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原來她的憂慮竟然是這些,他現在才知曉,上一輩的事情早就過去,可無論好的壞的,下一輩的人,都會受其影響。 他偏頭朝屋里看去,燈火輝煌中,暗影重重,明明俱都是傷心絕望、后悔難過,葉婉的慘痛過往,他會讓阿年也這般經歷么? 他不知道,日后變數太多,葉婉如今,不就是種種變數與巧合造成的么? 他不是個胡亂承諾的人,在昭文館里,性子磨的越發的吹毛求疵,每一句話,他若是說了,必是要做到的,就像那些古籍,不鉆研出來,他就不會放棄。 今日突然就牽扯出舊事,周玄清心內陡然生了些茫然,要他自信的說,自己永遠不會變,好像太過說大話了,可要自己重復上一輩的悲劇,他實在不愿。 那日葉繁星的話,他想了許久。 隨意挑了塊湖石坐下,晚風悠悠,吹起他那天青色緙絲錦衣衣角,風中顫顫。 “是,母親和她是舊相識,太師府的嫡女,前十八年是葉繁星的母親,后來,是我的母親?!?/br> 周玄清見阿年聽的認真,便拉著她一同坐下,這件往事其實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時日久了,八卦軼事也會塵封,阿年完全不知道罷了。 “當今圣上登基前,不過是個不受寵的皇子,大司馬與太師、也就是我外祖父對立,后來大司馬落敗,結果也不知為何,竟是將當時還是嬰孩的我母親偷了出去,奶娘怕責罰,便撿了個孩子充數?!?/br> 見阿年滿臉不可置信,眸中似有萬千燈火,澄澈通透,額發飛舞,遮住了白皙面頰,周玄清抬手給她挽發,神色溫柔,指尖微涼,阿年只覺耳尖發燙。 “也是當時新皇登基,我外祖父無暇顧及家中,外祖母又傷了身子,府里亂糟糟的,奶娘一力照顧孩子,居然就這樣蒙混過去了?!?/br> 這事說來實在太過荒唐,這種兒女的大事,竟也能栽了跟頭,可再細想,又是一環扣一環,只能嘆一句,命運捉弄。 上一輩的事情,因著怕母親傷心,周玄清打聽的也并不是很細致,聽說是后來奶娘臨死之前,和葉婉說了真相,葉婉不忍欺騙太師,便將真相和盤托出。 “我母親便是那時候找回來的,其實那時她在永城我阿祖那,過的無憂無慮?!卑⒆娌皇怯H外祖父,周玄清便喚做阿祖。 阿年聽著,沉默良久,不知道國公夫人是否后悔過? “后來夫人便回了玉京,愛上了當時還是世子的國公爺?” 周玄清點頭,執起她的手,雙手將那只白皙的小手裹起:“不錯,其實,當時葉婉和我父親青梅竹馬,只等到了日子便成婚,誰知,我母親回來了……” 大概,那段日子是兵荒馬亂的吧,國公夫人的性子,其實一直都沒怎么變過,她是豁得出去的,撒潑打滾都不怕。 “后來,我父親在祖父的逼迫下,放棄了葉婉,因著我母親,我外祖母給葉婉許了個頗遠的人家,直到葉婉守了寡,我父親也不知怎的,和葉婉又……” 說到這,周玄清雙眼凝望著波光粼粼的池水,聲音悶悶的,周季深這個人,膽小懦弱,國公夫人沒有說錯,這樣的人,也注定心軟。 “大概,他和葉婉是有些真感情的,重遇之后,便將她帶回了玉京,還將葉繁星以友人之子的名分帶到了國公府,我母親對葉繁星很是疼愛,直到被我母親發現……” 那時候,國公夫人還是個幸福的女子,有疼愛她的父母、公婆,還有愛她的丈夫,兩個孩子也是玉雪可愛,她本良善,并沒有世家女子那許多手段,對待葉繁星也是誠心誠意。 直到那日,國公夫人開始察覺丈夫不對勁,她也不是完全沒腦子,偷偷跟了許久,終于發現了驚天秘密。 與她恩愛的丈夫,背著她有了外室。 趁著那日國公爺和那女人在一處,國公夫人帶著三個孩子,不管不顧,直直的沖了進去,她一貫有這撕破臉的有勇氣,絲毫不管這會帶來什么后果。 混亂的場面,赤-裸的rou=體,凌亂的房間,無一不召顯著方才發生了何事,國公夫人滿面恨色,渾身戰栗,目眥欲裂,當即大受刺激,狠狠的鬧了一場。 那時,沒有人知道那女人就是葉婉,她只是擁著被子,發髻散亂覆面,瑟瑟發抖縮在床腳,不敢抬眼看任何人。 國公夫人只顧揪著國公爺拼命,周玄寧在一邊哭著拉扯,國公爺那時,還記得護著葉婉。 就是這個時候,是葉繁星顫巍巍的走了過去,緊緊盯著當時擁著被子不敢抬頭的葉婉,嗓音微顫,不確定的喊了一聲:“娘?” 周玄清闔上了眸子,他到現在還記得,那日的混亂不堪,小小的他站在那間屋中,惶恐不安至極。 那一聲‘娘’,讓在場所有人都怔住了。 國公夫人這才看清床上女人的臉,當時就沒忍住,眼睛一翻暈過去了。 …… 后來,國公夫人握住了周季深的把柄,家丑不能外揚,外人只知道葉婉做了外室,卻不知是如何做的外室。 國公夫人也開始日日咒罵,拉著一雙兒女,不管不顧的胡亂造作。 想到這里,周玄清不禁攥緊了手里的柔胰,纖弱微涼,不禁微微嘆氣,即便是如今,再讓他回憶起來,那日的震驚、難過、不堪、害怕,在此刻依舊讓他心頭震動不已。 即便過去那么久,可每每午夜夢回,有那么一刻,總會記起那一日的不堪場景。 阿年看周玄清面色似有苦痛,知道他定是又想起幼時的事情,連忙反手握住他的掌心,輕聲安慰:“世子,都過去了,沒事了?!?/br> 難怪,國公夫人那樣的恨葉婉,葉婉也對國公夫人沒什么好臉色,一個恨搶走了自己的東西,還不要臉的再搶一次;一個恨棒打鴛鴦,拆散有情人,兩人后來只要碰到,那就是一陣天翻地覆。 “后來葉大哥,他怎么會選擇出府呢?” 阿年一問完,就覺得自己太傻了,若是自己,怕是也沒有辦法再在國公府呆了吧,何況是葉繁星,他那么聰慧的人,更是待不下去了。 周玄清望著水波蕩漾,水中倒影的燈火不時破碎,再重新沉寂成型。 “其實,我勸過他,那時候,我跟葉繁星關系很好,算是摯友,當時我與阿姐,是真的將他當做親人的?!?/br> 阿年見他神色無力茫然,手下更是一緊,周玄清感受到了,側目微微一笑,示意自己無事,攬過她的肩頭,額頭相抵,很是親昵。 “那時候,母親日日都是狂怒暴躁,阿姐陪著她,我只能和葉繁星躲在一處,后來他跟我說,他要跟著他娘,我當時還狠狠的罵了他,說他白眼狼,他走了,就是對不起我,對不起國公府,更對不起我母親……” 周玄清的聲音頗為寂寥,晚風中悠悠蕩開,叫人心口一陣戚戚。 他曾經也懷疑過葉繁星其實是父親的孩子,是他同父異母的兄弟,后來細細觀察了一些日子,壓根就不是,周季深對葉繁星,反而是尷尬和避之不及的態度,只是國公夫人關心則亂,看不清其中關節。 “后來,他還是把我丟下走了,我一個人對著母親,日日怕的發抖……” 從前不理解,現在卻明白了,他還是比葉繁星幸運,他擁有的,是葉繁星渴望而不可及的。 不過那時候年紀小,一旦記恨起來,也是頗為持久,直到后來,葉繁星再次上門,卻已經不是幼時的葉繁星了,周玄清看不起他,怒罵一通,又將他趕走了。 兩人至那時,算是徹底決裂。 阿年聽的很是心疼,那時只知道府里變了天,卻不知道是發生了這些事,想想那時小小的周玄清被暴躁的國公夫人帶著,恐懼非常,阿年就控制不住的心疼。 “世子,葉大哥他其實真的不容易,您別跟他生氣了?!卑⒛晷念^微嘆,周玄清內心清高孤傲,從前的葉繁星恐怕也是,只是周玄清有人護著,而葉繁星,卻只能靠自己。 那一路掙扎過來的葉繁星,誰又心疼過他呢? 周玄清聞言卻冷哼一聲:“他利用你,還以為我不知道么?” 阿年心頭一跳,周玄清怎么知道?難道他已經知道,這是她和葉繁星唱給他看的一出戲? 還未等阿年搭話,周玄清又輕輕抬起阿年的手,細細親吻嫩白的指尖,在阿年的心惶恐亂跳的時候,溫柔順著她的長發:“阿年,你最是單純,不知葉繁星從小就心眼多的要命?!?/br> 他本來不想說的,可如今阿年對葉繁星的印象,顯然要比從前好的多,他心頭很是不快。 “阿年,你如今,心里難道真的有他么?”周玄清想想便嫉妒的心口發悶,一口朝著阿年無名指咬了下去,“那我呢?阿年,那我呢?” 那么多的日日夜夜,難道就真的一筆勾銷了么? 原來他不知道,阿年松了口氣,可無名指連著心口,阿年此刻只覺心都酥麻了,嗔怒一聲:“世子,不要……” 聲音卻似那化開了的蜜糖,聽在周玄清耳中,只覺像是催魂毒藥,醉魂酥骨,瞧著阿年雙頰暈紅,眼中掙扎,索性一把攬過她,佳人紅唇嬌嫩,他心頭渴望越發熾熱—— “婉婉?!闭谶@時,卻有一道怒喊聲傳來。 第57章 抬頭的二十七天 周玄清渾身一僵, 攬著阿年的手瞬間頓住,他聽的分明, 是周季深來了。 兩人是在暗處,見路邊琉璃罩燈下,一道身影踉蹌而來,口中呼喊不斷,后頭跟著個提燈的丫頭,追之不及。 “婉婉,婉婉, 你怎么了?” 周玄清眉頭一皺,他派人去叫周季深,現在才來就罷了,怎的還作出這般樣子?又想到屋里頭的兩個女人, 周玄清連忙拉著阿年回去。 周季深一進去, 便看到葉婉香魂欲斷的躺在床上, 面色蠟黃, 毫無生氣,再不復從前模樣, 只覺心口一痛,像是喘不過氣般,又轉眼惡狠狠的盯著一邊的國公夫人。 喘息半晌,才抖抖索索的抬手指著國公夫人:“你這毒婦, 害了婉婉這么久, 如今, 你可算稱心如意了?” 見國公夫人滿臉譏諷,一邊的葉繁星目瞪口呆的樣子,周季深怒火中燒, 也不管不顧起來:“毒婦,毒婦,當初就不該娶你,婉婉如今,全是因為你,毒婦……” 他嘴里毒婦罵個不停,葉婉擰眉微微起身,額頭上搭著的巾子掉了下去,瞧見是周季深,縱然恨意濃重,可到底愛了半輩子,眼淚霎時沖出了眼眶。 “你來了?!?/br> 不過一句淡淡的問候,周季深竟是流下淚來,深一腳淺一腳的走了過去,一把推開了國公夫人,蹲在床邊,探手握住葉婉的手。 “婉婉,你怎么樣?還好么?”聲音哽咽,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愛妻躺在那。 葉繁星瞧著這情形,有些不知所措,見國公夫人被摔在了一邊,連忙過去扶起:“嬸嬸,您沒事吧?” 國公夫人不承他的情,坐在地上一把推開他的手,冷笑著掃了一圈,眸中冰涼:“滾開,不要以為你娘說幾句好話,我就好了,就算是下輩子,我看到你們這些人,也是惡心的緊?!?/br> 她一貫愛憎分明,到老了性子雖緩和了些,可流淚罵人一樣都不含糊,幫她的她會銘記,背叛過她的,她也一樣,記得清清楚楚。 對于葉婉,她還有一些淚水,對于葉繁星,她只是冷眼便算不錯了。 葉繁星聽慣了,倒沒有什么,反倒是周季深,聞言猛地轉頭,眼睛通紅,惡狠狠的再次怒罵起來。 “毒婦,你就是個毒婦,繁星怎么你了?你要這樣說他,婉婉一生艱難,你就這么容不下她?如今都這般模樣了,還要大放厥詞,你這毒婦……” 阿年和周玄清趕到時,正好聽到周季深的怒吼,門關大敞,外頭站了不少丫頭,皆是誠惶誠恐,阿年停住,讓周玄清進去,自己則在外頭守著。 “行了,都散了吧,主子的事兒,聽多了,小心自己的命?!彼砩厦撊チ四菍訉蛹湘i,反而變得落落大方起來,此刻一點一點吩咐,倒也有模有樣。 周玄清一進去,就看到母親癱坐在地上,一邊的葉繁星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周季深見兒子進來了,面上一時收斂不及,惡聲惡氣的樣子,叫周玄清擰眉。 “母親,您沒事吧?”周玄清只是微微瞟了周季深一眼,便趕忙去扶自己母親。 “放心,我沒事?!眹蛉艘妰鹤觼砹?,面上沒了惶恐,只冷冷瞧著那男人唱著獨角戲。 周季深臉色脹的通紅,周玄清方才的眼神中,明晃晃的閃著不屑,他是他老子,可兒子沒錯,一切的錯,都是那個女人。 國公夫人瞧著他眼底血紅的樣子,扶著周玄清的手,竟是冷笑起來:“你可真是叫人瞧不起,如今這個樣子做給誰看?你的婉婉都快不行了,現在還只記得罵我,若是你……” 語氣頗有怨懟,又恨怒交加:“但凡你當初爺們一點,硬氣一些,我和葉婉也不會落得如今這地步?!?/br> 周季深被嘲諷一通,氣的面色都泛紫,指著國公夫人罵:“當初若不是你那般惡毒,容不下婉婉,又非要從中作梗,我和婉婉如何會落到這般地步,可見你這女人,從頭到尾都是毒上加毒,太師那般光風霽月的人,怎么會有你這樣的女兒?” 國公夫人揪著周玄清的手,如鐵鉗一般用力,顯見被氣的狠了。 喘了好一會,像是被氣笑了,盯著周季深眼神兇狠。 “我惡毒?當初我回了玉京,與你相識,你當時對我也是客氣有加,從來沒有對我顯露過厭惡,你也從來沒說你心里有人,你那時若是能為了你的心上人違逆了老國公,與我說一句,我會嫁與你?” 說到這,國公夫人滿臉不屑至極,眼神如那飛刀,片片凌遲。 “這世上好男兒那么多,你以為你有多好?也就葉婉這個蠢貨,一輩子撲在你身上,丈夫死了還要望你身上撲,落得如今這個地步,還要背上一世罵名,連兒子都抬不起頭?!?/br> 周季深被氣的倒仰,渾身雙眼可見的顫抖,如今已是徹底撕破臉,正忍耐不住破口大罵,手卻被拉住了。