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李長纓出了陳家的門,打發了隨從,自己一溜煙地便往銅駝街的街尾去,入了路邊一間茶舍,徑直登上二樓雅座,看見一個人正臨窗而坐,急吼吼地湊了過去道:“舅舅,我都照你的吩咐做了,對那老頭兒客客氣氣,沒半點不敬。您瞧……”說完眼巴巴望著他。 這坐窗邊的人,正是蕭瑯。見這外甥兒這么快就來覆命了,示意他坐自己對面,問了詳情。 李長纓學著把經過說了一遍,蕭瑯聽他說到“雞犬升天”,嘴角抽了下,打斷了他:“老太爺怎么說?” “他見了我,就像遭了雷劈,啥也說不出來!”李長纓覷了他一眼,陪笑道,”舅舅,你叫我做的事,我做了,那我的事……” 蕭瑯看了他一眼,還沒開口,李長纓立刻指天發誓:“舅舅,這次我真的是記打知錯了!以后再也不敢強人所難胡作非為了!一年也都過去大半拉,就剩那么幾個月了,眼見就要過年,你難道真的忍心讓我一人在那地方熬?求求你發句話,讓我回來吧!” 原來這李長纓,自年初出了那事,躲不過眾言官的彈劾,被打發去皇陵守墓。原本還以為,這只是讓自己去躲避風頭,過個十天半月便回來,起先還沒在意,沒想到竟成了真。大長公主屢次代他去與兩個舅舅說話,想讓他悄悄回來,不想一個說不知,另個不點頭,一直便就這樣拖了下來。 在那兒雖算不上過苦巴日子,畢竟他身份還在,也不會真叫他吃不飽飯蓋不暖被。只那種陵寢之處,放眼除了青山,就是滿目的荒涼,下頭躺著的比地上豎著的人還多,被派去長期守陵的,又多是老軍之流。李世子苦熬了大半年,終于知道自己前次真的是捋了虎須觸了逆鱗,漸漸也生出了些悔意,每回大長公主來瞧他,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整得跟生離死別一樣。恰上回,就是半個月前,他娘又來瞧他時,發狠說,這次回去無論如何要讓太皇太后開口,不信他那兩個鐵石心腸的舅舅還抵得住。他便盼啊盼啊,正盼得頭頂長草之時,忽然被人提了回來,提他的人竟就是那個魏王舅舅。他倒是啥也沒說,只讓他去金藥堂求親,外加一條:不準嚇唬到人家,要客客氣氣的,連登門禮都已經準備好了。 李長纓一頭霧水,起先有點不樂意,吱吱嗚嗚應不出來,等聽說不會真的逼他娶,這才喜笑顏開,知道這個舅舅這回是要用到自己了,這樣的機會,說千載難逢也不為過。當下精神抖擻,換了身衣服,帶了人便直奔銅駝街去?,F在勝利完成任務,自然巴巴地盼著他能松口,好早些叫他回京。 蕭瑯瞥了眼外甥,“你先回去,過兩天等消息……”見他哭喪下臉,“不樂意?” “沒,樂意著呢!”李長纓忙道,“都聽舅舅你的?!?/br> 蕭瑯點了下頭,“這次提早放你回來,倘你再弄出為非作歹的事……”他停了下來。 李長纓大喜,立刻沒口子地賭咒了起來,“舅舅你放心!我要是再犯,叫我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 蕭瑯搖頭,打發了他走后,出神片刻,自己也起身離去。 ~~ 卻說陳振,叫人把李長纓送來的那些東西給抬進去先小心保管后,心事重重地去往里頭,獨自發愣時,繡春聞訊而來。 她的腳腕扭傷并不嚴重,歇兩天,便能走路了。今天先前一直在后頭藥廠里,那李長纓來得快,去得也快,等他走了一會兒,她才得知消息。問是什么事,傳話的人說不知道,因后來他與老太爺入了屋里說話,外頭就葛管家候著,出來后,老太爺也沒對人提。 繡春心知蹊蹺,便找了過來。 “爺爺,那個李世子過來什么事?我聽人說,還抬了好多東西來?” 陳振不欲讓她知道了煩心。見她來了,強作笑顏道:“沒啥事,就是過來賠罪,說他曉得自個兒從前錯了……” 繡春狐疑地盯了他一眼,自然不信。再追問,見祖父就是不說,便停了下來,心想等下去問葛大友就是。 “春兒!” 她轉身出屋時,聽見祖父在身后叫?;仡^應了一聲,見他望著自己,躊躇了下,問道:“那個魏王殿下……有沒有說下回什么時候來?” 繡春搖頭,“爺爺你問這個干嗎?” “沒什么,去吧,去吧——” 陳振揮了揮手。 繡春轉身,去找了葛大友。 李長纓來提親,就只他和陳振二人知道。陳振叮囑過他,叫不要跟繡春說。只現在被她這樣纏住了問,哪里抵得住,很快便說了出來。 繡春聞言,起初大是驚駭。 這個李長纓,這時候怎么忽然跳出來要向自己求親?這也太荒謬了。愣了片刻,想起前日在金藥園時蕭瑯最后說的那幾句話,忽然明白了過來。想是他真的被自家的老爺子給逼急了,才會讓這樣一個素日里以寬和出名的人,居然也玩起了兵法里的虛晃一槍圍魏救趙。且這下還反過來了,看把自己的祖父給逼成了啥樣! 怪不得自己先前問他,他就是不肯說。簡直太黑了。 “大小姐,怎么辦?”葛大友見她眉頭皺了起來,自己也是有些擔心,“要不我趕緊去告知魏王殿下?” 蕭瑯來求親的事,他也已經知道了的。 繡春的眉舒展了開來,搖頭道:“別。這事你別管了?!?/br> ~~ 陳振當晚是一夜沒睡好覺,第二天開始,便暗暗地一直盼著魏王上門,可惜就是等不到人??匆娎铋L纓撂下的那些箱子,心里便一陣陣地發堵,有心想派人去通知他,想起自己之前擺的架子,一時又抹不下臉。再等了一天,離那李長纓的幾天期限越來越近了,卻始終沒見魏王露臉,自家孫女也一直在藥廠里忙活,還什么都不知道,心里愈發焦急,飯吃不下,覺睡不好。到了第三天,終于沉不住氣了,一咬牙,拉下了老臉,把葛大友叫了來,正準備讓他去魏王府送個信兒,忽然下人來報,“老太爺,魏王來了——” “魏王”這倆字,此刻落在他耳里,前所未有地順耳。陳振哎呀了一聲,大喜過望,勉強定了下心神后,飛快地便去前頭迎。見那個魏王殿下也是照舊,一身常服地立在那里,面上帶了微笑,急忙客客氣氣地將他迎了進來。寒暄過后,蕭瑯如常那樣,叫了聲陳老太爺,恭敬地道:“早就想再過來問候老太爺的,只是前幾日朝中事務繁忙,一直無暇j□j,好容易今日才得了空,立刻便過來了。記得前次老太爺曾允諾,說若是十日內背出黃帝內經,便應允我的求親。不知此話還作數否?” 陳振忙道:“自然作數!”停了下,望著蕭瑯,訕訕道,“前回……我不過是想考驗下你對我家孫女的心意……還望殿下莫怪?!?/br> 蕭瑯起身到他面前,行禮道謝道:“那都是應該的,我如何敢怪?您此刻愿意成全,于我就是大喜,我感激還來不及?!?/br> 陳振欣慰地點了下頭,隨即又皺了眉,搖頭道:“殿下,幸好你今日來了!你還不知道吧,前日出了件事……” 他把李長纓過來求親的事說了一遍,最后氣惱地道,“那李世子雖也出身高貴,平日做的事卻不大厚道!我陳振再不堪,也決不愿讓我孫女兒落到這等人的手上!如今我應允了你這門親,我孫女兒就是你的人了,那李世子這兩日估計就又要上門了……” 蕭瑯立刻道:“竟有這樣的事!他先前一直被拘在皇陵那邊。聽聞他改過了不少,這才讓他回的。怎的一回來,竟又做出這樣的事!”他望著陳振,“您放心!我回去后立刻就處置?!?/br> 陳振等的就是這話。這兩天一直懸著的那顆心,終于墜地了。接著與蕭瑯粗粗議了幾句隨后的婚姻之禮。 既然已經應了這親事,此時再看這個魏王,便覺得比先前順眼了不少。且老實說,因了兩家門第懸殊,雖然知道他是要娶自己孫女為妻的,卻總有些擔心在禮儀上會遭些輕慢。若這樣的話,孫女往后即便冠了王妃頭銜,恐怕也要遭人背后長短議論?,F在聽他說回去后就立刻報禮部安排,一切都照親王大婚該有的禮儀和步驟來,心中也開始有些滿意了。再想起李長纓還留下的那些東西,恨不得立刻掃出去才好,催促道:“既這樣,那就說定了。李世子的那些東西都還在,我沒動過半分,煩請殿下盡快送回去還給他?!?/br> 蕭瑯應了。見他催促,自己正也是急著回去立刻安排這人生大事,免得再出什么波折,再說兩句,便起身了。 這求親之事,自己三次登門,一波三折,最后總算告捷。雖然最后的手段有點不光彩……但等娶了陳家的孫女后,一定盡量彌補,或者有合適的機會,向祖父認個罪,老人家想來也不會真的怎么樣。 至此,這一對岳祖父和孫女婿,終于就繡春的終身大事達成了一致意見。陳振叫人把李長纓那日送來的東西都裝了車,目送魏王一行離去后,這才終于覺得渾身舒坦,長長地松了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投雷手榴和火箭炮。 ☆、第87章 本朝開國以來,皇族近支宗親里的親王、郡王納妃,人選大多是由皇帝來決定的。初期,出于屏障藩室的考慮,聯姻對象多出自功勛重臣之家,后來的皇帝,漸漸感覺到來自于外戚的壓力,這習慣才被打破,但王妃人選,大多也仍出自散官門第。所以可想而知,當眾人得知魏王忽然要大婚,王妃卻出自布衣之家時,震動會有多大。 一切都挺突然的,就是魏王殿下那天在議政大臣們面前突然口吐“法則天地,象似日月”這等沒頭沒腦話過去后沒多久,這日在紫光閣議完了事,大家正準備走人時,魏王忽然叫住了禮部尚書金鴻鳴,道:“本王意欲立妃。命欽天監擇良辰,長史道明年正月整月大吉,故大婚之期定于二十日。此前的納彩,擇年底十二月初六,大征則初八。此事照慣例交付你部,即日起便可開始備辦?!?/br> 他忽然這么來一下,大臣們一時懵了,等反應了過來,驚訝萬分。 座上的這位魏王,到了這把年紀仍然剩著,莫說王妃,聽聞身邊連個侍妾也無,清心寡欲到這等地步,非妖則異。從前被人暗地里也沒少議論過。特殊癖好、體有暗疾,等等等等,說法不一而足。到了現在,人人也習慣了,不想他竟忽然說要娶親了,且動作還這么快,頓時便如滴水入油鍋,一下炸開了。 先帝去年駕崩。為天子守孝,民間禁嫁娶三月,皇子三年,而宗親一年。如今已經過了一年之期,他要立妃,自然沒問題,問題是…… 這太突然了,大家都還沒心理準備。 金尚書看向魏王,難掩一臉的驚詫:“殿……殿下是說要大婚了?” 魏王微微笑道:“正是?!?/br> “敢問王妃出自哪家?” “金藥堂陳家?!?/br> 這話一出,眾人更是呆了。 金藥堂陳家,他們自然都知道。陳繡春之名,這里頭的大臣們,十個里,有j□j個也是聽說過的,像歐陽善他們,還親眼見過那女子。既然是陳家,想來就是那個陳繡春了。只是沒想到的是,剩了這么久的魏王殿下要立王妃,對象竟會是陳家的那個女子! 陳家自然是良民,子弟也可以科舉入仕,只是與王府成姻親……這確實出人意料之外。 魏王霍然起座,道:“此事本王已奏請過太皇太后。日期稍有些緊,只涉及各項禮儀等事,不得出任何差池。具體各細處,汝等與我府上典儀官相協便是?!闭f罷撇下一眾訝然之人,飄然而去。 ~~ 這事很快便成為年底前整個上京最轟動的消息了。 宗室百官各家命婦的反應,起先自然是驚詫。很快,也不知哪里傳出的暗中小道消息,風聞魏王為了求這門親,竟三次登門,被百般刁難之后,這才得了對方的首肯——據不可靠消息,刁難手段之一便是要他通背黃帝內經。一直參與紫光閣議政的諸臣這才對那日他忽然冒出的那句“法則天地,象似日月”有了合理猜測,兩相對照之下,驚詫頓時變成了駭異——不提陳家憑何竟會如此自視過高,但就魏王這反常舉動,可見那陳家的女子是如何得他歡心了,竟不惜如此自降身份甘愿受屈。既然不違反禮制,又是魏王心頭喜好,且太皇太后也應允了,剩下的人,還會不知好歹地去給這個現如今名副其實的攝政王添堵?唯紛紛湊趣爭相賀喜而已。 與上層人物喜歡把事兒放在暗地里時不時咬個耳朵不同,民間可就沒這么矜持了。百姓們都知道如今這朝廷,幾乎就是魏王說了算,差不多就半個皇帝了。這種大人物的婚事,本來和平頭百姓沒啥大關系,最多也就仰望而已??蛇@一回,王妃竟然出自民間,頓時人人熱血沸騰。沒兩天,上京的街頭巷尾里,人人便都在熱議。再過些天,坊間關于陳家孫女的各種傳說也是不脛而走。據說這位陳家女,不僅貌若天仙、妙手天成,有醫骨療rou起死回生之能,大義處,也是巾幗不讓須眉。西北戰事之時,曾攜金藥堂義藥兩度奔赴靈州,撲滅瘟疫,治病救人,據說更曾施妙手救了身負重傷的魏王性命,二人這才結緣。魏王為報救命之恩,遂迎娶陳家女為王妃。 這個比戲文還跌宕精彩的的魏王報恩說,極大滿足了世人對于才子佳人的種種臆想,且這佳人又是民間女子,更接地氣,一出爐就口口相傳,勢不可擋,短短幾天,繡春儼然已成京中無數蓬門小戶里待字閨中的小家碧玉們的精神偶像。銅駝街的陳家宅邸大門,從前一直大開著,好方便各色辦事之人進出,現在扛不住了,被迫關閉——每天從早到晚,都有連續不斷一撥撥的人慕名而來,就是想要瞧一瞧那位即將要成魏王妃的陳家孫女的真容。陳家大門關了,邊上藥堂還開著,好事之人便紛紛去往藥堂,有病沒病的買點藥,然后打聽j□j消息,更不乏借機討好之流,人多的時候,簡直就像鬧市。藥堂前頭之人,早得了管家嚴令,一律用笑臉相迎,只不該說的,一句不說。如此大半個月過去,這場圍觀潮才終于漸漸退去了些。 ~~ 按照本朝慣例,皇帝及親王大婚,皇后和王妃的妝奩,無須女家備辦,全部由皇家內庫撥銀備置,擇日送往女家,在大婚前日再由女家送往皇宮或王府。依古禮,婚姻要行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和迎親六步,親王納妃,因身份特殊,照宮中慣例,稍有不同,將納采問名并為納彩,納吉納征并為大征,隨后便是告期和發冊奉迎之禮。 禮部和鴻臚寺得知魏王大婚籌備的消息時,已是十一月初,離定下的納彩大征不過一個半月之遙而已。魏王明言,內庫經費有常,宜體念民艱,愛惜物力,朝廷當躬行節儉,以自己為天下先,禁止靡麗浮費,但畢竟是親王大婚,華貴隆重典雅是基本要求,禮儀之繁縟、規模之宏大,備辦禮品之豐厚,都與一般嫁娶完全不同。時間緊迫,贊事大臣自然不敢怠慢,得命后的次日,禮部與鴻臚寺便忙碌了開來,備辦這場轟動整個京城的親王矚目大婚。 ~~ 對于陳家來說,年底各地藥房入京前來報賬,本就是一年中最繁忙的時候,現在有了這事,每日里光應對上門來賀喜的客流,便已應接不暇,陳振干脆將報賬推遲,一心籌備繡春的婚事。雖則大頭妝奩無需自家備辦,但這么個寶貝孫女要出嫁了,又豈肯讓她白身而去?冠帽衣物、珠寶首飾、被褥氈帳、家具擺設,該有的,陳家自也加緊備置,一時全家上下,人人忙得人仰馬翻,一轉眼,便到了十二月初六的納彩日。 這納彩,也就相當于相親議婚的程序,標志著大婚序曲的開始。歷來天子、皇子或親王大婚,只派使者上女家門,本人無需親赴女家出席。 這日正下起了上京今年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天氣嚴寒,卻擋不住納彩之禮的施行。一早,遣官祭告宗廟之后,王府贊禮正副使在內官監、侍衛、護軍的陪同下,儀仗彩輿,從王府出發,冒著小雪,直奔銅駝街的陳家。按照規制,納彩之禮有鵝雁一對、文馬一雙、錦緞百匹。雖則天公不作美,但一路仍引了里三層外三層的路人旁觀。陳家也早做了準備,門戶一新,張燈結彩,陳振領了家人于大門外迎接,繁瑣之禮掠過不表,恭送走王府正副使后,到了晚上,陳家更是熱鬧,大堂里燈火通明,暖和如春,正舉辦盛大的納彩宴。 這納彩宴,并不是陳家款待來使客人,而是魏王府特意在女家辦的一場宴席,宴請王妃的家人。魏王這等做派,處處顯示他對未來王妃的重視愛護之意,那些收到請帖的,誰不上趕著去湊下熱鬧?當晚,整條銅駝街侍衛林立,即便外頭在下雪,也阻擋不了貴客上門的腳步。陳家處處可見公侯世爵、大臣侍衛,各相應品級的命婦,也齊集陳家內堂出席宴會,由禮部派官員引禮,欽天監派官員報時。 前頭正熱鬧,卻沒繡春什么事。這會兒她正在自己院中的一間大廂房里,邊上爐子燒得暖暖,正和兩個丫頭一道,在翻看新送過來讓她過目的妝奩。箱子都已經打開了蓋,放了滿地。這些都是四季衣物,是陳振在城里最負盛名的隆興綢緞莊里訂的。張家太太這會兒冒著風雪連夜親自送過來,殷勤地邀她去看。繡春看過去,見里頭衣物繽紛絢麗,顏色有大紅、石青、桃紅、寶藍,秋冬有貂皮、天馬皮、狐肷皮、銀鼠皮,夏衫有棉袷單紗綾羅綢緞,一時看得眼花繚亂。 繡春如今身份不同一般,張家太太自然用盡全力奉承。聽見陳家丫頭們一直在嘖嘖羨嘆個不停,心中得意,愈發賣弄起來,拿起一件貂皮衣,捧到繡春面前道:“貂皮以脊為貴,本色有銀針者尤佳,普通皆略染紫色,不過有深淺之分,這貂皮衣,就是以脊皮縫綴而成,您瞧這銀針色,上上之貨?!庇帜昧思偤さ难┮?,“狐與猞猁,皆以腋毛為上,后腿次之,膝再次之,就是俗稱的青白頦,脊則最下,只能鑲斗篷用了。這狐皮氅,就是用腋皮制的,您瞧這毛色,不但里帶銀針,又有旋轉花紋間之,您往后穿出去,我敢說,就算宮里的娘娘太后,她也未必有這么拿得出手的貨……” 張太太正說得起勁,巧兒進來了,鼻子被凍得發紅,眼睛卻閃閃發亮,抖了抖身上積著的雪片,朝繡春擠了下眼睛。 繡春過去,巧兒遞過來一封信,嘻嘻一笑,轉身便哧溜跑了。 繡春一看,就知道是蕭瑯遞來的,回頭看了眼張太太,收了信,回去笑道:“多謝太太,這些東西都好,我記收了。外頭天寒,又下雪,便不久留了。您去吃口熱茶,我再派車送您回家?!?/br> 張太太忙道:“大小姐客氣了,都是我的本分,哪里敢勞煩您。我自家坐了車來的?!?/br> 繡春再說幾句,等張太太隨了丫頭走了,快步去了自己的臥房,點燈關上門,拆開了信。飛快看完,先是驚訝,到窗邊推開窗,看了眼外頭的風雪,頓了下腳,立刻便罩了件御雪的斗篷,戴上帽子后,出去左右看了下,見無人,偷偷往后罩房的西北角去。 白日里的小雪,現在已經轉成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迎面一陣風來,冰涼雪片被卷著刮到了她臉上,她禁不住打了個寒噤,想到那家伙這時刻居然還干出這種事,腳步愈發急了,徑直到了那扇小門后,打開鎖,探出頭去,果然見墻跟處立了個人,也不知道多久了,大氅的肩上已經厚厚一層雪,頭上雖戴了頂雪笠,眉上卻也已經沾了層雪絨,乍一看,便似個雪人。 那雪人看見了她,朝她笑了起來,叫了聲“繡春”。正是魏王蕭瑯。 繡春一把拉了他進來,壓低聲道:“你怎么跑這里來了!” 她的語氣里帶了nongnong的責備,蕭瑯卻渾然不覺,仿佛已經許久沒見她了一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 他確實已經許久沒見到她了。確切地說,自從上月初,他使計逼迫陳老太爺盼他上門應下婚事的那一天開始,一直到現在,一個多月過去了,他一直都再沒機會見到她。雖知道這也是應該的,不到大婚日,自己是不好再與她相見。只那種想念,卻實在無法自控。期間忍不住,叫人悄悄給她遞了兩次信,卻一直沒回音,宛如石沉大海,也不知道她到底收到沒。又想起自己先前的使詐手段。陳老太爺關心則亂,說不定至今還沒回過味兒,但估計她已經猜到了,莫非她是在生自己的氣?心情難免便忐忑不安,更急著想向她解釋。終于等到了這日行納彩之禮,知道前頭陳家人必定忙得人仰馬翻,說不定就是個見她的好機會,無論如何也要再試上一試。 今日旁人在為他的納妃之禮忙碌著,他這個當事人,雖不用插手,但紫光閣里的朝堂之事,卻半點也沒因為他快當新郎官而減少半分,反而因了年底,愈發事多。他一直忙到掌燈時分,這才與歐陽善幾個人分開,連飯也來不及吃,匆匆忙忙便趕了過來,叫人再次遞信給巧兒,言明身份,讓她務必轉到大小姐手上,然后自己便轉到了上回她約過的那地方等著。等了半晌也不見動靜,心正開始下沉,恨不得爬墻而入時,忽然見她露面,簡直便生出了恍然隔世之感,被她拉進去后,只顧看她了,她說什么,全都沒留意。 繡春關上門,握他手,覺到有些涼。想到他的膝處,心里便愈發惱了,忍不住又責備道:“你怎么回事!這正是風口,這樣的天氣竟也出來在這等!” 蕭瑯凝視著她,低聲道:“繡春,我想你。等不到明年大婚再見你,忍不住就來了?!?/br> 繡春咬了下唇,想了下,道:“跟我來!” 這會兒,前頭的筵席還沒散,陳家幾乎所有下人都各自忙著,從后罩房一路到了她自己的院,也沒遇到什么人,領了他推門而入,隨即關了門,上閂。 蕭瑯隨她穿過這植了半院梅樹的院,一進去,迎面便覺一股細細甜香撲襲而來,融暖如春,與外頭的風雪儼然便如兩個世界。 屋里銀燭明亮,照出裱得雪白的墻壁,過了外間,透過一排靜靜垂下的聯珠帳,隱約可見里頭內室的陳設。一方床榻,懸頂綃紗帳,帳子被兩邊珊瑚鉤束起,榻上枕衾鋪設精美,邊上是一方桌案,上頭堆放了些書冊賬本筆墨紙硯之物,再過去,是一張梳妝臺,中間豎了面鏡,置幾個梳妝匣。墻角的一張花梨窄幾上,擺個白瓷花瓶,里頭斜斜插了枝新剪來的臘梅,花枝上,梅花正幽幽吐香。 這……分明是女兒家臥房的樣子。 蕭瑯忽然后背一陣發熱,心口更是guntang,見她掀開珠簾入內,徑自脫去罩在外的那件雪氅,露出里頭的一身芽綠色裙衫,心怦怦地跳,一時竟不敢挪半寸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