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節
這里不過是個縣城而已,甚至都沒有設立司事處。但監察院的名聲早就覆蓋了許多許多年了。 衙役們個個倒抽氣。監察院幾十年前就被神話了,傳說有許多身懷絕技的人物。剛才那人雖是女人,但一個女人獨自……執行公務?那不是更說明她是個人物? “這這這?監察院的大人怎么到咱們這小地方來了?”衙役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會是,沖著咱們知縣大人來的吧?” “或者,只是路過?” 溫蕙關上門,點上了油燈,舉著油燈進了臥室,往屋子的角落照去。 昏暗的角落里,一個女子縮在那里,嘴唇緊抿,眼睛幽黑。 “他們走了?!睖剞サ?,“你可以出來了?!?/br> 那女子走出來磕了個頭:“謝恩公!我這就走,不拖累恩公?!?/br> 她抬起臉來,看起來二十來歲的模樣,臉上有淤青,一看就是挨過打。 溫蕙想起剛才那個粗魯的衙役,蹙起眉頭:“是因為男人打你,所以跑出來了嗎?” 男人打老婆這等事,誰也管不了,只有靠娘家兄弟出面撐腰。比誰拳頭硬。 不料那女子語氣堅定,抿唇道:“他不是我男人!” 溫蕙目光冷起來,道:“把事情說清楚。若有強奪強占之事,我找人幫你做主?!?/br> 女子打量她,剛才溫蕙在門口叫那些人滾,他們就滾了??芍獪剞タ赡苡惺裁瓷矸荼尘?。她垂眸片刻,開口道:“我姓李名秀娘,乃是本縣人?!?/br> “我父母已逝,父族無人,戶籍掛在舅舅家,我是良家?!彼?,“我薄有資財,可以獨立生活,并不依賴舅父舅母,也并不與他們住在一處?!?/br> 溫蕙已經聽出問題:“既如此,如何嫁給衙役?可是你舅舅將你賣給他?” 一個是有資財的良家女子,一個是皂役賤籍??粗膊幌袷莾汕橄鄲偟哪?,溫蕙只能猜想是舅舅做下惡事。 李秀娘牙咬了又咬,道:“非是舅父,乃是本地縣令?!?/br> “我……我自幼隨父親讀書,精通大周律,獨自生活,年二十八而未嫁?!彼?,“我常與人寫狀紙,代上堂対答?!?/br> 溫蕙驚訝:“你是個女狀師?” 以為是個柔弱后宅女子,不料竟是個女狀師。 能做狀師的,怎么也得是個秀才的水平,有些甚至可能是舉人。要精專律法諭令,才能替人打官司。 溫蕙從來都尊敬有學問的人,當這個人是女人,尤其難得,頓時對李秀娘肅然起敬。 李秀娘道:“是,我托大說一句,附近幾個縣的狀師,以我為首,無人能辯贏我?!?/br> 一燈如豆,在微弱的火光里,李秀娘的臉上、眼中,都是自信。 這自信襯著她臉上的淤青,格外刺目。 溫蕙的眼睛里已經含了怒,知道這事必有隱情,她道:“你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br> 李秀娘抬起眼睛,目光里都是屈辱。 李秀娘在本地無人不知,年二十八而不嫁,自己守著一份產業,還與人打官司,賺取銀錢。且她打的官司,多數能贏。百姓若要打官司,頗喜歡找她。 只縣令十分厭她,因她總是能將縣令和師爺都駁倒,憑一己之力扭轉官司的結果。 這一日,她正在堂上口若懸河,知縣忽然驚堂木一拍,喝道:“呔!你身為女子,年近三十而不嫁,傷風敗俗,帶壞人倫!竟還有臉立于堂上!今日,本官要一正民風!本衙胡三正無妻,李秀娘,今日本官做主,將你許配給胡三!” “來人呀,讓李秀娘和胡三即刻拜堂!” 胡三不是旁人,便是剛才溫蕙見到的那個粗魯衙役。他四十來歲,中年喪妻,是個鰥夫。 知縣一聲令下,衙役們一擁而上,將李秀娘堵了嘴捆起來,押到了胡三家中,即刻拜了堂,即刻圓了房。 從此,李秀娘便成了有主之物,有男人管著了,再不能“拋頭露面、傷風敗俗”了。 作者有話要說:這個女狀師的名字我忘記了,去搜了一下也沒搜到。 歷史上這個女子當然沒有遇到溫蕙這樣的人。 她在堂上打著官司,口若懸河的時候,被堂官一聲令下綁起來,押到衙役家里拜堂成親。 從此,從一個人變成了有主之物,有人管著,真的再也不能“拋頭露面、傷風敗俗”了。 第247章 溫蕙只覺得心里某處都炸了。 她其實不知道自己憤怒的點到底在哪里,只是覺得李秀娘這個事,比單純的強占強奪,更令她憤怒。 強占強奪之事,簡單明白,無非就是欲。 而李秀娘這事里,有一些她想不明白卻無比憤怒的東西藏在里面。 她氣得發抖,問:“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李秀娘道:“三個月了,我一直被胡三鎖在房子里,到今日才找到機會逃出來?!?/br> 被關起來,若不聽話便毆打,若不順從便毆打。男人的拳頭缽一樣大,在這拳頭面前,什么辯才都沒有用。 溫蕙握了拳。 如果剛才便知道這些事,如果剛才手中有槍,她怕她或許已經忍不住出槍了。 她深深吸口氣,問:“你打算怎么辦?” 溫蕙當然知道,就憑她懷里揣的這一塊霍決的令牌,就可以簡單地解決這個事??蛇@個解決的方式令她覺得虛無,似乎浮于表面,無法觸及實質。 李秀娘是一個不僅有學問,而且有頭腦、有主意的女人,否則怎么能做狀師。溫蕙看著她的眼睛,便覺得她已經有了主意。 果然,李秀娘抿緊唇,目光里透出一股子倔強:“我要去濟南府告狀?!?/br> 溫蕙道:“以民告官,要么滾釘板,要么殺威棒,你可受得???” “當然不能以民告官,必須避開?!崩钚隳锏?,“我不告縣令,我告胡三?!?/br> “這樁婚事,一無父母之命,二無媒妁之言,三不曾完備六禮,四是逼良就賤?!彼抗饩季?,“按大周律,當判為無效,事女發還本家?!?/br> 溫蕙聽了李秀娘的話,心中生出了一種奇異的踏實感。比之用霍決的權勢強壓著縣令和胡三放李秀娘自由,李秀娘的解決方式,有種扎實之感,沒有那種浮于表面不觸實質的虛無感。 溫蕙只垂眸沉思了一息,便作出決定:“我送你去濟南府!” 李秀娘卻明顯猶豫了。 “他們今日找不到我,明日恐怕還會盤查?!彼?,“恩人今日救我,沒齒難忘,只恩人也是女子……” 溫蕙道:“這個你不用擔心?!?/br> 她也說得自信,顯是有把握。 李秀娘便不再推辭,只問:“敢問恩人名姓?” 溫蕙道:“我夫家姓霍?!?/br> 李秀娘卻問:“恩人自己呢?” 溫蕙頓了頓:“我娘家姓溫?!?/br> “原來是溫夫人?!崩钚隳锕蛳?,“請受我一拜?!?/br> 第二日,溫蕙叫小二幫她租了馬車來,讓李秀娘坐在馬車里。 她今日金環束發,換了件黑色的曳撒,雖不是蟒袍,也繡了金線。翻身上馬,看了眼自己的槍,伸手將槍頭的布罩取下。 李秀娘撩開車窗簾??戳艘谎?,看到那大宛寶馬渾身雪白,梅花亮銀槍的槍尖閃爍,亦是驚訝。 隱隱覺得,自己這一次,幸運遇上了貴人。 一馬一車到了縣城門口,果真有衙役站在守門的兵丁旁邊盯著出城的人。 溫蕙對馬夫道:“跟上我?!?/br> 她夾馬向前,衙役們抬頭,一眼就認出了她。因這等容貌,小地方實在難看到。 這女子今日之裝束,尋常更是看不到,胯下那匹馬,一看就是匹寶馬,要換成錢,怕不能買一座好大的宅子?那馬鞍上掛著一桿寶槍,槍尖還閃爍著冰冷的光澤。 神思一晃間,溫蕙已經夾馬過來,衙役中好幾個都是昨晚見過的,知道她是誰。 她連令牌也未掏,直接喝道:“退下!” 她一眼就看到胡三也在衙役中。想到李秀娘的遭遇,她眼中蘊著怒火,這一喝便有威勢。 衙役們都退了,守門兵丁一看,也跟著彎腰退后,讓出了路來。連周圍百姓也紛紛避讓。 溫蕙帶著李秀娘便出城去了。只留下一股煙塵,嗆得城門主人咳嗽。 “看吧,我就說是路過的?!庇醒靡蹞]手趕著煙塵道。 “老天,那馬你看到了嗎?那槍你看到了嗎?” “你看到她的衣服沒有?一個女人穿曳撒,還織著金線!” 小地方人,偶見到些不一樣,便能吹噓很久??磥碜罱?,都有得吹了。 路上,溫蕙問李秀娘:“打這官司,還需要準備些什么?” 李秀娘道:“不需準備什么,狀紙我自己就可以寫。只若是府衙接這狀子,得傳喚胡三和我舅舅?!?/br> 說完,她的眸中現出陰郁之色,顯示有顧慮。 溫蕙問:“怎了?可是有什么問題?“ 李秀娘說:“我只擔心兩件事,一是官官相護,府臺認同知縣所為,不接狀子。二是我舅舅會屈從?!?/br> “這個你不要擔心?!睖剞サ?。 李秀娘抬眸看她。 “我這個人什么本事都沒有,只我家那個倒有些權勢,常想讓我分享,只我沒什么機會用得上?!睖剞サ?,“今日遇到你的事,此時不用,更待何時呢?” 李秀娘心想,這位夫人到底是什么人呢?聽著像是夫家頗有權勢,可若是那樣的人家,怎地又放她一個女子獨自在外? 也是謎一樣。 謎底很快就揭開了。 快馬跑起來,中間只吃干糧,不做停歇,她們當日便趕到了濟南府。 進了濟南府,溫蕙帶李秀娘直接去了監察院的濟南府司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