莽去問反而中了他的jian計,還是再好好想想吧,不就是一個怨傀嗎?” 謝刃對這草包也是無話可說。 金泓坐在椅子上:“你說會不會是金洲身邊那個魏空念干的?” 謝刃心里一動,魏空念? 他還真的知道這個人。 不過傳聞都說魏空念早已遠赴南洋,怎么會突然出現在鸞羽殿? 金泓突然站起來往外走去。 風繾雪見狀眼神一厲,右爪一擰,一道看不見的蛛線霎時纏住金泓右腳,引得他一個踉蹌,直直摔在院中。 “金兄!”崔望潮沖出去扶起他。 “嘶……”金泓疼得險些背氣,聲音都顫了,“快去叫大夫,不是,先扶我去凈所?!?/br> 崔望潮趕緊帶著他去了。 留下兩只鳥蹲在窗前。 過了一會兒,謝刃說:“我覺得他方才出門,可能只是想去茅房?!?/br> 風繾雪:“嗯?!?/br> 謝刃補充:“并不是想去百丈樓?!?/br> 風繾雪繼續:“嗯?!?/br> 第12章 大夫拎著藥箱匆匆趕到,檢查過后,說是并未傷到骨頭,崴傷緩個十天半月就能下地,不要緊。 金泓靠在床上,一條腿直挺挺伸著,心中越發氣惱。雖說這一跤是自己摔的,但若不是晚上那場宴席實在太無趣,無趣到只能頻頻自斟自飲,又哪里會因為著急去凈所而跌到?現如今腳腕腫成饅頭,別說是御劍飛上百丈樓,就連走平路都要瘸著。 崔望潮提議:“不如找幾名侍從,將轎子抬上去?!?/br> “你還嫌金洲平日里對我的嘲諷少?”金泓沒好臉色,嫌他太吵,索性扯過被子捂住頭,在黑暗中獨自琢磨了一陣。烏啼鎮的紅衣怨傀一路逃往春潭城,中邪一般往自己劍下撞,若說一切都是巧合,傻子都不會相信,的確應該趁早下手查清。 崔望潮在旁邊站了一會兒,見被子一動不動的,還當人睡著了。于是躡手躡腳向外挪去,結果剛到門口就聽到身后傳來一句:“回來!” 崔望潮:“哎!” 金泓將被子拉下來,吩咐:“去將謝刃找來?!?/br> 崔望潮一聽,眉毛都飛了,震驚地問:“找他做什么?” 金泓對他這一驚一乍的嗓門也是服,耐著性子道:“我問你,謝刃和金洲,誰更有可能在背后陰我?” 崔望潮口中含含糊糊,差不多吧,謝刃不也挺無事生非的。就算要請,也別讓我去,那屋四個人里頭,兩個都打過我。 金泓被噎住了,他想想謝刃身邊的風繾雪,再看看自己身邊這飯桶,胸口一陣發悶,簡直要悲從中來??赡苁强唇疸谋砬樘^一言難盡,崔望潮最終還是挪著小米碎步出門,不過也幸虧他這含羞帶怯的大姑娘走法,謝刃與風繾雪才能搶先一步回到客院。 神識歸位,璃煥立刻問:“如何?” 謝刃道:“金泓倒有些腦子,聽起來像是要與我們合作。我還從他那里探得一個消息,你聽過魏空念嗎?” 璃煥點頭:“當然聽過,龜山一派的幻術高手,曾在百仙宴時,揮袖幻出牡丹萬朵,白鶴千只,漫天金霞璀璨,火燒整片流云,絲竹綿綿仙樂繞耳,數百美人懷抱琵琶裸足曼舞,有畫師匆匆揮筆,卻只來得及繪下不到十分之一的壯闊美麗?!?/br> 幻術在眾人的驚嘆中碎裂成蝶,飛舞如綺夢鋪滿四野。魏空念因這場百仙宴聲名大噪,成為世家望族競相追捧的座上賓,謝府在給老太太過生辰時,也花大價錢請過他一回,不過當時謝刃年歲尚小,貪睡沒能趕上。 墨馳道:“后來我爹想邀他,卻被我娘勸阻了,好像那陣子外頭已經隱約在傳,魏空念的幻術之所以出神入化,是因為他在施法時多以蠱血為引,所以仔細算起來,應該歸為邪術?!?/br> 風繾雪道:“蠱血邪術?” “是,修真界最見不得歪門邪道,魏空念的地位自然一落千丈?!敝x刃道,“他像是在一夜之間完全消失了,大家都猜測是去了南洋,沒想到竟會出現在鸞羽殿,聽起來還與金洲關系親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