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對大伯好奇不已的玖珠，聽到母親的話，連忙跳下椅子，跟在明敬舟身后跑了出去。

    “哎，父女兩個怎么都一個毛病，出門不穿大氅?！鄙蚴夏樕蠋Я诵┬σ?，轉頭見鄭夫人與鄭望楠似乎在發抖，笑著問：“鄭夫人，鄭大公子，可是屋子里有些冷？”

    “不，不冷?！编嵧嫔n白：“多謝夫人關心?！?/br>
    他們哪里是冷的，那是聽到明敬?；貋淼南?，活生生嚇的。

    朝中誰人不知，明敬海不僅是學識淵博的狀元，還是個優秀的劍客。當年進京趕考，他能獨自挑翻十余個山匪，帶著山匪到衙門領賞錢。

    陛下登基后，他手持尚方寶劍，不知斬殺了多少個貪官污吏。百姓稱他為青天大老爺，京城里的官員貴族卻都很怵他，私底下稱他為黑面煞。

    他們只是想上門請一下罪，并不想被明敬海一劍劈死。

    玖珠看到大伯的第一眼，就覺得他跟普通文官有很大的不同。他皮膚黝黑，粗眉大眼，下巴上留著濃密的胡須，腰間還掛著佩劍，走起路來虎虎生風。

    “這就是……”明敬?？吹骄林榘啄勰鄣哪樀?，把高嗓門硬生生壓低：“這是我的乖侄女？”

    “大伯父?！本林榻o明敬海行禮，眼也不眨地看著他。

    “侄女模樣生的真好?！泵骶春Ｔ趹牙锩嗣?，發現沒有適合送給小姑娘的見面禮，最后一把扯下腰間的荷包：“大伯父也不知道你們小姑娘喜歡什么，這些錢拿去花?！?/br>
    “父親?！泵鞔娓αw慕地看了眼玖珠手里的荷包，他爹對他從未這么大方過。

    原本還笑容滿面的明敬海，看到小兒子的臉，瞬間板了起來：“我不在京城的這段時間，書可讀了？字可寫了？有沒有好好照顧你meimei?！?/br>
    明存甫：“……”

    “大哥，存甫這段時間讀書很是辛苦，從未懈怠?！泵骶粗郯炎∶骶春Ｊ直郏骸白咦咦?，你先跟我回府洗漱，中午我們邊用飯邊敘舊?！?/br>
    “那就有勞三弟?！泵骶春Ｒ膊桓约业艿芸蜌?，跟著明敬舟回了侍郎府，一路上稀罕地看了玖珠好多眼，玖珠注意到他的眼神，朝他瞇眼一笑。

    明敬海被侄女笑得心口一軟，把腰間的玉佩也扯了下來：“珠珠，這個玉佩成色不錯，你拿去玩?！?/br>
    “大哥不可，這是陛下賞賜之物，怎么能給她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珠珠是陛下未來兒媳婦，這玉佩給她又怎么了？”明敬海單手摁住明敬舟，態度不容拒絕：“這是我給我侄女的，沒你說話的份?！?/br>
    玖珠仰頭看著明敬海，雙眼亮閃閃，大伯父好霸氣哦。

    隨著時間慢慢過去，鄭望楠的雙腿哆嗦得像是中了風，腦門上的汗水不停地往下滾。

    “夫人，天色不早，我與犬子也該告辭了?！编嵎蛉税字粡埬樥酒鹕恚骸安缓么驍_你們家人團聚，告辭，告辭?！?/br>
    “夫人，晚輩告辭?！编嵧浿?，伸手扶著幾乎站不穩的鄭夫人：“告辭?！?/br>
    “夫人與公子難得來訪，怎么也要吃頓便飯再走?！鄙蚴掀鹕硗炝簦骸昂伪丶敝?？”

    “不了，不了?！?/br>
    鄭夫人哀怨地看了沈氏一眼，我看你不是想留我們母子吃飯，是想我們死。

    沈氏微笑著目送鄭家母子急匆匆離開，扭頭對身邊仆婦笑：“老爺與大老爺，是從正門進來吧？”

    “夫人，正是呢?！?/br>
    沈氏的笑容，變得更加溫柔。

    鄭家母子剛走出正堂，就跟滿面胡須的明敬海迎面碰上。

    “什么，哪家不要命的臭小子，敢背后偷襲你？”明敬海聽說有人要害自己侄女，粗眉緊皺：“簡直不知天高地厚！”

    哐當一聲，是人摔在地上的聲音。

    明敬海循聲看去，看到了摔在地上的鄭望楠。

    “鄭世子，你怎么連路都走不好？”他走到鄭望楠面前，把人從地上拎了起來。

    “大伯父?！本林橹噶酥杆掷锏泥嵧骸熬褪撬艿?，背后推的我?！?/br>
    明敬海手一松，把鄭望楠扔到了地上，怒目圓瞪：“你們鄭家，竟然欺負我侄女？”

    “不不不不，明大人，這一切都是誤會，都是誤會?！编嵧澏吨ひ簦骸罢埬犕磔呣q解……不，解釋，是解釋?！?/br>
    “解釋什么，難道我侄女還能騙我？”看到侄女的第一眼，他就知道，這是他們明家的小姑娘。他們三兄弟膝下就這么一個小姑娘，他們明家的小姑娘會撒謊嗎？

    “我不聽解釋?！泵骶春Ｆ焉却蟮陌驼圃诳罩袚]了揮，嚇得鄭望楠母子縮起脖子：“你們現在馬上給我滾出明家，明日我再跟你們算賬?！?/br>
    鄭望楠連滾帶爬地站起身，走了兩步想起母親被他落下了，趕緊回頭扶著鄭夫人，狼狽地“逃”出明家大門。

    “侄女莫怕?！泵鞔蟛肷焓峙木林榈念^，又怕自己手勁兒太大，把人拍壞了，又把手縮了回來：“有大伯在，鄭家討不了好處?！?/br>
    “謝謝大伯?！本林樘鹛鹨恍Γ骸安贿^貴妃娘娘與殿下已經幫我出了氣，您剛回家，不要因為這些小事傷神?！?/br>
    “你說的是蘇貴妃與宸王？”明大伯轉頭看明敬舟：“此事當真？”

    明敬舟點頭：“玖珠說得沒錯，蘇貴妃與宸王，確實幫她出了一口惡氣?！?/br>
    他還沒跟大哥說，蘇貴妃與宸王隔三差五往他們家送東西的事。

    明大伯想了想，理解般地點頭：“好歹是個寵妃，總要有點用處，若是任由你被其他人欺負，還當個什么勁兒的寵妃?！?/br>
    明存甫聞言默默扭頭，父親，您這話聽起來，實在太像jian臣了。

    第37章 袖子 這就是差距啊。

    明敬海在三弟家用完飯食, 洗漱更衣后，宮里派來接他的馬車，已經停在了明侍郎府大門外。

    路過禮部官署, 明敬海見禮部大門上了朱紅油漆，門口兩邊的石獅子威風凜凜, 問趕車的馬夫：“八個月前, 我離開京城時, 禮部好像不是這般模樣？”

    “大人, 禮部近來正在修繕?！瘪R夫解釋：“門前石獅子跟地板，都是新換上的?！?/br>
    車輪碾過禮部官署門前的石板路，明敬?？戳搜坌缕龅膰鷫? 沉默不語。

    “大人是在好奇，禮部為何改動這么大？”

    明敬海抬頭看著這個皇家派來的馬夫，笑問：“本官確實有些許好奇?！?/br>
    “前些日子, 宸王殿下被陛下派到禮部, 殿下見禮部殘破不堪，不忍諸位大人在這種苦寒的環境當值, 便奏請陛下修繕禮部?！瘪R夫手里的鞭子，輕輕拍打馬背：“沒多久, 禮部官署就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br>
    “多謝小哥告知?！泵骶春７畔潞熥?，摸著已經刮干凈胡須的下巴。從三弟家進宮，一共有三條路，只有最遠的那條路才會從禮部官署正門繞過, 最后由朱雀門進宮。

    這個馬夫有意讓他發現禮部的不同之處, 不知是自作主張，還是陛下的意思？

    見到隆豐帝后，明敬海把官員秘密考評名單交給他, 說起一路以來的見聞。

    “愛卿辛苦?！甭∝S帝扶著明敬海坐下：“有愛卿這等肱骨之臣，朕才未做那龍椅上昏聵之君……”

    “陛下此言，折煞微臣?！泵骶春Ｑ劭粑⒓t：“能得陛下信任，微臣萬死不辭?！?/br>
    隆豐帝動容地拍了拍明敬海的肩膀：“好，好，好?！?/br>
    連說三個好字，隆豐帝轉而說起家常，問起明敬海身體如何，路上可遇到過什么難處：“朕知你與尊夫人夫妻情深，只是尊夫人仙去已久，愛卿后宅無人打理也是不妥，不若朕為你擇一賢妻，照顧你飲食起居？”

    “陛下好意微臣心領，微臣如今已是知非之年，早過慣了一個人的日子，怎能耽擱別人家的好女子？”明敬海拱手拒絕：“女子如花如玉，嫁給我這種育有兩子的半百男人已是委屈，怎還能讓她為我打理后宅，照顧全家？”

    “愛卿文武雙全，豈可妄自菲??？”

    “陛下?！泵骶春Ｐχ鴵u頭：“微臣與拙荊相識于年少，當初求娶她時，便立誓對她永不二心。她早早故去，微臣還茍活著便罷了，若是再違背當初的諾言，百年之后，有何顏面去見她？”

    知道明敬海不是托辭，隆豐帝不再勸：“你我君臣這么久不見，今夜你與朕把酒言歡，秉燭夜談?！?/br>
    明敬海笑著起身拱手：“微臣領命?！?/br>
    “娘娘，陛下派人來說，今夜與明敬海大人秉燭夜談，不能來見您。陛下還說，夜里涼，娘娘莫要踢被子，早些入睡?！毕憬佔叩教K貴妃身邊：“您有什么話想傳給陛下？”

    “明敬海？”蘇貴妃美目輕掃：“他回京了？”

    香絹點頭：“劉公公說，明大人今日剛回的京?！?/br>
    “他是玖珠的大伯，也就是我兒的大伯?！碧K貴妃想了想：“把小廚房新做的幾樣糕點送去太央宮，就說……就說讓陛下與明大人嘗嘗鮮?！?/br>
    香絹詫異地看著蘇貴妃，以往陛下宴待大臣時，娘娘從不會送吃食。

    “明家人與其他人不同?！碧K貴妃笑：“你只管照著我的意思去做便是?！?/br>
    “好的，娘娘?！毕憬佊H自去小廚房取了點心，送到劉忠寶手里：“劉公公，有勞?！?/br>
    “姑姑客氣?！眲⒅覍毥舆^食盒，看也不看里面裝了什么：“老奴告辭?！?/br>
    “公公慢走?！彼妥邉⒅覍?，香絹回到內殿，見娘娘正對鏡發呆，上前輕輕揉捏著她的肩膀：“娘娘，是想明姑娘了？”

    蘇貴妃被她逗笑：“可別再逗我，我怕明家懷疑我搶他們女兒?！?/br>
    “今日天氣陰沉得很，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碧K貴妃取下鬢邊的偏鳳釵，往軟榻上輕輕一靠：“你可還記得八年前，我陪渡卿乘坐畫舫在陵州的河面上垂釣，渡卿救起了一個大約九歲大的小姑娘？”

    “娘娘怎么想起這事了？”香絹把偏鳳釵裝進首飾盒，小宮女端來繡凳，她順勢在軟榻旁坐下：“您不是囑咐過殿下，不可對外提及此事？”

    “我也不知怎么回事，近來總是想起那個救起來，默默流淚也不哭出聲的小姑娘?！碧K貴妃自嘲一笑：“難道是本宮老了？”

    “娘娘才不老，便是二八少女，也不及您半分?！毕憬佇Γ骸耙琅究?，是娘娘心腸軟，同情那個小姑娘?！?/br>
    “我記得那日，原本是打算帶渡卿去吃當地有名的一道燒魚菜，因救下那個小姑娘，那道陵州燒魚終究沒吃進嘴里?！碧K貴妃閉著眼睛笑：“不過，拿一道燒魚救下小姑娘的性命，劃算得很?！?/br>
    “好人有好報，娘娘心善，會有福報的?！毕憬佉娔锬锢Я?，取了錦被給蘇貴妃蓋上，安靜地陪坐在一旁。

    她當然記得那年發生的，陛下原本打算與娘娘帶著殿下微服私訪，去嘗陵州有名的燒魚，誰知京中傳來急報，陛下不得不留在龍船上。

    娘娘不忍殿下失望，陪著殿下乘坐畫舫賞景垂釣，誰知殿下魚沒釣上來，釣了一個四肢被縛的小女孩上來。

    小姑娘長得并不瘦弱，面白rou嫩，像是家里大人精心養大的?；蛟S是因為小姑娘身上穿著厚厚的棉衣，綁著手腳無法掙扎，所以并未沉入河底。

    被撈起來時，她渾身被凍僵，嘴被破布堵得死死的，連聲音都發不出來。直到殿下取下她嘴里的布，把自己的狐毛披風，披在她的身上，她才開始哆嗦著流淚。

    等換好干凈衣服，殿下給小女孩喂了幾顆糖，小姑娘才慢慢開口，就是怎么也不愿說出自己的身世。

    后來小姑娘說了什么，她已經記不太清，只記得小姑娘給娘娘與行了一個像是道家修行之人的禮，說日后會向娘娘與殿下報恩。說這句話時，她眼神清亮得驚人，仿佛要把娘娘與殿下記進心里。

    事后娘娘派人去陵州城暗中查探一番，得知陵州出了拐賣兒童案，當地官兵正在追蹤拐子，一路上發現好幾個被拐子情急之下扔下的孩子。

    想來那個小姑娘，也是被拐子拋下的。

    小姑娘哪里知道，天下之大，娘娘也不是普通貴夫人，恐怕她終其一生，都無緣再與娘娘相見。

    “早知小姑娘只是被拐子帶走，我就不跟她說得那么嚴肅?！蹦锬镫x開陵州前，還在擔心小姑娘聽了自己的話，當真什么都不跟家人說。

    想到這些往事，香絹搖了搖頭，那時候的娘娘，剛經歷皇子之間的斗爭沒幾年，被各種暗殺暗算，陰謀詭計嚇怕了，行事格外謹慎小心。

    若是現在的娘娘，肯定是當場派人徹查，順便還要去找陛下告狀訴苦。

    “唉?！彼龂@了口氣，走出門看著精致華美的皇宮，這座宮廷之中，有多少人是皇權斗爭下的犧牲品？

    陛下，娘娘，后宮里的其他妃嬪，看似斗爭后的勝利者，然而當年那場血腥斗爭留下的陰霾，卻一直未從這座皇宮里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