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暖閣里暖和舒適又安靜,沒有涼風可以吹,田七一開始還警醒著些,到后來腦子就漸漸地有些沉了。 按她正常的作息算,這會兒正該是她呼呼大睡的時候。熬了夜的人又會特別累,腦子昏沉,自制力下降。 于是紀衡翻著翻著書,突然發現室內竟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他愣了愣,放下書,左右看了看,最后目光定在跪在地上垂著腦袋的某人。 就這么睡著了?還打呼嚕? 紀衡簡直不敢相信,他起身下地,走至田七面前,蹲下身看她。眼前人雙眼閉著,呼吸平穩,兩頰泛著淡淡的紅,看來是真的睡著了。秀眉深鎖,似乎睡得不大舒服。 ——能夠跪著睡著,本身就是身手了得了,又怎么會舒服。 紀衡仔細端詳著她的臉。鵝蛋臉面,膚色白皙,透著潤紅。額頭飽滿,雙眉細長清俊。睫毛修長挺翹,彎彎的弧度透著那么一股活潑。鼻子小巧柔膩,雙唇嫣紅豐潤,唇形精致,不用點胭脂,卻是胭脂難以描畫出來的。 這面相,怎么看怎么清貴,卻長在一個太監的臉上。 紀衡遺憾地搖了搖頭。他伸出手指撥了撥她的長睫毛,她擠了擠眼睛,卻沒有醒。 實在是太困了。她垂著頭,脖子彎著,壓著下巴,導致鼾聲形成。 人長得秀氣,打的鼾聲也秀氣,低低的,像是廊下慵懶安臥的貓。 紀衡站起身,想起之前有人向他打的小報告,不禁搖了搖頭。宋昭儀的早產來得蹊蹺,死得也蹊蹺,后宮中主事的妃嬪查不出來,他只好親自接手。本不覺得田七有嫌疑,但是昨天有人進言說這太監與別宮太監過從甚密,加之宋昭儀確實是在田七到來之后才開始出現早產的征兆,于是紀衡便想把他叫過來問一問。 卻沒想到他就這么跪著給睡著了。 從來沒見過如此膽大包天的奴才,但這也從側面證明了一個問題:這個人心里沒鬼。倘若他真的與宋昭儀之死有什么牽扯,無論偽裝得多么好,也不可能在駕前睡得這么沉。 于是紀衡沒等問,就先相信了田七。他踢了踢田七的膝蓋,“起來?!?/br> 田七咂咂嘴,繼續睡。 紀衡只好捉著她的后衣領把她提起來,田七緩緩睜開眼睛,看清映入眼前的那張臉,登時嚇得頭發幾乎豎起來,瞪大眼睛看著他。 眼見此人的眼睛從橫著的兩顆棗核一下變成杏核,紀衡不禁好笑,心情好也就對她的失儀不予追究。他放開她,“你回去吧?!?/br> 田七不知道自己這一睡睡出了怎樣的信任。她有點莫名其妙,不知道皇上唱的是哪一出,又有點后怕,她好像又干傻事了? 不管怎么說,這次可以平安退身。田七覺得皇上雖然是個人來瘋,但是心地好,大度。 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將把后兩項一筆一筆地劃上好多叉。 作者有話要說: 第4章 重大危機 第三天去更鼓房上值,田七和王猛也有些熟了,彼此分享了話本子和吃食,坐在一處聊天。 王猛在酒醋面局當差,別看這衙門的名字不夠上檔次,卻也是個能撈好處的地方,因此雖然他品級不如田七高,也收獲到田七的嫉妒。 這小子因得罪了人,被打發到更鼓房。這種理由是內官們獲罪的普遍原因,相比之下田七的獲罪原因就有點駭人聽聞了。 什么,沖撞圣駕?! 不獨王猛,連監督他們的太監聽說此,都瞪大眼睛,搖頭感嘆田七不幸。不過她也是幸運的,畢竟沖撞了圣駕,到頭來連板子都沒挨,可見這小子背字兒并沒走到底。 倒不是說皇上有多兇殘,這里頭有一個緣故:皇上他討厭太監。 之所以討厭太監,完全是先帝爺給這個兒子留下的心理陰影。死去的那位皇帝在朝事上是個甩手掌柜,這也就罷了,他還培植宦官勢力,致使宦官坐大,手握重權,在朝堂上橫著走,百官也要看他們的臉色。 太不像話。 太監們眼里都是錢,哪里會治國,一朝讓他們得了勢,必然要干些令人發指的壞事。朝上那些苦讀十載考上來的官員們對這些太監又嫉妒又鄙視,還很無奈,必要的時候還得討好這群閹豎,實在是苦不堪言。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當年有個一手遮天的大太監,跟貴妃娘娘暗暗勾結,天天給皇帝上眼藥,想勸皇帝廢儲,改立貴妃娘娘的兒子為太子。 差一點被廢的那個太子就是今上。 這下梁子可就結大了。 你說,皇上能喜歡這群閹豎嗎? 所以后來皇上登基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鏟除宦官勢力,以司禮監秉筆大太監為首,領頭的那些太監一個沒跑,全部人頭落地。行刑那天大理寺卿親自監斬,京城里萬人空巷,都跑去看殺太監。朝野上下一片叫好聲,皇上的威望就是從那時候建立起來的。雖然大家沒有明說,但是都很默契地達成共識: 你比你爹強多了! 皇上登基時才十八歲,之后打了這場漂亮仗,直接把權力收回到自己手上。大臣們見識了他的手腕,也就不敢搞什么幺蛾子,一個個乖得很。于是皇上雖然是少年天子,卻沒遇到大多數少帝初登基時所面臨的難題:怎樣與老臣和諧相處。 到今年,皇上已經登基五年了,這五年間許多東西改變了,卻有一點從未改變:他討厭太監。 綜上,在這樣的背景下,田七只是被皇上打發來更鼓房,可見他手下是多么的留情了。 田七有點意外。她回憶了一下自己的行徑,拿皇上的衣服擦鼻涕,在皇上面前睡大覺,這些怎么看怎么是罪無可恕,掉腦袋也不為過,怎么皇上對她就如此寬恕呢? 一旦出點事兒,有些人喜歡從自身找原因,有些人喜歡從別人身上找原因。田七這兩種都不算,她才不管誰對誰錯,她喜歡舉著放大鏡扒拉著找陰謀。 ……皇上不會是想憋個大的吧? 于是她就有點不安了,又自我安慰著,皇上九五之尊那么忙,才不會無聊到追著一個小小的監丞找別扭。 王猛看到田七的表情跟走馬燈似的一會兒一個樣,不知道她的心思轉了幾道。眼看著要打一更了,他推了推田七,“嘿,該打更了?!?/br> 今兒田七依然到得早。不過她反正白天睡夠了,估計到了后半夜也睡不著,于是擺了擺手,“你打前半夜吧。我一整晚不用睡?!?/br> 王猛又沒跟她客氣。 五更三分,下了值,田七低頭緊走,王猛卻追上來,跟在她身邊。 見田七沒搭理他,王猛低聲說了句,“知道嗎,你快沒命了?!?/br> 田七猛然頓住腳,她揉了揉眼睛,問道,“是我沒睡醒還是你沒睡醒?”說著轉身又要走。 王猛跟上來,說道,“我是覺得你這個人不錯,所以想幫你一把?!?/br> 田七快困死了,懶得搭理他的胡言亂語。于是王猛就這么一路跟到十三所,還很不禮貌地跟進了田七的房間。 一進房間,他對田七說,“你把腰帶解下來?!?/br> 啪! 未等細想,田七的手先一步反應,甩了他一巴掌。 王猛捂著臉,有點委屈,“你不會以為我要非禮你吧?你覺得一個太監要怎樣非禮另一個太監?” 田七摸了摸鼻子,看著他臉上迅速浮起來的紅腫,有點愧疚,“你到底想干嘛?” “你把腰帶解下來,我先確認一下?!?/br> 田七只好聽從此話,解下腰帶遞給他。 “剪刀?!?/br> 又遞給他剪刀。 王猛坐在桌旁,將腰帶邊緣的針腳跳開,對著桌面抖了抖,抖出一些粉末。 田七有些奇怪,“這是什么?” 王猛沾了些粉末,放在鼻端嗅了嗅,又嘗了嘗,說道,“這里邊有桃仁和紅花,是去瘀通經的;有麝香和瀉葉,是性寒促瀉的;有斑蝥和商陸,是有毒的。除了這些,還有別的,配在一起研成細粉,塞在你的腰帶里?!?/br> 田七雖不懂藥理,這幾句話卻是聽懂了,一瞬間白了臉色。 王猛看了她一眼,總結道,“總之,這些藥對孕婦來說是大大的不利,宋昭儀小產,大概原因正在于此?!?/br> 田七兩腿發軟,摸了張椅子坐下,聲音飄忽,“你怎么認識這些東西?可做的準?” 王猛點了點頭,“跟你說實話,我家原是行醫的,后來犯了罪,我才被迫進宮做了太監。這些藥我從小就辨認,雖多年不碰,卻也還識得?!?/br> 田七看著桌上那被拆開的腰帶,心口一片冰涼。是她,是她害死了宋昭儀。宋昭儀待她那么好,卻沒想到是引狼入室,她竟是她的災星。 宮里頭人情淡薄,交心的少,算計的多。田七雖是有目的地接近宋昭儀,但也是真心地想伺候好這個主子?,F在突然發現,原來害死宋昭儀的正是她,田七覺得造化真是弄人。感覺到臉上發癢,她摸了摸,竟然是淚水。 王猛嘆了口氣,說道,“你別急著哭,先想想怎么辦吧,”他用手指挑起那條腰帶,“你被人利用了,現在是百口莫辯,倘若這個東西被拿到御前,你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br> 田七抹了把臉,她拿過那條腰帶,抖了抖,又抖出好多粉末。 這些粉末是一格一格地絮在腰帶里的,估計抖也抖不干凈。田七攥著腰帶,對王猛說道,“謝謝你?!?/br> 王猛擺了擺手,“別客氣。你放心,我不會和別人說的?!?/br> 田七點點頭,“我知道?!币窍牒λ?,也就不會告訴她了。 接下來的事兒王猛不想攙和,于是告辭了。田七也沒了睡意,盯著那條腰帶發呆,心念電轉。 這腰帶是她師父丁志親手拿給她的。她升了監丞,丁志去幫她領了新衣物。 丁志是德妃的人。 德妃不得寵,宋昭儀得寵。德妃沒有孩子,宋昭儀懷了孩子。 田七不敢再想下去。丁志雖然名聲不太好,但與她有著七年的師徒之情,總不至于親手把她推進火坑吧。 可是這皇宮之中,除了錢和權,又有什么是靠得住的?連父子和兄弟都能相殘,更何況師徒? 不過單憑這條腰帶就斷定丁志利用她,也站不住腳。田七又不能拿著腰帶去質問,去了,就是把把柄親手遞到人手上。 算了,師父的事兒先不說,眼前最重要的是怎么解決這條腰帶。抖是抖不完,洗也洗不掉——甭管洗得多干凈,行家還是能認出來。 最好的辦法是毀尸滅跡??墒莾裙賯儼l的衣物都是有定制的,監丞的腰帶和長隨的腰帶不一樣,她把這一條毀了,再去哪里找一模一樣的?去針工局要?不相當于不打自招嗎。 田七突然想到一個很嚴峻的問題:她現在是被人利用了,如果利用她的人再告她一狀,她怎么辦?當完了刀又當替罪羊? 不管她是不是無辜,只要這事兒捅出來,她的命就到頭了?;噬暇退阍俅蠖?,也不會放過她。 考慮到現在皇上的態度,那背后的主使確實也很需要這個替罪羊。 ……怎么辦! 田七覺得自己站在了刀尖兒上,小命直打晃。 作者有話要說: 第5章 化解危機 太液池岸邊種著一排垂楊柳。這時節春氣伊始,柳樹還沒發芽,但渾身上下已經滲透入生命的氣息,枝條的表皮也由干枯泛起光澤,變得柔韌。春風吹過,柳條迎風輕擺,繁而不亂,離遠了看,像是一頭烏蒙蒙的秀發。 田七背著手,在這一頭一頭的秀發下穿行。 她當然不是來賞春的,面臨著生死危機,她沒那個閑情逸致。 太液池的冰已經完全化了,湖面平亮如鏡,微風掠過,掀起一波細細的水紋,魚鱗一般,順著風向著湖心滑去。 天邊已經亮起魚肚白,但太陽還沒出來。整個世界冷冷清清的,早起上值的內官和宮人們偶爾路過,眼中還有些惺忪,不自覺地張口打個哈欠,呵氣成霧。這些天起了倒春寒,空氣涼浸浸的,激得人太陽xue發緊,一個個袖著手低頭猛走,恨不得腳下生風,好早一點進到屋內。 因此也沒人注意到田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