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我怎么會想到徐宗主那種大佬也會喬裝易容出來聽評書呢?” “所以我們為什么不能只讓他聽那本霸道劍宗二月桃?” “………………”宮惟終于忍無可忍地打斷了他倆:“兩位少俠,你們不覺得這幾本評書的內容都不太正常嗎?” 兩人面面相覷,隨即一同轉向宮惟,孟云飛恍然大悟道:“向小公子,你年紀小沒見過,聽到這種話本別太當真,都是虛構的!” 尉遲驍說:“是啊,主要是民間對徐宗主的過往情史比較感興趣,難免有些牽強臆測?;販骊柹揭院笄f別到處跟人打聽,命重要明白嗎?” 我為什么要跟人打聽!我就是正主! 宮惟深吸了口氣,艱難地問:“那么那位法華仙尊……是真的跟你們劍宗……還有那位樂圣大人……” 尉遲驍差點沒跳起來:“沒有!” 孟云飛一手扶額,說:“我師尊根本不是面如好女,而且與法華仙尊都不太熟,只是那幫寫小話本賺銀子的人牽強附會罷了。宮院長身世詭秘且傳說頗多,又仙逝得太早了,他走后民間便開始流傳什么千年桃花成精之類的戲言。開始還勉強算正常,后來越發夸張荒誕,最終就演變成了各路情史。其實認真說起來,不過是仗著死人不能跳出來與他們計較罷了?!?/br> 宮惟突然聽見了一個無法忽視的可怕的詞:“……‘各路’情史……” 孟云飛說:“哦也還好,滄陽山徐宗主,武元尊應盟主,劍、醫、鉅三宗,四位玄門仙圣,六大世家尊主,八門派的各位掌門,鬼垣幾位出名的大鬼修……主要也就這么多了。其實宮院長與徐宗主之間的戲文不算多見,畢竟滄陽宗主悼念亡妻之事世人皆知。民間更喜歡聽徐宗主與應盟主兩人的各種話本,因為結局大多幸福美滿,不少戲班都排過?!?/br> “……” “……” 空氣微妙地安靜了一瞬,尉遲驍含蓄地道:“云飛,你對這些真了解呢?!?/br> 孟云飛罕見地不太自然:“也沒有啦,哈哈?!?/br> 尉遲驍道:“那個……云飛,我之前聽過一個傳言,說樂圣大人甚喜收集戲文話本,每次聽人評書都撫掌大笑,心情喜悅……” 孟云飛立刻:“住口!至少我師尊沒有花錢找人寫什么念奴嬌!” 宮惟:“………………” 宮惟再次深深吸了口氣,起身有禮貌地道:“兩位少俠失陪,我稍等就回來?!比缓箢^也不回地掀簾走出了雅間。 兩人動作一致地扭頭目送他出去,尉遲驍小聲問:“他受到的沖擊好像有點大啊,你看都同手同腳了……” 孟云飛:“畢竟是滄陽宗弟子——我就說不該打斷最開始那個霸道劍宗二月桃吧!” · 宮惟心中默念清心咒,下到樓梯盡頭,招手叫來跑堂的低聲道:“待會告訴樓上那兩位說我先回客棧了?!比缓竽_步一拐,徑直出了酒樓的門,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左右一望,果然只見街角有家書鋪,便信步踱了過去。 那書鋪雖小,但擺滿了各色書籍、戲文,他背著手轉了一圈,招來掌柜問:“那些仙家名士的話本有么?” 掌柜一臉了然道:“有有有,請問小公子比較景仰哪位宗師呢?” 宮惟心說原來你們都是以這種方式來表達景仰的。他用指關節揉按抽跳的眉心,道:“其實我……我都不太了解,你有什么可以推薦的嗎?” “哎呀公子你可來對地方了!”掌柜的一下來了勁,“我們這里新出的本子特別全,法華仙尊古今全集都有,《黃泉不了情》你聽說過嗎?寫滄陽宗主下地府平亂的,從京城傳過來還不到半個月!上月開元雜報剛評出的《洞庭曲》戲文原本也有,不過價格偏高,因為宴春臺樂圣大人已傳令天下不準刊發印抄,以后怕是要成絕本啦!除此之外我們還有《岱山拾遺》、《憶桃妖》、《應盟主秘史》……” 很好柳虛之!你聽別人的話本心情喜悅,輪到你自己就傳令禁抄! 宮惟強行打斷滔滔不絕向他推薦應盟主秘史的掌柜,終于問出了自己此行最關心的問題:“你們就沒點正常的話本嗎?醫宗那么多女弟子,還有八大門派中瓊花小筑的各位仙姝……” 掌柜大驚:“那才是不正常吧小公子,那可都是姑娘家??!” 宮惟:“?” “雖然大伙對風月話本有需求,但怎能壞人家姑娘的閨中清譽呢!” “……” 宮惟在對面譴責的目光中陷入了沉默。 掌柜的不悅道:“小公子你到底要不要???《應盟主秘史》不感興趣的話《黃泉不了情》其實也不錯哦,萬一哪天被滄陽宗禁了,你買下的本子就可以升值了,說不定還能當傳家寶贈與子孫呢!你不考慮考慮嗎?確定不考慮考慮嗎?不然我把《應盟主秘史》價格給你折一成吧……” 宮惟在掌柜連珠炮似的攻勢中丟盔棄甲,又實在難以面對自己親師兄橫跨陰陽兩界、妖魔鬼怪通吃、最終跟徐霜策攜手歸隱了的二十幾段秘密情史,只得匆忙把那本《黃泉不了情》塞進袖子里,丟下銀子便扶額走了。直到出了店門站在大街上,才打開那貌似平平無奇的線裝本,一目十行瀏覽到徐霜策一邊咳血一邊親手為他刻了個墓碑——上書“愛妻宮惟之墓”六個大字——的那段,啪地一聲合上書,心道:我的眼要瞎了。 前世徐霜策費了那么大心思要廢掉他這只“妖異非人”的右眼,如今算是不費一兵一卒,輕輕松松就做到了! 他想把書丟了,環顧四周人來人往,不好意思往大路上丟,只得繼續揣袖子里,雇了輛牛車慢悠悠往客棧走。一路搖晃無聊,又忍不住掏出來看,看幾行倍覺辣眼,“啪!”地合上塞袖子里掩面長嘆;嘆了一會又忍不住掏出來繼續看,看幾行更加辣眼,再“啪!”一聲重重合上,心說這書編得太過分了! 徐霜策這人,當年在璇璣殿作勢要親他一下就反應那么大,還拿不奈何劍刺我。他怎么可能握著瀕死的我的手往他自己臉上摸! 牛車晃悠晃悠地回到客棧,已是入夜時分。宮惟把那本千里之外取人狗眼的的書卷起來往懷里一塞,輕輕巧巧跳下車,吱呀一聲推開緊閉的客棧門,只聽迎面就是尉遲驍一聲飽含怨氣的:“——你上哪兒去了!” 宮惟嚇了一跳:“做什么呢兩位少俠?” 只見客棧大堂已被清空,只有中間長桌上點著一支陰燭,綠光幽幽閃爍。尉遲驍和孟云飛兩人對坐在長桌兩側,各自被燭火映得一臉發青。 周圍偌大的空間里用紅線吊著一塊塊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東西,形狀或圓或方,都清一色蒙著厚厚的血紅布,透不出半絲光。 宮惟腦子一轉就猜到了這是什么:“水銀鏡?” “別碰!”孟云飛趕緊阻止他,道:“徐宗主讓臨江王把全城的水銀鏡都收集起來掛在這里了,每塊鏡面上都畫了禁錮符,只要鬼修利用鏡術作亂,就會立刻被禁錮在相應的鏡中空間里?!?/br> 這周圍蒙著血紅布的鏡子起碼上百塊,在陰燭慘綠光暈中無風微動,每一塊都從各個不同的方向正對著他們三個人。周遭死寂無聲,門外夜深如墨,客棧從掌柜到跑堂的所有人都被驅走了,安靜得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 這場景簡直跟陰曹地府有得一拼。 宮惟在濃厚陰氣中打了個寒噤:“鬼修來時自然會有異響的,兩位少俠為何不去樓上屋里等?” 尉遲驍硬邦邦地:“這里涼快?!?/br> “……”宮惟誠懇道:“少俠您慢慢涼快?!闭f著抬腳就要上樓。 孟云飛掩口小聲說:“徐宗主在樓上……” 宮惟那只腳硬生生懸空在臺階上方,少頃才從容不迫地收回來,整整衣襟袖口,贊同道:“果真樓下涼快!”說著走到長桌邊,同他倆一樣拉開個板凳坐下了,縮頭聳肩不住哈氣。 三人圍坐在桌邊面面相覷,時間在夜色中一點一滴流逝。上百塊血布晃動時不住發出輕微的簌簌聲,像是有無數個無形的人影在鏡子中不斷穿梭。 直至深夜都沒有異動,陰燭散發出的寒氣越發濃郁,似乎連腳下的地面都要結了冰。宮惟終于受不了了,恭恭敬敬把孟云飛的斗篷還給他,又把尉遲驍的外袍也還給他,搓著手說:“兩位少俠慢慢涼快,我上樓裹個被子下來先!” 孟云飛欲言又止:“徐宗主……” 宮惟斬釘截鐵道:“徐宗主大人有大量,是斷不會同我這非人之物計較的!” 尉遲驍立刻大力夸獎:“很好,有膽識!待會萬一徐宗主要殺你的話千萬記得喊我倆一聲!” 宮惟不由生出一絲感動:“少俠你……” 尉遲驍微微一笑:“至少我倆能上去為徐宗主遞把刀啊?!?/br> 宮惟拂袖而走,一臉冷漠地上樓去了??蜅@锍怂麄儙讉€之外空空蕩蕩,木頭階梯上只能聽見他自己蹬蹬蹬的腳步,直至到了二樓,突然聽見走廊盡頭天字號房里隱約有動靜,是一道溫和沉穩的男聲: “那天你告訴我生死簿有誤,我便親自下黃泉查看了一次,但鬼垣府萬籟俱寂,銅門緊閉……” 宮惟猛地站住腳步,聽出了那聲音是誰。 仙盟盟主應愷! 師兄!救苦救難的親師兄! 應愷是這世上除了尉遲銳以外最有可能把他從徐霜策手里撈出去的人,宮惟差點當場連滾帶爬沖進去抱大腿,腳步一動又硬生生止住了,心說慢著。 徐霜策投下大乘印封了臨江都,應愷不會輕易闖進來,否則就是當著世人的面駁滄陽宗的臉,這里面的八成是傳音符。 果然下一刻他聽見應愷擔憂地問:“霜策,你真的不需要我立刻趕去臨江都嗎?我知道你沒有問題,但這次情況荒誕異常,甚至超出了你我的理解范圍……” 徐霜策淡淡道:“不用?!?/br> 宮惟心里就像有一百只狐貍爪子毛茸茸地撓,撓得他坐立不安,恨不能湊到緊閉的門邊去貼著耳朵偷聽。奈何他知道以徐霜策的境界,現在肯定已經知道他在門外了,哪怕再靠近兩步那都是鐵定的作死,只得一步三回頭繼續往樓上走,突然靈光一閃:有了! 他拔腳沖上樓,來到三樓同樣的位置,蹲在墻角里摸黑扒了扒,果然角落里有個黑洞洞直通樓下的小孔——排水管。他又四處搜尋找了把長條掃帚,三下五除二把掃帚桿兒拔了,成一根中空的竹管兒,小心翼翼地順著排水管插下去,竹竿的上端貼在他耳邊,下端用血字畫了個竊聽法訣,從二樓排水管出口伸出來,鬼鬼祟祟地伸到了徐霜策緊閉的房門前,變換角度往門縫擠了擠,停住不動了。 如此一來,屋里應愷的聲音便通過中空的竹管傳上來,清晰了很多: “十六年前宮惟上升仙臺時,身邊并沒有佩白太守,他走后此劍亦不知所蹤。我親自尋找多年未果,如今這把劍流落到任何人手里都有可能,被鬼修盜走也不奇怪……” 這竹竿兒的把戲是他前世在刑懲院的時候,醫宗有幾個淘氣的小弟子偷聽師尊壁腳,被抓住后統統送進刑懲院受教訓,結果宮院長一聽連贊機靈,不恥下問跟那幾個小孩學來的。轉頭他跟尉遲銳兩個就用這法子偷聽應愷打呼嚕,聽完了還繪聲繪色地互相學,兩人都差點被應愷抄著竹竿打下岱山去。 想不到吧徐宗主,“妖異非人”也有妖異非人的智慧呢。 宮惟一肚子捉狹,蹲在地上抻著耳朵,只聽竹管那頭不知道徐霜策說了什么,應愷突然止住話頭,良久才緩緩道:“雖然你是這樣懷疑的,但我必須提醒你一件事?!?/br> 應愷很少有把不悅表達得這么明顯的時候,宮惟好奇心起,只聽他沉聲道: “十六年前鬼垣告訴過你宮惟已經魂飛魄散,就是再也回不來了。因此即便白太守出現在臨江都,你也不能以此懷疑那四處殺人的鬼修就是法華仙尊還魂?!?/br> “這種毫無依據的言辭與污蔑無異,你明白嗎,霜策?” 第12章 應愷說得沒錯,如果宮惟已經在不奈何劍下神魂俱滅,那么他就算徹底消弭于天地中了,是絕不可能十六年后再還魂回來的。 屋里一片窒息的死寂,似乎連呼吸聲都被壓抑住了。良久宮惟才聽見竹管那頭的門縫里傳來徐霜策低沉的聲音:“在宮徵羽身上什么都有可能發生,我比你更了解這個人?!?/br> 頓了頓他又道:“或者說,不是人?!?/br> 沒想到我都死了十六年,大佬還是這么較真! 宮惟扶額長嘆,只聽應愷也明顯非常無奈:“宮惟從小就三魂七魄七脈輪俱全,而且已經去世了,他怎么可能不是……罷了,這個問題我們已經爭論過很多次,再爭論也毫無意義了?!?/br> 說著他長長嘆了口氣:“我有時忍不住想起宮惟小時候,你倆明明那么好,‘徵羽’這個字還是你為他取的。如果我當年能預料到今天這個結局,不讓宮惟輔助你進入‘千度鏡界’幻世破殺障,如今這一切是不是就不一樣了呢?” 驟然聽他提起徵羽這個字,宮惟微微一怔。 還真是徐霜策為他起的。 那是他剛被應愷從滄陽宗撿回仙盟的時候,還沒怎么學會說話,有一天徐宗主來仙盟辦事,也不知道是從哪里得來的靈感,帶了一柄小嗩吶送給他。宮惟如獲至寶,成天嗚哩嗚哩地吹,吹得岱山上下叫苦不迭;直到有一天深夜應盟主忍無可忍,從床上爬起來踹門而入,強行把小嗩吶奪過來丟了,第二天專門發傳音符去滄陽山,字字血淚地把徐霜策痛斥了半個時辰。 徐霜策在傳音符里聽完宮惟的吹奏后,沉默了很久,才道:“此子將來及冠取字,以‘徵羽’二字最為合適?!?/br> 應愷余怒未消:“為什么?” “五音之中只得三音?!?/br> 應愷嗤之以鼻,但宮惟聽說之后卻再次如獲至寶,立刻開始到處用,字紙、習作、甚至琴譜上都寫滿了鬼畫符似的“宮徵羽題”。等應愷發現木已成舟的時候,他已經失去了給師弟正經起個表字的機會,全天下人都知道宮惟字徵羽了。 竹管那頭靜默片刻,才聽徐霜策道:“天命如此,不會改變,不用多說了?!?/br> 應愷道:“話雖如此,但這么長時間以來我還是耿耿于懷——二十年前在千度鏡界幻世里到底發生了什么?宮惟生前只跟我說過,你被一鏡中幻化的女子所迷,他怕你殺障完了再生情障,只能插手將那鏡中女子誅殺,結果卻被你給恨上了。霜策,宮惟解決問題的手段雖然一向簡單直接,但那是他天性所致;何況鏡中人只是幻化之物,根本不能算真人。宮惟走后我勸過你幾次,你都不肯跟我明言,如今白太守再度現世,你多少該告訴我點內情了吧?” 應盟主不愧是個說教派,這一長篇簡直苦口婆心,但徐霜策的反應卻很平淡,道:“尉遲銳那本念奴嬌里不是都寫了么?!?/br> 應愷:“你怎么知道是長——” 下半句話差點脫口而出,幸虧被反應奇快的應盟主生生吞回去了,尷尬道:“原……原來是長生找人寫的嗎?怎可如此胡鬧,回頭我一定發函去謁金門痛斥他!不過霜策,你有所不知,宮惟生前并未告知長生太多內情,因此那本《念奴嬌》頗有臆造、歪曲之處,這么多年來我下令封禁過數次,亦并未將它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