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徐霜策的手臂環過宮惟身側,掌心在他左心上緊了緊,那是十六年前升仙臺上被一劍穿心的地方。 他的視線穿過床幃縫隙,望向內室角落里,墻上掛著的連環壁畫——那是一只火紅的小狐貍吹嗩吶,惟妙惟肖,憨態可掬,畫卷下卻噴著一口陳年淋漓的血。 十六年前禁殿中,那個撫尸慟哭的深夜,那個癲狂、絕望、撕心裂肺的自己,仿佛再次出現在了虛空中,歷歷在目,痛徹心扉。 徐霜策收回視線,宮惟已經半睡著了,困倦之際仍然意猶未盡:“那個時候一要親你就老生氣……” 話音未落,他聽見悉悉索索聲,隨即微涼但柔軟的嘴唇迎面而來,迫使他咽下了未盡的話音。 唇齒糾纏,悱惻難分,連齒列都被吞噬席卷,來不及吞咽的銀絲黏濕了唇角。 宮惟被按在暄軟如云霧般的床褥間,被迫仰頭迎接這個孤注一擲又帶著痛楚的吻,直到肺里的空氣都要被絞凈,徐霜策才終于略微放開,隨即把他緊緊摁在了自己懷里。 兩人劇烈的心跳都彼此融為一體,宮惟喘息著睜大眼睛,聽見徐霜策低啞道:“不會再弄丟了?!?/br> 哪怕未來注定血光再起,殺障重現。 無非便是共赴黃泉。 轟隆—— 巨震于臨南上空再度響起,劃破了黎明前最沉的暗夜。 謁金門少主尉遲驍大步走過長廊,面色凝重,衣袍帶風。身后一名懲舒宮弟子小跑著才能勉強跟上他,直至踉蹌停在緊閉的書房門外,連氣都來不及喘勻: “稟報盟主!謁金門少主有要事急求拜見!” “應盟主!”尉遲驍抱劍長揖,朗聲道:“謁金門上空天塌,劍宗受妖風所侵,身中幻術,現昏迷不醒了!” 兩人都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隨即在廊前停下了。 應愷沙啞道:“……幻術?” 尉遲驍愕然回頭。 凌晨灰蒙蒙的天光下,只見應愷全身濕透,面色蒼白,眼底滿是血絲。但他神色卻很平靜,唇角自然下落著,手中緊緊握著定山海。 懲舒宮弟子也驚愕地睜大了眼睛,心想盟主不是一整晚都待在書房里么?他是什么時候出來的,怎地內侍都沒跟著? “幻術?”應愷用相同的語氣又問了一遍。 “……是?!蔽具t驍立刻低頭道,“是我修為不夠,沒能及時推開劍宗大人。目前天洞已然合攏,但劍宗大人卻高燒不醒,昨夜還有斷續胡言亂語……” 應愷打斷了他:“升仙臺?” 尉遲驍訝異道:“是!諸多字句模糊不清,唯有升仙臺三字被反復提及,盟主怎知?” 應愷“唔”了聲,沒有回答。 他臉上看不出絲毫情緒,像盯著空氣中漂浮不定的微塵,片刻后才抬腳向前,平靜道:“走吧,是應該去看看?!?/br> 懲舒宮弟子一直恭謹地低著頭,但就在應愷擦肩而過的瞬間,他眼角余光突然瞟見了什么,微微一愣。 一向儀表整肅、自我規束極嚴的應愷,袍裾靴子上卻濺了幾滴暗紅色的泥點。 整座岱山上下,不是只有定仙陵前才有這般紅色的泥土嗎? 他的疑惑一閃而過,便只見應愷一言不發,御劍而起,飛向暗灰色的茫茫蒼穹—— 呼! 一陣風從天際拂向大地,滄陽山禁殿前,灰白山林簌簌搖晃,發出海潮似地澎湃聲響。 內室床榻間,徐霜策收回了一直按在宮惟眉心氣海之上的手。 因為持續三個時辰不斷灌注大量純粹靈力,即便是天下第一人都不免會疲憊,但他并未表現出來。 宮惟青白的面容終于有了一絲血色,徐霜策默然摩挲他冰涼的嘴唇,半晌終于無聲無息地起身下榻,衣袖卻突然被拉住了。 徐霜策一回頭,只見宮惟在凌亂床褥中閉著眼睛,輕聲問:“……你去哪里?” 半晌靜默后,徐霜策低聲道:“雨停了。去幫你折一枝桃花?!?/br> 宮惟唇角似乎略微勾起。 徐霜策俯身在他耳梢上親吻一下,才起身緩步走出內室,須臾大殿浮現出禁咒的金光,瞬間又消失在了玉磚琉璃瓦間。 此時已至晌午,但天光青灰淡薄,似乎還沒有亮。徐霜策外袍齊整,一級級走下殿前長階,只見溫修陽已跪俯等候良久,身后一名懲舒宮門生亦跪地高舉一物,白金青玉所制,赫然正是懲舒宮盟主??! 盟主印既出,天下玄門莫敢不從。懲舒宮門生低著頭慷慨激昂:“稟報徐宗主!昨夜謁金門天塌,妖風現世……” 緊接著頭頂輕描淡寫的兩個字打斷了他:“知道?!?/br> 知道? 門生愕然一愣,只見滄陽宗主象牙色的衣袍掠過自己身側,連腳步都沒停一下,便徑直走向了遠處的山林。 溫修陽眼觀鼻鼻觀心只作不見,懲舒宮門生茫然跪在原地不敢動彈。少頃,徐宗主的身影終于從山林間緩步而回,那把威動天下的神劍不奈何懸在腰際,修長的手中卻拿著一枝桃花。 滄陽宗主指捻桃花,袍袖掠過松濤霧靄,這畫面是如何出世脫俗、恍若謫仙,懲舒宮門生卻只覺一陣寒意自肺腑而起,那是一種面對強者時油然而生的敬懼:“……徐、徐宗主……” 徐霜策并未看任何人,拾級而上回到寢殿,殿門依次在身后關閉。 兩人直挺挺又跪了一刻鐘,殿門才再次打開,徐宗主挺拔的身影終于出現在兩人面前,手中那支凝著雨露的桃花已經不見了。 他問:“何事?” 懲舒宮門生現在連說話都不敢大聲了:“昨……昨夜謁金門天塌,劍宗受妖風所侵,昏迷不醒。盟主已經前去看過,現有要事請徐宗主相商,盟主在謁金門等您……” 話沒說完,徐霜策已經越過了他,淡淡道:“走吧?!?/br> 就這么簡單? 懲舒宮門生原本已經做好了慷慨陳詞、長跪不起的準備,聞言差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慌忙起身跟上。 · 謁金門地處臨南,是仙盟六大世家之一,宗師大能輩出。綿延建筑依山而立,半山臨湖開辟出了一片廣闊的白云石高臺,祠堂、主殿、瓊樓、廣廈星羅棋布,宏偉壯麗,氣勢磅礴。 大約因為劍宗昏迷不醒,謁金門上空凝聚著不安的氣氛,廣場兩側的謁金門弟子都俯首仗劍,默然肅立。少主尉遲驍早已奉命在大殿門前廣闊的云石臺階上等候,見徐霜策飄然落地,抱劍欠身一禮:“徐宗主?!?/br> “人呢?” “劍宗至今未醒,盟主亦束手無策?!?/br> 徐霜策收劍在手:“帶路?!?/br> 不知怎么,尉遲驍抬頭看了徐霜策一眼,猶豫了下才轉身道:“請?!?/br> 從大殿進去拐了兩道曲廊,迎面便是內室,短短一盞茶時間就到了盡頭。尉遲驍站定腳步,做了個請的手勢,誰料徐霜策卻沒有立刻推門而入,而是背手立在原地,黑沉的眼光向他一瞟,出人意料地問:“你剛才有話想對我說?” 尉遲驍沒料到徐霜策竟如此敏銳,倒愣了下:“我……” 謁金門少主與眼前這位威震天下的第一人之間,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嫉妒和針鋒相對,就像年輕力壯的雄獅暗中磨礪銳爪,但表面上卻不得不服從統治獅群的首領。 他遲疑片刻,還是對現狀的直覺和考量占據了上風,低頭道:“我今日去懲舒宮時……” 這時房門被打開了,門后是應愷疲憊而平靜的身影:“霜策來了?” 尉遲驍的話音戛然而止。 應愷道:“進來吧,我有一句話想問你?!比缓笥洲D向尉遲驍,溫和而不容置疑地吩咐:“附近方圓百米內不要留人,一律摒退,你也先下去休息吧?!?/br> 尉遲驍欠身行禮,退了下去。 穿過內室兩道屏風,只見床榻上尉遲銳昏迷不醒,頭顱數處要xue都扎了金針。不知道他是否還沉浸在幻境中,全身肌rou繃得極緊,眉頭死死地擰著,像是頭左沖右突卻無法掙脫的困獸。 應愷站在床榻邊,道:“穆奪朱親自來看過,我也給他下了針,但無濟于事?!?/br> 徐霜策問:“你找我來是為了看他的幻境?” 應愷沒有回頭,許久后才緩緩道: “升仙臺嗎?我已經看過了?!?/br> 盡管這一路上早有預感,但親耳聽見時,徐霜策還是猝然閉上了眼睛。 偌大房間一片安靜,兩人就這么一前一后站著,彼此相隔半丈,誰都沒有說話。 香煙從金瑞腦中裊裊上升,屋里只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半晌應愷道:“霜策?!?/br> “嗯?!?/br> “若是你有一個朋友,憎恨世人,殺障深重,藥石罔顧,滿手殺孽。你覺得他該死嗎?” “……” 徐霜策喉結上下一滾,終于嘶啞地吐出一個字:“該?!?/br> 應愷背對著他,看不清表情。有那么一瞬間應盟主的背影像是被凍結住了似地,好像連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全身上下紋絲不動;漸漸地他雙肩開始顫動,頻率越來越明顯,越來越克制不住,越來越難以自抑。 這簡直太不尋常了。 應愷這輩子都從來沒有在人前流露出這副模樣,他像是馬上就要倒了,或是要不顧一切地爆發出某種情緒,但又死死地咬住了牙,強行挺直了脊梁。 “應愷?你……” 緊接著徐霜策就被打斷了。 只見應愷終于轉過身,他臉色已經恢復了平靜,除了眼底密密麻麻的血絲,根本看不出剛才經歷了什么。 他笑了下,那笑容中有一點情緒燃燒成灰后冷卻的疲憊和厭倦,還有一點古怪,然后把一直緊攥在手心里的青銅楔盒丟到了徐霜策面前: “這就是你一直在隱瞞我的事實嗎,北垣?” ——北垣。 二字重重落地,仿佛砸出了無聲的轟然巨響。 徐霜策原本就森白的臉色越發白了幾分,似乎想辯解什么,但又無話可說,只得吐出兩個字:“應愷……” 應愷厲聲喝止:“站??!” 徐霜策腳步定在了原地,握劍的手止不住微微顫栗起來。 屋子里空氣壓抑得可怕,仿佛下一刻就要劍拔弩張。應愷胸膛劇烈起伏,緊盯著他握劍的手:“事到如今你還想做什么?!把劍解下來!” 徐霜策低聲為自己辯解:“我并非是想頑抗……” 但錚然一聲定山海出鞘,應愷緊繃的聲音打斷了他:“把劍給我!” 兩人之間彌漫著濃重的火藥味,隨時可能失去控制,一觸即發。 徐霜策遲疑再三,終于把不奈何劍解下,交到了應愷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