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 第二天,田七在內官監登記了一下自己接下來一個月的職務——打更,然后就回到了十三所。 十三所建在紫禁城外,是太監們的住處?;蕦m里的大部分太監都住在十三所里,只有值夜班的或是經常在主子跟前伺候的太監,才有資格住在紫禁城內。田七搬進紫禁城不過半月,就又搬出來,說起來挺丟人的,不過還好,她臉皮夠厚,也就不當回事。 田七回到十三所,發現老巢還沒有被占,甚好甚好。同屋一共住著三個人,其他兩個都不在,她回到房間蒙著被子大睡特睡,緊著白天補眠,晚上好去受罪。 一覺醒來,睜眼看到門前掛的藏藍色棉布簾子在晃,過了一會兒,由簾子旁邊探進來一顆腦袋。 田七:“……” 她好像又忘記拴門了。 那顆腦袋看到田七醒了,呲牙一樂,“狗小子!” 田七趕緊下床把他請了進來,嘴里說道,“師父!今兒刮的是什么風,怎么把您給吹來了?您不在德妃娘娘跟前伺候嗎?” “我出來辦差,正好過來瞧瞧你?!蹦侨擞商锲邤v扶著進來坐下,田七趕緊給他倒茶,他說道,“你別忙活了,我待不了多大功夫,咱們爺倆說會兒話?!?/br> 來的這人叫丁志,是田七打一進宮就跟的師父。丁志原名叫丁志遠,后來當了太監,覺著這名字聽起來頗諷刺,不管志向多遠大也還是個太監,于是他干脆改了名叫丁志。 丁志現在是御用監的少監,從四品,離太監只有一步之遙。 “太監”是宦官們的俗稱,在宮中也是官職名,宦官做到頭兒了,就是太監,正四品。 內官們雖大部分由二十四衙門統領,各有各的級別和職責,卻也經常兼著后妃身邊的差使,原本的職責反倒退了后,誰讓妃子身邊賞賜夠厚呢。當然,也不是所有主子都有錢,沒錢的那些自然沒人上趕著去,只能由內官監來指派。田七和丁志都是一身而兼二職,更厲害的,像盛安懷,一人而兼數職。 丁志現在伺候的是德妃。德妃比皇上還要大兩歲,模樣不是最出挑的,年紀也大了,所以改走賢德路線,雖膝下無出,皇上卻還記得她,每一兩個月總要去她那里轉轉。 田七使喚一個小太監拎來一壺熱水,現沏了茶端給丁志。 丁志把茶蓋掀開一看,淺碧色的茶湯清亮通透,似一碗透明的翡翠,翡翠中漂漾著一簇茶葉,已經被泡得舒展開來,葉片飽滿豐厚,碧綠如鮮。他閉眼深吸一口氣,馨香撲面,登時精神一振。 “廬山云霧,”丁志睜開眼睛,“這個好!你小子就是個金耙子,什么好東西都不會落下,這又是從哪兒弄來的?” 田七撓了撓頭,笑道,“還不是沒了的昭儀主子賞的,我知道您好這個,早想拿給您,可惜趕上昭儀主子出事,我一時忘了?!?/br> 丁志掀著茶蓋緩緩地劃著茶碗,輕輕地吹著氣,還沉浸在云霧茶帶來的清爽怡人的感覺中,隨口應道,“看來你在宋昭儀那里混得不錯?!?/br> “不錯是不錯,可惜好景不長?!碧锲呤浯鸬?。 丁志聞言,放下茶碗,勸她道,“要我說,你也不必氣餒,這個死了,還有下一個呢,后宮里總會有得志的,你小子會來事兒,有前途,只要搭上條好船,站穩了腳跟,總會有出頭之日?!?/br> 田七搖了搖頭,“我的好師父,您是不知道,我搭哪條船,哪條船翻,”說著,朝丁志比了三根手指頭,“三個了,說實話,我真有點心灰意冷?!?/br> 丁志回想了一下,確實如此,他頓時對田七同情起來,開始給她出餿主意,“要不你測測八字去?御膳房的老劉好像會測這個,你去試試?” “別提了,我早去過了,他說我八字兒太硬,克主?!?/br> “那怎么辦?”丁志也為這個徒弟著急,“有沒有破解的法子?” “沒事兒,”田七搖了搖頭,“其實老劉的話也不靠譜,他還說我是娘娘命呢?!?/br> 丁志聽罷嘿嘿笑起來,“這家伙還真敢胡謅。要是個宮女也還罷了,你這賣相興許真能混個小主子當當?!?/br> 說到宮女,丁志的話題開始往歪路上帶。哪個宮女好看,哪個宮女好上手,如數家珍。田七聽得頭皮發麻,干脆告訴丁志她昨天沖撞了皇上,被罰打更。 丁志果然驚訝地問道,“怎么回事?” 田七便把昨天的事情對丁志說了,隱去擦鼻涕的環節,只說自己光顧著哭沒看到皇上。 丁志再次對她發表了一番同情,又安慰了她一會兒,接著要走。田七把那包廬山云霧包了一半給丁志,把這師父哄得臉笑成一朵大菊花。 送走了師父,田七也睡不著了,下午在床上發了半天的呆,早早地吃了晚飯,去更鼓房上值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 菜秧變法扔了一個手榴彈 唐不甜扔了一個地雷 yubido扔了一個地雷 分手何必帶走電飯煲扔了一個地雷 哈拉水瓶扔了一個地雷 馬化騰扔了一個手榴彈 謝謝大家! 剛才看了看,第一章竟然已經有八十條評論了,甚好甚好。今晚加更(^o^)/~ 第3章 皇上的信任 三更時分站在門樓上向四處望,就感覺自己是迷失在茫茫大海中的夜船。遠處掛著燈籠,在夤夜中散發著團團幽光,像是岸邊的燈塔,也像是海霧中窺視的眼睛。 田七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不是嚇得,是凍得。半夜正是人元氣弱的時候,她還站在高處吹冷風。涼風順著肚臍灌進肚子里,她覺得五臟六腑像是被涼水泡了一遍,別提多難受了。 皇城內外,千家萬戶都睡了,只有倒霉催的如她,才會大半夜的爬上門樓,就為敲幾下梆子。 打完這一更,田七仰頭望了望天。繁星漫天,銀月如鉤。湛藍的天空像個倒扣的霽藍釉大飯碗,碗內沾著星星點點的白飯粒。 ……她餓了。 夜晚熬夜就容易餓,她早該想到這一點的,可惜出來的時候匆忙,沒帶吃的。 想起她曾經讀到“寒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的詩句,當時覺得妙不可言,現在看來,這個人勢必要吃飽飯再去倚樓,否則苦不堪言。 田七嘆了口氣,摸著肚子下了門樓,回到值房。 回到值房時,看到一個瘦弱的太監正捂著棉被歪著,睡得香甜,田七氣不打一處來,朝他身上踢了兩腳,復又坐在他旁邊,扯過被子蓋住腿。 田七用腦袋輕輕向后磕著墻壁,心想,明兒一定早點來。 也不知道最近的太監們是怎么了,一個個安分守己得很,更鼓房里受處罰的太監只有兩個,另有一個負責監督他們。田七雖緊趕著來,卻晚了一步,讓另外那人得了先。 先來后到,于是商量好了,他打前半夜,田七打后半夜。 因為白天睡了會兒,所以田七不怎么困,好容易熬到半夜困倦,剛睡著,就被叫醒了:該她打更了。 出門時還迷迷瞪瞪的,等爬上門樓,早就醒了——凍得。 現在打完三更,田七回來也不敢睡。她跟值班的太監不熟,怕對方不上心準時叫她,倘若睡誤了點,又是一宗罪,指不定到時候倒霉成什么樣。 得了,熬著吧。 田七怕自己忍不住睡迷過去,因此困得不行了就去外面轉一圈,等困意被冷風吹散再回來,然后接著犯困,然后接著吹冷風…… 那個罪受的,甭提了! 好不容易挨到五更過三分,終于下了值,她撒丫子跑回十三所,也沒心思吃飯,蒙上被子倒頭便睡。這一睡就睡到下午,醒來時去廚房找了點吃的墊吧,又包了些,帶著些零碎和吃食跑去更鼓房等著。 ……就不信這次你還能比我早! 那人果然還沒來,田七有點得意。 和她一塊被罰的這個人叫王猛,人長得一點也不猛,瘦的跟逃難的災民似的。田七一看到他就下意識地想給他點飯吃。 就這么個弱雞,還敢跟她田大爺搶先,反了他了! 田七提前帶了兩本話本子,一邊看一邊等,快上值時把王猛等來了,他也沒說什么,坐在田七身邊,抄起另一本話本子來看。 田七:“……”真不拿自己當外人。 對方如此鎮定,她也不好意思小肚雞腸,看就看吧。晚上打完自己那通更,她把另外一本話本子也扔給王猛,揣著胳膊貓在一旁想睡會兒。 然而半點困意也無。她白天睡得太多了。 與她相反,王猛渾身都是困意,走路都瞇著眼,一步三搖。他打完更,怕自己睡著,和田七一樣,坐一會兒就出去轉一圈。 田七看著感同身受,有幾分快意,卻更多的是不落忍。大家同病相憐,真沒必要互相踩踏。某種程度上來說,她算是一個好心人。于是她對王猛說道,“我白天睡夠了,要不我替你打吧?!?/br> 要是有人對田七說這種話,她一定會先懷疑,接著猶豫,繼而推辭??墒茄矍斑@小弱雞,聽到此話,道了聲謝,倒頭就睡。 一瞬間鼾聲就響起來了。別看人長得不威猛,打呼嚕倒是挺威猛,簡直像是春雷砸在炕上。田七幾乎能感受到墻壁的輕微震動。 田七:“……” 她覺得自己純粹是吃飽了撐的多說這么一句??墒钦f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她也不好意思趁機使壞。反正也不困,幫忙就幫忙吧,就當日行一善了。 這個時候她壓根兒就不會想到,自己這一舉動會帶來救命的機會。 *** 下了值,田七照例直奔十三所老巢,補眠??上偹藳]一會兒,就被人拎起來。她睜眼一看,這人認識,是乾清宮的太監。 御前的太監來她這里做什么?田七一瞬間有點不妙的預感。 那太監說道,“皇上傳你問話,趕緊的吧?!?/br> 田七腦子嗡的一聲,慢吞吞地下炕穿鞋披衣服,一邊從一個小炕箱底下翻出塊碎銀子塞給他,“勞駕您跑這一趟……皇上怎么想起我來了?” 對方把銀子塞回到田七手中,“你見到皇上就知道了,我就是個傳話的,別的不清楚?!?/br> 田七明白了,不能透露,這事兒應該小不了,且準不是好事兒。她尋思著,自己在更鼓房沒出紕漏,難道是皇上后悔罰得輕了,想再加點? 這可就難辦了。 一路惴惴不安地跟著小太監來到乾清宮,田七被盛安懷引到暖閣,對著紀衡跪拜見禮。 紀衡掃了她一眼,就沒再搭理她。 一動不如一靜,皇上沒說話,田七就老老實實地跪著,一言不發。在紫禁城當了七年的太監,她其實是一個特別懂規矩的,現在跪著愣是能挺著腰紋絲不動,她也不怕膝蓋疼。 紀衡正在看一本書,看到精彩處,不愿被打斷,所以一直沒理會田七。 田七的目光在四周晃了一圈。偌大的暖閣沒別人,盛安懷候在外面。龍床很大,明黃色的帳子勾起來,隱約可見上頭繡的同色龍紋。田七十分好奇,這么亮的顏色,皇上晚上能睡踏實嗎。 紀衡歪在炕桌前,把一個枕頭壓在腋下,肩膀靠著桌沿;雙腿并攏自然地橫在炕上,靴子也沒脫下來,鞋幫正好搭在炕沿上。 從田七這個角度來看,他正好是側躺在她面前。柔軟的衣料貼在身上,勾勒出他身體的線條,腰部現出一個自然的凹度,腰間掛的一塊玉佩垂下來,明黃的穗子鋪在炕上。他的雙腿疊在一起向外伸展,看起來修長又筆直。 田七腦子里瞬間蹦出一個成語。 玉體橫陳。 咳咳咳咳咳…… 這種褻瀆圣體的念頭讓田七頗為惶恐。仿佛心有靈犀一般,紀衡突然撩眼皮看了田七一眼。 田七臉一紅,慌忙低下頭。 紀衡便繼續看書。室內一時安靜得只剩下翻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