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兩人距離一下被拉開了,宮惟也不介意,無辜地負起手:“扶你呀?!?/br> 他行止時袍袖間飄出若有若無的芬芳,像照進世間的第一縷春曉。但尉遲驍不確定那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只能下意識強迫自己撇開目光,倉促一揮手:“我回屋了,你趕緊回去歇著吧?!?/br> 宮惟笑瞇瞇應了聲。 尉遲驍掉頭就走,走兩步又想起來什么,回頭刻意盯著地面,聲色俱厲地道:“——不想死就別去招惹徐宗主了!” 宮惟:“哎,知道了!” 話音未落就見尉遲驍一個箭步沖回房,仿佛逃跑似地,砰一聲重重關上了門。 “?”宮惟聳聳肩:“奇怪?!?/br> · 總算打發了尉遲少俠,宮惟口干舌燥全身都疼,揉著后脖頸回到自己屋,首先就噸噸噸灌了一大杯水,然后才倒在榻上,長長地舒了口氣。 尉遲驍當初來時便拒絕了留宿在臨江王府或當地修仙門派的提議,花錢包下了一家位置僻靜的客棧。此舉可謂明智,至少能避開當地小門派、小散修絡繹不絕的造訪和套近乎,房門一關便落得個清靜,什么喧雜都聽不見。 宮惟望著客棧天花板,已經把奇怪的尉遲家大公子拋到了九霄云外,腦子里轉著無數雜念,一會兒想那十六年來一片空白的詭異生死簿,一會兒想當年徐霜策是如何一劍蕩平鬼垣十二府的,一會兒又琢磨誰會頂著他的名義拿著他的劍四處殺人……亂七八糟想了半天,終于漸漸平靜下來,不可抑制地冒出一個念頭: 我騙過徐霜策嗎? 可二十年前是他自己要進千度鏡界的,幻境里發生的事,怎么能叫騙呢? 宮惟打心底里覺得冤屈,在床上翻了個身,心想他最開始見到徐霜策的時候,這個人脾氣明明還很好,并沒有后來那么冷酷無情。他剛被應愷從滄陽山桃林中撿回去那陣子,不知何故徐霜策經常來仙盟懲舒宮做客,每次做客都給他帶吃食點心、畫本書籍,手把手教他寫字,有一次還送了一把小嗩吶給他玩兒。 那應該是他們之間相處最融洽的幾年。 然而好景不長,后來他漸漸長大了,身上諸多“殊異非人”的表現并沒有隨著時間推移而漸漸淡化,反而越發突兀明顯。他仍舊喜歡吃花,喜歡模仿身邊人的行為,妖異的血紅右瞳總時不時出現;徐霜策似乎敏銳地感覺到了什么,對他的態度漸漸冷淡疏遠起來,很多細微的裂痕也隨之悄然浮出了水面。 但宮惟沒有放在心上。 宮惟從小脾氣奇好無比,對自己見到的每一個人都充滿了好奇、友善和寬容,仿佛這世間沒有任何事能讓他真正生氣。他對徐霜策尤其親昵,雖然一直不明白自己得罪徐宗主的點在哪,但從不因為對方的冷淡而產生不滿,最多只感覺疑惑。 ——直到后來那次意外發生。 宮惟因故遭人刺殺,應愷震怒之余,決定一鎩各世家不正之風,于是傳令天下成立大刑懲院,任命宮惟為刑懲院長。 那個時候宮惟心智根本沒長成,能管好自己都不錯了,更遑論去管別人家子弟。因此應愷的本意是親自監管刑懲院,但讓宮惟跟著自己學習各種事務,這樣他以后與各大名門子弟接觸時,至少有個讓人不敢得罪的身份,不至于吃暗虧。 想法本身是好的,只是沒料到,這個決定遭到了徐宗主從未有過的堅決反對。 那天徐霜策駕臨仙盟,在懲舒宮與應愷爆發了激烈的爭執。剛巧宮惟高高興興跑來找徐霜策獻寶,一字不落把兩人的爭執聽進了耳朵里,包括徐霜策那些從來沒有當他面說出來過的、極其傷人的重話。 宮惟平生第一次生氣了。 那是他跟徐霜策之間第一次刀兵相見的沖突。 · 這次沖突來得快去得也快,因為一向強硬的徐宗主罕見地退讓了——他一言不發拂袖而去,甚至都沒還手。 也幸虧他沒還手,矛盾沒有從一開始就立刻發展到針鋒相對的地步。 在隨后的數年間,滄陽宗與宮惟摩擦不斷,各種不愉快頻頻被激發,應愷再怎么居中調節都沒用,徐霜策跟宮惟兩人不和的事最終鬧得人人皆知。 · ——如果沒有千度鏡界的話,也許這種大矛盾沒有、小摩擦不斷的狀態會一直持續下去,日后那個讓他倆從此不共戴天的契機也不會出現。 但可惜,徐宗主命中合該有此一劫。 二十年前,徐霜策修為突破大乘境中期,必須進入千度鏡界幻世中去破障,才能更進一層到大乘境后期。 全天下只有宮惟一人能完全控制千度鏡界這座上古神器,因此應愷也沒辦法,只得千叮囑萬囑咐,嚴令宮惟全程護送,不得有失: “……滄陽宗主命中多殺障,不除殺障恐難飛升,反之又恐傷及無辜性命……千度鏡界幻境強到極致時,能令人投胎轉世、生老病死,幻世百年光陰不過現實彈指瞬間。因此你讓滄陽宗主進幻世后,投生成將門虎子或一代梟雄,待戰場殺敵過萬,自可功德圓滿,屆時便能殺障盡除地回到現世中來……” 徐霜策命中多殺障不是什么秘密,有人說如果不是因為這一點,他早就已經得道飛升去了。 修仙者要成大道,必須破掉命中的各種障——有人是情障,有人是心障,最難渡的是殺障。命帶殺障的修仙者大多實力強橫,但自古以來得到好下場的很少,因為大多數都在殺障降臨時走火入魔,有夫妻相殘的,有屠戮師門的,還有的長期心態扭曲,慢慢淪為了七情六欲滅絕的魔頭。 徐霜策為了壓制殺障,從少時便修無情道,他天資冠絕于世,百年內便升到了大乘境。但如果不想辦法徹底解決殺障,他就永遠無法飛升,更可怕的是修為越高破障越難,如果他走火入魔大開殺戒,那么怕是有上千上萬人要橫遭非命。 應愷當然不能讓他在現世中大開殺戒,只能送進千度鏡界,在幻境的引導和保護下發泄掉他心中那恐怖的殺欲。 “我確實解決了他的殺障呀?!睂m惟枕著自己的手,迷迷糊糊地想:“我跟著他在幻境里勞心勞力跑前跑后,結果他一回到現世,就抄著不奈何對我喊打喊殺,還叫我償命——怎么就變成我的錯了?” 他打了個哈欠,不知不覺合上眼皮,意識漸漸黑甜起來。 · 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恍惚間似乎做了很多夢,都是些零碎片段。他看見戰場烽煙血色漫天,層層疊疊的死尸堆積成小山,一個銀鎧白甲的年輕將軍蜷縮在戰壕下,一手緊緊捂住雙眼,鮮血正不斷從掌心順手臂蜿蜒而下,肩膀因為痛苦而顫栗著。 宮惟在滿地血rou中小心踮著腳,走到這將軍面前,彎下腰端詳半晌,碰了碰對方捂在眼前的筋骨凸出的手指,感覺很有意思,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 那將軍警惕地向后一仰:“什么人?” 風沙裹挾鐵銹和血腥,向遠方混沌的天際掠去,除此之外靜默無聲。 “……”良久后將軍干涸開裂的嘴唇勉強動了動,沙啞道:“你是……這里的鬼魂嗎?” 轉眼間青山綠水,炊煙裊裊,農家小院雞犬相聞。井上繩索嘎吱嘎吱地轉動,吊出滿滿一桶水,宮惟潑潑灑灑地抬出來,只剩下了半桶。他隨手撕了塊布帛,沾上水輕輕擦拭將軍光裸的胸膛,縱橫交錯的血rou迅速將半桶水都染成了淺紅。 他也不計較,把水潑了,要再去挑,手腕卻突然人扣住。 悉悉索索的聲音傳來,是面前這個蒙住眼睛的男子,從右手腕上解下一只金環,然后摸索著扣在了他左臂手肘以上的位置。 那金環造型非常罕見,是三道波浪形螺旋首尾相連,呈不規則環狀,上面雕刻著密密麻麻復雜精巧的符咒篆字。 “——我記事起就佩戴它,已經忘記了是從哪里來的?!蹦凶勇曇舴浅5?,但醇厚好聽,說:“謝謝你救我一命?!?/br> 宮惟歪頭看著他,又看看手臂上的金環,似乎感覺非常新奇,半晌眉眼彎彎地一笑。 時光帶著畫面再變,他好像在睡夢中沉沉浮浮,看見斗轉星移、變故陡生,又看見紅柱高照、血光乍現。 最終震塌幻世的是一道磅礴劍光,如烈焰穿透寒夜,閃電破開迷霧,森寒劍鋒瞬至眼前;徐宗主雷霆震怒的面孔出現在劍光后,每個字都滿含殺意: “你敢殺我妻子,今日就讓你償命,宮惟——??!” 宮惟猛地睜眼,冷汗涔涔,濕透重衣。 窗外天光大亮,赫然已是第二天晌午。 篤篤篤,屋外傳來叩門聲,一道清朗溫和的聲音響起:“向小公子?你還好嗎?” 是孟云飛。 “……”宮惟有瞬間不知今夕何夕,呆呆坐了片刻,直到孟云飛連喚幾聲不應,拍門聲急促起來,他才如夢初醒:“沒事,我……” 呼地一聲門響,孟云飛已臉色鐵青地破門而入,迎面撞見宮惟好端端坐在床上,緊繃的神情這才遽然松弛下來:“冒犯了!我還以為——” 還好他把“以為你橫遭不測了”這幾個字硬咽了回去。 宮惟僅著雪白中衣,一頭烏發亂糟糟地,抱著被子一臉迷茫望著他。孟云飛不由臉有點熱,咳了聲問:“向小公子沒事吧,難道病了?”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站在宮惟的立場上他似乎十分無辜,但苦主徐霜策經歷的劇情可不是這樣的2333 云飛哥哥非??蓱z,因為這篇文里溫柔攻沒有前途,所以開場即炮灰。 第10章 宮惟蔫蔫地搖搖頭,一頭倒在床上,拿被子捂臉長嘆了一聲。 孟云飛道:“許是徐宗主坐鎮的緣故,昨夜城內沒有死人,元駒已令人收集全城的水銀鏡,以防那鬼修利用鏡術再次作亂……向小公子?你真的沒事吧?” 宮惟甕聲甕氣地“唔”了一聲,從被子起伏來看應該是搖了搖頭。 孟云飛想了想,大概是組織了下語言,才赧然道:“昨天的事情我都已經聽人說了。是我一時不察,中了鏡魘,險些害了在場的修士和民眾。幸虧你及時發現觸發幻術的引子,元駒又傾力搭救,才沒有讓我做出悔恨終生的事來……” 這話倒沒說錯,他那把古琴要是真發起狂來,整條街的人都不夠死的。宮惟埋在被子里無精打采說:“孟公子誤會了,是炮臺……是尉遲少俠給力,跟我沒什么關系?!?/br> 孟云飛靜了片刻。 “向小公子為了驅趕鬼修而折損壽元,又受了傷,樁樁件件我都知曉?!彼曇舨挥X低了下去,道:“我出主意把你從滄陽山上請下來,卻沒能履行諾言,保證你的安危。每每思及此處,心內都十分羞慚……” 宮惟立馬從被子里露了雙眼睛出來瞅著他,心說哎喲,這個品種的人我見過! 應愷就是這種類型的,謙謙君子,如琢如磨,路見不平定要拔劍相助。事事都要講禮節、講道義,品德純善,嚴于律己,一旦產生歉疚就比黃金還值錢,傾其所有也要補償回去。 “深恩大義,銘記于心?!泵显骑w頓了頓,看著宮惟只露出一雙眼睛滴溜溜轉的模樣,忽而又有點好笑:“向小公子,你看什么呢?我想想,你都已經睡到現在了,不餓嗎?” 宮惟知道這種君子自有一套道德體系,勸是勸不動的,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說:“小事而已,孟公子不必介懷。我還行,再睡會兒?!?/br> 孟云飛卻道:“已經快申時了,再睡怕是晚上要走了困,不如我帶你去吃臨江魚?” 宮惟又“唔”,被子隨搖頭而起伏。 “醉雞吃嗎?” 宮惟一下來了精神:“在哪?” 孟云飛笑道:“五里以外城中,我御劍帶你去?!?/br> 話音未落宮惟一骨碌爬起來,瞬間把滿腦子的徐霜策拋到了九霄云外:“走走走?!?/br> 宮惟匆匆洗漱,隨手一綁頭發,一邊披衣一邊往外走。這動作雖然急急忙忙的,但他舉手投足間卻有種奇異的韻律感,似乎做什么都很輕巧,也就更從容。乍看很難發覺,細看卻能感受到與尋常修士微妙的不同。 孟云飛下樓時跟在他身后,不由有些愣神,這時客棧門口突然風塵仆仆地進來一人,迎面一撞見:“云飛?你們干嘛去呢?” 竟然是剛忙完趕回來的尉遲驍。宮惟高高興興背著手道:“孟前輩請我吃醉雞。少俠來嗎?” 尉遲驍見到他的第一反應仍然是目光躲閃,躲到一半又不知自己為何要如此,便強迫自己轉回視線直盯著他,面頰依然微微發熱,所幸無人察覺:“還吃雞?你是個狐貍托生的嗎?!” 宮惟說:“不來算了,反正孟前輩有錢,孟前輩買單?!?/br> “嘶,”尉遲驍倒吸一口涼氣,陡然一臉警惕,強行擠進兩人中間:“不行我得跟你們走,云飛是個老實人!你別把他帶壞了!” 孟云飛扶額不語,宮惟笑嘻嘻說:“行了少俠,知道你不是老實人了,走吧?!?/br> 尉遲驍:“胡說八道,你又知道我什么!” 兩人一邊斗嘴一邊出了客棧,御劍而行至臨江都城中心,滿街行人熙熙攘攘,城內最華麗氣派的“太白樓”正矗立在眼前。掌柜的見了玄門修士,不敢怠慢,立刻親自將他們引至二樓珠簾隔開的雅座,宮惟還在一臉柔弱地捂著心口跟尉遲驍哭訴:“少俠你心里竟然是這么想我的,我好歹是你未過門的道侶……” 尉遲驍面紅耳赤:“不!沒這回事!把玉佩還給我!” 尉遲少俠只是跟來監視的,孟云飛也輕易不沾人間水米,只有宮惟點了只又肥又嫩的醉雞,啃得津津有味。尉遲驍用小火爐溫了壺花雕酒與孟云飛對酌,見狀又忍不住要訓他:“你瞧你都這么大了還不辟谷,一輩子靠吃化食丹嗎?就這樣你還想煉出金丹,還想得道成仙?” 化食丹能化去腹中五谷,但很損靈力,尋常修士不敢多吃。宮惟上輩子是拿化食丹當糖豆磕的人,聞言毫不在意,興致勃勃地拿了把小銀叉剔雞翅膀rou:“你這么想就不對了尉遲少俠。何謂大道?大道乃順應自然。有生有死,有喜有怒,有得有失,有聚有散;對人對事都別太執著,有緣相聚固然喜悅,緣分盡了就隨它去吧。譬如說我喜歡吃這只雞,但世間萬物皆有定時,待會它就會被我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