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應愷心神劇震。 下一刻,血光撲面而來,快得讓他措手不及,直接撞進了他腦子里! 周遭書房景象迅速模糊化開,就像被水洇了的色塊。整個世界仿佛一瞬間沉入深水,連五感七竅都被淹沒了。 這是什么,幻術?! 應愷劇烈掙扎但無濟于事,正當窒息之際,突然一只無形的巨手猛地把他提出水面,腥咸陰風撲面而至—— 震耳欲聾的轟鳴從四面響起,視線所及全是渾黃的洪水,滾滾洪滔將天地連為一線。 應愷還沒反應過來這幻境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感覺無窮無盡的疲憊和劇痛從四肢百骸升起,讓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原來是全身靈力被透支到了極限。 身后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你還活著吧?” 應愷認出了那聲音,驚愕地回過頭。 只見狼狽不堪的徐霜策仗劍立于半空,全身濕透面容蒼白,衣袍、佩飾都與平時迥異,定睛一看倒像是古畫上數千年前的衣裳制式。 “……霜策?!” 徐霜策好似才二十出頭年紀,眉眼較現在更加鋒利,多了一分年輕桀驁的氣質,不過因為靈力透支疲憊過度的緣故嗓子已經啞了:“如果不在一個時辰內將洪水控制在太湖區域,下游八七八處河口必然全部決堤,到那時整個水勢就肯定控制不住了?!?/br> 這時又一陣狂風呼嘯而來,風中隱約傳來遠處百姓撕心裂肺的哭聲。徐霜策一手撐住額角,眼底隱約有些不耐:“我們還沒死呢,哭什么喪?” 不論是眼前這滔天洪災,還是徐霜策一反常態的言語,都讓應愷驚得說不出話來。不過此刻他沒時間細思了——前方大堤在地動山搖中崩塌,通天巨浪猶如千軍萬馬洶涌而至,頃刻間便遮蓋了全部的視野! “……算了,”徐霜策拔劍出鞘,重重呼了口氣:“你我今天怕真得死在這里了?!?/br> 應愷面容劇變,連拔劍都來不及,巨洪遮天蔽日襲來,瞬間把他所有感官吞沒至頂! 轟隆—— 滾雷響徹岱山上空,照亮了層層詭云。 “盟主還沒出來嗎?”“已經一個人在書房里待大半晚上了……”“諸位門派家主都在等待覲見,盟主沒出什么事吧?” …… 終于一名懲舒宮內侍端著茶水,來到書房門前,小心翼翼敲了敲門:“盟主?應盟主?” 吱呀一聲尖響,書房門開了。 內侍下意識抬眼,恰逢驚雷自窗外響起,剎那間映亮了桌案后應愷的身影。 應愷筆直地端坐著,半側身體沒入黑暗,半側卻被閃電照亮。他直勾勾望著前方,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看上去像是尊沒有生命的雕像,只有眼底微微閃爍著一星血光。 突如其來的驚懼攫住了內侍的心,手一抖茶盞落地粉碎,砰! “盟主恕罪,盟主恕罪!我這就——” 應愷吐出幾個沙啞的字:“你出去吧?!?/br> 內侍動作一僵,到底還是關心所致,忍不住囁嚅:“盟……盟主是否身體不適,要不要找醫宗大人前來看看……” 桌案在巨響中四分五裂,應愷的厲吼聲嘶力竭:“出去??!” 內侍這輩子沒見過一向溫和的應愷如此狂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連碎瓷片都來不及撿就連滾帶爬退出門檻。臨關門前最后一眼,他只見應愷當空拂袖,從虛空中掀起一道黑色密閉空間——芥子壺。 須彌藏芥子,壺中納日月,這件玄門法寶是用來禁閉自我的。 應愷仿佛在強忍著痛苦和暴怒,脖頸到手背青筋暴起。他將芥子壺往自己身上一罩,整個人便進入了禁閉空間,從滿地狼藉的書房里憑空消失了。 “……盟、盟主……” 內侍驚魂未定跪坐在地,正當滿心疑惑,突然頭頂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 轟?。?! 他一個哆嗦抬起頭,萬頃巨雷劃破天穹,鬼魅夜空瞬間森亮。 · 雷聲透過層層床幔,變得朦朧不清,像遙遠海面上隱約的浪潮。 “徐白……” 被褥中宮惟動了動,發出輕微的呢喃。徐霜策把他往懷里擁得更緊了些,低聲道:“沒事,睡吧?!?/br> 宮惟側頰緊貼著他頸窩,流水般的頭發蹭在徐霜策下巴上,喃喃地問:“天塌了嗎?” “打雷而已?!?/br> 宮惟點點頭,似乎安心了少許:“天不能再塌了?!?/br> 徐霜策停下拍撫,黑暗中他一動不動地望著前方,半晌終于問:“你一直在殿中,怎么知道天塌之事的?” “我能感覺到呀?!?/br> “……” “奇怪,”宮惟疑惑地睜開眼睛,皺眉道:“為什么我能感覺到?” 徐霜策無聲地呼了口氣,但沒讓宮惟發現,抬手輕輕掩住了他的眼睛:“別想那些了,睡吧?!?/br> 窗外電閃雷鳴,整個天地仿佛化作了咆哮的大海,只有這座禁殿像一葉孤舟獨自漂流。四面床幃圈出了一個私密溫暖的小世界,被徐霜策有力的臂彎守護著,天翻地覆都被隔絕在外,一絲風雨也透不進來。 層層詭譎迷霧與重重陰暗殺機,都隨暴雨遠去,化作了模糊的背景。 “我好像突然能感應到這世上的很多動靜……烏云在天上翻騰,裂縫在地底延展,遠方很多山脈都要塌了?!睂m惟一動不動伏在徐霜策懷里,嘆息剛出口就消融在了無邊的黑夜中:“我好難受啊,徐白。這天地是要毀滅了嗎?” 他頭發間隱約有桃花的芬芳,徐霜策一下下拍撫著,直到那微涼的發絲完全理順,才道:“不會的?!?/br> “為什么?” 徐霜策道:“我會找到辦法把它延續下去的?!?/br> 還能找到什么辦法? 山川會塌陷,河水會斷流,這世上沒有亙古不滅的東西,就像美夢總有一天會醒。哪怕耗盡最后一絲靈力、榨干最后一滴心血,也不過是將夢醒的那一刻推得遲些、再遲些,讓溫暖的假象再沉溺更久一點。 宮惟的神智一會清醒一會恍惚,分不清現實與夢境,仿佛在時空的夾縫中載沉載浮,少頃輕輕地問:“徐白?” “嗯?” “我感覺你好像有一點傷心?!?/br> “……” 徐霜策撫摩他頭發的手頓了頓。 “別傷心了,我喜歡你?!睂m惟抬起頭,在黑暗中看著他深刻清晰的下頷線,說:“我們來聊聊天吧?!?/br> 這一次徐霜策終于沒有再讓他睡覺,低聲道:“你想聊什么?” 宮惟想了想,微笑起來問:“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作者有話要說: 尉遲銳:徐霜策!我竟看錯你了!你是個好人! 徐霜策:…… 宮惟:…… 第69章 徐霜策額面光滑、鼻挺唇薄, 側臉在黑夜中刻下沉沉的輪廓。 他呼吸拂過宮惟發頂,良久才慢慢道:“情不知所起,這種事如何能記得是哪年哪天?!?/br> 宮惟一聽便不干了:“怎么會不記得是哪年哪天呢?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情景就記得很清楚啊?!?/br> 徐霜策說:“你當年那是稚子心性, 無關風月, 不能作數?!?/br> 宮惟卻反駁:“怎么就不能作數了。喜歡不就是想和一個人在一起, 想保護他,想把這世間的好東西都給他, 讓他一生遠離災厄、無憂無慮的嗎?” 徐霜策沒有回答,從鼻息來聽他似乎短暫地笑了一下。 宮惟疑惑地抬頭問:“我說得不對嗎?” 徐霜策道:“你說得很對?!?/br> 宮惟這才把頭又埋進被褥與他頸窩間,琢磨了片刻, 突然說:“但有一件事我思來想去, 始終不明白?!?/br> “何事?” 徐宗主內心已經做好了接受一切非人問題的準備, 他略微低下頭, 從這個角度可以自上而下看見宮惟的眼睫和鼻尖,那長長眼梢像水墨一筆滑出的弧度,在夜色中閃著微光。 卻聽宮惟問:“喜歡上一個人, 不該是春風曉月,花團錦簇的么?” “是啊?!?/br> “那為什么我每次看到你,除了滿心歡喜, 還總會生出一點悲傷和憂慮呢?” 徐霜策竟然怔住了。 “……”那瞬間仿佛潮水撲面吞噬了感官,他張了張口, 咽喉卻像堵住了什么酸熱苦澀的東西。 “我們人……是會這樣的?!痹S久后他慢慢地道。 “人與人相遇相交, 若只有滿心快活,那便是一般的喜歡。若是在歡喜之余還無端生出許多憂慮、傷感、嫉妒、不平,那便是一種比喜歡還要深刻的感情,至死也不能釋懷?!?/br> 他低頭貼在宮惟發頂間,沙啞道:“我對你就是這樣的一種感情?!?/br> 宮惟笑起來說:“那我對你應該也是了吧!” 徐霜策卻閉上眼睛, 搖了搖頭,沒人能聽出他話音里那一絲嘆息:“我寧愿你永遠也不知道那感情是什么滋味?!?/br> 那天晚上宮惟半夢半醒,恍惚間又追著徐霜策說了很多話,像是要把十六年沒來得及說的都一口氣啰嗦完。他特別喜歡提自己小時候被徐霜策帶下山玩兒的經歷,那一年應愷忙,沒有很多時間管他,徐霜策偶爾會帶他離開懲舒宮,去人間的集市買甜點果子。宮惟很喜歡市井煙火氣息,大約有三五次他玩兒得忘記了時間,來不及趕回懲舒宮去,徐霜策就只能找客棧要一間房帶他睡覺——其實就是安排他睡覺。夜半他醒來要水喝的時候,總能看見徐宗主于屋內打坐,清輝月寒,面容俊美,如同一尊堅硬無情的大理石雕像。 他只有一次親眼見到徐霜策變臉。那是七夕秦淮夜燈游船,兩岸行人摩肩接踵,年幼的宮惟有點興奮過度,混在人群中走失了,等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被夜行的百鬼裹帶到了一座破橋上。腳下孤零零血河沒入黑夜,河水中漂著的全是一身身人皮,宮惟愣了半刻,還沒來得及走流程扯嗓子開嚎,就只見不奈何劍光劈天蓋地,魍魎鬼魅在轟響中平地消失,緊接著他便看見了徐霜策疾步而來震怒的身影。 他還沒來得及喊徐白,就被一把緊緊抱在了懷里。 “我都被你嚇著了?!睂m惟已經困得閉上了眼睛,舒舒服服蹭著徐霜策的下巴:“那河里的人皮還挺有意思,你的表情倒比百鬼夜行可怕多了。你當時在想什么呢?” 徐霜策淡淡道:“在想以后一定不能再把你弄丟了?!?/br> 宮惟笑起來,喉嚨里“唔”了聲,夸獎道:“怪不得從那以后就沒丟過?!?/br> ——真的沒再丟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