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我還以為你知道泥石流的事后,會沒那么難?!碧K海梅喝了一口咖啡,從頭到尾,她都沒想過讓韓念為難,畢竟她們都經歷過那場災難。所以這也是她為何愿意放棄文件交給唐亦天的原因,他的威脅是很大,但與失去親人的恨相比,蘇海梅沒那么容易被恐嚇。 “我知道……”韓念低頭,眉眼處深深的影,遮住那雙眼眸里的明亮?!澳菆鰹碾y死了很多人,都是他造成的,太多無辜的生命……這樣的事已經不再是我和唐亦天之間的私人恩怨了,但他畢竟是我的父親,生我養我,即便罪大惡極……” 蘇海梅用一個詫異的問句打斷了她的話,“韓念,你不知道你是被領養的嗎?”養恩大于生恩,她曾是一無所有的孤兒,韓復周把她養大。即使養父有罪,她也要償還養育之恩,這無可厚非。只是……她現在不是已經知道泥石流的真相了嗎? 韓念抬頭。蘇海梅在那雙眼里看到了迷茫,再明亮的星星也被烏云遮住,晦暗一片。 “你的父母都在泥石流中喪生,只有你幸存了下來……” 韓念的表情已經回答了蘇海梅的問題,只是她震驚,蘇海梅亦然?!霸瓉砟悴恢绬??” “不、知道?!表n念搖頭,她從來都不知道,原來她不是“她”,那她是誰? “也對……”蘇海梅想了想,泥石流之后,韓復周就調任去m城,離開了白墨縣。他收養孤兒的事,本來就沒多少人知道,后來又到了j市,更不會有多少人知曉。不過,韓念自己……“你不記得嗎?” 記得?記得什么?對于韓念,八歲以前的記憶是一片空白,她的全部記憶都是從八歲以后開始的,從m城的醫院開始。而關于白墨縣,還有泥石流,她從未聽父親說起過。她更不知道自己竟然不是他的女兒,而她還不僅僅是一個被收養的孩子那么簡單…… 她搖頭,也不知道是回答蘇海梅的問題,還是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這個從天而降的消息?!翱墒恰铱催^我小時候的照片,有我、有他,還有我mama……” 她全身的血液都在翻涌,幾乎要沖破她的身體,她清晰地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掩埋過她說話的聲音。血液在身體里飛速地流動著,連一呼一吸都變得凝重而艱難。 “他有個女兒,我見過一次?!碧K海梅說,“在泥石流之前,那年春節我丈夫曾經帶我去韓家拜年。我只見過那孩子一次,但我記得她的名字叫思思,白墨縣中心小學讀書。泥石流后,我為了找尋證據,調查過韓復周,他私下領養了一個在泥石流中失去父母的孤兒?!?/br> 奇怪的是,和韓復周以往的追名逐利不同,這樣可以顯示他仁慈的消息,他卻從沒公開過。蘇海梅記恨韓復周,自然不會為他的假仁假義做宣傳。后來韓念出現,j市幾乎人人都知道他們父女倆感情極好,甚至韓復周與自己女兒的男友關系都很好。蘇海梅自然不會在沒有證據時去做無意義的事。她本以為韓念如果知道真相,就應該明白一切,卻沒想到其中會有這樣的曲折——她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被領養的?! “我叫思思啊,我的小名……”韓念艱難地想為自己找到證據,證明她是韓復周女兒的證據。 可她的證據,總是那么脆弱無力,蘇海梅可以輕而易舉將它捏碎?!澳悴皇?,我見過你,我親眼看到你被抬下山,那個叫思思的女孩,不是你?!?/br> “那思思呢?”韓念問她,她睜大雙眼,卷翹的睫毛里夾著晶瑩又閃亮的東西,好像一眨,就會掉落在地,然后破碎掉?!叭绻也皇撬妓?,那么思思去哪了?” 韓復周只有她一個女兒,韓念看過自己小時候在襁褓中的照片,也因為好玩和好奇看過出生證,免疫卡這些東西,無論是哪樣,上面都只有她一個孩子,唯一一個。 “思思在泥石流中遇難了?!碧K海梅說,“韓復周的女兒,在白墨縣那場泥石流中,縣中心小學組織了春游,遇難了一百多個學生,其中就有韓復周的女兒。所以……你不知道?一直以來你用都是他女兒的身份?扮演他去世的女兒?” 縣中心小學,韓念雖然不記得以前的事,但她記得自己轉學到m城的時候,在她的履歷表上確實這么寫的,她曾經就讀于白墨縣縣中心小學,她的大名叫韓念,父親常常叫她思思。 “我不記得八歲以前的事了?!贝藭r的韓念似乎除了搖頭外什么也做不了。只是否認,否認她的認知,否認她的記憶,甚至否認她二十八年的全部人生?!拔倚褋淼臅r候……是在醫院,他、他們說我生了一場大病,我不記得以前的事,他們說我叫韓念……他叫我思思……都是他們告訴我的……” 韓念從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身份,或者說,她不可能去懷疑自己的身份,這樣的事太過……像一個玩笑?荒唐得讓她想笑卻笑不出,她多希望蘇海梅告訴她這是一個惡作劇。 然后她們一起放聲大笑,真的,她不介意別人這樣耍自己,只要這不是真的。 可是她不斷地否認,蘇海梅在在不斷地肯定,“韓念,你不是韓復周的女兒。而且,你都父母都是因他而死……” “我非常的確定,韓小姐?!碧K海梅說,“我沒有必要騙你這件事。你是泥石流的幸存者,也是雙親遇難的孤兒?!?/br> **** 北郊監獄,探監室。 最近一周氣溫偏高,韓復周已經換上了夏裝的囚服,雖然他兩鬢花白,但整個人看起來利落又精神,精神矍鑠。好像只要能夠踏出這高墻鐵窗,他就可以東山再起,曾經他失去的——地位、權利、金錢,都可以再次握入手中。 只要他能夠走出去,他一定是贏到最后的那個人,唐亦天也不能把他如何。畢竟韓念是他的女兒,女兒為父親做什么,都是應該的,而她也一定會傾盡全力。 韓念走進探監室,高跟鞋咄咄有聲地敲打在地面上。韓復周看見了自己女兒,踏著窗外金色的陽光走來,從八歲到二十八歲,整整二十年,他看著她長大,她一直都是韓復周的精神依托。 尤其是她的執著,她的勇敢,她的堅定不移,多么像自己啊。 她坐下來,看著韓復周,拿起話筒。逆光中,韓復周看不清她的臉,有些晃眼。但他猜,她應該是微笑著的。 聽筒貼上耳朵,冰涼地蟄了他的耳廓一下,他聽見那一端韓念的聲音,更冰更冷。 “我是誰?”她突然問道。一個聽起來很荒唐的問題,可她臉上的表情,卻是從未有過的嚴肅。 “思思?”韓復周不愿意承認,卻也不得不懷疑自己是否真的上了年紀,耳朵也不靈光了。 “思思不是我。我是誰?”韓念依舊問這個問題,如韓復周說的那樣,她很執著?!拔乙呀浿懒??!?/br> “你知道什么?”韓復周銳利的雙眼閃動了一下,他不是一個輕易會被人唬住的人,哪怕那個人是他的女兒。 隔著玻璃,韓念望著那個她叫了二十年“父親”的人,或者說,無論如何,他還是她的“父親”,只是現在,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面對自己心中那些疑問。 “泥石流的事,唐亦天爸爸的事,還有……”韓念哽咽著說出那樣一個稱呼,“我mama的事……”他是她的父親,卻是騙她最多的那個人。多么諷刺又可笑,就像被唐亦天一語中的,她終于意識到,自己的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而她一直以來的堅持,是多么荒唐可笑。 “誰告訴你的?”韓復周冷靜地反問她。 那個鎮定的、淡然的,就好像一切都與他無關的韓復周,曾經她多么、多么信任這樣的他,而如今,她親眼看到了那些真相,她倏然意識到,這樣冷靜的韓復周有多可怕。 她想起他說過,“思思,爸爸絕不會騙你?!笔前?,他可以這么說,因為她本來就不是思思,她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替代品。他收養了她,卻沒有給她身份,而是用她填補了另一個人的空缺。多么可悲的身份! 她明白為什么她只看過襁褓中的照片,卻沒見過自己失憶前的照片;為什么自己長得不像范心竹,范心竹也不像韓復周那么喜歡她,也從不叫她思思;因為范心竹是母親,有情感有記憶的母親,不可能對著另一個孩子,叫出自己死去的女兒的名字。 范心竹可以照顧她,可以養大她,卻獨獨不可能把給女兒的那份感情傾注給韓念,因為在思思死去的那一刻,范心竹就已經把對思思的愛也埋進了白墨縣山谷的泥土中。 她也終于明白為什么在醫院醒來的時候,韓復周叫她思思,她會覺得耳熟。因為那個叫思思的女孩和她一樣大,她們在同一所小學,同一天春游,同一天遇到了泥石流。而區別是,思思遇難了,她活了下來。 她活了下來,但腦袋受了重擊喪失了記憶。她的父母是在山上作業的工人,在泥石流中雙雙喪生,留下她這個什么都不記得的孤兒。韓復周收養她,究竟是為了彌補內心深處僅有的那么一絲愧疚,還是想要拿她當作一個替身,來撫慰他的喪女之痛?好讓他覺得自己并沒有失去什么,日后就可以更加肆意追名逐利,不問對錯,不顧其他? “所以,在你看來,追究我從誰那里聽到的消息,比回答我的問題更重要是嗎?你都不屑于去找個理由來搪塞我嗎?”一路來到這里,韓念反復告訴自己,要冷靜,要鎮定??墒钱旐n復周還那么冷靜的時候,她就已經瀕臨崩潰了。 “你騙了我。還騙了mama對不對?那張儲存卡是她錄的對嗎?她發現了……你害死唐叔叔的事,還是她知道了泥石流的真相,她承受不了,才會選擇自殺?” “思思?!表n復周叫她,雖然此時她淚水肆意向外涌,握著話筒的手也止不住地顫抖,但他還是可以保持鎮靜,那樣叫她心寒的鎮定?!澳悴灰嘈艅e人,你要相信爸爸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