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冰雪洪流轟鳴而下,吞沒了兩道交疊的身影,向萬丈地心奔涌而去。 冰川蕩平,盆地塌陷,千里長河倒灌平原。 遼闊的極北大地埋葬了一切。 第60章 不知過了多久, 震動的大地才漸漸平息。 “咳咳!……” 徐霜策嗆出大股熱血,半晌才勉強止住,重重將不奈何釘入地面, 喘息著起身。 滅世兵人被摧毀那一刻的氣勁直貫上天, 將黑虹貫日天象撕裂, 終于露出了灰白渺遠的蒼穹。 放眼極目望去,冰原千瘡百孔, 巨人開膛時爆出漫天機關兵械,將大地砸出了無數個硝煙裊裊的石坑;更遠處的冰山峰頂已被應愷撞塌,石碓中聳起一座山巒般的物體, 正孤零零矗立在天空下。 那是滅世兵人死不瞑目的頭顱。 徐霜策清出胸中最后一口淋漓血塊, 調息片刻, 拔劍上前。 鋼鐵頭顱已然半毀, 僅剩的那只右眼血色盡褪,成了燒焦的巨洞,空空地對著天。眉心中有一道長達丈余的深深裂隙, 還在不時冒出殘存黑火,那應該是數千年前宣靜河與它同歸于盡時斬下的最后一劍。 ——它已經死透了,可這座時空只是幻境。 那么在遙遠的、被強行暫停了的真實世界, 這具兵人是否還在萬丈地底,尚未被起出? 徐霜策凝視著它, 心里浮現出一絲狐疑。 為什么法華仙尊阻止災難的辦法是把整個現世拉進大幻境? 為什么鬼修苦心積慮, 要進入幻境的深淵中起出滅世巨人? 在這座交織著現世與幻境的巨大棋盤上,重重迷霧后隱約露出了兩只博弈的手,一方屬于現世的法華仙尊,另一方則屬于身份未明的鬼修。 但幻境到底只是幻境,不論發生什么, 都無法對現世已經發生的事實造成任何改變。 那么法華仙尊與鬼修這兩派之間的激烈博弈,到底具有怎樣隱秘卻關鍵的意義? 呼! 又一陣黑火從兵人眉間裂隙中躥出,打斷了徐霜策的思考。他嘶啞地呼出一口氣,喚了幾句應愷,但沒有回音,便起身躍至頭顱頂上,四下逡巡片刻,只見半邊熟悉的側影俯在兵人右眼眶的角落里,赫然正是昏迷的仙盟盟主。 徐霜策疾步上前把他扶了起來:“應愷?” 應愷并未受什么傷,但伸手一探便知元神不穩,應該是剛才斬首那巔峰一劍透支了所有的靈力。眼下徐霜策也沒有絲毫靈力能讓他立刻蘇醒,剛想把他扛起來送出去,突然瞟見什么,動作猝然一頓。 只見應愷額角被黑火燒焦了一塊,隨著姿勢變化傷口開裂,一股鮮血隨之涌出,滴落在了身下的兵甲上。 然后就像深淵上空徐霜策灑落的第一道血、法華仙尊尸身頸間灑落的第二道血,一模一樣的畫面再度出現——那血竟然被吸收了。 第三道血! 徐霜策下意識向后退了半步,瞳孔緊縮——應愷竟與滅世兵人存在聯系? 這怎么可能? 容不得他細思,這時隨著鮮血被完全吸收,兵人顱內仿佛有一道無形的封印被徹底解除,眉心裂隙中喀拉、喀拉數聲機械運轉聲響,重重機關被依次打開,深處隱約顯出一物,猝然閃現血紅的光芒。 “……” 徐霜策緊握不奈何劍,良久才緩緩上前,站定喘息片刻,終于把手伸進裂隙中,取出了一個巴掌大的青銅盒。 深淵下度開洵冰冷嘶啞的吐息再次從耳邊響起:“那不是東西,是一條路?!?/br> “一條通向真實世界的不歸途?!?/br> 難道這是破解幻境的鑰匙? 徐霜策盯著那個銅盒,手背青筋突起。正當這時身后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應愷模模糊糊地醒了:“……霜策?” 徐霜策背對著他,把青銅盒收進袖中,定了定心神轉過身。 “你怎么樣?”他沉聲問。 應愷一手捂著額角勉強爬起身,用力咳出幾口淤結的血塊,終于精疲力盡地緩過一口氣來:“沒、沒事,你怎么樣?宮……你那個小弟子跟柳虛之呢?還有度開洵和白真人……” 徐霜策道:“白霰將自己的兵人絲給予鬼修,換取揭發度開洵殺兄奪舍罪行的機會。兩人行跡清楚,皆已認罪?!?/br> 應愷立刻清醒了:“那他們此刻在何處?” 徐霜策望向遠處崎嶇的冰原,并未直接回答,只一搖頭。 寒風吹著尖銳的哨子,掠過滿目瘡痍的凍土,消失在了遠方的地平線上。 應愷明白了什么,心中五味雜陳,失言片刻后只得暫且按下追問,先提起了更重要的事:“那向小園和柳虛之——” 徐霜策瞟了他一眼,不知為何應愷總覺得他眼底有一絲半嘲不嘲的神色。但還沒來得及瞧清楚,只聽徐霜策平靜道:“已經讓血河車送回去了?!?/br> “送回去了?!”應愷差點破音,回過神來趕緊壓下表情,勉強擠出笑容:“回……回滄陽宗嗎?為何這么急?” 徐霜策眼底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更明顯了:“向小園是我滄陽宗弟子,受傷了自然要送回滄陽山,急在何處?” 應愷連話都說不囫圇了:“話雖如此,但沒有穆兄親自看護怎么行?要不還是送來懲舒宮吧,我這就把穆兄請來……” 徐霜策淡淡道:“你的穆兄已經來了?!?/br> 應愷詫異回頭,只見灰白天際突然出現了一星紫光,隨即迅速變大,凌空俯沖而來,竟然是一條金紫木的小舟! “今日之事牽涉甚多,一時難以詳述,待七日后我再上懲舒宮去與你一一梳理清楚?!毙焖哳D了頓,道:“你元神受損未愈,不易cao勞太多,還是先小憩片刻吧?!?/br> 應愷竟然從他語氣中聽出一絲溫和,頓時受寵若驚,便要轉過身來:“倒也沒有,我剛才只是撞到頭迷糊了會兒,并不礙……” 話音未落,徐霜策一手干凈利落拂過他腦后重xue。 應愷:“…………” 應愷這輩子都沒防備過站在自己身后的徐霜策,當場眼前一黑,向后倒去,連罵聲都沒來得及出口便瞬間墜入了沉眠。 這時小舟俯沖而來,船上是兩名紫衫的醫宗大弟子,見狀急忙大驚行禮,疾奔而出把應愷扶上船:“應盟主!”“盟主這是怎么了?”“徐宗主沒事吧?” 徐霜策負手而立,平靜地叮囑:“盟主損耗靈力甚多,無甚大事,但急需靜臥休息。你二人不要喧嘩打擾,讓他好好睡一會兒吧?!?/br> 醫宗弟子聞言非常感動:“兩位宗師果然情義深重,我等一定謹遵您吩咐!” 徐霜策頷首不語,醫宗弟子又小心翼翼請示:“宗主,天門關回滄陽山遙遠難行,不如您屈尊與我等共乘一舟,如何?” 這金紫小舟是醫宗門下專供疾行所用,尤其像天門關這樣靈氣稀薄的險惡之地,巨大的金船難以進入,便特意挑選一葉最小、最輕的扁舟,不計代價強行化血驅動,僅僅來回一趟便要燒掉金船平時航行半年的巨量靈力,因此只在最關鍵的時候才能拿出來救人。 徐霜策卻一搖頭:“不用?!?/br> “那您……” 徐霜策眼皮微抬:“血河車?!?/br> 尾音尚未落地,剛才在附近徘徊暫避的四頭神禽再次出現,從蒼穹下呼嘯而來,轉瞬便至近前。徐霜策拂袖一招,昏迷不醒的柳虛之便從車門中懸浮而出,被弟子慌忙接住檢查一番,見并無性命之危才松了口氣,把樂圣也送上了金紫小舟。 徐霜策一步登上車門,頭也不回道:“你們小心護送盟主與樂圣,不得有誤?!?/br> 兩名醫宗弟子連忙躬身行禮,恭送血河車再次起飛,呼嘯直上高空。 · 嘩—— 血河車內寬闊猶如臥房,鎏金仙鶴紙門被輕輕合攏。 徐霜策的側影立在門邊,燈影只渲染出半側俊美面容,青銅盒從袍袖中滑落,被他緊緊握在了掌中。 東天與北垣的神位之賭,鏡靈與鬼修的生死博弈,現世與幻境的真假交織……數不清的細線從虛空中來,在他大腦中交織成錯綜復雜的巨網,又向虛空遠處消失淋漓的血跡。 而這張詭譎巨網最深處,漸漸浮現出一幅鮮明的畫面。 是應愷那抹淋漓的血。 ——“東天上神秉性慈悲,憐憫世人飽受戰亂之苦,遂降下天劫打得鬼王萬劫不復……” “東天上神為保護人間,曾與北垣上神血戰不分勝負……” “東天上神降下法寶為鉅宗護法,將北垣的惡念封印在萬丈地心,從此平息了滅世之禍……” 一絲冰冷陡然刺進心底,徐霜策不可遏制地升起了一個念頭——東天上神僅僅將北垣的惡念打入地心后就結束了嗎? 如果鏡靈隨著北垣輪回入世,時時刻刻防備著殺障再現,那么傳說中的東天上神是否也沒有回歸上天界,而是如影隨形地跟著北垣,來到了人世間? 會不會就是應愷? 徐霜策緊緊地閉上眼睛,眉宇沉郁肅殺,朦朧燈影中只能看見一段清晰收緊的下頷線。 正當這時房間中傳來一聲細微的呢喃,仿佛無形的力量把他從冰冷的黑水中提了出來,徐霜策睜開眼睛,僵直的身形終于動了動。 他走到屋里那張軟榻前,半跪下身,暖黃燈影勾勒出面前昏睡的側影。 “……” 宮惟又喃喃了幾句什么,似乎感覺到熟悉的氣息,昏沉中翻了個身,細白的手指緊緊抓住了徐霜策垂落的衣帶。 這具身體無法支撐元神中那枚強大的金丹,他需要靈力。 即便在昏迷中他都會下意識向靈力最強的人靠近。 宮惟眉角很長,由濃轉淡,如一抹纖秀的墨跡消融在冰雪里。他睡著的時候眉宇很平展,像是天生沒有心事,從來不知道憂慮的滋味。因為失血的緣故嘴唇蒼白,微微張著,毫無防備,是睡得很熟的模樣。 徐霜策的呼吸深長起來。 他無聲地伸出手,將指尖懸在那嘴唇上,似乎想要觸碰,卻又像是被無形的力量阻擋住了。 “……徐霜策,我喜歡你……” 法華仙尊全身浴血,但劍尖已刺進心臟。 “你不能這么對我……” 他苦苦乞求卻無濟于事,最終只能耗盡所有力量,暫停了時間。 ——但死亡并未結束,死亡只是被中止了進程。 徐霜策一寸一寸地,幾乎是強迫自己收回手指,然而這時宮惟微微睜開眼睛,他像是沒有明白自己身在何處,懵懵懂懂看著燭火邊面色不明的徐霜策,半晌恍惚道:“徐白?” 那一聲與其說是在喊他,不如說是某種本能。 徐霜策沒有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