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節
監察院三個字令李秀娘倒抽一口涼氣。 原來如此,她想。 監察院獨立于整個大周的官僚系統之外,只受命于皇帝,它最大的頭目是個閹人。它的人和事,原就與正常的人和事不一樣的,怪不得溫夫人可以特立獨行,不似普通女子。 濟南司事處的掌司見溫蕙去而復返,也是吃了一驚:“夫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溫蕙道:“派人現在就去青陽縣,給我帶兩個人來!” 她報了胡三和李秀娘舅舅的名字身份,又道:“明日,她往府衙告狀,你去旁聽?!?/br> 監察院的人杵在這里,看府臺敢不敢不接狀子! 翌日,李秀娘往府衙去告狀。 府臺一看這狀子就不想接,覺得青陽知縣做的不算錯。 沒有官員不討厭訟師的。只男訟師們多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也能繼續參加科舉,說不定將來就成了同僚。因此官員對男訟師都還客客氣氣的。 只一個女訟師,便實在是挑戰容忍的底線了。 李秀娘的名聲府臺以前便聽說過,只不跳到他面前來,他也不會主動去搭理。 不料如今真到他面前了,有心將狀子打回去,師爺急匆匆進來:“監察院的人來了!” 這個堂到底是開了。 事情簡單明白,李秀娘所求乃是擺脫這一段婚姻。 府臺道:“須得傳喚胡三及李家舅氏?!?/br> 掌司道:“已經派人去了,下午就能到?!?/br> 府臺額上微汗。 從府衙暫回到司事處,掌司與溫蕙道:“這個事,關鍵是她舅舅。她舅舅若認了,她便翻不了身了?!?/br> 因李秀娘父母已逝,戶籍掛在舅舅那里,只要舅舅認了,便算是父母之命,其他的禮都可以后補。這段婚姻便能合法。 李秀娘被強壓嫁給胡三三個月了,舅舅未曾管過她。溫蕙先入為主地對舅舅印象就很惡劣。 待下午,監察院的人將胡三和舅舅都帶來了濟南府,她先見了舅舅。 “她是你嫡親的甥女,我不知道你作舅舅的,對她這樣不聞不問,將來如何面對她的母親?”她質問。 舅舅本來被監察院嚇得不輕,聽了這話,卻氣哭了。 “我對得起她了!” “她父母去世,我不曾染指她的資財,想著全給她做嫁妝讓她帶走?!?/br> “我也有好好照顧她,精心為她挑選婆家?!?/br> “只她呢?她偏不肯嫁?!本司擞謿庥趾?,“她不嫁也就罷了,便留在家里,以后有我和她兄弟們照拂,也不是不行。她偏要拋頭露面,做那丟人之事?!?/br> “受她所累,她meimei們在青陽都嫁不出去!最后都嫁的遠,見一面不容易。我家那個為這成日里哭得心口痛。我女兒們嫁得遠,若有事,想找娘家撐腰都不容易,夫人說我該不該恨?” 李秀娘是獨女,舅舅說的她兄弟、她meimei,都是舅舅家的表兄弟和表妹們。 李秀娘名聲太大,百姓們打官司自然都喜歡找她,因為贏率高??扇粽f到婚嫁之事,一聽是李秀娘的meimei,大家都退避三舍了。 李秀娘的meimei們不得不嫁到遠的地方,李秀娘的舅母因此極恨李秀娘,覺得她是個恩將仇報的白眼狼。舅家因此和她幾乎是不往來的狀態。 “待我知道的時候,木已成舟?!本司耸脺I道,“都這樣了,我還能怎辦?雖不是自己愿意的,總強過拋頭露面,丟人現眼?!?/br> 自古清官都難斷家務事。 溫蕙也沉默了。因遠嫁之不易,她實是很清楚。 小縣城的人,有的可能一輩子都沒離開過這縣城。女兒嫁到隔壁縣的隔壁縣,對他們來說,就已經很難了。 李秀娘給舅舅跪下,磕頭道:“我不求舅舅為我出頭,我只求舅舅說實話,當日,舅舅并不知情,也不在場,未曾見證過婚禮!只求舅舅能這么告訴府臺!” 她臉上有大塊的淤青。 舅舅以前也在縣衙門口圍觀的人群里看過這甥女打官司。 她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辯得對方的訟師啞口無言。雖所做的事可氣可恨,但舅舅心里也覺得,她那模樣,的確有一分與眾不同的風采。 再看她如今臉上的傷……舅舅氣恨道:“都是怪你不早嫁人!” 終于還是答應了。 下午又去了府衙。 不論胡三如何說,舅舅只道:“草民什么都不知道,沒有媒人來提過親下過聘的?!?/br> 監察院掌司在那里虎視眈眈,府臺最終判了這段婚姻無媒無聘,未得女方家長許婚,又逼良就賤,是為無效。事女李秀娘,發還本家。 聽起來似乎也圓滿,但經此一事,李秀娘決定嫁人。 “哪怕是做個寡婦,也算是有過丈夫,且還有夫家,如青陽縣令這樣的,便不能奈我何?!彼?。 她請托了監察院的掌司。 掌司人面廣,第二天就給她介紹了一戶符合她要求的。李秀娘效率極高,親自去談了,回來便告訴溫蕙:“談妥了,我嫁?!?/br> 這家是個獨生子的貧苦之家,那獨子是個癆病鬼,不知道還能活幾年。一家子為他的病,家徒四壁。 “我跟他們說,若他們兒子死了,我能賺銀子,能給他們養老?!崩钚隳锏?。 因哪怕丈夫死了,公婆和娘家都有權利將女子再嫁(賣)的,李秀娘與對方敞開了談。她想要已婚的身份和一個夫家作為立足的基點。 對方想兒子死后,自己老有所養,許她拋頭露面。 雙方談成了。 “要求我先懷上孩子,再完禮?!彼?。 對方也怕兒子一死,李秀娘跑回娘家或者自己再嫁,令他們拿不到彩禮,最后竹籃打水一場空。想拴住她。 李秀娘道:“我答應了。舅舅也同意了?!?/br> “夫人,我的事,就這樣了?!彼?,“夫人的大恩大德,沒齒難忘?!?/br> “夫人莫為我再耽擱,還請繼續前行吧?!?/br> 監察院的掌司勸溫蕙:“她這個解決方法很好的?!?/br> 溫蕙也不是不知道,只心里空落落的。 她提筆想給霍決寫信,寫到一半就寫不下去了,揉了信紙扔到了竹簍里。 等她再次離開濟南府的時候,李秀娘來送她。 溫蕙道:“我是個不怎么聰明的人,也沒什么學問。這世道讓我有很多想不通的事,我總覺得讀書多,有學問的人能想明白。你是個有學問的人,不知道你是否能想得明白?!?/br> 李秀娘道:“便想得明白,也是無用?!?/br> “沒有男人,什么事都解決不了。你學問再好,本事再大,世道就不認你?!?/br> “有個男人,哪怕是個癆病鬼,只要他在這,世道就認他?!?/br> “夫人幸運。夫人的男人,有權有勢,還許夫人做自己想做的事?!?/br> “雖如此……”溫蕙道。 但她后半句沒說出來。搖搖頭,翻身上馬,離開了。 霍決對她,同旁的男人比,可算是天上地下絕無僅有了。 可是四哥…… 我坐在你的手心里,雖然你托舉得小心翼翼,我依然無處著力。 第248章 溫蕙離開了濟南府,到了兗州府城外,在野地里撿了個孩子。 行路在外,田間地頭里,偶爾便能看見幼童的尸體。 因小孩子實在很容易夭折,許多人家都是等孩子五歲之后才給起大名,五歲之前都是起個賤名先喚著,因五歲之內的孩子夭折率是最高的。 若是郎中說一聲“不成了”,通常就會放棄了。因幼童不同于成人,成人但凡還有一點意識,還曉得喝藥掙扎,幼童灌藥是也很灌進去的,還花許多銀錢。于貧苦之家來說,便不值當。 又不想孩子死在家里晦氣,便趁著還有氣,扔到外面。 溫蕙路上遇到過幾次尸體了,也不驚訝。因這種事,她小時候在軍堡里就見得多了。越是貧窮的地方,越這樣。 只這次遇到的孩子還沒斷氣,溫蕙就把這孩子抱起來了。 旁人勸:“這位夫人,還是算了吧。這個看著是活不了了?!?/br> 溫蕙從離開濟南府,心情一直沒好起來。撿到這么個小東西,雖知道活的可能不大,但還是不想放棄。 她道:“試試看呢,說不定呢?!?/br> 她帶著這孩子進了兗州府,找了個郎中。 郎中看了一眼,道:“不成了,別浪費銀錢了?!?/br> 但溫蕙很明白一件事——許多人家放棄給幼童治療,很大的原因是因為花大錢治這個,萬一死了,不劃算,不若再生一個,還比較省錢。 她道:“盡管治,別擔心銀錢?!?/br> 這孩子身上穿的是粗布衣裳,溫蕙卻穿的是緙絲。 郎中一看就明白:“這孩子撿的吧?” 溫蕙點頭:“就在城外?!?/br> 郎中看溫蕙的確像是不缺錢的人,既然如此,就放手治吧。熬了湯藥,和藥堂的伙計一起用筷子撐開孩子的嘴巴,一點點灌進去。 三日后,這孩子活過來了。 溫蕙的心情也跟著活過來了。 又調理了兩天,眼瞅著這孩子身上的生機都恢復了,溫蕙將這孩子抱到了當地的司事處,讓司事處的人幫忙尋找他的爹娘。 她終于又提筆給霍決寫信。 在講述李秀娘的事的時候,她的心境已經平靜下來,也想明白了自己到底是在憤怒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