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宮惟心說這判官怕是鬼頭燒喝高了。果然徐霜策也懶得跟它廢話,只吩咐:“不用多說,將生死簿拿來?!?/br> 鬼判官慌忙命骷髏:“還不快去!” 鬼垣十二府,每府一名鬼判官,每月輪值守在黃泉入口處,是魂魄通向死亡的中轉站。上一次徐霜策把十二座府邸掃蕩了個遍,既公正又公平,誰也沒遲到誰也沒落下;這次眼前這位鬼判官就比較慘,獨自面對滄陽山徐宗主,堪稱是倒了血霉。 少頃骷髏咔吱咔吱地奔回來,手捧一本厚厚的黃紙簿冊。鬼判官從龐大身軀中費力掏出法杖,對簿冊一點:“開!” 九九八十一道磅礴金卷從虛空中唰然鋪開,一落而下,組成了八十一條流光燦爛的瀑布! 闖鬼垣是損壽元的,宮惟不惜冒險偷偷跟徐霜策下來,就是為了這一刻——通過生死簿找到小魅妖的魂。如果還沒過奈何橋,就想辦法把小魅妖拉回到原身里來,如果已經投胎轉世了,起碼要知道對方投到了哪里,會不會過得不好。 然而他定睛一看,整個人都愣住了。 ——八十一道卷軸空空如也,一個字都沒有。 無人生,無人死,這半個月的地府記錄一片空白! “……”徐霜策皺起了修長的眉角:“這是怎么回事?” 鬼判官莫名其妙反問:“仙君,什么怎么回事?” “為何生死簿上一片空白?” 鬼判官肯定地道:“一片空白說明無人生死,記錄是不會出錯的!” 徐霜策眉頭皺得更緊了,少頃道:“十六年前我下黃泉尋找法華仙尊魂魄的時候,你們說死者不在生死簿,就代表他神魂俱滅,亦不入輪回了。難道全天下所有死者都神魂俱滅不入輪回了不成?” 鬼判官辯解:“可是生死簿是不會出錯的……” 宮惟心頭突然浮現出一個不祥的預感。 徐霜策明顯也想到了同樣的事,當即打斷了他:“把十六年前至今的所有記錄都拿出來,去!” 骷髏忙不迭又咯吱咯吱地往回跑,少頃搖搖晃晃捧著一大堆黃紙簿冊回來。鬼判官再掏法杖一點,霎時滿天金卷展開,莊嚴壯觀至極—— 然而宮惟的瞳孔卻難以置信地縮緊了。 人間的所有生卒記錄在太乙二十八年初戛然而止。 從十六年前開始,準確地說從他死在不奈何劍下那天開始——鬼垣生死簿上就再也沒人出生,也沒人死過! 如果說剛才只是心頭發涼,那么此刻就是真正的不寒而栗了。宮惟下意識看向徐霜策,只見他薄唇緊抿,臉色森白,緊握不奈何的那只手筋骨凸起,半晌終于道:“世上眾生攘攘萬千,怎可能十六年來無一人生,亦無一人死?” 鬼判官肯定地道:“既無人生,亦無人死,生死簿是不會出錯的!” “你……” “既無人生,亦無人死,生死簿是不會出錯的!”鬼判官加重語氣強調,說著重復了幾遍,哈哈大笑起來:“既無人生,亦無人死,生死簿是不會出錯的——” 它神情明顯已經開始不對勁了,就像所有神智只夠支撐它正常問答到這里,只聽眾鬼齊聲唱喏:“生死在簿,從無一錯——” “生死在簿,從無一錯——” 聲浪匯聚成洪流,順三途河滔滔而下,沖刷忘川兩畔漆黑蒼涼的巨石。寒鴉驚飛四起,撲棱棱遮蔽了陰霾血灰的天空,將黃泉籠罩在黑暗中。 “生死在簿,從無一錯——” 回響此起彼伏,直上九霄,大地在可怕的共振中劇烈搖撼。 “生死在簿,從無一錯——” 骷髏大張齒骨,眾鬼如癡如醉。鬼判官好似已渾然忘記一切,癡癡向后倒去,海面般的陰火搖晃閃爍,驟然幻化為無數緋紅花瓣,巨浪般層疊掀起。 ——是殮房那二十八名死者魂魄消失時出現過的桃花! 明明是緋云漫天的奇景,此刻卻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吊詭陰森。下一刻,桃花掀起吞天巨浪,一波更比一波兇猛浩瀚,鋪天蓋地吞噬了整座鬼垣! 宮惟啪地抓住身前巖石,但無濟于事。他就像是被人迎面狠狠打了一拳,眼前發黑耳膜轟鳴,遽然向后摔去,颶風從耳邊呼嘯刮過—— 撲通! 他跪倒在堅硬的地面上,膝蓋撞得生疼,眼前天旋地轉,一陣陣想嘔的欲望直沖腦髓,突然只聽頭頂傳來一道噩夢般的聲音: “誰在那里?” 宮惟削瘦的脊背一下繃直,慢慢抬起頭。 眼前果然已經恢復成了昏暗的醫莊殮房,二十八具棺槨還打開停在那里,不遠處徐霜策目光似霜雪,正自上而下地盯著他,說:“出來?!?/br> “……” 空氣仿佛凝固住了。 宮惟膝行向前磨蹭了兩步,臉色蒼白如紙,嘴唇發著抖:“宗、宗主饒命,我只、我只是……”緊接著哇地一聲干嘔起來! 這番表現起碼有五分真——宮惟的身體一向很皮實,這要換作前世沒死的時候,陰曹地府三日游都不帶喘一下的。但小魅妖體質實在是太弱了,神魂抽離鬼垣時不可避免受到了沖撞,近距離靠近不奈何更是讓他心口急劇抽搐,因為喘不過氣而眼前陣陣發黑。 他其實吐不出什么來,只喉頭痙攣干嘔,突然咽喉一涼,被不奈何劍柄抬起了下巴。 徐霜策略俯下身,宮惟被迫仰頭直視他那雙沉冷的黑眼睛,頓時什么嘔吐的欲望都沒了。 ——徐霜策有潔癖,性極嚴苛。 他要敢吐在不奈何劍鞘上,小魅妖這具rou身今天就能死得碎尸萬段。 “向小園?!毙焖咭蛔肿值?。 宮惟維持著這個姿勢,白金劍鞘映出他因為驚恐而微微睜大的眼睛。 “那鬼修追著你,是想得到什么?”徐霜策盯著他的瞳孔,緩緩地問:“如果它是法華仙尊,那你是誰?” “……宗、宗主饒命……”“向小園”懵懵懂懂的聲音響起來,帶著顫抖的哭腔:“我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敢了,宗主饒命……” 門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但徐霜策置若未聞,瞇起眼睛問:“你剛才跟我下鬼垣了?” “我……我……我什么都沒……” 徐霜策加重了語氣:“你剛才看見了什么?!” 砰! 門被大力推開,尉遲驍快步跨過門檻,迎面撞見眼前的景象,失聲道:“徐宗主饒命!向小園肩上有傷,難以行動,所以剛才被我等疏忽留了下來,不是故意忤逆您的!萬請宗主高抬貴手!” ——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被打破了。 徐霜策意義不明地瞥了尉遲驍一眼,終于深吸一口氣,直起身松開了對“向小園”的鉗制。 宮惟啥都顧不上,立馬拔腿撲向尉遲驍,傷口帶血瑟瑟發抖,把尉遲驍嚇了一跳,趕緊使眼色示意他躲到自己身后去。 徐霜策問:“你有何事?” 尉遲驍其實是走到半道發現丟了小魅妖才找回來的,但他哪敢再提這茬,只得趕緊想辦法岔開徐霜策的注意力:“稟……稟宗主,晚輩聽聞鬼哭,猜想是徐宗主開了黃泉之門,因此匆匆趕來,不知宗主在鬼垣中是否有所發現……” “沒有?!?/br> “???” 徐霜策淡淡道:“沒有任何發現?!?/br> 尉遲驍硬著頭皮道:“是嗎?那看來查清此事非一日之功了。那晚輩……晚輩這就先告退了?” 徐霜策連答都沒答。 尉遲驍唯恐惹他不快,趕緊一拉宮惟,拽著他向屋外溜。 宮惟跌跌撞撞地跨過門檻,殮房結界之外天光大亮。他被尉遲驍提溜著后衣領,扭頭向門里一看,徐霜策正站在一排排棺槨的包圍中,側影如劍一般挺直孤拔。 “宮惟,”突然他開口道。 宮惟心里一緊,卻只見徐霜策正望著自己面前昏暗、沉凝的空氣,像是在對虛空中某個不存在的幽靈說話,每個字都極其冷靜清晰: “要是你再騙我一次,我就讓你后悔自己當年竟敢去死?!?/br> 咔噠一聲雕花門關上,將殮房留在了濃郁的黑暗中。 · “你是怎么想的?你不趕緊出來留在那屋里干嘛?那么想找死是不是?”尉遲驍拎著宮惟的后領訓斥。 宮惟有氣無力地捂著頭:“我受了傷,我走不快,你又自己先跑了不等我……哎喲!” 尉遲驍敲了他個爆栗:“再這樣我就真不管你了!徐宗主的命令你也敢違背?活膩歪了是吧?” 兩人回到客棧,已是傍晚時分。宮惟又渴又累,本想頂嘴說本來就沒敢指望少俠你罩我,瞧你把我罩得這病那痛全身是傷;但轉念一想,還指著尉遲少俠把他親叔叔劍宗召來,救自己一條小命于徐宗主魔爪之中,于是立馬可恥地變了副嘴臉,滿面感動說:“少俠你可真是個好人,千萬別跟我這非人之物計較,你就是我的情深義重再生父母……” 尉遲驍被他感激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住口!太假了!” 宮惟:“呔!挑三揀四!” 尉遲驍突然站住腳步,高大身影堵在客棧走廊上,一瞥周圍沒人,才正色道:“有件事我還沒來得及問你?!?/br> “什么?” “臨江王府外與那鬼修正面相抗時,你是怎么控制‘肅青’的?” 宮惟裝糊涂:“什么肅青?” “一門二尊三宗四圣,名門世家年輕一代的子弟當中,論戰力我忝居前三,我之下是徐宗主的外門大弟子溫修陽,溫修陽之下便是孟云飛。云飛的‘肅青’劍雖然不如他舜弦古琴之威,但也是這天下有名號的仙劍之一。你一個剛筑基的小魅妖,是怎么把肅青劍從他手里奪來的?” 尉遲驍比宮惟起碼高一個頭,劍眉濃密,目若寒星,微蹙眉頭直直盯著他。 “……” 宮惟沉默片刻,閉上眼睛說:“你看錯了?!?/br> 尉遲驍皺眉道:“你背地里到底有什么古怪?我不可能看——” 他話音戛然而止,只見宮惟睜開眼,右眼珠赫然殷紅如血! “你看錯了,”宮惟柔聲道。 聲、光、意識都被迅速抽離,尉遲驍像突然跌進了沒有盡頭的深淵,下墜讓他大腦空白,唯有無邊無際的狂風從耳邊掠過,宮惟那張微笑的、秀美的面孔在頭頂越來越遠,直到一發無聲的巨響—— 嘭! 尉遲驍猝然趔趄,被宮惟單手一把扶?。骸肮??你怎么了?” 眼前仍然是客棧走廊,時值晚膳時分,小二跑堂聲從樓下傳來,咫尺之際是宮惟關切的目光,雙眼黑白分明。 尉遲驍神智微微恍惚,似乎剛才突然丟了什么,但好像又什么都沒發生;他已經渾然忘記臨江王府門口發生過的事,下意識用力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只見宮惟微笑起來,少年風流輕裘緩帶,那面容渾然不似凡間能有。 他戲謔道:“公子,你小心呀?!?/br> 尉遲驍猛地心擂如鼓,猝然掙扎退后半步,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他急促道,“你干什么靠那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