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徐霜策冷淡道:“隨他歪曲,不用理睬。你索性當真即可?!?/br> 應愷突然奇怪地沉默下來,半晌才小心翼翼道:“那個……霜策,你看過念奴嬌嗎?” “沒有。怎么?” 樓上的宮惟:“?” 宮惟忍不住又把耳朵往前湊了湊,良久終于聽對面傳來應愷艱難的聲音: “我不是很愿意相信……你喪妻后傷心過度……一怒之下就……自宮了?!?/br> 空氣驟然陷入死靜。 竹管那頭的徐霜策:“…………” 竹管這頭的宮惟:“…………” 應愷尷尬道:“霜策你……還好嗎?長生我已經打過了,那個……要不你先坐下來喝口茶?我這就趕去臨江都跟你會合?” “臨江都的事我自然會查清楚?!甭L的死寂過后,終于只聽徐霜策一字字地道:“不論白太守真假,我都會將它帶上岱山懲舒宮。你自去令尉遲長生守好謁金門的門匾即可?!?/br> 應愷慌忙勸架:“冷靜點霜策,你還是先等我親自從岱山趕過去,我實在怕你又——” 這時樓下陡然爆響,與此同時傳來尉遲驍脫口而出的:“媽呀??!” 千萬嘩啦碎成一片,是水銀鏡接二連三爆了。徐霜策只丟下一句“回頭再說”,便聽應愷一聲徒勞的:“霜策啊你等等我——” 宮惟的第一反應是這鬼修膽子挺大,在徐大佬親手布下的法陣中還敢現身,而且還敢發出如此響亮的動靜;第二反應就是:機會! 他哧溜一下收了竹竿兒,奪路而出,直撲二樓,一頭闖進剛才緊閉的那扇房門。果不其然徐霜策已經在大堂鏡陣爆裂時立刻離開了,此刻并不在屋子里。 而傳音法陣還沒來得及完全消失,法陣中有一名深藍葛衣白色罩袍、身形高挑挺拔的男子虛影,正是應愷! 應愷剛要下法陣,迎頭只見一個不認識的俊秀少年撞進門,不由疑惑地愣了下。宮惟也來不及解釋了,激動地撲上去就要抱大腿:“師——” 兄字還沒來得及出口,宮惟心中警鈴大作,半空遽轉。 一團繚繞的灰氣正出現在半空中,隨即幻化出兜帽、猩紅光點和那柄包了血膜似的劍,竟然是鬼修! 它竟然這么著急地趕來要來殺自己! 宮惟意外之余,又本能地升起了一絲狐疑,似乎敏感地察覺到哪里不對,但這時候已經沒時間細思了。他就地一滾縮進墻角,鬼影似乎頓了頓,才原地化作濃郁灰煙,下一刻又突然出現在他面前,指爪猛刺向宮惟的右眼。 “?”應愷看不見鬼修,愕然道:“屋里是不是有東西?” 啪一聲脆響,宮惟劈頭蓋臉一耳光打翻鬼影,聲淚俱下道:“救命!是我啊師……” 那個關鍵的兄字又沒出來,一道勁風當頭而下,是不奈何劍鞘! 宮惟氣得差點當場變厲鬼,只見徐霜策已凌空而至,一抬手將法陣揮滅了,應愷的身影頓時在淡淡金光中四下逸散。 與此同時,鬼影被迫放開宮惟,不甘心地退至數丈以外,原地遲疑數息后還是不敢跟徐霜策硬剛,半邊身體無聲無息地隱入了虛空。 “它要跑!”宮惟這人最是能屈能伸,果斷換了抱大腿的對象:“——師尊小心,那邊!” 剛沖上來的尉遲驍聞言差點腳一滑摔下去,一把將宮惟拉到自己身后,低聲警告:“你要死了!一個外門弟子就敢攀關系叫師尊?” 宮惟斬釘截鐵道:“你懂什么,宗主在我心中無人能比,不是師尊勝似師尊!” 徐宗主回頭掃了他一眼,被睫毛覆蓋的眼梢看不出絲毫情緒,隨即轉身掐了個法訣。他們腳下的上百面水銀鏡同時爆響,千萬碎片化作巨龍沖上來,閃電般裹住了還沒來得及完全消失的鬼影。 難以計數的小鏡片組成了一座微型鏡宮,從四面八方罩住了它,霎時無數銀光閃爍。鬼影猛烈一掙,竟然沒掙開,被困了個嚴嚴實實! 它每掙扎一下,懸空的鏡子囚籠就隨之扭曲撞擊,無數玻璃碎片擠壓、摩擦,銳響刺耳欲聾。 “跑不掉的?!毙焖呱裆蛔?,袖手道:“凡人之所以看不見你,是因為你既不存在于人世、亦不存在于鬼垣,只能在兩界的夾縫里不斷游走。你既不是人也不是鬼,是一種介于兩者之間的東西?!?/br> 所有人都是一副學到了的表情,尉遲驍愕然問:“那、那是什么東西?” “鏡通陰陽,因此不僅可以用作幻術的媒介,也是困住你最有效的辦法?!毙焖邲]有回答幾個晚輩,望著鏡子囚籠中無形的鬼影,終于問:“你是誰?” “——鬼垣十二府告訴我法華仙尊已經神魂俱滅了,十六年后你卻拿著白太守到處殺人,你到底是誰?” 宮惟再次心累扶額,沒想到十六年不見,好好的徐宗主竟然多疑成了這樣。他剛才還認定這鬼修就是法華仙尊還魂,為此差點惹毛了老好人應愷,轉眼又來逼問鬼修:“你是誰?” 管它是誰都必須死,直接弄死不就完了,趕緊把白太守搶回來啊。 鬼影回答不了徐霜策,本應是臉的地方猩紅光點亂閃,驀地轉向宮惟,那動作中露出了極其明顯的殺意。 宮惟突然意識到它可能是沒有七竅不能說話,靈機一動從尉遲驍身后探出頭來,雙手攏在嘴邊大喊:“師尊!它不是要到處害人,它在找的一直就是我?。?!” “……” 徐霜策明顯不想搭理師尊這兩個字,宮惟也不管,一鼓作氣吼道:“我來臨江都之前它到處找命格重陰的人施展鏡術,結果我來臨江都那天晚上,明明沒中鏡術,它卻立刻就出現了!還迫不及待要親手殺掉我!我僥幸沒死的第二天,它突然大白天出現在臨江王府外大街上隨意害人,完全不再挑選下手的對象——這說明什么!” “沒必要再挑了!它已經找到自己真正的目標了,就是我啊師尊??!” 這時孟云飛也漸漸回過味來:“向小公子確實是萬中無一的全陰命格,書上說適合作……作爐鼎,也適合……” 尉遲驍愕然接了下去:“借尸還魂?!?/br> 徐霜策眉峰霎時重重跳了一下。 尉遲驍遲疑道:“徐宗主,晚輩因為結道侶的事而看過向小園的四柱八字,他恰好生在……他生在十六年前……法華仙尊駕鶴西去的同一天……” 同日死同日生,四柱八字天時地利,確實是借尸還魂最合適的目標! 如果說以徐霜策的多疑,剛才還殘存著一兩分心思懷疑這鬼修到底是不是法華仙尊的話,現在這一兩分應該也消失得差不多了。 宮惟不易察覺地松了口氣,又往尉遲驍身后縮了縮,正盤算著怎么攛掇徐大佬現場宰了這鬼修,從此死無對證,自己就徹底安全了——這時卻聽徐霜策緩緩道: “是么?!?/br> 他的語氣似乎有一點奇怪,但不熟悉的人絕聽不出來。 “五感不全,七竅不足,是什么東西支撐你在人鬼兩界游走?”他轉向不遠處半空中的鏡子囚籠,并沒有拔出不奈何,而是慢慢地抬起了一只手:“讓我看看吧?!?/br> 鬼影似乎也意識到了什么,猛地劇烈掙扎,這時徐霜策已原地消失,出現在它面前——就在同一剎那,千萬鏡片齊齊爆開,鬼影不顧一切沖出囚籠,直撲宮惟! 清響穿過云霄,孟云飛五弦齊震,音波在鬼影身上迸濺出透明漣漪;尉遲驍趁隙一劍將它橫斬,鬼影被迫再度幻化為煙,轉眼出現在宮惟頭頂,黑霧迅速凝成尖銳指爪,直直插向他天靈蓋。 砰一聲重響,尉遲驍飛起一腳把宮惟踹開,指爪擦臉而過! 宮惟是可以自己躲開的,但連話都來不及說就被瞬間踹飛,心內悲涼無以言表,眼角余光突然瞥見一柄血劍迎面刺來。正當這千鈞一發之際,只聽鏘!一聲金屬交激,不奈何白金劍鞘與血劍相撞,鬼影被硬生生阻住。 徐霜策擋在宮惟面前,一手握劍擋住鬼影,一手又打了個法訣。遠處鏡籠頓時化作洪流席卷而來,閃電般擰成數股,五花大綁將鬼影一鎖!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太利落了,仰天平癱在地上的宮惟差點鼓掌給他叫個好。鬼影被無數鏡片化作的鎖鏈死死定住,還沒來得及拼死掙扎,只見徐霜策已經一手探進了它虛無的軀體,自胸腔中抓住了它的心臟—— 鬼影如被電流打中,全身僵直,兜帽下所有流轉的猩紅光點全部定住。 “……”徐霜策微微瞇起眼睛:“就是這個?” 他剛要把那“心臟”取出來,鬼影卻突然轉向他,沒有五官七竅的頭里卻發出一個低啞的聲音,帶著沙沙的回響,像是從非常遙遠模糊的地方傳出來的: “……徐白?!?/br> 徐霜策動作一下停住了。 沒人看見宮惟表情微僵,隨即難以掩飾地露出了一絲驚疑。 ——那兩個字是如此熟悉,分明是他前世的聲音和腔調。 第13章 宮惟前世叫過很多聲徐白,很正經的名字,從他那潔白的牙齒間慢慢地、拖長了音調地叫出來,卻總有種漫不經心又不懷好意的味道。應愷曾經批評他這樣沒大沒小,哪怕不叫徐宗主也該叫一聲徐前輩,但宮惟這人從來是當面笑嘻嘻答應,轉頭就陽奉陰違,久而久之應愷也管不了了。 徐霜策倒是一直懶得管他喊自己什么,反正不管喊什么都是那一肚子冒壞水兒的味道。只有一次宮惟自己作死,偷偷潛到徐霜策身后,猛地跳出來喊了一聲:“白將軍!”——那是徐霜策剛從千度鏡界回到現世后不久。后來宮惟一直覺得要不是那次逃得快,自己可能會被暴怒的徐霜策當場把頭剁了喂狗。 總之宮惟絕不會聽錯,鬼修那聲“徐白”完全就是前世的自己,他知道徐霜策也不可能聽錯。 “……” 徐霜策背對著人,看不見他臉上是什么表情。時間漫長得每一分秒都像是毫無止境,過了不知多久,才聽他冷笑了一聲。 ——那聲音太低沉了,聽不出里面到底是什么情緒。 緊接著,他毫不遲疑,硬生生把“心臟”從鬼修胸腔里掏了出來! 這動作何止冷酷利落,宮惟下意識覺得自己心臟也一疼,緊接著眼睛不由自主睜大。 只見徐霜策手里捏著的是一枚青銅碎片,半個巴掌大小,密密麻麻刻滿了世所未見的銘文,只一眼宮惟就認出了那是什么。 千度鏡界! 鬼修陡然向后仰,明明沒有臉,卻仿佛能看到它極端痛苦的面孔,緊接著全身難以止住地化作血紅色煙塵,用來束縛它的玻璃鎖鏈如瓢潑般傾瀉了一地。 大股煙塵在半空中匯聚成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形,隨即一股腦扎進了徐霜策手里的千度鏡界碎片中,沖擊力之強甚至讓整棟樓都不住震動,磚瓦木屑從周圍簌簌而下! 宮惟頭一偏避過碎石,猝然意識到了什么,失聲喝止:“小心——” 他來不及伸手把那青銅片從徐霜策手里奪下,便只見銅綠表面在吞噬鬼修之后,陡然光華閃爍、澄光錚亮,幻化為了一面纖毫畢現的鏡子,端端正正映出了徐霜策的眼睛。 鏡術! 這世上沒人比宮惟更精通幻術,他當下就掉頭往外沖,順帶一手拉孟云飛一手扯尉遲驍,只恨他們沒有一人生出八條腿。但鬼修最后遺留下這道鏡術發動的速度卻極其快,他拽著兩個累贅還沒來得及跑出幾步,只覺一股巨力從身后把他猛拽了回去,霎時一個踉蹌,仿佛跌下了懸崖—— 與此同時,徐霜策閉上眼睛,復又睜開。 周圍景物像打翻了的顏料桶,光影交錯變幻,拉著他整個人往下墜,鏡術正迅速構建出一座龐大的、全新的幻境。 “想重現我最恐懼的記憶?”徐霜策輕聲道。 他直視著手里那半塊千度鏡界碎片,眼底流露出一絲冰冷的譏誚:“但我已經沒有恐懼這種東西了?!?/br> 最后一字落地,旋風平地四起。迷霧重重裹住周圍,就像濃得化不開的毒瘴,隨即呼地一清! 周遭景象已然徹底變樣,腳下是一片肥沃松軟的土地,遠處是深邃寧靜的山谷,炊煙正從后院裊裊升起。 ——這是一座與世隔絕的桃源村。 撲通! 宮惟一屁股摔在地上,像是從八百丈懸崖上掉下來似的,疼得他好險沒當場背過氣去。 半晌他才抽著涼氣,捂著仿佛裂成了八瓣的屁股爬起來,往四周一打量。只見遠處是連綿不絕的青山,一條清澈的小河從山谷間蜿蜒而過,河岸邊桃花盛開,雞犬相聞,田埂兩側是水墨畫一般風景秀麗的村莊。 他隱約覺得這景象有點眼熟,走了兩步,突然如遭雷殛。 這是二十年前千度鏡界里“白將軍”養過傷的村子! 這是徐霜策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